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丁氏双雄
第三十七章 浪子回头
风在呼啸,不知何时风已转急,秋夜的风声,听来几乎已和草原上的风声同样凄凉。
距离黎明还远得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掌心在流着冷汗。冷汗并不是因为恐惧而流出来的,而是因为痛苦:一种他从来未曾经历过的痛苦。
陌生人也不再开口。
没有人开口。
他的仇人就坐在他面前等,等死。
他受尽各种痛苦的折磨,为的就是将这些仇人一个个找出来,要他们死在自己手里的这柄刀下。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人,看着这个人脸上因长久的痛苦与恐惧而增多的皱纹,看着这个人衰老疲倦憔悴的神色,看着这个人断了的左腿……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杀他了。
“我做错的事,我已付出了代价。”
这句话并不假。若不是因为历久如新的痛苦和恐惧,谁愿意砍下自己一条腿?
一个人在那种连续不断的折磨中生活了十九年,他付出的代价也许比死更可怕。
“这些年来,我一心想做得像是真正的君子。”
这句话也不假。这些年来,他的确一直都在容忍、忍让,从不敢再做错任何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知道错了,是不是因为他已用尽一切力量来赎罪?
“现在你还是随时可以杀了他,他已完全没有反抗的能力!”
“但现在的问题,却已不是这个人该不该杀?”
“而是这个人还值不值得杀?”
这问题没有人能替傅红雪回答。
他必须自己选择:是杀了他?还是不杀?
每个人都在看着傅红雪,心里也都在问着同样的问题。
他是要杀了易大经?还是不杀?
风仍在呼啸,风更急了。听到了这风声,就会令人又不由自主想起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想起那仿佛永无休止的风沙,想起那风中的血腥气……
但边城的夜月还是美丽的。在那凄凉朦胧的月色下,还是有很多美丽的事可以回忆。在那些回忆中,还是有很多值得怀念的人。
一些虽然可恨,却又可爱的人。
是不是每个人都有他的可恨之处,也同样都有他的可爱之处?
现在叶开在想着萧别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忽然想起这个人,这也许只因为他一向觉得这个人并不该死的。
也许他一直都在后悔,为什么要让这个人死。
真正该死的人却有很多还活着。
“我不杀你,因为你已不值得被我杀!”
“但我却一定不会放过马空群!他不仅是我父亲的朋友,而且他们是兄弟,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该由他来做的。我一定要他死在这柄刀下!”
这就是傅红雪最后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最后的抉择。
他没有杀易大经,他也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就慢慢地走出了门,左脚先迈出一步,右腿再跟着拖过去。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痛苦,竟像他这个人一样。
但他的刀还是漆黑的。
究竟是他在握着这柄刀?还是这柄刀在掌握着他的命运?
“这柄刀能带给人的,只有死和不幸!”
叶开仿佛又听见了萧别离那种仿佛来自地狱中魔咒般的声音。
他看着傅红雪慢慢地走出去,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外面的风又冷又急,他的背影在黑暗中看来,显得那么孤独,又那么寒冷……
叶开的眼睛里似已有了泪光。
丁灵琳正在看着他。她好像永远只注意他一个人。
她忽然悄悄问道:“你为什么伤心?”
叶开道:“我不是伤心,是高兴。”
丁灵琳道:“为什么高兴?”
叶开道:“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这句话刚说完,他忽然听到易大经的哭声——易大经竟已伏倒在地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他也许已有很久很久未曾真的哭过,他并不是个时常愿意将真情流露的人。
“有时活着是不是比死还痛苦?”
这问题现在也只有易大经自己才能答复。
陌生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路小佳。
路小佳石像般站在那里,没有动,也没有再剥他的花生。他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但没有表情有时岂非就是种最痛苦的表情。
陌生人忽然叹息了一声,道:“现在你可以送他回去了。”
酒已在杯中。
灯光如豆,酒色昏黄,这并不是好酒。
但酒的好坏,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你是在什么心情下喝它。一个人若是满怀痛苦,纵然是天下无双的美酒,喝到他嘴里也是苦的。
陌生人忽然道:“今天我也很高兴。”
叶开道:“是不是也因为他没有杀易大经?”
陌生人点了点头,说出一句叶开终生都难以忘记的话。
“能杀人并不难,能饶一个你随时都可以杀他的仇人,才是最困难的事。”
叶开仔细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满怀又苦又甜,忍不住举杯一饮而尽。
陌生人也举杯一饮而尽,微笑着道:“我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喝过酒了,我以前酒量本来不错的,可是后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
叶开也没有问,因为他已看出那双无情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的感情。
那是种很复杂的感情,有痛苦,也有甜蜜,有快乐,也有悲伤……
他的剑虽无情,但他的人却一向是多情的。
他当然也有很多回忆。这些回忆无论是快乐的,还是悲伤的,也都比大多数人更深邃,更值得珍惜。
丁灵琳一直在看着他。
有叶开在身旁的时候,这是她第一次像这样子看别人。
她忽然问道:“你真的就是那个阿……”
陌生人笑了笑,道:“我就是那个阿飞,每个人都叫我阿飞,所以你也可以叫我阿飞。”
丁灵琳红着脸笑了,垂下头道:“我可不可以敬你一杯酒?”
陌生人道:“当然可以。”
丁灵琳抢着先喝了这杯酒,眼睛里已发出了光,能和阿飞举杯共饮,无论谁都会觉得是件非常骄傲的事。
陌生人看着她年轻发光的眼睛,心里却不禁有些感伤。他自己心里知道,现在他已永远不会再是以前那个阿飞了。
以前那个纵横江湖的阿飞,现在在江湖中却已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连他自己也不愿意再听人谈起他那些足以令人热血沸腾的往事。
这些感伤当然是丁灵琳现在所不能了解的,所以她又笑着道:“我早就听说你是天下出手最快的人,可是一直到今天,我才相信。”
陌生人淡淡地笑了笑,道:“你错了,我从来都不是出手最快的人,一直都有人比我快。”
丁灵琳张大了眼睛。
陌生人问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教路小佳用那柄剑的?”
丁灵琳摇了摇头。
陌生人道:“这人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他叫作荆无命。”
丁灵琳笑道:“荆无命?他没有命?”
陌生人道:“每个人都有一条命,他当然也有,但他却一直觉得,他的这条命并不是他自己的。”
丁灵琳道:“这名字的确很奇怪,这种想法更加奇怪。”
陌生人叹道:“他本来就是个非常奇怪的人。”
丁灵琳道:“他的剑也很快?”
陌生人道:“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已没有比他更快的剑,而且他左右手同样快,那种速度绝不是没有看过他出手的人所能想象的。”
丁灵琳眼前似又出现了一个孤独冷傲的影子,悠悠道:“我想他一定骄傲得很。”
陌生人道:“不但骄傲,而且冷酷,他可以为了一句话杀别人,也同样会为了一句话杀死自己。”
丁灵琳道:“我想别人一定都很怕他。”
陌生人点点头,目中又露出一丝伤感,缓缓道:“但现在他在江湖中,也已是个陌生人了……”
丁灵琳道:“小李飞刀呢?他的出手是不是比荆无命更快?”
