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闭上了眼睛之后,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身体轻悠悠的,似乎一会儿被巨浪拍打沉入深海,一会儿又被飓风裹挟飘上九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似乎经历了漫长岁月,又似乎只在电光石火间,突然见到世界大放光明。
云气缭绕,极远的脚下是一层层毛茸茸的云团,如雪地,似棉花堆。偶尔中间露出几块纯净的蔚蓝色,仿佛宁静的海洋,却看不见下面的人寰。四周耸立的云朵重重叠叠,飘飘荡荡,如楼阁,如高山,如怪兽。清风阵阵,那些云朵也悄悄变幻形状,白茫茫地一片片连接起来,好像神秘寂静的森林。
“小爷莫不是饿死升天了,正在前往南天门?还好,没堕十八层地狱!”
乐观主义者满江红在心里这般嘀咕,意动身动,急忙飞向“森林”。
这一举动是乡村导师朱富贵用戒尺严厉培训出来的,小心撑得万年船。如果身处险地遇到不明情况,别光顾着好奇,一定要先找个地头躲起来。
“莫非这就是飞行?怎么没感觉重力?难道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哥哥今天休息了?”
一直到进入了云朵森林的深处,看着两旁好像高山夹峙,把身形遮挡得严严实实,他这才心里安稳了一些。
现在是什么状况,难道在做梦?
梦有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当事人突然身处某一个场景中,却对上一个场景毫无印象。也就是说,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满江红心里非常清楚,上一瞬自己还躺在穷得响叮当的“紫府”等死,所以这应该不是梦。
难道是饿得只剩半口气,在弥留之际产生的幻觉?
一般人在出现幻觉的时候,往往神智不清明,在细节辨识方面是模糊的。而他现在神清气爽,脑筋转动得比平时还要快,能够清晰地体会到清风拂面,看清楚丝丝缕缕的云气氤氲,所以这也不是幻觉。
难道是传说中的魂魄离体?才见过了周癫刻在石壁上的“形神相守”、“形神相离”,这就无师自通,活学活用了?
这个,倒是有一点像,但以前又没有经历过类似场景,真的不好比较。况且,如果真是魂魄离体的话,就应该还困在海底的洞里,怎么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地方?嗯,还真不能叫“地方”,到处都是云,没有地,该叫“云方”才对。
对了,同绿萼把自己扯进核舟的情况有一点像,但是存在感却强烈得多,好像在某些地方有根本性的不同。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算了,先不管这些了。
小爷年少爱追梦,一心只想往前飞。
欧耶,耶!
到底是少年人心性,某人很快把疑惑甩在一旁,伸出“剪刀手”摆出一个酷毙了的造型,随后欢快地在云中撒起欢,自由地飞翔。
乖里个乖,隆里个咚…我要飞得更高!
自由的感觉真好,飞翔的感觉真好!
他只要把目光凝聚到一点,心中想着,就能飞快过去,快逾飞鸟。
但是玩了一阵后,他发现,飞行的速度似乎存在着一个极限,并不是真正的意到身到。
这样子才对嘛,说明这个世界很正常,世间不可能有速度超过光!
没有参照系,满江红便用自己一米八的身高做尺子,粗约地测量了一下,飞行速度的极限是1000米/秒,三倍音速。
为什么不能突破一千米米每秒?
是什么原因在制约?
为什么总感觉这个数据有一点熟悉?
想呀想,对,想起来了,瑶姬说过:
“…从你拔视频连接线的瞬间反应来看,神经末梢触突一定非常丰富,说明思维快;从你行动的速度来看,神经传导信号一定比常人快,他们最多每秒传导一百米,你绝对超过每秒两百米,说明动作快…”
她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自己才去研究院不久。后来随着无名诀修炼的加深,速度也在大幅度提升,尤其在恶斗邴虎之后,更是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反正闲着没事,满江红一边飞,一边仔细回想中秋月圆之夜在擂台上的表现,尤其跟铁锤葛宝的那一场,粗约估算了一下,发现自己的动作的确比普通人快十倍以上。
那么,也许大概可能,现在飞行的速度就是神经传导信号的速度!
难道…
这怎么可能呢?
小爷这么大一个活人,飞呀飞的,难道是在自个的脑海里面转圈圈?
还有呀,这里满世界都是云。有多少云就意味着有多少水,这不是说小爷的脑子进水了吗?
小爷聪明伶俐眉清目秀玉树临风,只是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有一点傻,有一点二,可又不蠢,怎么可能脑子进水呢!
他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心里翻来覆去琢磨着,不知不觉飞出了山谷夹峙的云雾。
只见面前一望无垠,似乎由云朵铺出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如汪洋汹涌,似大河澎湃,向前奔流不息,在极远处堆出了无比庞大的一座云丘。那云丘下粗上平,远望去有点像扶桑国的富士山,又像一座巨大的怪异的坟墓。
云墓?
云也有生死吗?
而在去往云墓的草原之上,还兀立着一座笔直的山峰,似一支刺向苍穹的利箭。
满江红正欲飞向山峰,突然内心一阵悸动,差点从天空摔下。
只见山峰悄然裂开,云气像水银一般流淌下来,却又向内回缩,似乎山峰里面存在着一个吞噬万物的黑洞。
不多时,便见到一张巨弓静静地虚悬空中,古朴,苍老,寂寞。
震天弓?
