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满江红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站立一间茅屋后的水塘边。
轻纱一般的薄雾笼罩田野,不远处一列人行走在田埂,影影绰绰。
青草上面的露水未干,愈发显得翠绿鲜嫩。小红花微微下垂,像极了害羞的小姑娘。田野里时不时响起鹧鸪忧伤的鸣叫,忽远忽近,却又不见它飞起。
想必被脚步声惊动,一条菜花蛇哧溜窜进了水塘,优雅地游弋。浮萍上一只青蛙被吓得不轻,呱呱乱叫着连蹦三下,蹲在一片大荷叶边缘警惕地注视。
镜子似的水面泛起涟漪,仿佛揉碎了一个世界。依稀可见水中有一位少年手捏一只身躯几乎半透明的虾米,正呆呆望向田野,身后茅檐下卧着一条狮子般雄壮的大黄狗。
那列人走到了水塘对面,步履轻快。遇到大蓬野草也不绕,直接跳过去,怕露水打湿鞋子和裤角。
领头的小伙子高大魁梧,挥了挥胳膊,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笑问隔着水塘的少年。
“江哥儿,跟俺几个耍去?”
少年默不作声。
队列里另外一名小伙子连忙劝阻。
“大牛哥,莫喊。梅婆婆要是晓得我们把他带那么远,只怕会恼火得很。”
队伍的最后头吊着一个小胖子和一个小瘦子。
小瘦子一边走一边望向茅屋,一不留神踩着了什么,把脚伸进草丛拼命刮蹭鞋底,嘴巴里连嚷“晦气”。
他身后的小胖子只好停下,把肉呼呼的手掌拢成喇叭状朝少年喊:“老大,快点过来。俺们去小河口比武招亲,几多好玩…”
大牛扭头警告:“肉松,别乱放屁。”
队伍中间立刻有人打趣,道:“哈哈,大牛哥别不承认。你一看到翠翠脸就红得像关公,腿杆抖得像筛糠…”
话题一扯开,马上又有人蹦出来火上浇油。
“上回比武他们村子输了,万一这回派翠翠上场的话就麻烦哒。她要是打俺,俺也不敢还手呀。要是伤了她,回来的路上大牛哥只怕就会把俺按在棉花地里一通暴捶…”
大牛笑骂:
“你几个皮痒了是吧…肉松跟上,水猴子快点…”
落单的水猴子终于刮干净鞋底,一边小跑,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喊:
“老大,俺找到了一个黄鼠狼洞眼…谁都没有告诉…明天一起去挖好不好?”
这一行人又钻进了雾里,越走越远,渐渐瞧不清楚身形,仿佛皮影。
只一盏茶工夫,他们就彻底消失了,好像没有来过一样。
茅屋前坪传来洪亮的“咯咯哒”鸡啼,连续不断。随即一把谷子洒在地上,鸡儿蜂拥啄食,似乎扑扇翅膀爆发了争斗。有一位老人家在自言自语:“瞧你这神气劲,讨赏来着呢。谷子多,不要急,让它们也吃一口…一天一个蛋,正好可以给红儿补身子…”
少年缓缓蹲下,将手中虾米放进水塘。那虾在他手中本来是奄奄一息模样,一进水立刻生龙活虎游走。塘边一条粗大的黄鳝把头探出水面呼吸,俟水波微微一荡便迅速沉下,吐出一串细密的小气泡。
雾汽里响起了苍凉的京腔,越来越近。
“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天助黄忠成功劳。站立营门高声叫,大小儿郎听根苗。一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向前个个有赏犒,退后项上吃一刀。三军与爷归营号,到明天午时三刻成功劳…”
一个肩扛硕大旅行袋的黑瘦矮小中年男人出现在水塘对面,想是走热了,放下袋子解开衬衣领口的纽扣。
他颧骨凸出,双腮凹进,额上密布皱纹,面相苍老。衬衣和裤子皱巴巴,沾染了油垢的西服上衣松松垮垮,一看就是地摊货,也不晓得把袖标摘掉。脚上倒穿着一双崭新的高档旅游鞋,显得有点不伦不类。
中年人抬起手臂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细汗,喊道:
“江哥儿,一个人蹲在塘边干什么?”
少年不回答,也不抬头,眼睛死命盯着汉子在水中的倒影。风乍起,水波荡漾。那个影子一下子拉长,一下子缩短。
“近水识鱼性,近山识鸟音。欲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
汉子张口便是几句韵文,重新扛起旅行袋沿水塘走向茅屋,边走边说道:
“江哥儿,是不是在学古人临水观鱼呀?庄子同一个和尚在水沟边看鱼,庄子说‘鱼乐’,和尚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说‘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瞧这嘴皮子耍得,啧啧,端的厉害。我看和尚还可以这样接下去,子非我,安知我不知子不知鱼之乐…哈哈哈。
不嘴皮子,诸葛亮靠它可以骂死人,比用刀子还厉害。你呀你,要不不开口,一开口往往把人呛死,还特别喜欢打岔。这样不行呢,我的小哥子,太容易招人记恨了。你要学会去听,还。比方说,一般人在撒谎时候眼神特别飘,不敢看对方眼睛。”
见少年始终不搭理,汉子不解地搔了搔头,换一个话题。
“你不是一直缠着叔叔要学鸟语吗,今天就教,好不好?”
少年依旧不理。
“当里个当,窿冬锵…不想看看叔叔今天带了啥好东西?”
少年不做声,低垂脑袋瓜一动不动,眼泪却滴入池塘,水纹一圈圈漾开。
那汉子已经走到了菜地篱笆墙外,见状停下脚步,皱了皱了眉头,沉声哼道:
“江哥儿,男子汉大豆腐,怎么像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
他顿了顿足,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安慰,便放下旅行袋滋啦一声拉开,掏出一个漂亮的笔记本电脑包装盒高高扬起,隔着齐胸脯的篱笆喊道:
“哥子,快看,这是什么?”
少年没有回答他,前坪传来老人声音。
“富贵来了?稀客。”
黑瘦汉子左手拎起旅行袋,将电脑包装盒挟在右胳膊下顺着篱笆墙朝前坪走,笑嘻嘻道:
“姑妈的耳朵真好,是我呢。十天半月总要来一次的,不稀,不稀。”
“老喽,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耳朵还行,眼睛就不太行了,连穿针都找不到针眼。”
“可能是老花了。我这次特地带了一瓶眼药水,呆会您老人家点点试试看。”
“又劳你费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
“你来得正好。前天沙湾王武师挖鱼塘,挖出一只大乌龟,壳有小锅盖大。他外孙端来一碗肉,把壳也捎来了。”
“啊,那可是个稀罕物,壳越大药店越喜欢。不过,以后鸡毛鸭毛的就不要收了,不好卖。现在冬天越来越暖和,城里人都不爱穿羽绒服了。”
“姑妈,江哥儿怎么啦,一个人蹲在屋子后边生闷气。”
“让他先凉快会儿…你看气不气人。好不容易弄来的课本,他塞进灶膛一把烧。俺抢出来后浸到水缸里,给了他一巴掌。今天起雾没太阳,这书湿哒哒的干不了,还得用火烘。”
“依我看,怕是这些课本对他来讲太简单了。”
温和的对话与絮叨断断续续从前坪传来。
少年脊背颤抖,终于抹掉眼泪缓缓从水塘边站起,张开双臂,一声厉啸有若龙吟。
仿佛以他为中心发生了核爆炸,冲击波横扫四方。
茅屋消失,水塘消失,青草野花消失,田野消失…
所有一切统统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薄雾。
雾中走出了一个白胡子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