粥是星楣去熬的。在手脚麻利这事儿上,星楣有时候还是在星桂之上,尤其是在弄这些家务事上。
星楣利利索索地将粥罩了棉罩子,自顾端着,自自然然要陪着廿廿同去。
这自是多少年的老例儿,原本没什么不妥当的。
可是这一回,廿廿静静看一眼,缓缓道,“天儿冷了,星楣你将这粥也给三公主、四公主那边送些去。这些叫星桂端着去就是了。”
星楣扬了扬眉,便也只好松了手。
星桂伸手接过来,轻声道,“主子还是疼你。这死冷寒天的,主子都舍不得派你的差事。”
星楣咧了咧嘴唇,没说什么,只回身去处理那些个要送去公主们那的粥了。
廿廿心下也是有些不得劲儿,可还是坚定地抬步而去。
长街里寒风浩荡,星桂轻声道,“主子…星楣仿佛有点儿不高兴了。”
廿廿点点头,“等太上皇的事儿完了,就安排她出宫吧。明年你们也都二十五了,到时候了。”
星桂轻叹一声,也只能如此。
到了乾清宫,廿廿先去太上皇梓宫前行礼,然后才带着素粥踏进上书房。
皇帝欣慰点头,远远伸手,“你来了。”
廿廿将素粥呈上,亲自帮皇帝盛了小碗,递上小勺儿。
皇帝咽了几口,温煦道,“孩子们都好吧?”
廿廿点头,“三公主和四公主都是大姑娘了,自不待言;绵恺那小子,虽说往日不安生,可是这些日子来也懂事了不少,如今整日在自己屋里安安静静的,不敢吵也不敢闹了。”
皇帝欣慰地点点头,“他也知道皇玛法不在了…”
廿廿忍住一声哽咽,只将十公主进内的事儿缓缓说与皇帝听。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放下粥碗,捏了捏廿廿的手,“你处理得甚好。要不,她若当场闹起来,想要见人的话,倒不好办。”
十公主好歹是固伦公主,又是太上皇晚年疼爱的幼女,若闹腾起来,皇帝也不好责罚。
廿廿轻叹一声,“我也只能晓以利害。她是可以闹,我便提醒她闹过之后会怎样…她若此时为了和珅而闹,那等来日,她究竟还想剩下什么去?”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公爹是重要,可是终究比不上自己的丈夫和小家。倘若此时十公主当真与皇帝和廿廿撕破了脸去,便是皇帝此时在太上皇丧期里可能会容忍她一回,那,来日呢?
她是想连十额驸丰绅殷德的来日也都给闹没了么?
“所幸,公主心下并不糊涂。好歹是太上皇的女儿,皇上的妹子,纵然惇妃糊涂,她倒还是分得清轻重的。”
皇帝点点头,“她能回去安抚和珅一家上下,爷这边儿便也能放心腾出手来。”
烛光在这正月的寒夜里伶仃摇曳,纵然本身是火,却温不暖这冬夜的风寒。
廿廿凝眸看着那烛光,轻声道,“皇上,和珅不见了,十公主已经发觉,那前朝后宫里必定不乏比十公主更为敏锐之人。耽搁得若久了,倒引得人心浮动。”
皇帝缓缓点头。
廿廿伸手握住皇帝的手,“妾身擅作主张,已经与十公主说下,和珅这几日便会‘回家’…妾身以为,天子杀伐决断,此事宜早不宜迟。”
皇帝点头,却也皱眉。
“爷也有一点子迟疑。汗阿玛当年忍鄂尔泰和张廷玉,足足十年;而此时汗阿玛尸骨未寒…”
廿廿明白,虽说人人心里都有数,先帝的辅政大臣到了新帝这儿,能得善终的没有几人。
对于权力的渴望,有时候会让一个权柄在握的大臣忘了君臣之分,忘了自己不过是臣子奴才。故此新帝们便也都不约而同选择了这些辅政大臣们来当成自己立威的靶子。
可是,终究眼前太上皇刚刚崩逝,这么早就处置先帝的宠臣,稍有不慎,就是轩然大波。
廿廿眸光轻转,“我是钮祜禄氏,又是从小养大牙青,故此我倒是一向都十分留意狼们在狩猎时的反应——它们可以长时间地跟踪追随、几天几夜地埋伏等候,但是只要时机一到,它们绝对会坚决地一扑而上,果断地咬住猎物的咽喉,绝不松口!”
“因为它们知道,这么久等来的机会该有多珍贵。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倘若攻击的时候稍有犹豫,猎物纵去,便是后患无穷——甚至,若那猎物本身也是了不得的,便有可能发动反噬,到时候再后悔没有坚决地咬断它的喉咙,便晚了。”
皇帝一震,申述再度握住廿廿的手。
廿廿抬手指着上天,“爷,汗阿玛在天上看着呢。他若当真不准爷动和珅,那这些年来他就不会坚定地将爷作为储君,二十多年来心意从未更改。”
“况且,对于太上皇来说,和珅是什么?不过是奴才、鹰犬。而爷是谁呢,爷是太上皇的继承人,是太上皇血脉的延续,是太上皇将大清江山所托付之人!”