陌生人的眼睛忽然也亮了起来,道:“他的出手已不是‘快’这个字能形容的。”
丁灵琳眨着眼,道:“我明白了,他出手快不快都一样,因为他的武功已达到你所说的那种伟大的境界,所以已没有人能击败他。”
陌生人道:“绝没有人。”
丁灵琳道:“所以上官金虹的武功虽然天下无敌,还是要败在他手下。”
陌生人微笑道:“你的确很聪明。”
丁灵琳道:“他现在是不是真的还活着?”
陌生人笑道:“我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丁灵琳道:“你当然还活着。”
陌生人道:“那么他当然也一定还活着。”
丁灵琳道:“他若死了,你难道也陪他死?”
陌生人道:“我也许不会陪他死,但他死了后,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看到我。”
他的声音平静而自然,竟像是在叙说着一件很平凡的事,但无论谁都能体会到这种友情是多么伟大。
丁灵琳的眼睛里闪着亮光,叹息着道:“我本来也听说过没有人能比得上你们的友情,但也直到现在才知道。”
陌生人道:“世上也许只有友情才是最真实、最可贵的,所以无论白天羽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总认为马空群用那种手段教训他,是件非常可耻的事。”
丁灵琳道:“所以你并不反对傅红雪去杀了他。”
陌生人叹道:“但是李寻欢却绝不会这么样想的,他从来也记不住别人对他的仇恨,他一向只知道宽恕别人、同情别人。”
丁灵琳心里仿佛也充满了那种伟大的感情,隔了很久,才轻轻问道:“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他?”
陌生人道:“每年我们至少见面一次。”
丁灵琳道:“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他们根本不必问。
因为像他们这种友情,已无所不至,无论他们到了什么地方都一样。
这种感情甚至连丁灵琳都已能了解。
她的目光似也在凝视着远方,轻轻叹息着,道:“我真希望有一天能见着他。”
已有鸡啼。光明已渐渐降临大地。
陌生人慢慢地站起来,扶着叶开的肩,微笑着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尊敬他,一直想拿他做榜样,所以我很高兴。”
叶开眼睛里已有热泪盈眶,心里充满兴奋和感激。
陌生人遥望着东方的曙色道:“我要到江南去,在江南,我也许会见到他。”
他望着丁灵琳忽然又笑了笑道:“我一定会告诉他,有个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希望能看见他。”
丁灵琳笑了,闪闪发亮的眼睛里,也充满了感激和希望。
她忽然道:“江南是不是又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要发生了,所以你们都要到江南去?”
陌生人道:“也许会有的,只不过我们做的事,并不想要人知道,所以也就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他慢慢地走出去,走出了门,站在初临的曙色中,长长地吸了口气,忽又回头笑道:“今天我说的话比哪一天都多,你们可知道为什么?”
他们当然不知道!
陌生人道:“因为我已老了,老人的话总是比较多些的。”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迎着初升的太阳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健,那么稳定。
东方的云层里,刚射出第一道阳光,刚巧照在他身上,他整个人都似在发着光。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谁说他老了?他看来简直比我们还年轻。”
叶开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老,有些人永远都不会老的……”
有些人的确永远不会老,因为他们心里永远都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
一个人心里只要还有爱与希望,他就永远都是年轻的。
初升的太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热爱和希望,所以光明必将驱走黑暗。
现在阳光正照射着大地,大地辉煌而灿烂。他们就站在阳光下。
经过了这么样的一夜,他们看来竟丝毫也不显得疲倦。因为他们心里也充满了希望。
丁灵琳的脸面也在发着光,嫣然道:“你听见他刚才说的话没有?他说我又聪明,又漂亮。”
叶开在微笑。
丁灵琳盯着他,道:“你为什么从来也没有说过这种话?”
叶开道:“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琳又笑了,道:“其实你嘴上不说也没关系,只要你心里在这么样想就好了。”
她拉起了他的手,迎着初升的阳光走过去。
叶开忽然问道:“你三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丁灵琳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三哥跟你一样,又聪明,又调皮,除了生孩子之外,他好像什么都会一点,可是他自己说他最拿手的本事,还是勾引女人。”
她忽然板起了脸,大声道:“这一点你可千万不能学他。”
叶开笑了笑,道:“这一点我已不必学了。”
丁灵琳瞪了他一眼,忽又笑道:“就算你很会勾引女人又怎么样,我天天死盯着你,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丁三公子最风流,这句话我也早就听说过,我真想见见他。”
丁灵琳嫣然道:“你应该见见他,而且应该拍拍他的马屁,让他在我家里替你说两句好话。”
叶开道:“除了他之外,你家里的人都古板?”
丁灵琳点了点头,叹息说道:“尤其是我父亲,他一年也难得笑一次,我就是因为怕看他的脸,所以才溜出来的。”
叶开道:“我也知道他是个君子。”
丁灵琳笑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却不是易大经那样的伪君子。”
叶开道:“他当然不是。”
丁灵琳道:“自从我母亲去世后,别的女人他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就凭这一点,就绝不是别人能做得到的。”
叶开微笑道:“至少我就绝对做不到。”
丁灵琳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所以我绝不能比你先死。”
过了半晌,她忽又问道:“现在你想到哪里去?又去找傅红雪?”
叶开没有回答这句话。
丁灵琳道:“你想他是不是真的能找到马空群?”
叶开沉思着,缓缓道:“只要你有决心,世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
在如此灿烂的阳光下,看来的确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做不到的。
就在这时,阳光下突然有一骑快马奔来。
马是万中选一的好马,配着鲜明的鞍辔,这么样一匹好马,它的主人当然也绝不会差的。
马上人鲜衣珠冠,神采飞扬,腰畔的玉带上,挂着缀满宝石、明珠的长剑,手里轻挥着丝鞭,正是面如冠玉的英俊少年。
快马到了叶开他们面前,就突然勒缰打住。
丁灵琳立刻拍手欢呼,道:“三哥,我们正想去找你,想不到你竟先来了。”
丁三少微笑道:“我是特地来看看你这好朋友的,听说他跟我一样,也不是个好东西。”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一双发亮的眼睛已盯在叶开脸上。
丁灵琳眨着眼,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丁三少笑道:“我并没有失望。”
叶开也笑了,他也并没有失望,丁三少的确是位风流倜傥的翩翩浊世佳公子。
他微笑着道:“我也一直想见你,听说你刚赢来三十几坛陈年女儿红。”
丁三少大笑,道:“只可惜你已迟了一步,那些酒早已全都下了肚子!”
叶开道:“还有班清吟小唱呢?”
丁三少道:“那些小姑娘一个个长得都像是无锡泥娃娃一样,你看见一定也很喜欢,只可惜我也绝不能让你看见的。”
叶开道:“为什么?”
