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斜照,将所有的一切都染成了昏红的颜色。¢£,
一片落叶缓缓飘落。
禅院的大门外,吕六拐的额头紧贴地,一动不动地跪着,微微颤抖着。
那身后的一众妖将也都低着头,期待着。
高高的门槛上跨过一只黑色靴子,稳稳踩在吕六拐的身前。
吕六拐微微颤抖着抬起眼,望见那双黑色的靴子。
一瞬间,眼眶便已经湿润了。
“起来吧。”
一个声音落到了吕六拐耳中,平淡,熟悉,却又似乎遥远得难以触摸。
那身后的妖将一个个都还拜服在地,不敢动弹,唯独吕六拐缓缓地仰起头来。
看上去平凡无奇的戎装,暗金色的绒毛,记忆深处的五官。
“大圣爷,老臣…老臣…”
他微微张着口,那眼泪如同决堤般顺着布满皱纹的脸庞滑落,呆呆地望着猴子,那脸上绽开了无以言喻的喜悦。
“老臣…老臣等得好苦啊,六百五十年了,老臣就知道…就知道大圣爷一定会回来的,老臣时刻准备着…时刻准备着迎接大圣爷…”
他缓缓直起身子颤抖着伸出手去,像是一位老人临终前想要最后一次触碰自己孩儿的脸庞,却又似乎惊觉身份不同连忙收了回来,只是那目光如论如何也无法从猴子的脸上挪开。
猴子低着头静静注视着他。
一别六百五十年,兴许是修为难以提升的关系,吕六拐看上去已经老态龙钟。仿佛换了个人似地。只是那皮囊之下。对花果山,对猴子的一颗忠心依旧未变。
当初恶龙城外说着一口的“之乎者也”,匆匆跑来投靠的酸腐书生,如今也已经行将就木了。
六百五十年的光阴,就连九头虫都已经有了二心,整个世界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还有这么一个人依旧坚守着自己的信念。
短嘴,大角都无数次嘲笑吕六拐刻板。顽固。
可,也许,也只有这样刻板、顽固,食古不化的人,才能在历经六百五十年的光阴依旧保持着不变的信念,去坚守一个遥不可及,全无把握的梦想吧。
那一瞬间,注视着老泪纵横的吕六拐,猴子的眼眶也是红了。
“快起来吧,一把年纪了。别跪了。”
说着,猴子伸手要去搀扶。
只见吕六拐伏地高声嘶吼道:“大圣爷。三界的妖众都在期盼着您的归来,都在等着您重新带领我们,竖起妖族的大旗。没想到…没想到老臣有生之年还能等到,若苍天怜悯,再给老臣些许时间,老臣必定竭尽心力辅佐大圣爷君临三界。臣——吕清,恭请大圣爷回朝,主持大局!”
“臣等,恭请大圣爷回朝,主持大局!恭请大圣爷回朝,主持大局!”所有的妖将都呼喊了起来,声声嘶吼直通九霄。
禅院中,一众僧人听着那嘶吼都战栗不已。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们会不会一会冲进来把我们全杀了?”
说着,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不远处孤孤单单端坐着的玄奘。
就在片刻之前,“齐天大圣”这四个字对于这些个僧人来说不过是一个久远的传说,一只数百年前制造了天地浩劫,最终被佛祖降服的妖怪。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这四个字对妖族来说真正的意义。
金池畏畏缩缩地爬到玄奘身旁,低声道:“玄奘法师,你那友人…那个大圣爷,应该不会对我们出手吧?”
“不会。”玄奘淡淡答道。
得到准确的回答,金池才稍稍松了口气,却还是有些忐忑坐在玄奘身旁,恨不得整个抱上去。
禅院外,远处的山头上,一只隐匿着的妖怪松开了他拨开叶片的手,转身遁去无踪。
猴子要去搀扶吕六拐的手微微顿住,缓缓收了回来,轻声道:“让他们先回去吧,我们谈谈好吗?”