“谁会分不清奴才与儿子孰轻孰重呢?傻子才会以为,奴才会比儿子更重吧?”
叫廿廿这么故意带着些孩子气的话一说,皇帝都忍不住轻笑了声,拉过廿廿的小手来,在掌心里按了又按。
“爷就是喜欢你这种有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更难得,你已在中宫之位,这股子锐气却依然不减。爷老了,倒有些瞻前顾后。”
廿廿抬手摸摸皇帝的下巴,“爷这两天,胡子长得尤其快。”
皇帝轻轻闭了闭眼,将廿廿在怀里紧了紧,“…幸好有你。”
门口轻轻一声响动。
廿廿先吓了一跳,赶紧问,“上书房里,也有耗子么?”
她自己就是狼女,又从小养狼,狼都不怕,却怕耗子。
也是都因小时家贫,连所住的房子都是租赁来的,那些年东搬西挪的,有些房子因有些日子没人住了,这便一进屋就能看见耗子。廿廿有回收拾新搬进的房子里的柜子,结果一开抽匣,就摸着个软软活活的东西…这便落下了点儿后怕去。
皇帝也是警觉,凛声问:“谁在外头?”
棉门帘子一条,随着簌簌的衣袂摩挲之声,一个人走进来,没敢抬头,在门口就已经双膝跪倒,“儿子请汗阿玛、小额娘的安。方才是儿子惊扰汗阿玛和小额娘,儿子请罪。”
廿廿倒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二阿哥。这么晚了,还在用功啊?”
从绵宁成婚起,廿廿在人前已是早改称“二阿哥”,再不似小时候似的直呼其名去了。
皇上以上书房为守孝的倚庐,二阿哥却还是要奉旨在上书房里读书,故此每日里便也更为早来晚归,竭力向皇帝尽孝心。
绵宁垂首回话,“汗阿玛思念皇玛法,又以家国为念,时常通宵达旦。儿子岂敢有半点懈怠,唯有学着皇玛法和汗阿玛的样儿,竭尽全力罢了。”
廿廿欣慰点头,轻声道,“我是来给你汗阿玛送些素粥。二阿哥也用些吧。”
皇帝也说,“你的孝心,你皇玛法和我都知道了。起来用粥吧。”
绵宁恭谨起身,退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吃粥。
夜色如暗色帷幕,在这一方天地里静静垂下,将皇帝与廿廿、及绵宁给无形地区隔了开去。
廿廿没打扰二阿哥吃粥,轻声与皇帝说着未完的话。
“…明儿,我得去瞧瞧十七福晋。对了,今儿正好二阿哥赶上,回头叫二阿哥福晋也与我一起去吧。十七弟妹是老二媳妇亲姑妈,去了能叫十七福晋更宽心些。”
皇帝挑眉,“嗯?十七弟妹病了么?可是这几日旗籍举哀,受凉了?”
廿廿轻声道,“十七福晋这二年来,冬日早春经常着凉。此时是汗阿玛的孝期,她必定也是悲恸摧心,这便又病倒了。”
皇帝点点头,“免了她明日的齐集举哀吧。爷忙着,也暂且顾不上他们;老十七又镇日陪着爷,家里难免回不去。”
廿廿点头,“皇上刚恩封十七弟郡王爵,这都是高兴的事儿,十七弟妹倒在这个节骨眼儿病了,倒叫人心下着实牵挂。”
皇帝静静抬眸,凝望廿廿。
这么些年的相处,廿廿这个模样儿,皇帝便知道她是有话要说。
皇帝远远看了绵宁一眼,见绵宁守着规矩,头不抬眼不睁地自己安静吃粥,并未朝他们这边看一眼,皇帝便放下心,捏了捏廿廿的小手,“还不直说?”
廿廿也是悄然回眸先看绵宁一眼。
也奇了怪了,就那么一碗粥,绵宁竟然吃了这么半天还没吃完。既没吃完,又不好撵了去。
外头已是传了动静进来,快要下钥了,她得赶紧把话说完。
廿廿忖着,说永璘的事儿,那也是绵宁的亲叔叔,再说也没什么背着他的去,倒不要紧。
廿廿便轻声道,“…爷封十七弟为郡王,这自然是恩典。只是十七弟毕竟不同于八哥、十一哥,十七弟毕竟也是孝仪皇后额娘的本生皇阿玛啊…两位哥哥都封了亲王,十七弟只封郡王,妾身这心底下都有点儿不得劲儿呢。”
皇帝轻“呵”一声,忍不住又捏廿廿一下儿,“就你惦记他!这话旁人都没人敢到爷眼前来提,就你还替他提。”
皇上嘴里含着的,自还是多少年前的那一口老陈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