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河里不是人间的水,那些痕迹消散的也极快,白莲花的香味也是如此。
那道剑光在幽暗的夜空里消失,井九的身影浮现出来,望向昏暗的四周。
他没有来过冥界,不知道那些通道的具体位置,但知道该如何回到人间,只不过从冥界往人间的通道有很多,最重要的也有近十条之多,白渊会去哪里?是千里风廊还是另外两处大漩涡?
他下意识里翻开手掌,却没有任何事物出现,才想起来寒蝉已经随着雪姬去了外界。
数只看不见的蚊子离开掌心,向着高空飞去,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线,确定了方位,便把那些蚊子重新收了进去。
冥界与人间之间有深渊,有空间碎片,也有浮岛一般的坚硬崖壁。
剑光闪动,他出现在一道崖壁之前,看着那层透明的、如琉璃般的事物,微微皱眉。
这里是镇魔狱的最下方,是世间最坚固的屏障,但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是破不了的。
他之所以皱眉,不是觉得很困难,而是不喜欢。
擦的一声轻响,透明的琉璃上出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痕。
除了那些看不见的蚊子,大概也只有那道剑光能穿过去。
朝阳已经升起,朝歌城从沉睡中醒来。
太常寺经过百余年的风雨洗礼,已经不像重修后那般生硬,多了些历史的沧桑意味。后院通往镇魔狱的石板通道上满是沉重的车辙,园子里的紫色野花生得极好,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从来没有被采摘过。
微风轻拂,一抹剑光照亮太常寺黑沉的屋檐,仿佛死去的苍龙将要醒来。
井九站在那片紫色野花之间,自然想起当年在镇魔狱里的那段岁月,想起了那个朋友。
随着微风的吹拂,那道剑光在朝歌城里穿行着,极其幽暗,根本无法被看到。
剑光飘过曾经种着一株海棠树的井宅,井宅对面那座被搬过来的净觉寺大殿,那座太平真人曾经喝过茶的酒楼。
当然还有那座皇城。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沉睡很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发生过很多故事,在这里生活着很多人。
太后娘娘坐在窗前,看着墙上的那个禅字,神情有些痴怔。
顾盼站在城墙上注视着繁华的朝歌城,鬓角的霜发被照的极亮,眼神极其平静,似乎正在欣赏自己守护的人间。
旧梅园外的街边,那些摆摊的人们彼此打着招呼,揉了揉困倦的脸,准备开始今天的骗钱生涯。
早点铺里的蒸气已经散去,最后的半笼牛肉包子冷静地搁在案上,包子表面沁出如血般的油汤,看着极其腻人。
街对面一个小乞丐看着那些牛肉包子,不停地吞着口水。
春日照着朝歌城,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美好,当然也有丑陋,各自如常。
有些人知道昨天青山那边发生了大事。有些人看到了昨天的奇异暮色。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毁灭。
景尧以及朝廷使团还在回来的路上,顾清也没有回到朝歌城,因为他来的太快。
昨夜他让顾清离开青山赶回朝歌城的时候,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要自己来拯救这个世界。
剑光在朝歌城里穿行,井九看到了这些画面,同时仿佛看到了很多时光碎片里的画面,然后想了很多事情。
赵腊月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大概与因果有关。
想要把这些缘由解释清楚,他还需要再想一想,当然,不需要想他也知道自己想这样做,那就够了。
数息之后,井九便看完了整座朝歌城,确认白真人不在此间。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还能想这么多事,生出那么多回忆,还是因为那道剑光太快。
朝歌城外有座棋盘山,山里有间小亭子,早就已经被朝廷封了起来,在修行界与棋道高手们的心里,这间亭子是圣地。
亭子里有张棋盘,盘上的黑白棋子仿佛两军对垒,其间隐着无数锋锐,甚至可以说是风雷。
忽然,那些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被一道剑光照亮,顿时变得生动无比,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那道剑光穿过无数株青树,留下无数片落叶,向着东北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天空里。
剑光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千里风廊。
一天一夜之后,这里的风已经不再那般可怕,但依然呼啸如刀。
客栈墙壁上到处都是裂口,很多木板甚至直接断裂开来,道旁的青树更是早已倒在地上,看着极其惨淡。
剑光没有在客栈处停留,直接随风进了千里风廊深处,在那片莲池边才停下。
“原来已经来过了…”
井九看着湖面上那些残破的荷叶默默想着。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湖底隐有暗流,而且不是水流,依然是风流。
他看似平静,眼底却有着掩不住的疲惫与倦意。
他的白衣被风拂动,如战场上被无数枝箭射穿的旗,破烂不堪。
离开青山后,他去了东海畔的通天井,去了大海深处,又去了冥界,杀死了大祭司,斩残了冥师,最后重新回到人间,看了一眼朝歌城,这时候才第一次停下脚步。
事实上,做完这一切他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这是朝天大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那夜柳词的剑光也不及此。
这是真正的神迹。
至此,他再如何了不起,也剑意将尽,需要休息片刻。
井九走在湖面上,一身风尘,如自无数年后归来的仙人。
破荷微颤,水波微动,远处的墨蛟探出头来,对着他恭敬行礼。
便是走路,也是极快,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千里风廊的尽头,看到了那座比自己的衣服还要破烂的石山,看到了石山四周比自己还要疲惫的一茅斋书生们。
还有那个浑身浴血的圣人。
布秋霄的血就没有停过,就算偶尔凝结,也会被他自己重新割开。
因为只有圣人血才能封住这条通往冥界的通道。
可是此时他身上的血未免也太多了些。
那些血里泛着金色的光泽,与仙气竟有些相似,只是那座石山里的血迹已然黯淡,金色光泽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这种时刻,自然没有什么时间寒喧,更不需要说什么恭喜。
井九问道:“她为何如此之快?”
