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承天剑自海外归来,柳词化作一场春雨,青山宗掌门之位空出来,井九说了声我来。谁能想到,方景天随后在满山野花之间通天,太平真人让阿飘做了一封信,直接把他逼出了青山。
在云集镇外的景园里井九住了一段时间,引来世间无数修行者朝圣,但能够进入景园、见到他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玄天宗的周云暮与卢今这对师徒,人们以为他们必然得了极大的好处——不管是功法还是丹药。
怀璧便是罪过,当他们离开景园之后便开始受到那种被嫉妒激红双眼的人们的追杀,好在被两忘峰弟子与苏子叶先后护了下来。其后的一百多年里,邪道势衰,修行界的局势渐趋平静,那些一直注视着玄天宗的视线,发现这对师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渐渐放松下来,直至忘记了这件事。但事实上,他们确实从景园带走了一样东西。
这件事情就连赵腊月都不知道。
那块黑色的牌子不是青山宗的掌门令牌,也不是那个翠绿色的阴凤命牌,不知道有何用途。
卢今接过那块黑牌,觉得好生沉重,说道:“那我们这就动身?”
周云暮说道:“如果这块牌子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只怕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你留在宗门里坐镇,我走一遭便是。”
某天清晨,朝霞染红了天。
东方的天空里忽然牵出了云线,比朝霞还要更红,但没有弗思剑的血腥意味,带着令人宁静的禅息味道。
三千院外的天空里传来剑鸣,朝霞被剑光照的更亮,想来是青山宗的强者正在往此间来。
莲云照亮荷池新开的花,也照亮了那座小桥,啪的一声轻响,一双洁白如莲的脚落在了桥上。
赵腊月与卓如岁、元曲、雀娘对着桥上那个依然如稚童般的僧人行礼:“见过禅子。”
禅子结束了大漩涡处的事情,回白城的路途中专程绕到了大原城,袈裟上满是被海风割开的口子还有盐花。
柳十岁问道:“那边没问题了吗?”
“你老师在那边收尾。”
禅子走下木桥,来到禅室里,右手手指微张,便拢成了一道光镜。
天空里的晨光从门窗处漏进来,经由那道光镜的凝聚,映出数百个缓缓转动的经文,落在井九的身上。
赵腊月等人看着这幕画面,没有出言打扰,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禅子收回光镜,摇了摇头说道:“剑元俱无,就像是精血流尽,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这与西来最初的判断相同。
禅子接着说道:“只不过真人有改天换地的能耐,也有切割生死的神通,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在最深处保留了一丝剑意。”
“如果那丝剑意是掌门早就做好的准备,为何他一直没有醒来?”卓如岁不解问道。
“因为他受的伤太重,换句话说,此次救世一战,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拼命。”禅子看着井九的脸,看着被晨风轻轻撩动的睫毛,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做,“现在他的神魂也在深眠,所以无法进入青天鉴。”
窗外传来清悦动听的鸟鸣,那是枝头的青鸟在表示赞同。
卓如岁有些无奈说道:“我们当然知道他是在沉眠,问的是他为何不能醒。”
“你们想过没有,他的身体是万物一剑所化,那么对这具身体来说,他的神魂是什么?”禅子转身望向赵腊月问道。
赵腊月说道:“是…借住在此的客人。”
她很早便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会如此警惕平咏佳,才会带着井九离开东海去了雪原,却不肯回青山。
对万物一剑所化的这具身体来说,此时在剑峰里不敢离开的平咏佳才是真正的主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禅子环视众人,说道:“真人当年曾经说他是所有因果的指向,那么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景阳吗?”
西来也曾经表达过相似的意思。
在他们看来,以往的景阳真人与现在的井九是一个人,但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
他们不是两条一样的河流,而是一条河流的上下游。
现在的井九能够舍掉景阳的那些因果,成为真正的此刻的他吗?
如果可以,他便有可能醒来。
柳十岁听完禅子的讲述,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诚实地说道:“听不懂。”
他曾经在云台里读过无数卷宗,在果成寺里听了好些年的经,在一茅斋里更是博览群书,虽然看着还是那个肤色黝黑的农家青年,实则是这一代的修行者里学识最渊博之人,连他都听不懂禅子的话,卓如岁等人自然也听不懂。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懂,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能…只有他自己懂吧。”
禅子再次望向沉睡里的井九,说道:“不过我倒不担心他醒不过来,不管他是景阳还是井九,当然会给自己留后手。”
卓如岁说道:“您不是说掌门真人没想到自己会受这么重的伤,所以那道剑息无法醒来?”
禅子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他这么怕死的人难道只会留一道后手?”
