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迎新春的喜气骤然浓烈了起来。
况且还有接踵而至的传位大典。
十二月初一日,乾隆爷传下谕旨:“朕于明年归政后,凡有缮奏事件,俱著书‘太上皇帝’;其奏对著称‘太上皇’。
也就是说,尽管官员臣民可以口头上称呼乾隆爷为“太上皇”,可是老爷子真正的身份还是“太上皇帝”,而不是“太上皇”。
这看似一字之差,实则内里大不同。
东汉蔡邕曰:“太上皇,不言帝,非天子也。”
初唐颜师古注曰:“天子之父,故号曰皇。不预政治,故不曰帝也。”
汉代以后,开始出现了“太上皇帝”这个称号。“太上皇帝”源于“太上皇”,但二者有着本质的区别。
历史上,后凉太祖吕光提前退位,目的是想作为“太上皇帝”压阵,使权力平稳过渡;
北魏献文帝拓跋弘退位后,“国之大事咸以闻”(《魏书》),也就是国家大事依旧要奏报给他;
北齐武威帝高湛退位后,“军国大事咸以奏闻”(《北齐书》);
唐睿宗李旦退位后,规定“五日一度受朝于太极殿,自称曰朕,三品已上除授及大刑狱,并自决之,其处分事称诰、令”(《旧唐书》)…
可见,“太上皇帝”禅位后依可以处理国家大事,是凌驾于当朝皇帝之上的皇帝。
故此若只是“太上皇”,便不问政,只是代表“皇帝之父”的身份尊号;然则乾隆爷从一开始就是“太上皇帝”,册宝上都是明确的“太上皇帝”,这几十年来每年表明传位的谕旨里,也都是明言“朕为太上皇帝”。
所以明年传位之后,太上皇帝理所当然依旧问政,太上皇帝并对嗣皇帝有训政之责,以利天下平稳。
到了这个时候儿,皇太子妃再出门见客,自所有宗亲、大臣家的福晋,便都已经将她当做了主子娘娘来叩拜了。
十一阿哥家的几位侧福晋从宫外王府进宫来,也先到皇太子妃这儿来请安。
十一阿哥成亲王永瑆,当了皇太子几十年的“挡箭牌”,到了乾隆六十年的年底这会子才终于正式分府出宫去。上个月就连乾隆爷都亲自带着皇太子,驾临成亲王府用膳,以示嘉许。
故此成亲王家的几位侧福晋回宫来请安,皇太子妃也自是格外客气些儿。
几位侧福晋中,大侧福晋刘佳氏因与皇太子家的侧福晋刘佳氏是同族,皇太子妃这便颇有些防备,自不大亲近;其余李佳氏,虽说是绵偲阿哥生母,可终究身份低微了些儿,皇太子妃也不大待见。
不过太子妃自是不将缘故摆在明里,也只小说,这二位年岁大,虽说是嫂子,倒如长辈一般的年岁了,她也不敢有差池。她便自交给刘佳氏去陪着说话儿。
这二位因都是官女子的出身,便是超拔成了亲王的侧福晋,可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总归是不一样的,能由太子爷的侧福晋刘佳氏陪着,也已经是抬举了,这便自也都笑呵呵的,没有半个不字去。
与这二位相比,倒是安鸾、他他拉氏的年岁与太子妃相仿,母家身份也高,这便是太子妃亲自陪着在毓庆宫里四处看看。
可是太子妃却也留意,他他拉氏有些恹恹的,走不了两步便寻了个由头,告退离开了。
这可跟当年他他拉氏刚嫁入十一阿哥所儿里时,年轻漂亮,又因母家的家世好而活泼、甚至有点跋扈的模样儿,跟换了一个人似的。
太子妃看了安鸾一眼。叫望月亲自去伺候着。
待得望月陪着他他拉氏朝围房去歇着了,安鸾才轻笑一声,“太子妃勿怪,太子妃许是不知她阿玛是谁。”
太子妃这才猛然间想起前朝的一件大事来——虽说她这几个月来都将更多的心思放在后宫,可是前朝那件事儿闹得动静太大,她想不知道都不成。
“多亏你说,我从前只记着她阿玛乃是封疆大吏、一省的巡抚,多亏你这一提醒,我这才想起来,她阿玛不就是曾任福建巡抚的增福吗?!”