“我们,谈谈?”吕六拐仰起头,有些发愣地望着猴子。那四周的一众妖怪望着猴子的眼神也是有些错愕。
料想之中感人的君臣相见,紧接着猴子兴高采烈被他们顺顺利利迎回去的剧情并没有发生。
“对。”猴子轻声道:“让他们先回去,我们两个,好好谈谈。”
吕六拐收了收神,缓缓侧过脸去。
跪在身后不远处的蛇精连忙躬着身子来到吕六拐身边。
“大圣爷吩咐了,其他人先回去,为父留下。”
“诺。”
蛇精维持着拱手的姿势躬身退入众将之中:“大圣爷有令,所有人随我先行撤退。”
说着,蛇精又对猴子拱了拱手道:“大圣爷,长信先行告退。”
猴子默默点了点头。
蛇精仰起头,化作一道白光腾空而起。那其余的妖将稍稍犹豫了一下,也都一个个朝着猴子最后行了个礼,腾空而起。
转瞬之间,整个禅院之外就只剩下猴子与吕六拐两人了。
夕阳的余晖已经流逝殆尽,月明星稀,夜风徐徐地刮着。
猴子伸手去搀扶吕六拐。
“大圣爷…别。吕清自己来。”说着,吕六拐连忙起身,躬身低头站在猴子面前。
猴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道:“陪我走走吧。”
“臣遵旨。”
闻言,猴子不禁笑了,却并未辩驳。
两人缓缓地朝山道走去,猴子随口问道:“成家了?”
吕六拐连忙恭敬地答道:“大业未成,臣不敢成家。这些年,老臣无时无刻不谨记当初花果山我妖族之败。只可惜。势单力薄。未能有所作为…如今大圣爷回来了,妖族有救了。”
“刚刚我听那谁,你对他自称‘为父’?”
“那是老臣的养子…这些年,老臣自觉日渐衰老,已是风烛残年,怕未能在有生之年迎回大圣爷,怕大圣爷归来之时,没有人迎接…所以。收养了一子一女,想让他们接老臣的衣钵,尽老臣未尽之忠。”
“原来是养子…如果有合适的,还是赶紧成家吧。”猴子淡淡叹了口气,轻声问道:“没有延寿之物吗?”
“天庭对蟠桃管控甚严,数百年前老臣倒是得到过一个,若非如此,老臣怕也等不到大圣爷了。如今,不敢想。”
“管控甚严?那黑熊精怎么还能拿到的?”
“黑熊精…大圣爷您说的是?”
“黑毛,原来猕猴王的手下。”
“这老臣就不得而知了。”
猴子不由得愣了一下。
想来。也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际遇吧。若蟠桃真的那么好弄,小白龙也不至于要找玄奘下手了。
现在的世界。确实与当初的不同了。
抿了抿唇,猴子轻声道:“没事,我这里有两个,还多一个,一会给你。”
说着,猴子伸手拍了拍吕六拐的肩膀,呵呵笑了起来。
吕六拐却没有笑。
他稍稍迟疑了一番,低声道:“大圣爷…是不是不准备跟老臣回去了?”
猴子犹豫着说道:“也不是不跟你回去,只是,暂时…恐怕不行。”
吕六拐小心翼翼地走着,一声不吭。
“没事,有什么想问的你就问吧,以前你有什么意见可都是直接提出来的。”
“老臣不敢。”吕六拐连忙说道。
淡淡叹了口气,猴子只得自己开口道:“我要保护玄奘西行大雷音寺取经,西行证道。要步行着去。不然的话,如来的问题永远无法解决。佛门有佛门的规矩,我现在跟你回去,要么不采取任何动作,一旦有所行动,性质就变了,如来可以找到借口堂而皇之地对你们出手,到时候,不过是六百五十年前的一幕重演罢了。”
“老臣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
“真的…真的明白了。”吕六拐支支吾吾地答道。
“可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就明白了?那玄奘当初还跟我讲了一日一夜,我才答应帮他的。”
吕六拐低声道:“老臣相信大圣爷,相信大圣爷一定不会丢下我们这些臣子不管的。所以,大圣爷认为应该怎么做,老臣自当遵旨。”
闻言,猴子又是无奈地笑了出来,伸手拍怕吕六拐的肩膀,微微张口想说什么,最终却不由得把话都咽了回去。
此时,相隔千里之外,一个妖怪躬身站在树上,摸出玉简帖到唇边道:“赶紧报告驸马爷,吕清已经见到大圣爷了,他们正在南瞻部洲的观音禅院。”
月色下,猴子与吕六拐在山道上缓缓地走着。
“大概就是这么回事,我记得你修的也不是悟者道,听上去应该有些复杂。总之,我现在还不能牵扯太多,一切,还是要等玄奘西行证道之后再说。”
沉默了许久,吕六拐低声道:“大圣爷,老臣只有一事相求。”
“说。”
“请大圣爷准许老臣跟在大圣爷身边。”
“为什么?”
