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有皇后娘娘家老爷子亲自在内大臣的位子上坐镇,整个銮仪卫都在掌握里,以后叫二爷的处境自然安稳多了。”
吉嫔一边儿说,一边儿歪头瞟着廿廿看,心下便也唯有小小的、酸酸甜甜的叹息罢了。
皇上这些年,这些幽微的小心思,从来都只肯对皇后做出来。而其他人,皇上从来就没费过这份儿心。
便说如今后宫这些嫔妃的母家,除了信贵人的阿玛本智自己原本有世职,故此才能从銮仪使任上转为了右翼总兵,受到皇上的重用之外,其余人等,不管是諴妃,华妃还是曾经潜邸里的那些老人儿,母家父兄就没一个得了皇上信任的去。
就连孝淑皇后的那两个兄弟盛住和孟住,皇上这些年也是数度惩处,并未手软;并未如这次和世泰之事这般,皇上小心回护,绕着圈子将和世泰周遭加了护持去。
廿廿也是轻声叹息一声,这叹息自是内心的满足。
“…这次实则皇上并未申饬和世泰,倒叫我心下更是不安。这回的事儿,虽说是禧恩的主张,可是终究都是与和世泰关联,我还替和世泰向皇上请罪,倒希望皇上也能将和世泰与禧恩并罚了,才能叫我心安。”
“我也没想到,皇上终究还是没允了我的奏请,反倒这回加封我阿玛为内大臣。这便叫我这心下更觉过意不去…唯有以后每日提点自家兄弟,恭谨办差,决不能再出这样的事儿了,否则又如何对得起今日皇上的恩典去?”
諴妃见廿廿已是坦然剖白了心迹,再没遮掩去,这便也放心地笑了,“皇上自己的小舅子,皇上不护着,还能是谁护着去不是?皇后娘娘家二爷这回的事儿,皇后娘娘也别太往心里去了,叫我说,终究不是二爷自己的过错,只不过是有人拿二爷做筏子罢了。”
“禧恩阿哥呢,就算顾着姻亲之谊,初衷是为了二爷好,可是他终究太落了行迹去——彼时他刚刚上任銮仪卫,根基还都不稳,何苦这么草率去,倒连累了二爷。”
廿廿也是叹口气,“禧恩也是年轻。”
她原本也想过因此事将禧恩叫到面前来嘱咐一番,只是后来想着禧恩十月里刚得了孩子,本是喜事儿,这便没忍心。
禧恩的性子,如今廿廿也都大体了解了:他既年轻灵活,却也有时有失于莽撞冒失。这回的事儿也是给廿廿提了个醒,日后便是再用他,也要格外谨慎了去,不能太过放心。
諴妃和吉嫔告退,廿廿亲自相送。
三人一起走向宫门去,諴妃这才道,“…前儿永寿宫那边来报,说八公主这些晚上又开始哭了。”
廿廿闻言也是蹙眉,“从芸贵人殁了之后,永寿宫里这才安静了两月去。这两月里都说八公主夜晚能睡得安稳了,我也想着八公主终究是渐渐长大了,身子骨儿硬朗了的缘故吧。可是这会子天儿冷下来,或许小孩子就又打熬不住了。”
諴妃也是叹口气,“可不是嘛。不止八公主,就连四公主那边儿也报进宫来,说四公主自打入冬以来,身子也有些不好。”
廿廿也是蹙眉,“也不知道是不是十月间她从四额驸家游牧地赶着进京来给我行礼,这一路上折腾着了。若因如此的话,那我心下当真不落忍去。”
吉嫔赶忙伸手握了握廿廿的手,“皇后娘娘这倒不必!她是固伦公主,逢皇后娘娘千秋节,她无论身在天涯海角,都自然要进宫行礼的!这是她的命,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又与皇后娘娘何干?”
“即便是她因为这一路折腾着了,那要怪也得怪她那额驸家伺候得不周到,否则又何至于叫堂堂固伦公主给折腾着?”
吉嫔说话总是这般“嘎巴溜脆”,叫廿廿心下一宽,含笑道,“受教了,多谢姐姐。”
吉嫔便红了脸,轻啐一声,“皇后娘娘这又是折杀我呢!干脆我明儿也蒙头躺下,说也是叫皇后娘娘给折腾着了得了!”