丁三少道:“就算你不怕我们这位小妹子吃醋,我们真有点怕她的。”
丁灵琳故意板着脸,道:“亏你还聪明,否则我真说不定会将你那泥娃娃一个个全都打碎。”
丁三少笑道:“你听见没有,这丫头吃起醋来是不是凶得很?”
丁灵琳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丁三少道:“你们要往哪里去?”
丁灵琳道:“你呢?”
丁三少叹了口气,苦笑道:“我不像你们这么自由自在,若是再不回去,脑袋上只怕就要被打出个大洞来了。”
丁灵琳道:“老头子还好吗?”
丁三少答道:“还好,我去年年底还看见他笑过一次。我看你也得小心些,姑妈虽然护着你,但老头子的脾气若是真发起来,你也一样难免要遭殃的。”
丁灵琳抿了抿嘴,道:“我才不怕,最多我一辈子不回去。”
丁三少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我也不反对,只不过觉得对他有点抱歉而已。”
叶开道:“对我?”
丁三少点头,道:“这又凶又会吃醋的丑丫头若是真的拿定主意要死盯着你一辈子,你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他不让丁灵琳开口,已大笑着扬鞭而去,远远地还在笑着道:“等你什么时候能一个人溜开的时候,不妨去找我,除了那些泥娃娃外,瓷娃娃和糖娃娃我也有不少……”
笑声忽然已随着蹄声远去。
丁灵琳跺着脚,恨恨道:“这个三少,真不是个好东西。”
叶开道:“可是他说的话倒很有道理。”
丁灵琳道:“他说的什么话?”
叶开笑道:“你刚才难道没有听他说,有人是个又凶又丑的醋坛子。”
丁灵琳想板起脸,却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在铺满金黄色阳光的道路上慢慢地走着,两个人心里仿佛忽然都有了心事。
叶开忽然道:“你在想什么?”
丁灵琳道:“没有。”
叶开道:“女孩子说没有想什么的时候,心里一定有心事。”
丁灵琳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叶开看着她,道:“你在想家?”
丁灵琳眼睛里果然带着些思念,也带着些忧虑。
叶开也叹了口气,道:“你当然不会真的一辈子不回去。”
丁灵琳叹道:“老实说,我别的都不担心,只担心我那个古板的爹爹。”
叶开道:“你怕他不要我这个女婿?”
丁灵琳说道:“你假如能够变得稍微规矩一点就好了。”
叶开笑了笑,道:“说不定他就喜欢我这样子的人呢。”
丁灵琳摇了摇头。
叶开道:“你认为不可能?”
丁灵琳道:“嗯。”
叶开道:“你三哥岂非就是我这样子的人,他岂非最喜欢你三哥。”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的?”
叶开道:“因为他管你三哥管得最严,何况,老年人总是喜欢小儿子的。”
丁灵琳道:“那倒是真的,我们这些兄弟姐妹中他管得最凶的,就是我三哥,但心里最喜欢的,也是我三哥。”
叶开笑道:“所以你这醋坛子又在吃醋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道:“我才不要他喜欢我,只要别老是找我的麻烦就好了。”
叶开道:“他总是找你的麻烦,也许就因为他也很喜欢你。”
丁灵琳不说话了,但眼睛里却已变得有点湿湿的,好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叶开却仿佛在沉思着,并没有注意她脸上的表情,过了很久,忽又问道:“你爹爹有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可以在他面前替我说好话的?”
丁灵琳摇摇头,道:“他平时根本很少和别人来往,就算有两个,也都是些跟他一样古板的老冬烘,老学究。”
叶开目光闪动,接道:“听说他以前跟薛斌的交情不错。”
丁灵琳又摇摇头,道:“他也许连薛斌这名字都没有听说过。”
叶开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很欣慰,但又好像有点失望。
又过了很久,他才问道:“易大经呢?也不是他的好朋友?”
丁灵琳道:“易大经一定是我三哥最近才认得的,连我都没有听说他有这么样个朋友。”
叶开问道:“你爹爹难道从来也不跟江湖中的人来往?”
丁灵琳道:“他常说江湖中只有两个人够资格跟他交朋友。”
叶开道:“哪两个?”
丁灵琳道:“其中当然有一个是小李探花,连我爹爹都一向认为他是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人物,而且认为他做的事,都是别人绝对做不到的。”
叶开笑了,道:“看来他眼光至少还不错。”
丁灵琳忽然也笑了笑,道:“还有一个你试猜猜是谁?”
叶开道:“阿飞?”
丁灵琳摇头道:“他总认为阿飞是个永远也做不出大事来的人,因为这个人太骄傲,也太孤独。”
叶开没有辩驳。
因为连他都不能不承认,丁老头子对阿飞的看法也有他的道理。
“但他若连阿飞都看不上眼,江湖中还有什么能让他看得起的人呢?”
丁灵琳道:“白天羽。”
叶开觉得很惊讶,忙问道:“白天羽?你爹爹认得他?”
丁灵琳接着道:“不认得,但他却一直认为白天羽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一直都想去跟他见见面,只可惜……”
她叹息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白天羽的确死得太早了,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物,江湖中都一定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件非常遗憾的事。
丁灵琳道:“除了这两个人外,别的人在他眼中看来,不是蠢才,就是混蛋。”
叶开苦笑道:“只可惜这两个都是绝不会去替我说好话的了。”
丁灵琳眨着眼,道:“现在能够在他面前说话的,也许只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说的话,他也许还会听几句。”
叶开道:“谁?”
丁灵琳道:“我姑妈。”
叶开道:“也就是他的妹妹?”
丁灵琳道:“他只有这一个亲妹妹,两人从小的感情就很好。”
叶开道:“你姑妈现在还没有出嫁?”
丁灵琳笑道:“她比我爹爹的眼界还要高,天下的男人,她简直连一个看得顺眼的都没有。”
叶开淡淡地道:“那也许只因为别人看她也不太顺眼。”
丁灵琳道:“你错了,直到现在为止,她还可以算是个美人,她年轻的时候,有些男人甚至不惜从千里之外赶来,只为了看她一眼。”
叶开道:“但她却偏偏连一眼都不肯让他们看。”
丁灵琳道:“一点也不错,她常说男人都是猪,又脏又臭,好像被男人看了一眼,都会把她看脏了似的,所以……”
她用眼角瞧着叶开,咬着嘴唇,道:“她常常劝我这一辈子永远不要嫁人,无论看到什么样的男人,最好都一脚踢出去。”
叶开淡淡道:“她不怕踢脏了你的脚?”
丁灵琳嫣然道:“只可惜我偏偏没出息,非但舍不得踢你,就算你要踢我,也踢不走的。”
叶开也忍不住笑了。
丁灵琳却又轻轻叹了口气,道:“所以我看她会替你说好话的机会也不大。”
叶开叹道:“看来你们这一家人,简直没有一个不奇怪的。”
丁灵琳苦笑道:“那倒也一点都不假。”
叶开道:“武林三大世家中,最奇怪的恐怕就是你们这一家人了。”
丁灵琳说道:“南宫世家的几个兄弟,常常说我们这家人就好像是一窝刺猬,没有一个身上不是长满了刺的。”
她吃吃地笑着,接着道:“幸好这些话我爹爹没听见,否则南宫世家的那几个臭小子不倒霉才怪。”
叶开道:“你爹爹的武功是不是真的很高?”