福建刚发贪墨大案,闽浙总督、福建巡抚两人皆落马,乾隆爷都不得不叫福康安暂且放下剿匪之事,从湖南疾驰福建处置,可见震怒。
既然这一任总督、巡抚皆查出罪证来,朝廷必定又要向上追查之前历任总督和巡抚去,也怨不得这他他拉氏有些心思不属的模样儿。
太子妃是什么人呢,一听安鸾这话茬儿,心下就明白了——这便是即便他他拉氏本是皇上亲赐给成亲王的侧福晋,家世也高,原本就这位他他拉氏才有希望“扶正”成为成亲王妃的。
可是叫这事儿闹的,眼见着这他他拉氏的地位必定下降。
太子妃便含笑道,“你进成亲王府虽最晚,可是我方才瞧着,你行走的次序已然在最前,我倒要恭喜你了。”
太子妃说着也伸手,亲热地握住安鸾的手去,“本就是勋臣之后,又曾为德雅格格的侍读,无论是家世,还是与天家的亲疏,你都自然是头一份儿的;就更不用说你的相貌、聪慧了。”
“若我说,成亲王府里,也就唯有你才匹配亲王妃的身份去。”
安鸾心下呼啦地热,在太子妃面前就行深蹲礼。
这位是太子妃,一个月后就是皇后。这些命妇诰命之事,若是皇后美言,皇上自然是要听的。
太子妃笑着,亲亲热热拉起安鸾的手来,“对了,你与我们家小福晋本是一块儿进的宫,一块儿在翊坤宫里给十公主、德雅格格侍读,情同姐妹。你既来了,也该去我们家小侧福晋那边儿坐坐。”
“你快去吧,我就不留你了。我自去瞧瞧他他拉氏,看她可好些儿了。”
见太子妃这样忽然就下逐客令,再者太子妃还说要去看他他拉氏,安鸾急得赶忙道,“太子妃娘娘明鉴,我虽说与小福晋从小一块儿进宫侍读,然则…我与她已是掰了!”
“哦?”太子妃如头一回听说似的,高高挑眉盯着安鸾去,“你跟她,掰了?”
“哎哟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们两个是打小儿的情谊,如今又都是皇子的侧福晋,这本就该更比旁人多亲多近的不是?”
安鸾紧紧地闭了闭眼。
如今十五阿哥已经贵为皇太子,一个月后就将登基——而自家的王爷,虽说也是皇子,也是亲王,可终究已经注定只是个王爷,且年岁比太子爷还大了八岁去!
安鸾心便一横,“奴才也不敢瞒着太子妃娘娘,当年我本比她年长,都说那一年原本是奴才应该被挑中,指给十五阿哥的…”
太子妃都忍不住,“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看来眼前这位,当年就算是跟小福晋同吃同住的,可也被小福晋给瞒过了啊!
这小福晋可真是有心眼儿,当年还那么小,就能将身边儿人都给瞒得死死的。也怪不得后来能进撷芳殿,将她原本管得好好儿的家,给搅合个人心浮荡!
安鸾不知道太子妃笑什么,只是不安地望住太子妃。太子妃忙克制了下儿,遮掩道,“我想着,若今日我们家的小福晋是你,那我必定又要省心不知多少——终究,你比我们家小福晋年长三岁,举止端庄、娴雅有度,必定能帮得上我的大忙去。”
安鸾面上便一红,“…太子妃娘娘谬赞了,奴才自己实则没敢指望这些。其实选上、选不上,都是奴才自己的命,奴才不敢怨天尤人去。”
“可偏是廿廿她,她利用皇上频繁召见她的机会,跑到皇上跟前去,必定编排了我许多不是去!”
“你说什么?”太子妃悚然一惊,“你说——皇上当年就曾频繁召见她?她有诸多的机会面圣?”
