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怎么的,叫眼前这小孩儿这一笑,笑得祗若心底下有些毛毛草草的。
她赶紧扭回头来。
这种感觉对于她来说,是有些陌生的。
她虽然是女孩儿家,可因为是家中小女,从小就受宠;再者她一路长大的环境,跟大姐和二姐也都不一样。
大姐小时候儿,正是家里最穷苦的时候,阿玛勉强有个从堂伯那继承来的佐领官职,可是家里连房子都没有,是租来的,故此大姐从小就帮着阿玛、额娘管着家里大事小情的,年纪小却已经懂得如何当家。
二姐是在大姐进宫为侍读两年后出生的,那时候家里的景况好些了,可家里也是困苦久了,绝不敢因为大姐进宫为公主侍读就敢忘了本,故此凡事还都是谨小慎微的,生怕家里有什么事儿做得不周到而给宫里的大姐招来了灾祸。
而她自己呢,刚懂事儿的时候,大姐就已经嫁入宫中,成为了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家里的身份和地位一下子就不一样了。阿玛的官职越做越大,两个哥哥也都陆续进宫当差,家里的景况自然是不一样了。
所以她倒是有些男孩子的性子,从小就没那么多女孩儿家的拘谨。
对她来说,什么脸红害臊、不露齿地笑啊,都跟她没干系似的。所以她才能从小就是骑在墙头上玩儿弹弓的主儿。
可是这会子…奇了,她竟仿佛有些脸红了呢?
她忙扭开头去,别开眼睛去看禧恩和惠恩他们射箭。可是却压根儿就没看清楚什么,只看得见眼前是一团太阳的光晕,所有人都被罩在里头,模模糊糊的,分不清楚谁是谁。
可是她却极其认真地去瞪眼睛看,嘴上有意无意地道,“嗯,你这想法儿,我倒也是赞同的。”
家族的颜面,也是她自家如今极为看重的,因为她们家现在已经是皇后母家,乃是皇后丹阐,阿玛已然是承恩侯,后头必定要再晋承恩公的。
再想过从前那普通人的生活,是自不可能的了。
这一切都是源自于大姐,如果不是大姐,他们这一房在大清二百年的历史上,便连一个拿得出手的人都没有。因为大姐,便整个镶黄旗钮祜禄氏弘毅公家全族,都不敢再看轻她们六房去,如今她们六房的人出门儿,其他房的人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地主动打招呼问安…
故此全家人都将大姐看得比天还重,都绝不想因家人哪怕一丁点儿的错失,而给大姐添了麻烦去。
大姐就是她们家的颜面。大姐好,才能她们全家都好,才能叫她们这一房延续如今的荣光去,而再不用回到从前那样清苦的日子去。
她从小便也时常想着,该如何能帮衬得上大姐?
她只恨她自己是个女孩儿家,总不能跟哥哥、弟弟似的,来日好歹还能进宫当差,至少能帮衬得上姐姐去。女孩儿家啊,十四岁上引见完了,就得嫁人,然后就成了别人家的人,一辈子相夫教子了…
不过她却也明白,作为女孩儿家,这一辈子至少有一次机会,还是能帮得上大姐的。
——那便是她自己的婚姻。
自古以来,联姻永远都是家族之间携手共进的法子。她不在乎自己能不能给自己母家带来什么利益——因为已经有大姐给母家带来的这荣光了,已经用不着她再为母家做什么;她便想着,或许能利用自己的婚姻大事,来为大姐做些什么去。
大姐一个人在宫里,自然需要母家的支持;可是自家终究刚刚崛起,根基还太薄,帮不上母家什么去…故此,她早已下了决心,要嫁个能帮得上大姐的人家儿去!
就像她自打进宫学规矩,便也没少了听有人跟她嚼舌头,问她是不是要留在后宫,成为皇上的嫔妃,又或者是要指给二阿哥去…她倒都笑着接受。
只要能帮得上大姐,其实那些便都可以呀!她都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是这些话,她自不能跟他说,她便只说了那么一句,就唇角紧抿住,不说话了。
她这样儿,便倒惹得端恩歪头来看她。
从端恩的视角,便以为她是凝神看着禧恩和惠恩那边儿射箭。
端恩便收回目光,局促地搓了搓手,“哦…”
端恩没多说话,只出了这么一声儿,祗若在出神之际便没听懂,赶忙回神,追问一声,“你说什么?”
