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折腾了好一会子,可将这上元之夜都快折腾尽了,皇帝这才意犹未尽地躺下来,轻轻捏着廿廿的小手。
“…冷了么?手有些凉。”
廿廿吐舌,“爷还说!方才还不是都赖爷,不准人家盖被。”
皇帝轻笑,“盖着爷呢,还不够?”
廿廿又羞又恼,索性抓过皇帝的手来,作势凶狂地咬了一口去。
两人这才互相搡搡缠缠地安慰了下来。
“…那些百子图,为的是绵宁他们小两口儿,你可别给想多了去。”皇帝闭上了眼,嗓音里包含了睏意去。
廿廿却在夜色里缓缓睁开了眼,“哦?原来是这回事?皇上便是为了这个,才免了二阿哥福晋为他阿玛守孝的事儿去?”
“已是作准了么?哪位太医伺候的,喜脉已经坐实了?”
“还没这么早,”皇帝捏了捏廿廿指尖儿,“绵宁自己已经跟爷跪下请罪了,说是就前不几日,因饮酒糊涂了,才做下这事去。”
廿廿反过来推捻皇上的手指头去,按着他的关节儿给翻起来、再摁下去,百转千回。
“那自是大喜讯,亏这两个孩子竟也没来跟我说一声儿。怎么着,真嫌弃我这个当额娘的太年轻了不成?再是小额娘,却也是他们的额娘不是?”
皇帝蹙眉,“怎么,绵宁竟没到你眼前儿来禀报?”
廿廿耸耸肩,“二阿哥不是跟着皇上去谒陵了么?我想着,怕是二阿哥走得急,没顾上;再者也还是第一回遇着这事儿,一时也是欢喜得什么都忘了去。”
“绵宁倒也罢了,可是绵宁的媳妇儿呢,难道这些日子来也没见着你?”
“怎么会呢?”廿廿将皇帝的五根手指头都给掰直了,趁机在他绷紧的掌心挠了两下儿,“当年初一当日皇上就起驾谒陵去了,那天我不是还在西苑里赏宗室福晋们饭食么,还特地叫人去传了她来呢。”
皇帝微微蹙起了眉,“她没说?”
“没有啊,”廿廿将皇帝的手在自己掌心轻轻拍了拍,“那孩子也真是不小心,我瞧着那日还跟没事儿人似的。若我能早知道,好歹必定得叮嘱她行走小心些,总不该还眼睁睁看着她在外头的冰天雪地里与人说话那么久…”
皇帝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闷声道,“睏了没?爷的眼皮有些打架了,咱们睡吧。”
次日皇帝走后,廿廿叫四喜去请了那永泰进来。
廿廿一边儿翻着今早上刚从内务府递进来的二阿哥家里各人的脉案,便轻声问那永泰,“这些脉案我也看不懂,你来帮我瞧瞧,这里头可瞧得出人的体质来?”
廿廿随便儿将里头一页翻卷过来指给那永泰看。
那是当中一页,前无身份,后无药方子,只是单纯的脉象的描述。
那永泰瞧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奴才瞧着,这脉象颇有肝气郁结之状…”
廿廿抬眸,“那就是俗称的肝火旺咯?”
那永泰想了想,“肝火郁结是肝火旺的基础,肝火郁结若不能及时疏理,便会成为肝火旺之症状。”
廿廿点点头,“那依你看,这样的人是宜生养的么?”
那永泰便又怔了怔,“这个分寸,奴才是不好拿捏的…按说肝气郁结、肝火旺之人,坐胎会不容易;但是也并非绝对不能坐胎…”
廿廿静静垂眸,“你说下去。”
那永泰缓缓道,“便是坐了胎,也带不稳当,极易滑了去…”
月桐几个都倏然向那永泰投过目光来,可是廿廿却仿佛只听见了什么最普通不过的话似的,连头都没点一下儿。
廿廿只再问一声,“后宫各位的脉案,想来你们这些当御医多年的,全都该滚瓜烂熟了吧?那你瞧着,这脉案跟从前的哪位比较相像?”