丁灵琳道:“这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这些兄弟姐妹的武功,都是跟他学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将他的武功学全。”
她眼睛里已不禁露出得意骄傲之色,又道:“我三个哥哥都已可算是武林中的一流好手,但他们的武功却还是连我爹爹的一半都比不上。”
叶开道:“但你爹爹却好像从来也没有跟别人交过手?”
丁灵琳悠然道:“那只因从来也没人敢去找他的麻烦。”
叶开道:“他也从来不去找别人的麻烦?”
丁灵琳道:“江湖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根本连听都懒得听。”
叶开目光凝视着远方,似已听得悠然神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陪你回去看看他。”
丁灵琳睁大了眼睛,道:“你敢?”
叶开笑道:“有什么好怕的,最多也只不过脑袋上被他打出个大洞来。”
丁灵琳跳起来,道:“好,我们现在就去。”
叶开道:“现在恐怕还不行。”
丁灵琳道:“现在你还要去找傅红雪?”
叶开叹了口气,道:“他的仇人愈来愈多,朋友却愈来愈少了。”
丁灵琳噘起了嘴,道:“你知道到哪里去找他?”
叶开的表情忽然又变得很奇怪,缓缓道:“这里距离梅花庵已不太远。”
丁灵琳悚然动容,道:“就是那个梅花庵?”
叶开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想傅红雪一定会到那里去看看的。”
丁灵琳脸上也露了很奇怪的表情,叹息着道:“莫说是傅红雪,就连我也一样想到那里去看看的。”
第三十八章 桃花娘子
梅花庵外那一战,非但悲壮惨烈,震动了天下,而且武林中的历史,几乎也因那一战而完全改变。
那地方的血是不是已干透?
那些英雄们的骸骨,是不是还有些仍留在梅花庵外的衰草夕阳间?
现在那已不仅是个踏雪赏梅的名胜而已,那已是个足以令人凭吊的古战场。
梅花虽然还没有开,树却一定还在那里。
树上是不是还留着那些英雄们的血?
但梅花庵外现在却已连树都看不见了。
草色又枯黄,夕阳凄凄恻恻地照在油漆久已剥落的大门上。
夕阳下,依稀还可以分辨出“梅花庵”三个字。
但是庵内庵外的梅花呢?
难道那些倔强的梅树,在经历了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血战后,终于发现了人类的残酷,也已觉得人间无可留恋,宁愿被砍去当柴烧,宁愿在火焰中化为灰烬?
没有梅,当然也没有雪,现在还是秋天。
傅红雪伫立在晚秋凄恻的夕阳下,看着这满眼的荒凉,看着这劫后的梅花庵,心里又是什么滋味?
无论如何,这名庵犹在,但当年的英雄们,却已和梅花一样,全都化作了尘土。
他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慢慢地走上了铺满苍苔的石阶。
轻轻一推,残败的大门就“呀”的一声开了,那声音就像是人们的叹息。
院子里的落叶很厚,厚得连秋风都吹不起。
一阵阵低沉的诵经声,随着秋风,穿过了这荒凉的院落。
大殿里一片阴森黝黑,看不见香火,也看不见诵经的人。
夕阳更淡了。
傅红雪俯下身,拾起了一片落叶,痴痴地看着,痴痴地想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听见有人在低诵着佛号。
然后他就听见有人对他说:“施主是不是来佛前上香的?”
一个青衣白袜的老尼,双手合十,正站在大殿前的石阶上看着他。
她的人也干瘪得像是这落叶一样,苍老枯黄的脸上,刻满了寂寞悲苦的痕迹,人类所有的欢乐,全已距离她太远,也太久了。
可是她的眼睛里,却还带着一丝希冀之色,仿佛希望这难得出现的香客,能在她们信奉的神佛前略表一点心意。
傅红雪不忍拒绝,也不想拒绝。
他走了过去。
“贫尼了因,施主高姓?”
“我姓傅。”
他要了一束香,点燃,插在早已长满了铜绿的香炉里。
低垂的神幔后,那尊垂眉敛目的佛像,看来也充满了愁苦之意。
它是为了这里香火的冷落而悲悼?还是为了人类的残酷愚昧?
傅红雪忍不住轻轻叹息。
那老尼了因正用一双同样愁苦的眼睛在看着他,又露出那种希冀的表情:“施主用过素斋再走?”
“不必了。”
“喝一盅苦茶?”
傅红雪点点头,他既不忍拒绝,也还有些话想要问问她。
一个比较年轻些的女尼,手托着白木茶盘,垂着头走了进来。
傅红雪端起了茶,在茶盘上留下了一锭碎银。
他所能奉献的,已只有这么多了。
这已足够令这饱历贫苦的老尼满意,她合十称谢,又轻轻叹息:“这里已有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傅红雪沉吟着,终于问道:“你在这里已多久?”
老尼了因道:“究竟已有多少年,老尼已不复记忆,只记得初来的那年,这里的佛像刚开光点睛。”
傅红雪道:“那至少已二十年?”
了因眼睛里掠过一丝悲伤之色,道:“二十年?只怕已有三个二十年了。”
傅红雪目中也露出一丝希冀之色,道:“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件事?”
了因道:“不是二十年前,是十九年前。”
傅红雪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知道。”
了因点了点头,凄然道:“那种事只怕是谁都忘不了的。”
傅红雪道:“你……你认得那位白施主?”
老尼了因垂首说道:“那也是位令人很难忘记的人,老尼一直在祈求上苍,盼望他的在天之灵能够得到安息。”
傅红雪也垂下了头,只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将身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
了因又叹道:“老尼宁愿身化劫灰,也不愿那件祸事发生在这里。”
傅红雪道:“你亲眼看见那件事发生的?”
了因道:“老尼不敢看,也不忍看,可是当时从外面传来的那种声音……”
她枯黄干瘪的脸上,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过了很久,才长叹道:“直到现在,老尼对红尘间事虽已全都看破,但只要想起那种声音,还是食难下咽,寝难安枕。”
傅红雪也沉默了很久,才问道:“第二天早上,有没有受伤的人入庵来过?”
了因道:“没有,自从那天晚上之后,这梅花庵的门至少有半个月未曾打开过。”
傅红雪道:“以后呢?”
了因道:“开始的那几年,还有些武林豪杰,到这里来追思凭吊,但后来也渐渐少了,别的人听说那件凶杀后,更久已绝足。”
她叹息着,又道:“施主想必也看得出这里情况,若不是我佛慈悲,还赐给了两亩薄田,老尼师徒三人只怕早已活活饿死。”
傅红雪已不能再问下去,也不忍再问下去。
他慢慢地将手里的这碗茶放在桌子上,正准备走出去。
了因看着这碗茶,忽然道:“施主不想喝这一碗苦茶?”