端恩摇头,“我什么也没说。”
祗若倒不乐意了,“不对,我分明听见你出声儿了!”
端恩还是摇头微笑,并不辩解。
祗若便将眼前的情形综合起来想了一回,这便不由得跺脚,“哎呀我明白了,你必定是说——我一个太监,还要什么家族的颜面啊?”
能当太监的,都是家里活不下去的,最差最差走这样一步,将孩子送进宫当了太监…
端恩见祗若恼了,这便又有些忍俊不已,唇角的小酒窝又露了出来。
他再看她一眼,却是笃定摇头,“…你又不是太监。”
“啊?!”祗若的头皮登时就要炸了,难道她要露馅儿了么?
怎么还被一个小孩儿给看破了不成?
“我,我怎么不是太监了?”祗若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将声音压得极低,“你胡说什么呢?我可是皇后宫里的太监,叫你这么浑说,你可犯了大错了你!”
端恩也不慌,平静地眯了眯眼,抬眸向天际远方望去,“…我仿佛,倒是早就见过你的。”
那种头皮发麻、心下毛毛草草的感觉又来了,祗若都禁不住抱着膀子,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寒噤。
“我告诉你,你就胡说吧你!就算你是睿亲王家的阿哥,你敢这么胡说皇后娘娘宫里的人,你也犯下大错了!”
祗若嘴上硬,却赶紧往后瞄——想逃了。
她可不希望给姐姐惹了麻烦出来,若传出去说什么“皇后娘娘宫里藏着个假太监”,那可坏菜了!
倒是禧恩已经射完了箭,收了弓走过来。
“在说什么呢,这么热闹?”
禧恩方才射箭的时候儿,也曾用眼角余光往这边观察来着,他确定他是看见了祗若屏息凝神地注视着他…
他这便射完了箭,就赶紧过来了。
幸好,五魁见禧恩过来,他也终于肯跟着回来了。
祗若就赶忙向五魁招手,“五爷…咱回去吧!时辰耽误得久了,怎么向皇后主子复旨呀?”
五魁便也赶紧点头,“对,对,是该回去了。”
禧恩一着急,下意识劈手拦来,扯住了祗若的衣袖,“还没与小六爷多说几句话,小六爷怎么就急着走了?”
祗若心底就更慌,急忙甩甩手臂,“我还有事儿呢!”
只可惜,禧恩的手劲儿不小,动作又坚定,这便一甩都没能甩开。
倒是端恩走过来,立在当间儿,伸手将祗若的手臂从二哥手中给抽回来,平息静声地道,“…方才我瞧见皇后娘娘宫里的姑姑,在那边儿朝小六爷招手了。想必自是时辰到了,得回去了。二阿哥别难为他了。”
禧恩这便也抬头,朝远处望了望,果然看见了月桂的影子。
皇后驾临他家时,月桂就在皇后娘娘身边儿,他认得。
他这才收了手,向祗若柔声赔罪,“是我唐突了…只是,真是一见如故,不忍这么就要目送小六爷回去了。”
“这般隔着宫墙,下一回又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着…”
那般的柔声细语,倒叫祗若心底下更慌了!——糟了,总不会是这小孩儿已经猜着了她不是太监,而他那二哥更是早就看破了吧?
她只能胡乱地“嗯”了一声,就赶紧扯住了五魁就走。
祗若心慌意乱地大步逃走,禧恩和端恩都遥遥目送。
倒是惠恩这会子才射完箭回来,见了惊讶问,“…怎么就走了?方才又是怎么了,我怎么瞧着这边儿拉拉扯扯的?”
禧恩回眸看了惠恩一眼,面上已然恢复了平静,“三弟弓箭又有精进,可喜可贺。”
惠恩自负地哼了一声,“倒是二哥今儿有些古怪,明明方才那风没停,红绸抖动不休,不宜急着开弓,可是二哥还是不管不顾地一撒袋的箭都射出去了,竟是一副胡乱施射的模样儿,倒不想射中不成?”
