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大惊失色,清醒意识的“刷”地回归本身,而不像是迷迷糊糊地从梦中抽身醒转。仿佛刚才只是一个恍惚,走了一下神,打了一个小盹,行为却依然连贯。
细雨如丝,浸透了衣裳,打湿了面庞,冰凉了身体。
月亮粑粑的,梦中下雨,梦醒了还在下雨!
这本来没有什么稀奇。可是,一个封闭的洞窟里居然也下起了雨,还有没有天理?
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在光柱中见雨丝分外分明,如银线,似蛛丝。穹顶的白雾浓厚欲滴,湖面则响起细密的“噼啪”之声,混合着四壁回音,好似万千条春蚕在齐啃桑叶,奏出了一曲低沉雄浑的交响音乐。
回过头,只见冰灵依然闭目端坐在小洞的深处,并没有醒转,也没有受到下雨的影响。
他本来是站立在洞外的,此刻后退两步挪进洞里避开雨脚,一边呆呆望着大颗的水滴从洞沿落下,一边梳理刚才的梦境。
第一个梦极短,印象有些模糊。当时听到呼唤,穿越宇宙,见到乳白色碟状的星云缓缓流动,见到黄沙满天的星球上,一个长发白裙的女孩子从废弃的古堡中走出,焦急地仰望天空。
那个女孩子的模样,真像冰灵。
这个梦的内容极简单,应当是潜意识认为,喜爱的女孩正陷入危险,需要去解救,同目前艰难的处境是非常吻合的。
然而,事后回忆起来,其他印象只剩下浮光掠影,唯独呼唤声清晰无比,听得出是琼华的声音。应该是琼华召唤自己没成功,便派人来接,由此进入了太虚幻境。等于前后两个梦,其实是相连的。
至于宇宙、星云、黄沙、古堡等梦境的背景,仔细分析,该有更深刻的象征意义。但眼下情形由不得他在这上面耗费时间,于是继续往下思考。
第二个梦的细节栩栩如生,印象清晰鲜明,倒有点不像梦,而像是切身的经历。
北方环境恶劣,风沙苦砺,传说都是与天争斗,如夸父追日,愚公移山。而南方风景秀丽,环境怡人,所以传说多温柔浪漫,如白蛇传,刘海砍樵。
梦游仙境,应该是姥姥从小给自己讲鬼怪精灵的故事,产生了影响。
曾经有一个人梦中遇鬼,鬼无所不知。这人很恐惧,有高人点化道,鬼是心中产生的幻影,凡是你知道的事情它当然知道。下回鬼再来,就随手抓一把黄豆,叫它猜有多少颗。果然,鬼再来时猜不出黄豆数量,惭愧而退。因为那人随手抓起的豆子,连自己都不知道有几颗。
《有凤来仪》和《霓裳羽衣曲》,可能以前听过又淡忘了,这个梦只不过是把沉在心底的一些旧痕迹又翻了出来。
有一个办法,可以检验那只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
琼华、绿萼送出了桃花露,震天弓,丹药,桃花露易经洗髓,镇天弓降魔诛邪,丹药养神培元。只要证明这三件宝贝起作用了,一切不言而喻,反之亦然。
满江红闭目凝神,默运无名诀,去感受身体的细微变化。片刻之后,喟然放弃。
体内无真气,自然无法体会“易经洗髓”的变化。震天弓无从寻找,丹药又不是伟哥,岂能立竿见影。
不过是一个梦而已,用得着这么较真?
他哂笑一下,扭头望了望静静打坐的冰灵,轻手轻脚往外走。
他冒着细雨来到了沙滩上,发现水痕下移了两米多。看来退潮即将进入尾声,要马上潜出洞才行。
“江红,怎么下雨啦?”背后传来少女惶惑不解的声音。
他转身,见冰灵站在小洞口,一手支着崖壁,背衬着光亮,如一副女神的剪影。
“潮水已经退到最低位,得马上出去,你慢慢下来。”他喊道,却没有上去搀扶。
对方是大宗师嘛,可比自己强多了。
二人顺着湖边往回走,为了驱散她的恐惧,他刻意寻找着话头,声音却没有像先前那么亲热。
“冰灵,三峡也有好多水,你怎么不会游?”
“我每天看着长江从门前过,可水流湍急,两岸悬崖,谁敢下去呀。再说,每天都有人跟着,见着些小溪水潭的,也不会让你靠近。”
哦,明白。您是金枝玉叶,十指不沾阳春水,自然不会游泳了。
“我从小在洞庭湖畔长大,水性很好的。等下你就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紧紧抱住我。我估计,这个暗湖连接外面的通道不是很长,一两分钟就能出去。”
听到让自己紧紧抱住他,少女羞红了脸,半天才“嗯”了一声,细得跟蚊子叫似的。
一直走过满江红被冲上沙滩的地方,来到洞窟的尽头,再无出路。
他指着湖水中耸立着的崖壁中段,道:“出口就在那下面,我先去探一探。”
她露出崇敬的神情,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从颈上解下一物递过去,道:“这是姑奶奶送我的贴身法器,能够辟邪,你佩上。”
他本要拒绝,又想到水里黑咕隆咚的,不知道还存在什么,便接过来挂在了脖子上。感觉是桃核大小一物,触手滑腻,似乎还留存着少女的体香。
他有一点不自在,哗哗趟着水去了,水及腰深却又回过头,定定地望着她,道:
“冰灵,你呆在这里不动。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的。另外…还有…对不起,我真的好喜欢你!如果大家能够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娶你!”