丫怎么变这么大了,山一般高!
流淌的云气犹在缭绕,似乎被吸进了颤动着的如一泓秋水般的弓弦之中。
小爷还纳闷,您老跑哪疙瘩去了,原来是躲在这里弹棉花呀!
某人正合计是不是飞过去打个招呼,心里陡然升腾起一股极度危险的感觉,疾往后退。
只见淡青色近乎透明的弓弦以几乎不可辨识的幅度缓缓拉开,一支晶莹剔透的冰箭出现在了弦上。
弓弦大约只拉出百分之一,便一箭如电,冲云破雾,似乎把整个空间都剖开了,射向云墓。
一阵细微的暴戾的蜂鸣声充斥四面八方,音波激荡,杀气冲霄,似乎要将天穹震塌。
嗷的一声惨叫,某人头痛欲裂,似乎百万柄锋利至极的小刀穿刺而过,感觉身子在一瞬间被震为齑粉,再重新组合。
空间出现一条至深至沉的黑线,如一张宣纸被尖刀干脆利落地划破。
云墓的上半截炸开,云团好像石块一般坠落。下半截露出参差不齐的狰狞茬口,有一个尖尖的顶子从里面探了出来。
哎呀妈呀,这也太凶悍了!
您老这么拽地大肆搞破坏,您爸爸妈妈知道不?
怪不得琼华要请神一般把您老送出门,小爷当时还以为她忘记讨要了呢!
您别过来,小爷可没有存收服您老的心思。
某人胆颤心惊地躲在云雾中,窥见震天弓“转过身来”,似乎在遥望自己。糟糕,貌似被发现了。
一股苍凉、古老的气息从弓身散发出来,似乎在回忆,似乎在想念,又似乎不甘心,孤独地在时光长河里跋涉。
满江红如同在面对一个参天巨人,垂首静静看着自己这只小蚂蚁,而心里却在想着遥不相干的事情。其心思似乎飘荡在另一度空间另一段历史中,神情变换气息流转,时而惊喜,时而冷酷,时而愤怒,时而恐惧…
良久良久之后,山峰一般的震天弓缓缓下陷,悄然沉入了云中,杳无痕迹。
云墓参差不齐的上沿重新被云气笼罩,如撕裂的伤口在迅速恢复,渐渐变得圆润,向上堆高,快要把里面露出一点点的“小荷尖尖顶”遮住了。而空间里那一道被破开的黑线也淡了痕迹,几不可见。
良久良久之后,某人才探头探脑地从云中爬出,兀自心有余悸。
月亮粑粑的,吓死宝宝了!
他呆了一呆,刻意绕了半个圈子避开震天弓方才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朝云墓飞去。
阿弥陀佛,幸好没被这厮拦住。小爷赤条条的,可交不出买路钱!
待他飞到了云墓上方,朝下一望,顿时目瞪口呆。
只见周遭的云雾蒸腾,方生方灭,变幻莫测,在这里聚拢成一个恢宏壮丽的圆环,飞流直下,如瀑布挂帘,似天河倒卷。
在巨环的中心,一座七层白塔静静矗立在虚空,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光泽。
说是塔,却没有基座、飞檐、斗拱、神龛、栏杆等等,更像是一截巨大的逐层缩小的竹筒,光溜溜无任何修饰。
什么鬼东西,好丑!
不过,貌似很强大呢。震天弓是上古神器,这座光秃秃的白塔在对抗之中没处下风,至少该是同一级别的吧!
某人才生出腹诽,就觉察那塔忽然生出一股磅礴吸力,将自己吸向塔身,如强磁铁毫不费力吸附小钢针一般。正当某人吓得闭上眼睛,以为要撞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了,却穿墙而过,进入了最底下那一层。
哎呦,又吓死宝宝了!
某人夸张地拍拍胸脯,缩颈扭头,贼眉鼠眼地打量着四方。
圆圆的一间小室,高约三米,直径约四米,无门无窗无楼梯,弥漫着柔和的白光。地面墙面天花板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摸上去非常温润细腻,捶打上去却坚硬无比,并且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浑然一体。
啧啧,瞧这工艺材质,明显是高级货呀!
“你好!”不知何处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满江红吃了一惊,四顾无人,本能地回应道:“你好!”
在干巴巴毫无营养的问候之后,接下来是长长的沉默,似乎对方没想好下面该怎么继续。
满江红倒不急,经历了核舟上与绿萼的神识相会,早已经见怪不怪。只不过,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又怪怪的,只听得自己心头腾腾腾火起,只想上去揍一巴掌。
“你一定很奇怪,怎么来了这里。”对方又慢腾腾开口了。
再听到这一句,满江红突然反应过来,这不就是自己的声音吗?