傅红雪摇摇头。
了因却又追问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我从不喝陌生人的茶水。”
了因说道:“但老尼只不过是个出家人,施主难道也……”
傅红雪道:“出家人也是人。”
了因又长长叹息了一声,道:“看来施主也未免太小心了。”
傅红雪道:“因为我还想活着。”
了因脸上忽然露出种冷淡而诡秘的微笑,这种笑容本不该出现这脸上的。
她冷冷地笑着道:“只可惜无论多小心的人,迟早也有要死的时候。”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衰老干瘪的身子突然豹子般跃起,凌空一翻。
只听“哧”的一声,她宽大的袍袖中,就有一蓬银光暴雨般射了出来。
这变化实在太意外,她的出手也实在太快。
尤其她发出的暗器,多而急,急而密,这十九年,她好像随时随刻都已准备着这致命的一击!
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大殿的左右两侧,忽然同时出现了两个青衣劲装的女尼,其中有一个正是刚才奉茶来的。
但现在她装束神态都已改变,一张淡黄色的脸上,充满了杀气。
两个人手里都提着柄青光闪闪的长剑,已作出搏击的姿势,全身都已提起了劲力。
无论傅红雪往哪边闪避,这两柄剑显然都要立刻刺过来的。
何况这种暗器根本就很难闪避得开。
傅红雪的脸是苍白的。
那柄漆黑的刀,还在他手里。
他没有闪避,反而迎着这一片暗器冲了过去,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他的刀已出鞘。
谁也不相信有人能在这一瞬间拔出刀来。
刀光一闪。
所有的暗器突然被卷入了刀光中,他的人却已冲到那老尼了因身侧。
了因的身子刚凌空翻了过来,宽大的袍袖和衣袂犹在空中飞舞。
她突然觉得膝盖上一阵剧痛,漆黑的刀鞘,已重重地敲在她的膝盖上。
她的人立刻跌下。
那两个青衣女尼清叱一声,两柄剑已如惊虹交剪般刺来。
她们的剑法,仿佛和武当的“两仪剑法”很接近,剑势轻灵迅速,配合也非常好。
两柄剑刺的部位,全都是傅红雪的要穴,认穴也极准。
她们的这一出手,显然也准备一击致命的。
这些身在空门的出家人,究竟和傅红雪有什么深仇大恨?
傅红雪没有用他的刀。
他用的是刀鞘和刀柄。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刀鞘和刀柄同时迎上了这两柄剑,竟恰巧撞在剑尖上。
“咯”的一声,两柄百练精钢的长剑,竟同时折断了。
剩下的半柄剑也再已把持不住,脱手飞出,“夺”的,钉在梁木上。
年轻的女尼虎口已崩裂,突然跃起,正想退,但漆黑的刀鞘与刀柄,已又同时打在她们身上。
她们也倒了下去。
刀已入鞘。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正跌坐在地上抱着膝盖的老尼了因。
夕阳更暗淡。
大殿里已只能依稀分辨出她脸上的轮廓,已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可是她眼睛里那种仇恨、怨毒之色,还是无论谁都能看得出的。
她并没有在看着傅红雪。
她正在看着的,是那柄漆黑的刀。
傅红雪道:“你认得这柄刀?”
了因咬着牙,嗄声道:“这不是人的刀,这是柄魔刀,只有地狱中的恶鬼才能用它。”
她的声音低沉嘶哑,突然也变得像是来自地狱中的魔咒。
“我等了十九年,我就知道一定还会再看见这柄刀的,现在我果然看到了。”
傅红雪道:“看到了又如何?”
了因道:“我已在神前立下恶誓,只要再看见这柄刀,无论它在谁手里,我都要杀了这个人。”
傅红雪道:“为什么?”
了因道:“因为就是这柄刀,毁了我的一生。”
傅红雪道:“你本不是梅花庵的人?”
了因道:“当然不是。”
她眼睛里忽然发出了光,道:“你这种毛头小伙子当然不会知道老娘是谁,但二十年前,提起桃花娘子来,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她说的话也忽然变得十分粗俗,绝不是刚才那个慈祥愁苦的老尼能说出口来的。
傅红雪让她说下去。
了因道:“但我却被他毁了,我甩开了所有的男人,一心想跟着他,谁知他只陪了我三天,就狠狠地甩掉了我,让我受尽别人的耻笑。”
“你既然能甩下别人,他为什么不能甩下你?”
这句话傅红雪并没有说出来。
他已能想象到以前那“桃花娘子”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对这件事,他并没有为他的亡父觉得悔恨。
若换了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
他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坦然,因为他已发觉他父亲做的事,无论是对是错,至少都是男子汉大丈夫的行径。
了因又说了些什么话,他已不愿再听。
他只想问她一件事!
“十九年前那个大雪之夜,你是在梅花庵外?还是在梅花庵里?”
了因冷笑道:“我当然是在外面,我早已发誓要杀了他。”
傅红雪道:“那天你在外面等他时,有没有听见一个人说:人都到齐了。”
了因想了想,道:“不错,好像是有个人说过这么样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有没有听出他的口音?”
了因恨恨道:“我管他是谁?那时我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等那没良心的负心汉出来,让他死在我的手里,再将他的骨头烧成灰,和着酒吞下去。”
她忽然撕开衣襟,露出她枯萎干瘪的胸膛,一条刀疤从肩上直划下来。
傅红雪立刻转过头,他并不觉得同情,只觉得很恶心。
了因却大声道:“你看见了这刀疤没有,这就是他唯一留下来给我的,这一刀他本来可以杀了我,但他却忽然认出了我是谁,所以才故意让我活着受苦。”
她咬着牙,眼睛里已流下了泪,接着道:“他以为我会感激他,但我却更恨他,恨他为什么不索性一刀杀了我!”
傅红雪忍不住冷笑,他发现这世上不知道感激的人实在太多。
了因道:“你知不知道这十九年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受的是什么罪,我今年才三十九,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已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忽然伏倒在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女人最大的悲哀,也许就是容貌的苍老,青春的流逝。
傅红雪听着她的哭声,心里才忽然觉得有些同情。
她的确已不像是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她受过的折磨与苦难的确已够多。
无论她以前做过什么,她都已付出了极痛苦、极可怕的代价。
“这也是个不值得杀的人。”
傅红雪转身走了出去。
了因突又大声道:“你!你回来。”
傅红雪没有回头。
了因嘶声道:“你既已来了,为什么不用这柄刀杀了我,你若不敢杀我,你就是个畜牲。”
傅红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门,留下了身后一片痛哭谩骂声。
“你既已了因,为何不能了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个不知道珍惜自己的女人,岂非本就该得到这种下场!”
傅红雪心里忽又觉得一阵刺痛,他又想起了翠浓。
秋风,秋风满院。
傅红雪踏着厚厚的落叶,穿过这满院秋风,走下石阶。
梅花庵的夕阳已沉落。
没有梅,没有雪,有的只是人们心里那些永远不能忘怀的惨痛回忆。
只有回忆才是永远存在的,无论这地方怎么变都一样。
夜色渐临,秋风中的哀哭声已远了。
他知道自己已永远不会再到这地方来——这种地方还有谁会来呢?
