几日后,皇帝交内阁与刑部审议的朝阳门之事有了结果。
左翼总兵、廿廿阿玛恭阿拉和右翼总兵国霖二人,因未能事先预防和亲往弹压,皆得咎:
恭阿拉著改为革职从宽留任,免其折罚世职半俸;
国霖著改为降三级从宽留任。
但是皇帝却并未只责罚左右翼两位总兵,步军营左翼尉岐山、参将、游击等人均著照部议降三级调用。
明安这一次倒是逃过了惩处。皇帝旨意中明言,明安并非无罪,朝阳门出事,他身为步军统领衙门的提督,黄昏踩死了人,他本人竟然半夜三更才去瞅了一眼。
皇上说,也只是因为此时步军统领衙门提督一时更换乏人,这才叫明安暂免革职。但是明安也要跟这众人一起罚银子,来抚恤朝阳门挤死的十一个人:其中马甲常洪抚恤银百两,其余十人每人各五十两。
消息传来,星桂和四喜他们都担心主子心里难过,可是廿廿反倒松了口气。
“人命关天,朝阳门是我阿玛的管辖之地,那我阿玛就责无旁贷。皇上虽说革职,却还继续留任,且并未罚俸禄去…我倒觉着轻了。”
“我实则反倒不希望皇上加恩宽贷。终究朝野天下都看着呢,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便因我阿玛牵涉其中,皇上反倒应该罚得更严格些才是。皇上如此加恩,这实则倒是我阿玛给皇上添麻烦了…”
“朝阳门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我阿玛心下自然警醒,来日便要多花几倍的心思去看着朝阳门了。那他老人家难免会更劳累,我倒真舍不得。我宁愿他老人家从此卸了这左翼总兵的差事去,回家好好享受些清闲日子去才好。”
月桂轻轻叹息,“谁说不是呢?老爷从来都是性子散淡的人,哪里喜欢官场上这些勾心斗角去,他宁愿每日一壶好酒,与三五至交谈天说地去,又何苦拘在这些差事里,劳累又勉强…”
月桂抬眸望住廿廿,“老爷却不辞劳苦,为的自然还是主子您啊…主子在宫里,终究也有倚仗母家之处,故此老爷才会勉为其难,扛了这些差事去。”
四喜便也道,“还有皇上的心意。都说自古天子都不想用外戚掌权,尤其是兵权,更何况是这京中的兵权…可是皇上还是交托给了老侯爷,这自也是要让主子您心底下多一重倚仗不是?”
廿廿便笑了,“你们心里也都跟明镜儿似的,我心下何尝不明白去?要不,我也枉为皇上之妻、我阿玛之女了。”
外头五魁进来禀报,说廿廿二弟和世泰来请安。
廿廿正惦着家里呢,这便忙道,“快叫。”
和世泰进内,神色如常。廿廿远远瞧着,心倒放下了一半儿来。
和世泰行礼,廿廿忙问,“阿玛可好?”
和世泰便含笑道,“阿玛就知道姐姐必定悬心了,这才叫我赶紧进宫来给姐姐回话儿。阿玛说,革职是应该的,银子也掏得值——唯有这样,他这颗心才能落地儿,晚上也才能睡得着。”
“要不前些日子,刚得了朝阳门的信儿的时候,阿玛愧疚得真是好几天都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去,不知道该怎么补偿那十几条人命去。”
廿廿心下燠暖,眼睛又下发酸。
这就是她阿玛,虽如今身在国丈的身份,依旧谦虚率直,不存城府。
廿廿便轻轻地笑了,“我是阿玛的闺女,阿玛如是想,我难道就不是这么想的么?这么听来,倒当真是父女同心,我倒觉欣慰。我担心的不过是突然得了这信儿,阿玛怕是一时要震动着。”
和世泰轻声道,“不瞒姐姐,实则家里早已得了信儿了…”
廿廿一怔,“怎得的?皇上是交给内阁和刑部一起议的,皇上自己也还不知道确切结果呢。”
和世泰点头道,“是…睿亲王家二阿哥禧恩给的信儿。因他刚得了外奏事处的差事,当值的时候儿正好接着了明公爷的奏本…”
廿廿也是意外,“是他?”