“你的那些推论,或者说的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西来的声音忽然在圆窗外响起。
“虽然我真的不懂,但确实有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这句话,禅子提起僧衣下摆跨过圆窗,来到湖边,与西来并排坐在了石凳上。
如白莲花般的赤足探入微凉的湖水里,一荡一荡,引来好些鱼儿嬉玩。
西来问道:“传闻里你前世是果成寺的那位德高望重、严肃方正的临谿大师,转世重生之后却像孩子一样贪玩,其间有何玄妙?”
禅子说道:“我与景阳真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义父死后,我渐渐记得了前世的一些记忆,但那是否就能证明我是我?”
西来说道:“确实极难证明,就像他一样,他到底是景阳还是井九?或者说他愿意成为谁?”
“我真的不懂,不过你那句话说的不错,这一世的我确实很贪玩。”
禅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细木棍,扔到两人间的石凳面上。
那些细木棍就这样随便的搭着,有些散落在外,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发现结构极为复杂,想要拆解开来非常困难。
这是孩童们最常玩的、也是最简单的游戏,西来再无心世事,一心修剑,也知道怎么玩。
他看了禅子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神非常清澈,却又是那样的认真。
他想了想,伸手从那些木棍里抽出了一根。
不是最上面、最简单的那根,也不是位置最艰难的那根,就是很随便的一根。
晨风轻拂湖面,微乱晨光,迎来了两道剑光。
广元真人与南忘落在了湖畔,赵腊月等人也来到了场间,视线落在石凳之上。
他们知道,这堆木棍就是禅子与西来之间的战局。
禅子伸手抽了根木棍。
西来接着忽然同时抽出了两根。
禅子看了他一眼。
湖畔异常安静,便是晨风来到石凳处都很自觉地停下,更没有人会出声打扰。
对孩童们来说都很简单的游戏,自然不可能难住西来与禅子这样的人。
没过多长时间,南忘等人便看出了这场游戏的真正意图。
禅子与西来每次抽木棍时的选择看似随意,实则不然。他们选择木棍的目的并非只是抽出那一根木棍,而是让那堆木棍变得更加复杂,更加脆弱,为对方增加无数困难。与其说这是抽木棍的小游戏,这更像是下棋,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棋局,已经有些接近当年井九在朝歌城棋盘山给人们演示过的立体棋局。
很明显,雀娘已经想起了当年的那幕画面,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神情无比专注。
随着时间的流逝,晨风依然温柔,晨光越来越浓,越来越红。
湖畔依然安静无声,二人抽出木棍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禅子的神情很凝重,西来也改了一次坐姿。单以境界实力论,禅子应该比西来略逊一筹,但他当年去青山向景阳真人问道百日后,便一直在苦心研究这堆木棍,还真不知道最后的胜负。
终于,绝大部分的木棍都已经被抽了出来,或者落在地上,或者飘在湖水表面。
石凳上只剩下三根孤伶伶的细木棍彼此搭着,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方式,呈现着稳定与平衡的美感。
看上去就像是篝火的架子,正在晨光里缓慢燃烧。
这时候只要再抽出一根木棍,剩下的两根木棍必然倒下,除非动用神通维持,但那有什么意思?
接下来轮到禅子的顺序。
他看着石凳上的三根木棍,沉默了很长时间,白莲花般的赤足在湖里轻轻拍着,把那些扰人的鱼儿赶到了远方。
“我输了。”
禅子微笑说道,就像一个投子认负的棋道高手。
这场对局的胜负关键,不在于他们的手法与选择,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只在于木棍的数量以及顺序。
禅子放下那堆木棍,除却那些散开的木棍,搭在一起的木棍数量,他们一眼便能数清楚。
“你的推演计算能力已经不在他之下。就算他醒过来,也无法以此胜你。”
说完这句话,禅子走到湖面上,湖水轻动,自然生出一道莲云。
南忘看着他说道:“就这么走了?”
禅子说道:“我打不过他,不走怎么办?回白城。”
晨风运力,送着莲云去了天上,在满天朝霞里向雪原而去。
众人收回视线,望向石凳上如雕像般的西来,生出强烈的挫败感。
这时,青鸟离开枝头飞了过来。
它用两只小爪各抓住一根细木棍,低头咬住另一根细木棍抽出,扔到了一旁。
它抬头望向西来,得意说道:“这算我赢了吧?你是不是应该离开?”
西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丢人了。”
卓如岁认真说道:“你这是在踩高跷。”
(写了一些话,想了想还是删了,祝大家都天天开心。我也会多写像今天这章一样开心的文字,都加油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