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江红如同一个输红了眼输光了本钱,正无可奈何望着赌桌的赌棍,一不小心又从口袋中摸索出一个漏网的筹码,忍不住想哈哈大笑,道一声“天不绝我”!
只要不出局,就有破局的希望。就怕什么也看不清,不敢出手,活活等死!
春秋时,孔子的学生曾参是有名的大贤人,有人对其母亲说他杀了人,母亲不理会。过一会儿,又有人这样说,她还是不慌不忙织布。再过了一会儿,第三个报信的人讲:“曾参的确杀人了。”老太太吓得扔掉梭子,端起梯子,哧溜翻墙逃跑了。
其实,曾子何曾杀过人!但说的人多,连他妈都相信了。
这岛上的故事正如此,一个人是这么说,两个人是这么说…当所有人都这么说的时候,再坚定的人也不免动摇!
重重迷雾,诡异传说,快要把满江红逼疯了,直到此刻才露出一线曙光。
岛上故事的脉络是清楚的,细节却一塌糊涂,上百个版本完全把真相遮盖。此刻,陈秀才告诉他的是最清晰的一个版本。尤其在“四王子叛乱”那一节,连别人说不清楚的配角姓名,包括相貌身量举动,均无所遁形。
在这场超级复杂的拼图游戏中,陈秀才提溜出了最关键的那一块拼板——刘星,最后守卫在四王子身前的剑客。
突然听到这个不熟悉却又忘不了的名字,满江红的脑海顿时像被劈开一道闪电,想起在鹰嘴崖上拦住自己同冰灵的瘦子,在临死前沾血写出“不堪回首”,又用指甲在地上潦草抠出了“刘星”二字。他笃定,此二人必定是同一个人。而朱亥,就是那个大呼“我是谁”拦路的洪荒巨人。
抽丝剥茧,只要找到了线头就好办。连岛民们敬若神人的飞龙将军云飞,他也顺带猜出了七七八八。
在中秋之夜的恶战中,他认识了南海派的南星、郭春海、于沧海,对其他人却不甚了然,只从花戎同李铁的交流中听到长老赤枫子与江松子的名头。但当他昏昏沉沉吊在主楼幕墙外,曾被轰隆巨声和一声大喝惊醒,迷迷糊糊听到幽怨的箫声,听到头顶有人大呼“云飞小儿,你端木道爷在此!”,依稀见到一柄黄褐色的油纸伞飘向院门。
这云飞,必定是南海派中极重要的一个人物。
他甚至怀疑,摇晃着招魂铃被白起一指点杀的老道,说不定就是大刺刺的“端木道爷”。
而所谓的大明建文王朝,根本就不存在,装神弄鬼的是南海派!
可以这样设想,在中秋月圆之战后,花戎、李铁、追命、如歌统统被抓,送到了这个岛上。南海派的招牌菜是神魂攻击,将一个人洗去过去记忆、植入虚假记忆并不太难。为什么要杜撰一段燕王大败的历史,是因为南海派的祖师爷就是建文帝。
虚假的记忆不需要太清晰的细节,因为人脑有一个强大功能,对关联事物之间的空白会自动进行脑补、融合。比方说,在实验中让一个人见到玻璃杯在桌边摇摇欲坠,再让他见到桌下一摊玻璃渣子,中间的过程他会自动进行脑补,“杯子果然掉下了”;有的人甚至在想象中见到了杯子掉下,其实事实未必如此。
追命脑海中被植入的细节没有褪色,没有融合,可能同他修习的功法有关。
真实记忆被抹杀,但印痕与冲突还在,虚假记忆同短暂的岛上生活经验不足以镇压它们。由此产生人格冲突,并削弱了一个人的自觉能力。所以,岛上难得一见精神焕发之人,都有一点笨拙呆滞。所以,岛上梦游的人才会那么多,越晚上岛的人越容易得此症,因为新记忆的“分量”不足以盖住老印痕。
有鉴如此,云飞的带兵巡岛,其实是一个检查修正虚假记忆、巩固病情的过程。否则,何至于要点卯排队,摆出三十多顶帐篷的阵仗!
在白起识海里诛杀掉的那个狰狞巨人,不完全是其本体,而是由虚假记忆同植入的恶念、情绪等包出了重重外壳的混合体。他真正的纯粹的本体,是那个一十六岁初见少女之美好后下山的小和尚。
花戎、白起是武道巅峰的高手,所以丹田被废,其他的武师、武士却没有遭受到如此严厉的身体惩罚。为什么单独保留下他们的真名实姓,可能出于尊重,也可能他们年龄太大执念太深精神太坚韧,不好搞定。像追命和水月,武功未必弱,但年纪毕竟轻,何况一个是鬼谷门高足,一个是龙族核心弟子,被瞒下姓名是必须的。
如歌为什么会记得自己,是心中烙下的痕迹太深了。记忆纵然被抹杀,印痕却很顽强,便假托梦的形式浮出了脑海。
其实,他绕来绕去复里复杂地推测,还是少年人面皮薄,不好意思承认。像如歌的情况,古人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情根深种;再加四个字,梦绕魂牵!