三人说笑着散了,廿廿转头回宫,想了一会子,还是叫过月桂来,轻声问,“…方氏那边儿,可有回话儿?”
月桂蹙了蹙眉道,“八公主的事儿,那方婆子仿佛一向有些讳莫如深。这会子她替主子办事,奴才便也不想过于惊动了她去,这便也未曾深问。”
廿廿指尖儿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钦天监来报,说十一月十五、十六两日,会发生月食。因在月圆之夜的月食,更是引人注目,故此钦天监早提请了皇后本月暂时放下后宫事务,只在宫中行防护之礼即可。故此廿廿才将一应之事都又托付给了諴妃和吉嫔她们去。
想到此,廿廿便也叹口气吩咐道:“也罢。吩咐太医院,仔细为八公主调理着。”
就在皇上在加封恭阿拉为内大臣的十日之后,皇上再下旨意,将禧恩调离了銮仪使之职;空出来的銮仪使的缺,命和世泰升迁。
消息传来,廿廿再度惊喜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禧恩是九月才授的銮仪使,结果两个月就给调离了,一切的缘故自是都出在黄马褂的事儿上。要说有错该罚,那皇上将禧恩调离是正常的,可是却反倒将正二品銮仪使的差事给了和世泰,这便着实是有些偏私了呢!
黄马褂之事,和世泰即便算不上有错,他也至少没功啊。没功的,怎么能说给升补正二品銮仪使来呀!
这回諴妃、吉嫔和信贵人一起来给廿廿道喜,吉嫔拍着手忍俊不禁道,“我倒要瞧瞧,皇后娘娘这回还能怎么说!若说您家老爷子加封内大臣,兴许皇上还有旁的安排,可是这回您家二爷可是因祸得福,反倒直接升任銮仪使了!”
“这啊,可是生生抽了多少人的大嘴巴去!不是銮仪卫里有人想算计您家二爷么,不但没算计成,叫二爷反倒顺利升迁了!况且从此之后您家二爷就是銮仪使,是所有銮仪卫的官长了,若以后查着了,这便自然有的是工夫去秋后算账!”
信贵人也抿嘴笑道,“小妾觉着,皇上之所以会如此处置,必定是皇上心下比谁都清楚,这事儿是有人要从背后算计您家二爷去…小妾阿玛听闻,您家二爷便是出了此事,非但并未记恨同僚,反倒在同僚之间用了诚心,仔细去修复与同僚的情分去,倒叫銮仪卫上下一片叫好声。”
“您家二爷如此宽宏,叫人都说即便年轻也是能办大事的人。想必这样的赞颂之声,也叫皇上知道了,皇上这便顺势加封了二爷去。说到底,这除了是皇上的恩典之外,还是皇后娘娘家二爷自己的慧眼慧心。”
廿廿便也含笑垂眸,“我二弟呀,‘慧’字虽不敢称,不过一个‘和’字倒是有的。他本就是心下大量的人,不爱与人计较嫌隙去。”
皇后这边儿欢声笑语,六宫上下都知道了皇后母家这连出的喜事儿去。旁人家里若是兄弟牵连这事儿,皇上铁面无私还来不及,可是到了皇后的兄弟这儿,却竟然是不降反升…皇上这一片私心,六宫上下谁还看不明白呢。
永寿宫里,如嫔呆呆地坐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她的八公主不好了,方才太医已经来报了一次,说八公主又抽儿过去了。
她想找星溪,抬眸看去,却只看见月桐和星湄两个伺候在畔。
她蹙眉半晌,忍不住问,“星溪呢?”