“练习弓箭,最要紧的就是心态要稳,屏息凝神等候最好的时机。可是二哥仿佛心头长草了一般,半点儿都没有往日里的气定神闲…倒像是急着射完箭似的。怎么,这儿方才有什么急事儿么?”
禧恩又哼一声,并不回答。只是目光幽幽从四弟端恩的面上滑过。
祗若一口气跑回储秀宫去,进门了坐下,还有些心慌意乱的。
月桐看她有些口干舌燥的,便给她端来茶,祗若结果茶碗喝茶,结果洒了一前襟。
廿廿不动声色,在畔一边儿用茶碗盖儿拨着浮在水面的茉莉花儿,一边儿用眼角悄悄地打量着妹妹。
她不问,至少不会当面儿去问小妹去。
女孩儿家,有时候儿你从嘴里问出来的,都未必是那真正的答案。更何况,小妹今年才十四岁,还小,更还是同一次遇见这样的事儿,一问了,岂不是要为难了她去?
祗若自己却窘了,赶忙跳起来告退,“我得去换换衣裳…”
却又怕这话太落了痕迹,便又扯住人家五魁来解围,“我,我总不能还继续穿着五魁的衣裳呀!我得褪下来,还得给他洗干净了还给他才行!”
五魁赶忙两手摇摆,“不用,不用…三格格,您直接扔给奴才就成,奴才回头自己洗就是了。”
廿廿用眼色止住五魁,五魁这才赶紧不吱声了。
廿廿点头,“也是,你还得回去呢。这半晌出来的时辰也不短了,便是我传召你,咱们也不能乱了宫里的规矩不是?”
“就去换下衣裳来吧,也不用你洗,不然你带一套太监的衣裳会去洗,又成了什么不是?留着,我叫旁人给五魁洗干净了就是。你也赶紧回去吧。”
祗若逃也似的走了,廿廿这才不慌不忙,叫了月桂和五魁到眼前来细问。
可惜了的,月桂因顾着官女子的规矩,这便没忘场内走,隔着远,也看不太仔细,更听不见什么;五魁呢,虽说在近边儿,可也终究还是个少年,不大解人事的,这便只顾着跟着禧恩和惠恩那忙活了,倒没守在祗若跟前,便没能听见祗若跟端恩说什么了。
廿廿想想,却也不急,“…如今,倒是若若自己着急。你瞧她心内长草的模样,必定有好些话想要问我。且叫她自己憋着两天吧,我等她自己来与我说。”
祗若回了秀女所居的别院,进内便赶紧趴到炕上了。
她身份特殊,倒不用跟其他秀女一起睡大炕,而是单给她安排了一间。
可是因廿廿早有内旨,不准给祗若特别优待,故此内务府的也不敢造次,这便明面儿上还得叫人跟祗若同住。
那自然是同为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女孩儿,才与她一同住。
与她同住的女孩儿,名祗恪。
祗恪进来便怯生生立住,轻声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祗若听见是祗恪的声音,便笑了,也不拘束,只是翻个身,抱着枕头冲祗恪笑,“没事儿,我就是,觉着有趣儿。”
祗恪这才靠近前儿来,也一片腿儿,侧坐在炕沿儿上去,偏着头好奇又羡慕地望着祗若,“姐姐是蒙皇后主子传召,到皇后主子宫里去了,那自必定能看着许多新奇有趣的物事。”
“我猜,姐姐怕不是见了皇后主子宫里新贡的西洋自鸣钟了?”
祗若大笑,爬起来伸手抱住祗恪去,“我的好妹子,你这回倒猜错了!西洋自鸣钟便有趣儿了?那不过是人做出来的玩意儿罢了,再有趣儿,又岂能比得上大活人有趣儿?”
祗恪面上一红,“小妹失言了,还望姐姐指教。”
祗若与祗恪两个小女孩儿,都是钮祜禄氏,彼时在引见时,两个女孩儿第一回相见时,看着彼此襟口的名牌,祗若当即便乐了,“瞧你这名儿,倒像是我亲妹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