安鸾点头道,“原本我也是不知道的。御前的人个个儿都是铁嘴钢牙的,必定不会在我面前说这些;廿廿自己也是个格外有心眼儿的,那些年都将我瞒得好严…”
“都是后来,她嫁进了宫来,成了十五阿哥的侧福晋,当年这秘密便也不是秘密了,于是十公主、德雅格格偶尔与奴才相聚的时候儿,说起当年的笑话儿,这才逐渐一点一点透露出来的。”
太子妃又笑起来,怎么都控制不住。可是却也有一股寒意从心底轰然爬起,沿着她四肢百骸窜行,让她不自觉地打起摆子来。
难道说,原本不是太子爷先看中了那丫头,倒是皇上?
皇上看上那丫头,是想怎样?——会不会就因为那丫头是十月初十的生辰,且也同样比太子爷小十六岁的缘故,皇上便从一开始就存着要用那丫头来取代她的心思去?
故此,就算没有太子爷后来遇上那丫头,皇上也会将那丫头指给太子爷,是不是?
原来她千防万防,防得了太子爷,却还是没能防得住皇上!
——皇上他老人家,当年亲自选了她,指配给太子爷;却也在数年后,嫌弃了她,再另外选一个更小的、跟孝仪皇后更有缘的丫头,等着取代她,是不是?
她做错了什么,竟让那老爷子这么处心积虑地想要替换了她去?
这样想来,她便更是忍不住地乐——亏她还曾经那么记恨大侧福晋骨朵儿。她以为骨朵儿才是皇上选来替换她的人,却原来,早在骨朵儿嫁进来之前,皇上也早选好了一个更小的丫头个,给摆在了十公主的身边儿,如十公主、德雅格格一样儿,一起养着!
太子妃按下心头的翻涌,垂眸淡淡道,“那我倒奇了,皇上总选一个小丫头单独去面圣,还不叫外人知道…那一老一小,单独躲在一起,又能做什么呢?”
此时她们都已是妇人,心思里不复年少时候的澄澈,此时说到此处,不由得心下都是涌起些灰黑色的东西来。
安鸾敛眉冷笑,“…倒可惜了,皇上那年已是年过古稀。要不然,哪怕只需早五年呢,说不定廿廿便成了咱们的小额娘去了。”
安鸾说这话,自然有前头的例子:循妃伊尔根觉罗氏,便是乾隆四十一年被选入宫的。既然乾隆四十一年,后宫还能进人,廿廿进宫是乾隆四十七年的事,单从进宫的年份上来说,似乎倒是隔着不远。
太子妃低垂首,“吃吃”而笑。
想当年,孝仪皇后额娘不也是个小姑娘么?
太子妃伸手按了按安鸾的手,“这话,你与我说说倒也罢了,终究我与她是自家人,必定不会往外说半个字儿去的——毕竟事关我们家太子爷,这个节骨眼儿上,我们家太子爷的清誉可是半点都损伤不得的。”
“你便是为了顾着她,也千万别跟外人说起去…要不然,一个月后我们家太子爷分封六宫的时候儿,她的位分必定受影响,那她后宫这一生的路,可就难走了。”
太子妃抬眸静静看着安鸾的眼睛,又拍了拍她的手,“你与她好歹姐妹一场,这件事儿足以毁了她去,故此你也好歹顾着点儿从前的情分吧。毕竟你与她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你的话便是死证,任凭是谁都会相信…那她,便完了。”
送走了十一阿哥家的内眷,皇太子妃心下颇有些舒畅,举起针线笸箩里一幅绣了良久的荷包,端详着,一边多绣了两针,一边轻轻哼起小调儿来。
含月从外头进来,含笑道,“回主子,二哥儿来请安了。”
皇太子妃含笑点头,放下了荷包片儿,抬眸望含月,“你瞧着,他神色间可松快些了?”
不知怎地,随着传位大典日子愈加近,又往他屋里摆了两个人去,按说这孩子应是内外两头儿都正欢喜才是,可是这些日子来,太子妃反倒觉着绵宁神色之间颇有些沉郁。
含月想了想,还是小心地道,“奴才瞧着,二哥儿终是好了些。”
太子妃点头,“好,叫他进来吧。”
绵宁正正经经地给额娘行跪安礼,太子妃含笑亲自拉起儿子来,“那两个丫头,伺候你可周到?那个傻的倒罢了,好歹赵氏还是颇温顺可人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