月桐忙道,“主子是忘了,星溪不是因为笨,被主子传了内务府,给退出去了。”
如嫔抬起手来按了按额角,仿佛头有些痛,“是啊,我怎么给忘了。终是这些年她与我在宫中相伴,习惯了,故此遇见事儿还是张口就喊她来。”
月桐含笑点头,“这是人之常情,主子这般,原无不妥。”
如嫔赧然道,“姐姐切勿多心。姐姐在我宫中,我从未将姐姐当做奴才看待,故此但凡有差使,还是想先叫她们去,不好意思劳动姐姐。”
月桐忙道,“瞧主子说的,这岂不是与奴才生分了?奴才进宫来就是伺候主子的,跟咱们永寿宫中女子并无半点不同,主子若有差遣,还请主子尽管吩咐就好。”
如嫔点点头,“…姐姐,你说,我这个当额娘的,该怎么办才好?我这会子心如油煎,可是我却偏傻在这儿,竟不知道该怎么能帮得上八公主去。”
她眼中含着泪,却强忍着不肯掉落下来。这便如从小她在额娘和弟弟、妹妹面前所说的一样:“便越是艰难,便越得咬牙挺住了。再想哭,也不能在这时候儿哭,因为眼泪会让你自己生出软弱来,以为自己已经做的就是所有了,就放下了再争取的心去。”
月桐看着也是叹息一声,“主子的心情,奴才也明白。只是主子虽是八公主的生身之母,可是却毕竟不是太医。八公主是生了病,这便一来只能寄托给太医,二来就要仰仗神佛护佑。”
“主子心下若是觉着太难受,那便到佛前给八公主拈香祈福吧。想必神佛看在主子的诚心上,会施恩护佑八公主。”
如嫔用力咬牙,将已经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给生生吞了回去。她攥着拳头起身,“姐姐说得对。我这便到佛前去…还请姐姐到皇后娘娘面前替我告假,我这几日决意常伴佛前,若八公主的身子不见好,我便也不离开,故此便难免会耽误了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月桐忙劝,“可是主子的身子骨儿如何吃得消?”
如嫔含泪而笑,“咳,哪儿有什么吃不消的?什么都比要生生看着自己的孩子受罪,可是当娘的却半点忙都帮不上要来得好。姐姐可明白,这会子我是恨不得这病都在我自己身上,哪怕个我的肉、剜我的心呢,我都反倒痛快许多。”
月桐也跟着红了眼圈儿,连忙点头,“主子放心,奴才回头就去禀报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若听说了主子的心意,也必定会心疼主子。”
如嫔轻叹了一声,“…是啊。毕竟皇后娘娘自己也是当额娘的人。这世上,这样的心痛,唯有生养过的人才会明白啊。”
月桐陪着如嫔走出寝殿,步入正殿东暖阁的小佛堂去。
月桐帮如嫔设好香案,备好拜垫,将诵经的小经案摆好了置于拜垫前。又将抄经的纸张笔墨全都备好了,这才扶着如嫔下跪行礼。
月桐抬眸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轻声说,“这里曾经是孝仪纯皇后所居之处。这处小佛堂,想必当年孝仪纯皇后也曾多次如主子这般,跪倒在此,诚心祈祷。”
“奴才想,当年孝仪纯皇后所祈祷的事情里,想必也有干系到皇上的吧?而皇上是真龙天子的命数,自有九天神佛护佑,那孝仪纯皇后当年的祈愿,必定是件件都成真了。那奴才便斗胆想着,这永寿宫东暖阁的小佛堂,怕是后宫里最为灵验的佛堂之一。主子只要诚心祈愿,天上神佛一定都能听见。”
猝不及防,如嫔忍了良久的一串眼泪,还是倏然地就掉了下来,拦都拦不住。
如嫔赶忙抬手拭泪,“姐姐说得真好,叫我这眼泪都掉下来了。我原本不愿在神佛面前落泪,是想想着叫自己的愿力更坚强些,可终究还是被姐姐话戳中了心肠去。”
月桐帮如嫔添上灯油,“…主子的心,除了神佛之外,皇后娘娘自是最明白的。当年皇后娘娘诞育的头一胎,是七公主啊,也是没能留得住。”
“奴才便是当年还没能到皇后娘娘跟前来伺候,可是奴才却也能想象得到,当年的皇后娘娘必定也如主子今日这般,拜伏佛前,恨不能用自己的一切去换公主的安康。”
如嫔深深地闭上了眼睛,以此来拦住自己的眼泪,只用力地点头,“…是啊,皇后娘娘当年也没能留住七公主。”
月桐安置好了,回到如嫔身后,跟着一起跪拜于地。
“如嫔娘娘总归与皇后娘娘是一家子骨肉,这些牵心切肤的疼痛,全都能感同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