吕六拐轻声道:“如今佛门已经广为散播玄奘法师西行之事。这一路,敌在暗我在明,必定万般艰险。大圣爷…大圣爷方才归来,这三界当中的许多事,还不甚明了,如若有老臣在身边,必定可以将一切安排妥当,知会各方,由此一来,西行得保一路畅顺。也无需劳烦大圣爷亲自动手了。”
猴子不由得笑了出来:“就是不畅顺才好。”
“不畅顺才好?”
“虽说敌在明我在暗,但有我在,如果那玄奘还让人谋了去,即便抵达大雷音寺又如何?”
“这…”
“说了是证道,那就要去证。一路相安无事,只是走十万八千里路就能证道的话。我当初不也走过吗?不是那么简单的。其实我也不太懂。但我想,玄奘总不至于想身边带太多人的。”
说着,猴子伸手轻轻拍了拍吕六拐的肩道:“你的忠心,我看到了,也很感激。但,别想太多,一会拿了蟠桃,我让黑熊精送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等我西行归来。”
“这…”吕六拐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一下落到了后方。
“怎么?”猴子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只见吕六拐“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叩首道:“请大圣爷无论如何带上老臣,那黑熊精您都已经带上,何妨再带上老臣一个呢?”
“这…”
深深吸了口气,吕六拐咬了咬牙,朗声道:“这些年,老臣每每想起当日与大角临别之时,都恨留在花果山尽忠的不是自己。今日得再见大圣爷。已是苍天对老臣最大的眷顾。这一次,请无论如何让老臣留在大圣爷身边。求大圣爷答应老臣!”
注视着匍匐在地的吕六拐。猴子不由得怔住了。
一个时辰之后,禅院中。
安顿好吕六拐,猴子推开房门,月色下,望见玄奘正静静地坐在院子的石椅上品着茗。
猴子稍稍干咳了两声。
玄奘缓缓抬起头来望了他一眼,伸手提起茶壶满上一杯茶,推到桌角。
“我没法不答应,开不了口。”一步步走到石桌边,猴子躬身坐了下去,伸手端起茶杯也不管烫不烫,一饮而尽。
“贫僧知道。”
“这样下去不行,早知道不硬拉敖烈入伙了。照这么走下去,到大雷音寺非变成一支军队不可。”
“贫僧知道。”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玄奘淡淡笑了笑,轻声道:“道家讲究‘无为’,顺其自然。佛教讲求一个‘缘’字,诸事莫强求。”
猴子顿时哼笑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瞧着玄奘道:“你倒是看得很开啊,那怎么办,我们到时候就一堆妖怪陪着你招摇过市?人类见了该都跑得没影吧,就算妖怪见了也怕啊,你还怎么普渡?”
仰起头,玄奘注视着猴子道:“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诸事莫强求。”
说着,玄奘伸手又是给猴子倒了一杯茶。
“那那个金池呢?”
玄奘双手合十,道:“尽力而为,但求无愧于心。”
猴子不由得有些无语了,却也只是干笑着,没再说什么。
此时,金池与另外两位禅院内的长老正聚在小小的禅室内。
其中一位长老低声道:“那只妖猴,可谓危险至极,实在招惹不得,还是早早放他们西行吧。莫再挽留了。再等下去,怕是这观音禅院都要让妖怪住满了!”
“有何招惹不得?”金池随口道:“有文殊尊者在,自会为我等做主,怕他作甚?”
“此言差矣。”另一位长老开口道:“弟子观那玄奘,也不像我等开始想的那般是个狂人,今日所解经文可见一斑。虽是年轻,可依佛法而论,我等三人,见解便是加起来,也不及他分毫。到底是金蝉子转世啊,我等,莫再掺合这事儿了。”
“可文殊尊者…”
“便与文殊尊者说,我等无能为力便是了。想来文殊尊者也不至于强求才是。”
“怎可如此?要说你们去说,老衲开不了这个口!”
三人一阵争执,最终却也没能争出个结果来,只得草草散去。
待其余两人走后,合上大门,金池又不由得犹豫了。
“‘我等三人见解加起来,也不及他分毫?’”想着,他不由得微微蹙起眉头。
他想起了这几日文殊那淡如止水的神色,越想越觉得蹊跷。
“如若玄奘真如此了得,文殊尊者怎会让贫僧去…难道…”回过头,他连忙奔向一旁的书架,点起油灯,将玄奘今日讲过的经一本本翻出来,逐字逐句地读着,细细地回忆玄奘今日的一言一语。
此时,禅室外,文殊正透过窗棂远远地注视着金池,若有所思。
许久,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笑了笑:“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说着,他腾空而起,转身朝着西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