人一般听到自己的声音,其实是颅骨振动传导加上耳朵听到的声音合成,带了低音,是“立体声”;而别人听到的只是空气传导的声波,是“单声道”。所以,自己听到自己的声音和别人听到的自己声音,是不同的。这也是为什么有的人感觉自己声音像邓丽君,一录音就成了宋丹丹。另外,从心理上来说,自己听到自己真实的声音,如同被窥了隐私,非常不舒服,非常别扭,感受强烈的甚至非常恶心。
“你,你干嘛学我的声音?”某人跳将起来。
“在你的身体里,不用你的声音我还能用谁的?”那个声音还是慢腾腾的。
“什么,我在我自己的身体里?哪一部分?”
“脑海。”
这几句话中包含着非常复杂的信息,能扯出写好几部恢宏巨著的内容。但是满江红删繁就简,不去讨论那些,连珠炮一般气势汹汹地质问道:
“谁让你搬进来的,经过允许了吗,交房租了吗,有没有偷东西,有没有搞坏东西?怪不得小爷老是头痛,跟人打架时老是断片!”
不管如何,得把对方的气焰打趴下,谈话才能占主动。貌似这家伙有点懦弱,反应有点迟钝,要是碰上震天弓那个老货,小爷可不敢这么凶。
“我不知道怎么进来的…我没有经过允许…我交了房租…我偷了一点点小玩意…我没有搞坏你的东西。”
对方老老实实,逐一回答,也不嫌累得慌。
满江红一听,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跺起脚破口大骂:
“你丫住在小爷的地盘还敢偷东西,胆子比天还大。老虎不发威,当小爷是病猫呀!快快交代,都偷了一些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对方沉默了半晌,慢腾腾回答,声音依然很平静。
“其实也不能算偷,这事情解释起来很复杂,信息量太庞大。”
“你放屁,窃书不算偷是吧!快快交代,要不老子揍你!”
某人瞪眼咬牙,怒气冲冲地去卷袖子,却卷了一个空。他现在依旧身穿没袖子没下摆的衬衣,肚脐露出来,光着脚板,长裤还缺了下半截裤管,怎么都凸显不出如虹气势,倒是显得有一点滑稽。
“你不是我老子。”对方慢条斯理,毫无情绪波动。
满江红警觉地住口,似乎冥冥中有一种本能在提醒,占对方这个口头便宜绝不会有好果子吃。争归争吵归吵,其实他心里一直在飞快地进行思考判断,到这时仿佛有了结果。
怎么总感觉这家伙像一个弱智的机器人,中规中矩,一板一眼。
传说中,嗯,又是传说中,身披主角光环的家伙总会有一个绝顶高手守护。高手的力量要高出这个世界好几层楼,偏偏又受了伤或者什么的,躲在主角脑袋里面疗养。传授神功,那是必须的。关键还在于,这厮有事就充当保镖,没事就成了主角装逼的外挂,打脸的利器。
哇塞,貌似天上要砸馅饼了。从海底脱困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从此开启了小爷狂霸酷炫拽的灿烂人生!
嗯,以前小爷老是挨揍,今后终于可以揍别人了!
某人按捺下激动的心情,以尽量亲切的语调漫不在乎的口吻说道:
“没事,没事。就是用了一点东西嘛,没啥的,谁家没几个穷亲戚?”
晕死,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最后那一句话说快了一点。以前好像是谁教训过,小爷说话有时候不经过脑子,能把人活活噎死。
“我没有穷亲戚…”
某人闻言一喜,却听对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就是穷亲戚!”
我靠,你丫就不能一次把话说完呀,弄得小爷一惊一乍的!某人心里一沉,顿时升起一股不详的感觉,警惕地捂住了口袋,尽管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我靠,情况似乎不容乐观,该不会偷鸡不着还蚀把米吧!
“那,那么,您是谁?”
“我不知道。”
嗯,绝顶高手一般都有失忆的习惯,要不怎么甘心做小弟呢!
“那,您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一个标签,不知道是谁往往代表着关键信息的遗失,并不代表不知道名字。而旁人则往往通过名字,获得重要信息。
某人犹不甘心,忐忑地等待一个神圣庄严如雷贯耳的大名出现,最次最次也该是周癫这种级别吧。嗯,最后一直呆在他的洞府里,这个可能性倒不小。
“我叫鹧鸪天。”
某人一听,差点把鼻子气歪。
先不管这个名字陌生得很,一听就是一个小角色嘛!
不必提玉皇大帝、如来佛祖、宙斯、耶和华等等这些正天庭级的、高不可攀的、光彩夺目的名字,就说一说冰灵的爷爷,江湖名唤“帝释天”,听起来多么地高大上,多么地威武霸气,多么地…多么呀!而这个“鹧鸪天”呢,同样也占了一个“天”字,同人家一比就跟一个小菜贩似的。丫还鹧鸪天呢,咋不叫鹌鹑蛋?
只不过,想了一想以后,这个名字也有一点儿熟悉。在中秋晚会上乾达婆听到戎哥大喊自己后,就随口咕哝了一句“低头满江红,极目鹧鸪天”,把两个词牌镶嵌进一幅对联,又同眼前的人物景色吻合,令在场的人都非常钦佩。
奶奶的,小爷叫满江红,丫偏叫鹧鸪天,这是要打擂台的节奏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