岛上的人虽然离开不了这里,要是压抑不住凶性,自相残杀怎么办?所以南海派又创造出一个“四王子叛乱”被血腥镇压的故事,以震慑众人。像刘星同朱亥,其原型就是被泯灭神智,训练成了“尸人”的武林高手。
这个囚岛的成立,应该才十年左右的时间。掳来的都是成年人,所以岛上才会见不到八岁到十八岁的少年。像水月这样的少女宗师,当属于特例。
护岛的妖龙,就是那一条驮自己来此的“虺”。想必它是后来才被南海派驯养,周癫在古洞里才没有相关的记录。
这条虺为什么消失了近七个月,是因为在鹰嘴崖下被震天弓重伤,后来又遭受绿萼犀利的一击,有可能完蛋了,也可能去疗伤了。
由此可以推算出,自己只在古洞中呆了半年之久!
辅助证据是原来的短头发,出洞后几乎垂至肩膀。按照以前理发的经验,刚好差不多要半年时间才长这么长。
那么正确年代,应该是公元二零六零年的三月,正负误差不会超过半个月。
然而,推理出了这些,并没有什么卵用!
首先,这个推理在逻辑上存在瑕疵。南海派显然不希望岛上出现大面积死亡,为什么会放任白起杀掉一百多人?
其次,修真者踏足红尘,一定为了利益。可目前看不出对南海派有什么好处,只有负担。难道把这些人圈在一起,是为了以后绑票的赎金?
最关键之处在于,缺乏直接的证据!就好像谋杀案中缺乏凶器,目击证人!
这个推理,只是在目前掌握的证据链上最可能的一种存在,不见得就是唯一。比方说,万一真的进入了另外一度时空,建文帝刚好打败燕王朱棣,刚好存在一个绿林盟主叫花戎,一个独行大盗叫白起,还有一个叫如歌的女子神经错乱同另外一个世界连上了线,至于陈秀才嘛,那就是真正的陈秀才了。
如此,也说得通。
好,就算无视上面三个大小漏洞,推理完全成立,满江红又将面临着天大的麻烦,宁愿自己是误入了异度时空。
这些人不离岛,是妄想症!
这些人离开岛,将成为真正的神经病!
想救他们,就会害死他们!
如果不救,他又不是冷血动物,如何面对良心的拷问?
白起在离开前,还说过两句话,实相非相,存在是真。
满江红现在进退两难,算是彻底理解了。
为什么白起本来要逃离的,却嘱咐不能让人离岛;为什么说未必跨得过那片海,为什么他都要进阿鼻地狱了,眼神却好像在怜悯你…
实相非相,是指世界未变,而众人以为的却大不相同。存在是真,是指众人尽管生活在一个虚构时代,这周遭一切还是真实的。
白起为什么要用隐晦的语言,不肯直接说出真相,是因为强行唤醒梦游人,又不能恢复他们本来记忆,将面临不可避免的精神崩溃。
满江红从第二天起,开始寻找岛上前人的痕迹,果然什么都没有发现。手迹、尸骨之类的直接证据,根本没有。金银珠宝、服饰器皿,包括陈秀才几本据说是他叔父遗留下的旧书,根本证明不了那些记忆中的人物曾经存在。
好一似,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满江红思前想后,团团乱转,心里面天人交战,三天就廋了足足五斤。
第四天,有匪徒突然通报,如画来找。
满江红一出寨门,就见到如画一脸泪痕慌慌张张,说道:“姐夫,姐姐被蛇咬,快不行了。”
他无暇追究怎么升级成了姐夫,一边走一边急问原委。
原来这岛上生产一种浆果,成熟后微含酒精,味道鲜美,且能解乏提神,满江红初尝之后赞不绝口。如歌知道他喜欢,就每天黎明去采摘,偷偷送上山寨。他这才明白,每天早晨山寨门前见到的带露鲜果,是从哪里来的。
附近的浆果越来越少,剩下的又小又涩。为了能采到最鲜美的果实,如歌逐渐靠近了万蛇谷。
万蛇谷毒蛇成堆,瘴气出没,岛民们平时都会远远绕开。这一天如歌的眼睛中只有浆果,全忘却了危险,一路深入,被一条铁线蛇咬中手掌。幸亏同去的如画当即撕下布条勒紧手腕,急急忙忙一路背回。
到家后如歌浑身火烫,一整条胳臂都肿起来了。常言蛇行五步,必有解药。岛上几个约懂医术的都赶来了,试了几帖全不管事。现在她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昏迷和胡话的时间越来越多,眼看就不行了。
满江红心急火燎,拽着如画的手腕大踏步向前,越走越快。匪兵甲对匪兵乙丢了个眼色,连忙跟上。匪兵乙不知道出了什么情况,急忙返回山寨唤人。
初时,满江红还觉得手上沉重,没过多久就发现如画完全跟得上步伐,脚下轻灵如风中摆柳,姿态可比自己好看多了。
他表情复杂地瞄了瞄,心里明白,如画极可能是冰灵的师妹水月——天才少女宗师。见她蹙眉抿嘴一脸焦虑,却不知道,林四娘并不是她的亲娘,如歌也并不是她的亲姐姐。这里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拼凑的、虚假的,感情却又是真挚的、深厚的。
林四娘远远望见满江红和如画,急奔到篱笆外探身看清楚,连忙转身又进了屋。
“乖女,满公子来看你了。”
“不准他进来…反正都要死了,不许他看见我的丑样子!”
林四娘还在好言安慰,如歌的话却令满江红一愣,正要跨进篱笆门槛的脚又收回去了。
如画一溜烟钻进里屋,叽叽喳喳地劝说。如歌的声调却越来越高,死活就是不同意。突然间如画惊叫,满江红再也顾不了那么多,对喘气跑到的匪兵甲匆匆命令,“守在这里,不许任何人靠近”,然后一大步就跨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