至少还有一个人。
叶开!
“你若不知道珍惜别人的情感,别人又怎么会珍惜你呢?”
“你若不尊敬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尊敬你?”
叶开来的时候,夜色正深沉,傅红雪早已走了。
他也没有看见了因。
了因的棺木已盖起,棺木是早已准备好了的,不是埋葬傅红雪,就是埋葬她自己。
她守候在梅花庵,为的就是要等白天羽这个唯一的后代来寻仇。
她心里的仇恨,远比要来复仇的人更深。
她既不能了结,也未能了因——她从来也没有想过她自己这悲痛的一生是谁造成的。
这种愚昧的仇恨,支持她活到现在。
现在她已活不下去。
她是死在自己手里的,正如造成她这一生悲痛命运的,也是她自己。
“你若总是想去伤害别人,自然也迟早有人会来伤害你。”
两个青衣女尼,在她棺木前轻轻地啜泣,她们也只不过是在为了自己的命运而悲伤,也很想结束自己这不幸的一生,却又没有勇气。
死,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叶开走的时候,夜色仍同样深沉。
这地方已不值得任何人停留。
丁灵琳依偎着他,天上的秋星已疏落,人也累了。
叶开忍不住轻抚着她的柔肩,道:“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跟着我东奔西走的。”
丁灵琳仰起脸,用一双比秋星还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柔声道:“我喜欢这样子,只要你有时能对我好一点,我什么事都不在乎。”
叶开轻轻叹了一声。
他知道情感就是这样慢慢滋长的,他并不愿有这种情感,他一直都在控制着自己。
但他毕竟不是神。
何况人类的情感,本就是连神都无法控制得了的。
丁灵琳忽又叹息了一声,道:“我真不懂,傅红雪为什么连那可怜的老尼姑都不肯放过。”
叶开道:“你以为是傅红雪杀了她的?”
丁灵琳道:“我只知道她现在已死了。”
叶开道:“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的。”
丁灵琳道:“但她是在傅红雪来过之后死的,你不觉得她死得太巧?”
叶开道:“不觉得。”
丁灵琳皱眉道:“你忽然生气了?”
叶开不响。
丁灵琳道:“你在生谁的气?”
叶开道:“我自己。”
丁灵琳道:“你在生自己的气?”
叶开道:“我能不能生自己的气?”
丁灵琳道:“可是你为什么要生气呢?”
叶开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息,道:“我本来早就该看出了因是什么人的。”
丁灵琳道:“了因?”
叶开道:“就是刚死了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你以前见过她?——你以前已经到梅花庵来过?”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她是什么人?”
叶开道:“她至少并不是个可怜的老尼姑。”
丁灵琳道:“那么她是谁呢?”
叶开沉吟着道:“十九年前的那一场血战之后,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突然失了踪,失踪的人远比死在梅花庵外的人多。”
丁灵琳在听着。
叶开道:“当时武林中有一个非常出名的女人,叫作桃花娘子,她虽然有桃花般的美丽,但心肠却比蛇蝎还恶毒,为她神魂颠倒,死在她手上的男人也不知有多少。”
丁灵琳道:“在那一战之后,她也忽然失了踪?”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你莫非认为梅花庵里的那老尼姑就是她?”
叶开道:“一定是她。”
丁灵琳道:“但她也可能恰巧就是在那时候死了的。”
叶开道:“不可能。”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除了白天羽外,能杀死她的人并没有几个。”
丁灵琳道:“也许就是白天羽杀了她的。”
叶开摇摇头道:“白天羽绝不会杀一个跟他有过一段情缘的女人。”
丁灵琳道:“但这也并不能够说明她就是那个老尼姑。”
叶开道:“我现在已经能证明。”
他摊开手,手上有一件发亮的暗器,看来就像是桃花的花瓣。
丁灵琳道:“这是什么?”
叶开道:“是她的独门暗器,江湖中从没有第二个人使用这种暗器。”
丁灵琳道:“你在哪里找到的?”
叶开道:“就在梅花庵里的大殿上。”
丁灵琳道:“刚才找到的?”
叶开点点头,道:“她显然要用这种暗器来暗算傅红雪的,却被傅红雪击落了,所以这暗器上还有裂口。”
丁灵琳沉吟着,道:“就算那个老尼姑就是桃花娘子又如何?现在她反正已经死了,永远再也没法子害人了。”
叶开道:“但我早就该猜出她是谁的。”
丁灵琳道:“你早就猜出她是谁又能怎样?迟一点,早一点,又有什么分别。”
叶开道:“最大的分别就是,现在我已没法子再问她任何事了。”
丁灵琳道:“你本来有事要问她?”
叶开点点头。
丁灵琳道:“那件事很重要?”
叶开并没有回答这句话,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特的悲伤之色,过了很久,才缓缓道:“那一战虽然从这里开始,却不是在这里结束的。”
丁灵琳道:“哦?”
叶开道:“他们在梅花庵外开始突击,一直血战到两三里之外,白天羽才力竭而死,这一路上,到处都有死人的血肉和尸骨。”
丁灵琳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紧紧地握住了叶开的手。
叶开道:“在那一战中,尸身能完整保存的人并不多,尤其是白家的人……”
他声音仿佛突然变得有些嘶哑,又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血战结束后,所有刺客的尸体就立刻全都被搬走,因为马空群不愿让人知道这些刺客们是谁,也不愿有人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丁灵琳说道:“看来他并不像是会关心别人后代的人。”
叶开道:“他关心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丁灵琳眨着眼,她没有听懂。
叶开道:“白天羽死了后,马空群为了避免别人的怀疑,自然还得装出很悲愤的样子,甚至还当众立誓,一定要为白天羽复仇。”
丁灵琳终于明白了,道:“那些人本是他约来的,他又怎样去向他们的后代报复?”
叶开道:“所以他只有先将他们的尸身移走,既然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些刺客是谁,就算有人想报复,也无从着手。”
丁灵琳道:“所以他自己也就省了不少麻烦。”
她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道:“看来他的确是条老狐狸。”
叶开道:“所以第二天早上,雪地上剩下的尸骨,已全都是白家人的。”
丁灵琳道:“为他们收尸的还是马空群?”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他们的尸骨已残缺,有的甚至连面目都已难辨认……”
他的声音更嘶哑,慢慢地接着道:“最可怜的还是白天羽,他……他非但四肢都已被人砍断,甚至连他的头颅,都已找不到了。”
丁灵琳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连掌心都沁出了冷汗。
又过了很久,叶开才黯然叹息着,道:“有人猜测他的头颅是被野兽衔走了的,但那天晚上,血战之后,这地方周围三里之内,都有人在搬运那些刺客的尸体,附近纵然有野兽,也早就被吓得远远地避开了。”
丁灵琳接着道:“所以你认为他的头颅是被人偷走的?”
