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亲问这大火历史上有么?当然是真的呀老爷子的话,廿廿自是听懂了。
可是廿廿还是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是您啊,因为您是太上皇,便是皇上都得听您的训政,就更不用说那些宗亲王公、文武大臣们了。”
“媳妇不过是一介深宫妇人,这小小的一碗奶茶,已经足够叫媳妇上火的了。”
太上皇眯起眼来凝视着眼前儿的丫蛋儿。
也是,就算已经贵为皇贵妃,且已是身份已定的继位中宫,可是她终究…不过是个刚过二十岁的小丫蛋儿啊。
别说她,就算那比她年长十六岁的皇帝,在如今这样的处境之下,如何就能比她轻松从容去呢?
太上皇便哼了一声,“太上皇?你是想说皇权的了不起?若有人敢胡说八道,朕自可重重惩戒,甚至于摘了他的脑袋去?”
“可是丫蛋儿啊,你别忘了,便是皇权也是上天所授,此番大火会被人说成是上天示警,那便是皇权也无法对抗的。”
“甚至,就因为我是太上皇,老十五是皇帝,我们两个反倒要首当其冲,扛起这上天的责难来!便是一场日食、月食,身为天子的都要下《罪己诏》,就更何况这一场大火整整儿烧毁了乾清宫和交泰殿!”
廿廿心下一凛,忙站起身来,束手肃立,“媳妇不敢。”
太上皇点点头,“丫蛋儿,如今你已在皇贵妃之位,统率六宫,你便必定更该明白一句话,什么叫做——高处不胜寒啊。”
“这边如独自站在山尖儿上,四周都是深谷悬崖,你迈错了一步,就会万劫不复!可是这样的时候儿,你的位置已经容不得你后退,甚至你身边儿没人能永远陪着你、护着你、帮着你,必须得你自己一个人儿来下决断。”
“那时候,如果有一丝丝的迟疑和胆怯,那等着你的不仅仅是万丈深渊,更有那些都在仰望着你、等着你做决断的奴仆们的失望…民可载舟,亦能覆舟,倘若你那刻迟疑了、胆怯了,被他们看出来了,那你就会失去他们心中的威望。”
“他们,不会帮你,也没耐心等着你,他们会一哄而起,先将你推倒了,甚至将你掀进那万丈悬崖里去!所以古来皇家,一旦站到高位之上,便只能向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退却之心。”
本是阳春三月,廿廿却只觉自己立在高高山巅,感受到来自那旷谷里冷寂的风,如薄薄的刀刃,刮过面颊。
太上皇静静望着廿廿,能感受到她此时的心境。
他缓缓地道,“你这个孩子,出身名门,可是自己却从小吃过苦;你身子里流淌着狼家的血脉,可是你的心里却也从来不失柔软和慈悲。所以朕才相信你,便是如此年轻,便是皇帝此时所面对的处境有多不容易,你都有本事在这个高处站稳喽,还能将那些风刀霜剑全都稳稳当当地打回去,或者是化解了去。”
廿廿心下一晃,忙蹲礼在地。
太上皇点点头,“自从你与皇帝成婚,这些年的一举一动,朕也都远远地看着呢。你借着同族的理由,让和珅以你母家助力自居;你又配合着皇帝,将你的二妹指给了肃亲王家的老二敬叙…朕便知道,你这丫蛋儿年纪小,心眼儿却不小!”
得了太上皇这句话,廿廿心下忽地就一宽,之前悬在一半儿的心,“咚”地就落了地儿。
她仰望太上皇,“汗阿玛是说,媳妇这些自作主张的小心思,不必治罪?”
“呸!”太上皇老气横秋地啐了她一声,“你这是为了皇帝分忧,为大清江山着想,治的什么罪?”
廿廿这才“扑哧儿”一声特地笑出声儿来,“那媳妇可就放心了。”
太上皇又哼了一声,“你乐什么呢,你乐错了。你当朕会为了这些而夸奖你?那你只能是——想得美!”