因祗若的婚事终究定给了四阿哥端恩,那禧恩进宫当差,廿廿有几次远远遇见,那禧恩的神色举止之间都颇有些隔膜似的。倒没想到禧恩还主动给递了这个话儿去。
廿廿眯了眯眼,“我不便见他。那你平日当差之时,若是遇见了他,便好歹谢人家一声儿吧。”
和世泰含笑应下,“解解放心。如今咱们也算姻亲了,这话儿自然会递过去。况且新睿亲王身子骨弱,如今睿亲王家就靠这位禧恩阿哥顶门立户呢,我自然也敬重他些儿。”
廿廿拨了拨指甲,心下想着:终究还是个年少的阿哥,心地终究还是更澄澈些吧。若那孩子心底那事儿都过去了,那自是对谁都好。
况且和世泰说得对,睿亲王家几位阿哥都年轻,便是新睿亲王宝恩也才二十多岁,比廿廿还小两岁呢。况且如今新睿亲王身子骨有些弱,睿亲王家还当真要靠禧恩这位二阿哥来顶门立户…那日后,便是为了若若,也还有用得着禧恩的地方儿。
廿廿便道,“那也好。既然你们都在宫里当差,又已是姻亲,那自亲近些儿就是。”
皇上责罚了恭阿拉和国霖两位总兵,虽说是革职之后还继续留任,可是好歹是有“革职”这两字儿啊!这也叫明安长出一口恶气去,心下痛快了许多。
都是钮祜禄氏一家子,他就想不通皇后娘娘怎么会拿他这么不当亲人!亏他当年还为了皇后娘娘能进宫为公主侍读,费了那么大的劲,都求到和珅府上去了!
不过也无妨,皇后娘娘既然不认他是亲人,他却也并非就没法子了…这回可叫恭阿拉吃了个瘪,也算解了他心头的气去!
再是皇后娘娘,却也不过只是个深宫妇人,跟后宫那些嫔妃们争一争,或者把着内务府的家事也就是了,这朝堂上的风云莫测,她那个小皇后哪儿是他的对手啊!
如今环视整个步军统领衙门,除了他自己之外,所有人都在这次这事儿中受到了波及,革职的革职,降级的降级,故此眼下个个儿都是小心翼翼的。
这事儿倒帮了他大忙,叫他将整个步军统领衙门终于能扎扎实实地握在自己个儿的掌心里了——从前这个衙门里的人,都仗着他们自己的品级也不低,还都是从前的老人儿,都不拿他这个后到的提督当回事儿。这回可好了,个个儿在他面前都知道要恭恭敬敬的了。
——反正他自己其他的兼差也都没了,皇上不是叫他“专心”办理步军统领衙门的差事么,那他就一心只管好自己眼前这些人就好。
他得叫他们明白,这个衙门里的主事人,是他。不是什么国丈爷!
得意之余,明安也没忘了将这好消息送到撷芳殿去。
如今这件事儿过后,他跟皇后之间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那他在宫里的倚仗,也就唯有舒舒了。
舒舒得了这信儿,也自高兴,利用给她阿玛布彦达赉办周年的机会,频频叫四全出宫到她家去行礼,与明安之间时常通气儿。
明安这个曾经惯爱两边倒的族长,现如今终于彻底倒向了她一个人这边儿,牢牢地被她控制在掌心里了。
年底喜事颇多,在皇家来说,是三公主正式下嫁;在舒舒自家来说,是她弟弟锡敏承袭了她阿玛布彦达赉的一等子爵。
再者十一、十二月里在北海、瀛台等多处的大阅冰技,便是皇家内眷都同襄盛举,冬日虽冷,宫里却热闹腾腾。
因三公主的成婚礼,连舒舒这个当嫂子的也终于能被容许暂且放下她的孝,而一同来领宴了。
这日看冰技之时,趁着气氛热烈,皇帝也趁势宣旨:以土默特贝子玛呢巴达喇,为固伦额驸,赏双眼花翎,在御前行走。释其父已革贝子安置热河朋素克琳沁来京,赏三等台吉。
这便是四公主的好事儿也到了。
舒舒是四公主的亲嫂子,自是要最高兴的才是。她将四公主给摁到身边儿来,一时笑语不断。
四公主的眼底却倒映着殿外那汪明晃晃的冰面。
冰上大阅的兵丁们已是叠起罗汉来,一时之间掌声如雷。
舒舒倒侧过眼去,静静看一眼四公主,轻声道,“你这又是何苦?总归是你的好日子要到了,你若自己都不高兴,难道还敢指望着旁人真心实意替你高兴去不成?”