叶开握紧双拳,道:“一定是。”
丁灵琳道:“你……你难道认为是被桃花娘子偷走的?”
叶开道:“只有她的可能最大。”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她是个女人——刺客中纵然还有别的女人,但活着的却只有她一个。”
丁灵琳忍不住冷笑道:“难道只有女人才会做这种事?”
叶开道:“一个人死之后,他生前的恩怨也就一笔勾销,何况那些刺客本是他生前的朋友。”
丁灵琳说道:“但桃花娘子岂非也跟他有过一段情缘?”
叶开道:“就因为如此,所以她才恨他,恨到了极处,才做得出这种疯狂的事。”
丁灵琳不说话了。
叶开道:“何况别人只不过是想要白天羽死而已,但她本来却是要白天羽一直陪着她的,白天羽活着时,她既然已永远无法得到他,就只有等他死了后,用这种疯狂的手段来占有他了。”
丁灵琳咬着嘴唇,心里忽然也体会到女人心理的可怕。
因为她忽然想到,叶开若是甩掉了她,她是不是也会做这种事呢?
这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
她身子忽然开始不停地发抖。
秋夜的风中寒意虽已很重,但她身上的冷汗,却已湿透衣裳。
夜更深,星更稀。
叶开已感觉出丁灵琳手心的汗,他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么样的苦。
“你应该找个地方去睡了。”
丁灵琳道:“我睡不着,就算我现在已躺在最软的床上,还是睡不着。”
叶开道:“为什么?”
丁灵琳道:“因为我心里有很多事都要想。”
叶开道:“你在想些什么?”
丁灵琳道:“想你,只想你一个人的事,已经够我想三天三夜了。”
叶开道:“我就在你身旁,还有什么好想的?”
丁灵琳道:“但你的事我还是没法子不想,而且愈想愈奇怪。”
叶开道:“奇怪?”
丁灵琳道:“这件事你好像知道得比谁都多,甚至比傅红雪都多,我想不通是为了什么?”
叶开笑了笑,道:“其实这事都是我零零碎碎搜集到,再一点点拼凑起来的。”
丁灵琳道:“这件事本来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叶开道:“因为我天生是个很好奇的人,而且特别喜欢管闲事。”
丁灵琳道:“世上的闲事有很多,你为什么偏偏只管这一件事?”
叶开道:“因为我觉得这件事特别复杂,愈复杂的事就愈有趣。”
丁灵琳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无论你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奇怪。”
叶开苦笑道:“你一定要觉得奇怪,我又有什么法子。”
丁灵琳道:“只有一个法子。”
叶开道:“你说。”
丁灵琳道:“只要你跟我说实话。”
叶开道:“好,我说实话,我若说我也是傅红雪的兄弟,所以才会对这件事如此关心,你信不信?”
丁灵琳道:“不信,傅红雪根本没有兄弟。”
叶开道:“你究竟想要听我说什么呢?”
丁灵琳又长长叹了口气,道:“这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叶开笑了,道:“所以我劝你不要胡思乱想,因为这件事才真的跟你连一点关系都没有,你若一定要想,就是自己在找自己的麻烦。”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这也许只因我跟你一样,什么人的麻烦都不想找,偏偏就喜欢找自己的麻烦。”
过了半晌,她忽又叹道:“现在我心里又在想另外一件事。”
叶开道:“什么事?”
丁灵琳道:“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桃花娘子偷去的,那只因她得不到他活着时的人,只好要死的人陪着他。”
叶开道:“你说的方法并不好,但意思却是差不多的。”
丁灵琳道:“所以她自己死了之后,就一定更不会离开他了。”
叶开道:“你的意思是说……”
丁灵琳道:“我的意思是说,白大侠的头颅若真是被那桃花娘子偷去的,现在就一定也放在她的棺材里。”
叶开怔住。
他的确没有想到这一点,但却不能否认丁灵琳的想法很合理。
丁灵琳道:“你想不想要我再陪你回去看看?”
叶开沉默了许久,终于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
丁灵琳道:“你刚才一心还在想找到白大侠的头颅,现在为什么又说不必了?”
叶开的神色很黯淡,缓缓道:“我想找到他的头颅,也只不过想将他好好地安葬而已。”
丁灵琳道:“可是……”
叶开打断了她的话,道:“现在他的头颅若真是在那口棺材里,想必就一定会有人将他好好安葬的,我又何必再去打扰他死去的英灵,又何必再去让桃花娘子死不瞑目。”
他叹息着,黯然道:“无论她以前怎么样,但她的确也是个很可怜的女人,我又何必再去剥夺她这最后的一点点安慰。”
丁灵琳道:“现在你怎么又忽然替她设想起来了?”
叶开道:“因为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要我无论在做什么事之前,都先去替别人想一想。”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尊敬之色,接着道:“这句话我始终都没有忘记,以后也绝不会忘记。”
丁灵琳看着他,看了很久,才轻叹着道:“你真是个奇怪的人,简直比傅红雪还奇怪得多。”
叶开“哦”了一声,道:“是吗?”
丁灵琳道:“傅红雪并不奇怪,因为他做的事,本就是他决心要去做的,而你做的事,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么样去做。”
第三十九章 情深似海
又一个黎明。
城市刚刚开始苏醒,傅红雪已进城。
在进城的道路上,人已不少了,有赤着脚、推着车子的菜贩,挑着鱼篓的渔郎,赶着猪羊到城里来卖的屠户……他们的生活是平凡而又健康的,就像是他们的人一样。
傅红雪看着他们朴实的、在太阳下发着光的脸,心里竟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别人也在看着他,说不定也在羡慕着他的悠闲。
但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苦难和创伤。
这些人肩上挑着的担子虽沉重,又有谁能比得上他肩上挑着的担子?
一百担鲜鱼蔬菜,也比不上一分仇恨那么沉重。
何况,他们的担子都有卸下来的时候,他的担子却是永远放不下来的。
傅红雪慢慢地走在长街上,他忽然渴望一碗很热的面。
这渴望竟忽然变得比什么都强烈,人毕竟是人,不是神。
一个人若认为自己是神,那么他也许就正是最愚昧的人。
在目前这一瞬间,傅红雪想找的已不是马空群,只不过是个面摊子。
他没有看见面摊子,却看见了一条两丈长、三尺宽的白麻布。
白麻布用两根青竹竿竖起,横挂在长街上。
白麻布上写着的字,墨汁淋漓,仿佛还没有完全干透。
只有十四个字,十四个触目惊心的大字:“傅红雪,你若有种,就到节妇坊来吧。”
节妇坊是个很高的贞节牌坊,在阳光下看来,就像是白玉雕成的。
牌坊两旁,是些高高低低的小楼,窗子都是开着的,每个窗口都挤满了人头。
他们正在看着这贞节牌坊前站着的二十九个人。
二十九个身穿白麻布,头上扎着白麻巾的人。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手里,都倒提着柄雪亮的鬼头大刀。
甚至连一个十岁的孩子,手里都提着这么样一柄大刀。
他手里的刀几乎比他的人还长。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悲壮之色,就像是一群即将到战场上去和敌人拼命的勇士。
站在最前面的,是个紫面长髯的老人,后面显然都是他的子媳儿孙。
他已是个垂暮的老人,但站在那里,腰杆还是挺得笔直。
风吹着他的长髯,像银丝般飞卷着,他的眼睛里却布满血丝。
每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长街尽头处。
他们正在等一个人,已等了两天。
他们等的人就是傅红雪。
自从这群人在这里出现,大家就都知道这里必将有件惊人的事要发生了。大家也都知道这种事绝不会是令人愉快的,却还是忍不住要来看。
现在大家正在窃窃私议。
“他们等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会不会来?”