前面的话磕磕巴巴,语速极慢,最后几句却快得像一串高速机枪的子弹。为了掩饰窘迫,他也不等回话了,一个猛子就扎进水里。
她“啊”一声惊叫,双手迅速捂住了脸,听到水响才放下来。
在几近于无的微光里,她瞧着他依稀的身影消失,水面漾开一圈圈波纹,孤独的感觉忽然间袭来,喉咙有些哽咽,泪花冒出了眼角,重重地点了点头。虽然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点头的意义何在,虽然他已经看不见了。
海水冰凉,水里的凶戾之气比空气中浓郁了百倍都不止。挂在颈子上的那枚桃核却好似一动,在胸口重重地扎了一下,真痛。
难怪这湖水里没有生物存在!
满江红揉揉胸膛,把那枚桃核从领口塞下。这可是冰灵送的信物呢,不能丢了。
海水幽深,底下是茫茫的黑暗。
满江红缓缓下沉,开启天眼,除了发现顶上有微光外,依然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不着急,下沉到十多米后,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光点。
对,就是那里。
他潜过去,两分多钟后来到一个三米多直径的大洞口,扒住一块石头的棱角不让水流带走,探头望去。只见洞深只有七、八米,海水缓缓外流,外面光明大盛。
耶,果真如此!
最怕的就是暗湖连接外面的通道曲折幽深,水流湍急。在其中一旦迷失了方向,那可真会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活活憋死人。
好运气,好手气!
通道果真就在鹰嘴崖下十多米的海水中,笔直的七、八米距离,几秒钟就可以穿过,逃生毫无难度!
他能够知道这条通道,是因为在梦中,同琼华两个站在红云之上冉冉升至高天,下视海洋中悬崖底,黑暗幽深洞窟里的状况清清楚楚,如看三维透视。
也就是说,在梦中见到了平日不可能见到的情形,不可能知道的状况。
而梦是内心冲突释放的过程,是意象表层呈现的状态。梦所有的内容,都不可能超越过去经验的总和。
那么这个“梦”,就应该不是梦了!
而是扎扎实实的精神经历!
这一点,也可以从另外一个方面进行佐证。
现实的经历能够被记住,梦总是匆匆被遗忘。因为真实经历产生了意象,烙下了印痕,而梦不过是内力释放过程中各种印痕的组合再现而已。打个比方,经历如窗花,虽然岁月流逝会让它褪色,却不会消失,一直在那里;而梦就象窗花在地上的投影,环境一变化就会消失无踪,不可追寻。做梦也像静电反应,意象如阴阳电荷,内力冲突如电荷湮灭,梦便是那朵微弱绚丽的静电火花。所以梦醒之后,如果不马上重温记忆以形成新的印痕,它就会以惊人速度被遗忘掉。
满江红的第一个梦模糊不清,但琼华的呼唤如在耳畔。第二个梦栩栩如生,绿萼巧笑倩兮,美目顾兮,宛在眼前。
这说明,他在思维层面上,真的进入了一个非物质的精神空间,同两位花一般的仙子进行了互动交流。
他由此想到了《光明世界》,但这样的经历在广度上或许不能比,在深度上则远超。因为《光明世界》需要借助科技,刺激神经与意识,模拟出一个精神世界,而“太虚幻境”本身就是精神世界。
他以前曾经想过,如果破译了大脑的波形图,一台神级电脑就能够直接和人类进行精神层面的沟通。什么语言文字,都是不精确的工具,都是浮云,全不需要。然而,“太虚幻境”直抵灵魂,非但不需要语言文字,连波形图都成了累赘。自己为什么还记得梦中的谈话和场景,是因为大脑把信息转化成了可以理解的内容。真正的交流,其实是在更高层面上展开的。
他还想到了修真者的“神识”。
琼华与绿萼,绝对拥有非常强大的神识,能够瞬间令自己进入一个精神世界,如同强效催眠一般。并且,自己清醒的意识被压制,完全忘记过去,只在快要离开时,吞下绿萼赠送的丹丸后,脑中才灵光一现,突然想起了许多事务、诸般场景,看着眼前的人物楼台也不太真切起来,仿佛烈日下雪人的世界,正在迅速溶解崩溃。
而且,冰灵作为武道宗师,就算在入定之时,也会对外界的影响产生警兆。但她对自己起先抛出的石子毫无反应,对后来莫名其妙下雨也没有觉察。说明她的意识在那时,要不被控制,要不就被隔绝了同外界的沟通。
如此强大的两位仙子,为什么需要帮忙?