“有仙气加持的天地遁法,没有你快,但也很快。”
布秋霄望向不远处奚一云已经冰冷的身体,说道:“她偷袭伤了我,但我还能撑一段时间。”
井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十几具一茅斋书生的尸体,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可能还要再撑两个时辰。”
布秋霄看着他的脸,问道:“你还撑得住吗?”
井九说道:“应该可以。”
整个朝天大陆,甚至应该说整个天地,这时候都已经陷入了僵局。
以天地为炉,这真的是绝世手段。
有能力改变当前局势的真正强者,都因为各自的原因无法离开所在的地方。布秋霄无法离开千里风廊,巨人无法离开大漩涡,曹园无法离开冥界,青帘小轿无法离开通天井,因为他们要让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
可是他们能撑多久呢?最关键的问题是,井九还能撑多久呢?
白真人回到人间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到一茅斋,重伤了布秋霄这位新晋的圣人,接着便消失在了天地间。
很明显,她就是要等着井九撑不住,等着这些绝世强者们撑不住。
井九如果不想转身,便必须在这两个时辰里找到她,杀死她。
问题是白真人这时候在哪里?
剑光照亮湖面的荷花,照亮石山里的那些血迹,照亮了一茅斋书生们的眼睛,然后照亮了云梦山里终年不散的云雾。
中州派的云船还在路上。
因为童颜的缘故,井九与柳词曾经进过一次云梦大阵。
即便没有这些前提,现在世间又有什么阵法能够挡住这道剑光?
通天杀阵都不行,云梦大阵自然也做不到。
云雾微微下陷,然后生出一个极小的细洞。
紧接着,某座山谷高台边的一棵树断了,溪水也断了,地面出现一道裂缝,向着深处延伸而去,不知到了何处。
这里是地底的最深处,也是云梦大阵的最深处,这里有着最深的夜色,却又有着最美丽的星空,仿佛能够从人间通往仙界。
淡淡的雾气里,有道极其庞大的身影,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威压。
“景阳!你也太嚣张了吧!”
如雷般的怒吼撕碎了所有的雾气。
麒麟终于显露了真身。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如果说尸狗像是一座黑色的石山,麒麟就像是那座黑山上挂满了彩色的幡,还镶篏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明人,宝气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却又让人觉得极其丑陋而恶心。
但不管它究竟是美是丑,终究是朝天大陆最古老的生命,最高阶的神兽,拥有着翻天覆地的威能。
放眼世间,除了雪国女王还真没有谁敢说是它的对手,尸狗能够对它形成震慑,也是因为尸狗打起架来更不要命。
井九看着它的眼里却没有任何警惕,平静问道:“白渊究竟在哪里?”
麒麟沉怒说道:“我怎么知道?”
井九说道:“如果知道我要杀你,她会不会现身?”
麒麟就像是听到世间最荒唐的言语,大笑说道:“就算你是万物一,难道就能轻易地杀死我?不要忘记我是真正的神兽!我真正的境界本事,你根本没有见到过,以为快就了不起吗?哈哈哈哈…”
它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眼里骤然出现不可思议与愤怒的神情。
井九不知何时张开了右手,掌心搁着一只古意盎然的钟。
景云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