那永泰略一思索,略有些迟疑地道,“若说先帝爷后宫,奴才瞧着,这位的脉案倒与从前的顺——贵人有些相似。”
廿廿心下有了数儿,点点头,“我明白了。多谢你。”
那永泰赶紧道,“奴才岂敢。”
四喜亲自送那永泰出去,廿廿这才轻轻勾起唇角来。
月桂瞧见了,连忙轻声问,“主子可是得着什么好的了?”
廿廿轻哼一声,“那永泰最后那句话说得最好——这脉案上的体质,自是跟先帝爷的顺贵人相像。因为毕竟,是一家人嘛。”
廿廿手中这脉案,自是舒舒的。
乾隆爷的顺妃,死前突降为贵人,命运神秘;而顺贵人也同为钮祜禄氏弘毅公家的格格,同样是出自十六房。
同一个房头的格格,身子骨儿自有相似。
月桐不由得咬了咬牙,“那太医既然说了,这样体质的人,便是坐了胎也容易保不住,那不如…”
月桂惊得赶紧上前一把捂住月桐的嘴去,“别胡说。”
廿廿也倏然向月桐看过来,半晌倒是缓缓一笑,“若是用了那法子,一来下作了些,二来其实并不聪明。”
“你想啊,若她有了胎,半路若掉了,那她自是能赢尽皇上和二阿哥的怜惜去。可是我忖着,她应当连这个福分都没有。”
月桐终究年纪小,对宫里的故事知道的还有限,这便睁大了一双眼望住了廿廿,“主子莫非有更好的法子?”
廿廿含笑瞟一眼月桂,月桂便拉过月桐来,将当年顺妃与惇妃两个的故事又讲了一遍。
月桐惊得睁大了眼睛,“主子的意思莫不是…她可能跟当年的顺妃一样,是假的?”
廿廿轻轻耸肩,“若是当真有了孩子,孩子却掉了的,当爷们儿的更多的倒只是怜惜;而反过来,以当年的顺妃为例,倘若本没有孩子,一切都是她争宠的手段…那爷们儿们便会恨极了去。”
“她的身子骨儿,这几年我都是亲眼看着的。她原本就爱生气,再加上从前年到去年,她阿玛和十七福晋相继身故,这便又在气上加了悲…这如何是容易坐胎的体质呢?”
“再说,凭绵宁的为人,定不至于非要赶在她孝期里还要与她同房…这一回是因为酒醉而做的糊涂事,那必定只这一回。”
“一个不易坐胎的身子,仅凭四年来的一回合房,便能坐下孩子来么?这便无异于在荒漠上种庄稼,唯有奇迹才行了。”
月桐的眼睛便亮了,“对啊!这么说来,她都是假造的,就为了能跟主子抗衡,挣脱了那孝期去!”
廿廿垂首笑笑,“我倒当真希望她有了孩子。我总觉着一个女人家等有了孩子之后,她会该学会善良和慈悲。至少她养胎这一年便不能再折腾了去…”
“可若她这一切都只是手段,那就是她自己自寻死路了去。不用咱们做什么,前头那结局也已然在等着她了。”
月桐轻轻咬牙,“咱们,当真就什么都不做了?”
廿廿点头,“没错,从今儿起,咱们宫里人全都离她远远儿的。咱们得比她自己更在乎她的安稳去才好。”
廿廿叫月桂和月桐两个出去分头嘱咐自己宫里的人,殿中无人,她自己在南窗下的坐炕上片腿儿倚着靠垫坐着,不觉有些出神。
她是想到了她自己。
她想着皇上昨晚说的那些求子的话,也想着自己的身子骨儿,更想着从国孝期结束之后皇上与她之间的恩爱…
论年岁,她还是二十多岁的好年华,比舒舒才大五岁;论恩爱,皇上自从国孝期后,除了皇上独居办公的夜晚之外,几乎都是与她在一起。
那她怎么这一整年了,却并未有动静呢?