说明她们在精神层面,并不能彻底击败妖龙,而在物质层面,则很有可能不是妖龙的对手。同她们自承拉不开震天弓,从被妖龙撞塌的崖壁,都可以看出来。
梦中的那场战斗,是神识的战斗!
梦中的那场雨,在现实世界里还没有结束。
一切都表明,妖龙的肉身刚刚来过这里,就是他和冰灵猜测的蛟龙,就在十几分钟前。
震天弓并没有击杀它,它会在哪里?
想清楚这一节,他心底发寒,迅速上浮到水面,长喘了一口气,大喊道:
“冰灵,你离湖站远点。我找到了通道,先走一遍试试看,只两三分钟就回来。你发现有什么情况不对,就往透光的那个小洞跑。”
他完全忘记了,对方不仅仅是一位少女,而且是一位威震群雄的武道宗师,战斗力比自己强得不止一个两个档次。
世间男子一旦情动,大抵都会如此,觉得对方柔弱,恨不得替她挡尽风雨。一旦觉得对方非常强大,完全不需要自己操心,那就说明,他的心已经开始游离。
冰灵惊喜地见他冒出了头,一句“小心点”还未出口,却见他又潜了下去。她呆呆望了一阵波澜微动的湖面,抹尽脸上的雨水,乖乖地后退,背贴崖壁。
七、八米的通道,满江红借着水势,只数秒就穿过。
上浮到海面,骄阳正当空。
他左右上下顾盼,发现果然就在鹰嘴崖下。只是研究院的房子像遭受过地震一般,到处都是断瓦残垣,青烟袅袅不散,却不见一个人影。大海风平浪静,却连船影也不见一艘,煞是奇怪。
昨晚那一战,到底谁赢了呢?
怎么《光明世界》、南海派都没一个人在?连看热闹、捡便宜的人都没有一个,也见不到渔船。
对比起强大暴烈凶戾不可测的蛟龙,他觉得南海派道士们的嘴脸都亲切起来。当务之急,还是得让冰灵速速离开那个黑咕隆咚妖气森森的洞窟。
心中的警兆越来越强烈,满江红顾不上休息,一头又扎回水里。
逆流而行,稍微耗费了一点体力,对于久在洞庭湖里遨游的人却算不了什么。他浮出湖面后,先呼唤“冰灵”,迅速辨别清楚方位,游向岸边。
她雀跃着跑过来,全无了少女的矜持,仿佛等待了一万年。
他也没有多余的废话,叫她用双手搭紧自己的肩膀贴在身后,踩水向对面的崖壁泅去。
她用双手搭紧他宽厚的肩膀,心中羞涩、安稳而温暖,见他踏水如履平地,更是惊为神技。却不知对于玩水的江南小儿而言,这踩水却是稀松平常事情,双足在水中轮踏,便如飞鸟在空气中扑闪翅膀。洞庭湖里的小龙君,踩水的最高境界是露出肚脐,头上还能顶一个箩筐。
洞窟的这一边没有了雨丝,却有一滴滴冰冷的水珠从穹顶掉下,稀疏地砸在死寂的湖面,也砸在他微仰的脸上。
忽然间悲伤袭来,情不能抑。非是源于紧张,源于恐惧,而是无端地从脑海里冒出了一句诗。
“我于风雨之夜泅渡死海,只为看凤凰花片片凋零!”
这悲伤突如其来,无根无蒂。
记得当时在太虚幻境里,见月华如水,星河遥远,他对绿萼也说过类似的话。
闻弦歌而知雅意,一叶落而天下秋。世间所有的表象,都能找到因果,所有的念想,都能寻出根由。
然而此地危机四伏,非是伤春悲秋之时。他迅速调整情绪,待离崖壁只五六米远,郑重对冰灵说道:
“你深呼吸,抱紧我的胸口,千万不能松手。通道就在下面,穿过去只要几秒时间,千万不要慌。”
少女嗯了一声,长长的吸气之后,他数一、二、三,两人一起沉入了水下。
眼瞅着就要出去了,他的心情约为放松,仔细观察起湖底的情况来。
奇怪,这湖怎么瞅着如此幽深,下面好似无底深渊一般。
一片黑暗里,怎么还有两点星光?
咦,星光在动!
仔细看清楚后,满江红的一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只见两点光亮正在上浮逼近,其速惊人,其后隐约有巨大的蛇一般的身躯在扭动。
底层的水被搅动,黝黑更胜周边,仿佛一团乌云托起一条蛟龙,从深渊里窜出。
冷酷凶戾残暴的杀意,牢牢锁定了少年人。
满江红一手攥紧冰灵环抱在自己胸前的手腕,身子一挣,双腿猛蹬,单手急划。身后水流激荡,竟令他比上回更快地窜出了洞道,借着那股水流冲势亡命地朝前疾游了五十多米才开始上浮。
冰灵也感觉不对头,浮出海面只小喘了一口气,立刻扭头往回看。
猛地从黑暗回到光明,她的眼睛一时间没有适应,见到天地间都是黑色,见到海面翻涌隆起,波纹荡漾如同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