廿廿实在是忍俊不已,便又笑大了些,“媳妇儿可不敢。”
太上皇这才点点头,依旧傲慢地又哼一声,“…那是你应当做的。你是谁啊,你是皇帝后宫之主,你更是大清皇后、天下之母啊。故此你做这些,谁还能奖赏你去?不过是上天都看着,你自己心下也舒坦,也就是了。”
太上皇老爷子这话听着是句句的打压,可是廿廿的心却是明亮地雀跃起来。她霍地抬头,“那媳妇儿就像向汗阿玛求个恩典,今年的亲蚕礼,媳妇儿想偷个懒,就不去了。还是请太上皇、皇上,另外遣妃恭代吧。”
“交泰殿失火烧毁,甚至连坤宁宫前沿都受了波及,媳妇想来怕是自己德行有亏,又或者是刚刚册封为皇贵妃,历练不够,还不足以统率六宫。故此,媳妇以此自省,从此更为勤修内职,以符天望、德配中宫。”
“哦?”太上皇老爷子又眯起眼来打量廿廿。
只是这回的眯眼,不是老爷子一向的眼花老态,而是将精芒内敛,隔着眼皮的缝儿,精明地打量。
“怎地,白瞎了我刚刚的那番话,你终究还是胆怯了,想推却了么?”
廿廿静静含笑,“才不是呢…汗阿玛这是冤枉媳妇呢!”
“哟呵!”太上皇眼缝儿一挑,“还赖朕?行,行,那你自己说,你不是胆怯退却了,那你是什么,嗯?”
廿廿静静垂眸,眸光与日影一样明媚灵动却宁静深邃。
“…媳妇是觉着,身为女子,当更懂得以柔克刚。有时候遇见棘手的事儿,倒不必跟男人们一样非得硬扛着,倒不妨以退为进、委曲图全。”
“哦?”太上皇缓缓道,“你是说,你这回不亲蚕了,要遣妃恭代,这是你以退为进、委曲图全的意思?”
廿廿端然点头,“正是。”
“既然这次大火烧起的时候儿,恰恰就是媳妇册封皇贵妃后的第五日;既然烧毁的交泰殿与中宫之德密不可分…既然这样的事,全天下百姓都容易认定是天意示警,那媳妇儿便是长一百张嘴,就算凭借皇权雷霆,也没法儿为自己辩白清楚,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的话,那媳妇儿就不辩白、不否认了。”
“便如大禹治水,堵不如疏,既然上天示警的传言,并非全然无稽,那媳妇儿便也自该引为自警,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廿廿静静抬眸,眸光穿过窗口,跃上那湛湛青天。
“汗阿玛说得对,媳妇是中宫,是大清皇后,更是天下之母,那媳妇就该有母仪天下的心怀!岂能因这么一点事儿就小心眼儿了,钻不出来了?既然这样的怀疑有道理,既然天下熟人无过,那媳妇儿就该从善如流,接受下来就是。”
太上皇缓缓地、不露痕迹地微微勾了勾唇角。
“嗯,你心意已定?”
廿廿点头,“亲蚕之事,本就是后宫女人们的差事。汗阿玛方才也说了,媳妇是六宫之主,那这点子事儿,媳妇应当也能自己做主吧?”
太上皇无奈地又轻啐了一声儿,“这是跟朕要权,叫朕都不能拒绝你了,是不是?”
廿廿甜甜而笑,歪头向着太上皇,褪去中宫端庄,又是小女孩儿的模样,“那,汗阿玛会拒绝媳妇,会不答应么?”
太上皇又哼了一哼,撅起嘴来,自己低低垂了头,跟老小孩儿似的自己拈着胡子,跟自己嘀咕,“…怎么整?偏偏是我自己个儿选的,知道她任性、年岁小不懂事,可也还是选了不是?”
“那么大丁点儿就进宫,又这么大丁点儿就要统率六宫,不懂事儿是难免的…”
廿廿静静听着,也使劲儿严肃起来,将笑都给憋回去。
太上皇的性子是乾纲独断,在位六十年,便是后宫的事儿都是他老人家自己一把手掐着。不像皇上宽仁,在潜邸时候儿能将后院家事都交给孝淑皇后去。
故此以太上皇从前的做法,他本来是不喜欢后宫擅权的,廿廿这会子跟他伸手要呢,若是搁在他自己后宫那会儿,他早动了雷霆之怒了。
可是眼下…
太上皇终于抬起头来,再哼一声,“你都这么说,你都自己抵了罪了,你倒让朕怎么拒绝你呢?行了行了,你也是为了皇帝、为了这大清江山着想,这事儿就按着你的意思办吧!”