四公主哂然冷笑,回眸来凝着舒舒道,“所以嫂子心下也并非是当真替我高兴的不是?”
舒舒轻叹口气,“高兴自是高兴的…想必终能见你出嫁,皇额娘在天之灵也能放心了吧。”
四公主又是止不住地冷笑,“放心?嫂子难道方才没听见么,汗阿玛说‘释其父来京’!这是怕别人不知道我那公爹获罪被圈在热河呢吧?”
“至于我的额驸,土默特贝子…他们家的爵位就是个小小的贝子!便是他承袭了爵位,可是他阿玛还活着呢!不是父死子袭,而是父获罪革了爵去。”
偏三公主刚刚下嫁,全天下都知道三额驸是郡王!而她堂堂固伦公主,不过下嫁的是个贝子!两下里活生生地比较,她又颜面何存!
“好妹妹,事已如此,又不是一朝一夕了,你便只管多想那叫人高兴的去,别再顾着这些了…”舒舒拉过四公主的手来轻轻拍着。
四公主却是指尖儿冰冷,“嫂子今日劝我这些,可是这几年哥哥和嫂子却是狠心!你们只管将我一个人孤零零扔在后宫里,你们自己只管在撷芳殿里快活!”
舒舒轻轻闭了闭眼,“怎么会呢…都说长嫂比母,我这心下自是没一日能放下你去。当年皇额娘弥留之际,最放心不下的何尝不是妹妹你?”
“倒是妹妹你从未当真将我放在眼里过吧?上回你来家,宁肯在外书房里等你哥哥,也不肯进来与我说说话。我便是有一万颗心,却也都有劲儿没处使啊。”
冷风从冰上刮来,惹起了四公主眼中的水雾。她吸了吸鼻子,竭力将那水雾眨去,“…可你终究是钮祜禄氏!我又如何知道你心下是什么样儿的?”
舒舒静静垂眸,“我便是钮祜禄氏,那也是你哥哥自己要的。不然家里还有个沙济富察氏家的呢,怎地就我是嫡福晋,她是侧福晋了?你便是不信谁,你难道还不信你哥哥自己的心意?”
四公主缓缓闭上了眼。
“既是哥哥爱重于你,那我就也将哥哥托付给你…我下嫁之后,宫中唯有哥哥孤零零一人。额娘不在了,舅舅也犯了过失指望不上,我若再走了,哥哥就当真是孤身一人了。”
舒舒幽幽摇头,“怎么会呢?你哥哥身边儿,永远都有我啊。我自是凡事都替他想着。”
四公主缓缓攥紧指尖儿,“…不能再让皇后生下孩子,一个绵恺已经够了,决不能再容她生下皇子来威胁到哥哥的地位去!”
舒舒也是眯眼,“你说得对。她还年轻,若是再多生下几个皇子来,那你哥哥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四公主深深吸气,“她曾害过病,用过雷公藤!”
舒舒也是一震。这件旧事发生在她进宫多年前,她也并不知底细,今日冷不丁听四公主说起,耳畔也是宛若雷鸣。
“…可是,她既然用过雷公藤,怎么还会诞下三阿哥来?”
四公主轻咬牙关,“她仗着年轻,身子的根基又好。可是如今她的年岁也慢慢儿大了,再者身在中宫之位,费神的事儿也开始多起来。那老毒根儿便是当年饶过了她,可是如今也终究会缠住她的。”
舒舒轻轻眯了眯眼。
“…除了那老毒根儿之外,还得分她的宠,双管齐下才好。”四公主轻轻咬牙,“这事儿我瞧着华妃倒是可靠,嫂子便也华妃好好儿参详才好。”
舒舒微微皱眉,“不瞒你说,这事儿…倒是不容易。”
宫里的新人是不少,可是皇上却压根儿就不用心,到如今也没个得宠的。况且,皇后还年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