更何况她已然不是第一胎,她的身子已然是成熟的,理应更容易坐下胎才是啊。
这些事儿廿廿本不愿去想,可是这会子还是心弦被拨动得有些乱了,嘈嘈切切之间,理不出个头绪来。
廿廿便想着,毕竟她自己从先帝爷崩逝之后,也经历了太多的事,陪着皇上承受过许多的压力吧?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难免不易坐下胎来。
这么想了一会子,廿廿终于松了口气。
自然该是这样的。
过完了十五,年便也算是过完了。
绵宁再犹豫,也还是硬着头皮来给廿廿请安。
他奉召而进,一进内就赶紧跪倒在地。头垂得比往日都低,竟是恨不得将一张脸都倒凹进去似的。
廿廿瞧着倒笑了,“绵宁,恭喜你啊。想不到那个当年被我抱在怀里的小婴孩儿,此时也将当阿玛了。”
绵宁更是窘得抬不起头来,“儿子惶恐…”
廿廿轻叹一声,“你惶恐什么呀?便是头一回当阿玛,凡事都没经验,但是又不用你自己个儿亲自动手做什么去,自然还有姥姥、太医们。”
“还有你阿玛和我,也会亲自盯着舒舒的脉案去。平日用度有什么不足的,尽管先从我的份例里拨过去用。”
廿廿亲自起身走过去,扶起绵宁来,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总归啊,你们两口子是我两边儿的亲,对我来说所有的欢喜便都是加倍的。”
绵宁眼底却涌起一种近似绝望般的神情,“可是小额娘,儿子并没有、真的没有…”
这话已经涌到了嘴边儿,可是他当真都说不出口。
廿廿含笑拍了拍他的手臂,“别慌张,还早着呢。对了舒舒的月事是哪天停了的?让我来大致给你们算算日子。”
绵宁已是说不出话来,抵着一股子悲伤,疲惫地摇头。
廿廿挑眉,“怎么,你这粗心的孩子,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
廿廿作势打了他两巴掌,“你怎么能这样呢!女人家第一次怀胎,是心底下最脆弱、最需要夫君多用些心的时候儿,你这孩子竟还粗心若此。”
绵宁眼中的绝望又飘散了出来,那句话又到了嘴边儿来,“小额娘…儿子真的没有…”
廿廿却别开头去,转身走回坐炕去,边走边叹息道,“你从前粗心便粗心了,好在那会子你既要去谒陵,又是回来过年的,一切还都有个解释的余地。可是从今儿起,千万得改了,再别介了。”
“这会子毕竟是舒舒坐胎的初期,胎气还不稳当呢,最怕心下担忧。你千万对她要多体贴些、细心些。”
绵宁告退离去时,廿廿低低垂眸,连他的背影都没看。
倒是月桂和月桐两个都是唏嘘,落下了棉门帘子回来,都道,“…方才那一瞬,都觉着二阿哥的背影啊,像个小老头儿了。”
廿廿依旧没抬头,眸光轻掩在眼帘之下静静流转,“他是皇子,那这肩上就自该承担着生为皇子的分量。说是当皇子不容易,可是民间老百姓要为一粥一饭而绞尽脑汁,难道就简单了不成?”
月桐想了想,便也点头道,“主子说得对。奴才倒是觉着,二阿哥有时候儿还真赶不上二阿哥福晋那么有主见…二阿哥身上总带着那么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他又不掩饰,尽都叫人看到了似的。”
五魁却反对,“那是月桐你不经常往外头去走动,没看见才这么说!二阿哥在外头不是这样的!皇子就是皇子,他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很是叫人不敢揣度的。”
月桐呲了呲牙,“那他到咱们宫里来,把这些都浮起来给人看,又是几个意思?他若还是个小孩儿,我能当他是来跟主子撒娇来了…可他都这么大了,一共也没比主子小几岁呀!”
月桂都无奈地笑了,“好啦好啦,就你们两个小的,见天儿这嘴是谁都不让份儿。今儿胆子大得没边儿了,连二阿哥都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挑毛病了,我瞧着真该饿你们几顿去,叫你们没力气说话了才好。”
可是月桐和五魁的话,却叫廿廿约略有些陷入沉思去。
月桐和五魁两个赶紧躲出去了,月桂这才瞧见主子出神,这便轻声叫,“主子,主子?”
廿廿回神,抬眸笑笑,“我是想着,我从小儿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婴孩儿,是真的长大了呀。”
月桂笑笑,“是啊。”
廿廿将针线笸箩捋了捋,“…方才二阿哥说了两回‘他没有’,依你听着,他想说他没有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