廿廿赶紧深深蹲礼,“媳妇谢汗阿玛的恩典!”
廿廿走后,太上皇就传了口谕,叫颖妃去代替皇贵妃行亲蚕礼。
颖妃都吓了一跳,赶紧递牌子来,求见太上皇。
奏事处拿了牌子进来,太上皇见了便也哼了一声,“难为她,老了老了,还得跟着受这些惊动。”
颖妃就是颖妃,就算是蒙古女子,本该更坚韧勇敢,可是心里却还是敬畏他,这些年也总是小心翼翼的。
终究是因为“君心难测”,颖妃从未走进过他心里,便也从未明白过他的心,故此才会几十年了,到了如今这个年岁,依旧还是要小心翼翼的。
——从前九儿在的时候儿,颖妃在九儿身旁,有九儿指点着,便没这么小心翼翼;可是后来九儿不在了,颖妃被推到了最高的位分上来,反倒再也看不见年轻时候的飒爽劲儿了。
太上皇翻了颖妃的牌子,“叫她进来吧。”
老两口子一起用晚膳,颖妃举着筷子,却有些无从下筷,更不可能食之有味。
她看太上皇吃了半饱了,这才谨慎地道,“…皇帝已然继位,按说亲蚕之事理应由皇帝的后宫们来行礼。皇贵妃虽还未正式册立,可是身份已定,太上皇何不让皇贵妃带着皇帝的后宫们去行礼,倒叫妾身这一把老骨头去?”
太上皇点了点头,“皇贵妃自己个儿来找朕说,交泰殿烧毁了,她得斋戒自警,不敢行亲蚕之礼。”
颖妃愣了愣,实则心下倒也不算意外。
也是,这场大火烧的,叫这宫内宫外所有的人心都跟着不稳当了,偏又恰好就赶在皇贵妃刚册封第五天,这话听起来倒也是不好反驳的。
颖妃便道,“便是皇贵妃不便行礼,自应遣妃恭代,可是皇帝的后宫里,毕竟还有旁人可以代替行礼啊。”
“便是皇帝的心一向都不在后宫,故此现今皇帝后宫里空落了些,尤其是高位的太少,可是好歹也还有諴妃和莹嫔这两位。以諴妃的位分,倒也可以代中宫行礼了才是。”
太上皇却摇摇头,放下碗筷,静静抬眸望住颖妃。
“交泰殿烧毁,今年这是大火之后的头一回亲蚕礼。交泰殿修复不易,现如今还只是个空架子呢,难道真的要皇帝的嫔妃去顶着这事儿行礼去?”
颖妃心下微微一跳。
她明白了,太上皇的意思是,这会子谁去行这个亲蚕礼,便难免是要谁来扛下交泰殿失火的“后宫失德”的罪名来。
这说的不是行礼的嫔妃个人,而是干系到那个要“认罪”的天子。
若是皇帝的后宫去行礼,就等于是皇帝要扛下“上天示警”的罪责来;而若是太上皇的后宫去行礼,那便是说——这老爷子要自己扛了。
颖妃不由得心下“唰”地就冷静下来。
她立即就坚决下来,点头道,“妾身明白了…今年亲蚕,妾身去行礼。”
太上皇这才又静静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子,欣慰地点点头,“这鸭子汤不错,朕知道你开春儿了不喜欢油腻,就没让他们做肥鸭,倒只是拆了些瘦的炖了,这汤是清亮的。你尝尝。”
太上皇将自己面前的一碗鸭子汤,亲自端起了,递给颖妃。
颖妃心下一晃,使劲儿将眼中的模糊给眨了去。
都这个年岁了,咳,亏她还激动成这样儿。
颖妃便笑笑,安安稳稳地将鸭子汤一口一口地都抿了,将空了的碗放好,含笑抬眸道,“妾身谢主子的赏。真是好喝。”
太上皇点点头,“咱们都这个年岁了,在朕面前便别这么拘着了。自在些儿,便叫朕也松快。”
颖妃含笑点头,“好。”
膳桌撤去,颖妃陪着太上皇看了一会子的书,这才道,“…倒是皇贵妃,那么年轻的孩子,却要自请不亲蚕,倒是难为了那孩子。”
太上皇缓缓一笑,“你小看她了,她不难为。因为她压根儿就不是为了她自己想的,她是为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