这问题已讨论了两天,始终没有得到过答案。当然也没有人敢去问他们。
忽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顿。
一个人正从长街尽头慢慢地走了过来。他走路的姿态奇特而诡异,因为他竟是个跛子,一个很年轻的跛子,有张特别苍白的脸,还有柄特别黑的刀。
看见了这柄刀,这紫面长髯的老人,脸上立刻现出种可怕的杀气。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他等的人已来了。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走到一丈外,就站住了。
现在他已看见是些什么人在等他了,但却还不知道这些人是谁。
紫面长髯的老人突然大声叫道:“我姓郭,叫作郭威!”
傅红雪听见过这名字,“神刀”郭威,本来是武林中名头极响的人,但自从白天羽的“神刀堂”崛起江湖后,郭威的这“神刀”两个字就改了。
他自己并不想改的,但却非改不可。因为天下只有一柄“神刀”,那就是白天羽的刀!
郭威道:“你就是白天羽的后人?”
傅红雪道:“是。”
郭威道:“很好。”
傅红雪道:“你找我?”
郭威道:“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我本就是来听的。”
郭威也紧握着他的刀,道:“我也是那天晚上在梅花庵外杀害你父亲的人。”
傅红雪的脸突然抽紧。
郭威道:“我一直在等着他的后人来复仇,已等了十九年!”
傅红雪的眼睛里已露出血丝:“我已来了!”
郭威道:“我杀了姓白的一家人,你若要复仇,就该把姓郭的一家人也全都杀尽杀绝!”
傅红雪的心已在抽紧。
郭威的眼睛早已红了,厉声道:“现在我们一家人已全都在这里等着你,你若让一个人活着,就不配做白天羽的儿子。”
他的子媳儿孙们站在他身后,也全都瞪大了眼睛,瞪着傅红雪。每个人的眼睛都已红了,有的甚至已因紧张而全身发抖。可是就连他那个最小的孙子,都挺起了胸,丝毫也没有逃避退缩的意思。
也许他只不过还是个孩子,还不懂得“死”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但又有谁能杀死这么样一个孩子呢?
傅红雪的身子也在发抖,除了他握刀的那只手外,他全身都在抖个不停。
长街上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风吹来一片黄叶,也不知是从哪里吹来的,在他们的脚下打着滚。
连初升的阳光中,仿佛也都带着那种可怕的杀气!
郭威大喝着道:“你还等什么?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的脚却似已钉在地上。
他不能过去。他绝不是不敢——他活在这世界上,本就是为了复仇的!
可是现在他看着眼前这一张张陌生的脸,心里忽然有了种从来未曾有过的奇异感觉。
这些人他连见都没有见过,他跟他们为什么会有那种一定要用血才能洗得清的仇恨?
突然之间,一声尖锐的大叫声,刺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那孩子突然提着刀冲过来。
“你要杀我爷爷,我也要杀你。”
刀甚至比他的人还沉重。
他提着刀狂奔,姿态本来是笨拙而可笑的,但却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这种事甚至令人连哭都哭不出来。
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妇,显然是这孩子的母亲,看见这孩子冲了出去,脸色已变得像是张白纸,忍不住也想跟着冲出来。
但她身旁的一条大汉却拉住了她,这大汉自己也已热泪满眶。
郭威仰天大笑,叫道:“好,好孩子,不愧是姓郭的!”
凄厉的笑声中,这孩子已冲到傅红雪面前,一刀向傅红雪砍了下去。
他砍得太用力,连自己都几乎跌倒。
傅红雪只要一抬手,就可以将这柄刀震飞,只要一抬手,就可以要这孩子血溅当地。
但是他这只手怎么能抬得起来!
仇恨!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杀了我父亲,所以我要复仇!”
“你要杀我爷爷,所以我也要杀你!”
就是这种仇恨,竟使得两个完全陌生的人,一定要拼个你死我活!
人世间为什么要有这种可怕的仇恨,为什么要将这种仇恨培植在一个孩子的心里?
傅红雪自己心里的仇恨,岂非也正是这样子培养出来的!
这孩子今日若不死,他日长大之后,岂非也要变得和傅红雪一样!
这些问题有谁能解释?
鬼头刀在太阳下闪着光。
是挨他这一刀,还是杀了他?假如换了叶开,这根本就不成问题,他可以闪避,可以抓住这孩子抛出三丈外,甚至可以根本不管这些人,扬长而去。
但傅红雪却不行。他的思想是固执而偏激的,他想一个问题时,往往一下子就钻到牛角尖里。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索性挨了这一刀,索性死在这里。那么所有的仇恨,所有的矛盾,所有的痛苦岂非立刻就能全都解决。
但就在这时,这孩子突然惨呼一声,仰天跌倒,手里的刀已飞出,咽喉上却有一股鲜血溅出来,也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柄短刀正插在他咽喉上。
没有人看见这柄刀是哪里来的,所有的人都在注意着这孩子手里的那柄鬼头大刀!
既然没有人看到这柄短刀是哪里来的,那么它当然是傅红雪发出来的。
这孩子最多只不过才十岁,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竟能忍心下这种毒手!
人群中已不禁发出一阵愤怒的声音。
那长身玉立的少妇,已尖叫着狂奔了出来。她的丈夫手里挥着大刀,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喉咙里像野兽般的怒吼着。所有穿白麻衣,扎着白麻巾的人,也已全都怒吼着冲了出去。
他们的吼声听来就像是郁云中的雷。他们冲出来时,看来就是一阵白色的怒涛。他们已决心死在这里,宁愿死尽死绝。
那孩子的血,已将他们心里的悲哀和愤怒,全都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傅红雪却已怔在那里,看着这孩子咽喉上的短刀。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柄刀是哪里来的。
这情况就和那天在李马虎的店里一样,突然有柄刀飞来,钉在李马虎的手臂上。
叶开!难道是叶开?
郭威手里挥着刀,怒吼道:“你既然连这孩子都能杀,为什么还不拔你的刀?”
傅红雪忍不住道:“这孩子不是我杀的!”
郭威狂笑,道:“杀了人还不敢承认?想不到白天羽的儿子竟是个说谎的懦夫。”
傅红雪的脸突然因愤怒而涨红。
他平生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别人的冤枉。
他死也不能忍受。
凄厉疯狂的笑声中,郭威手里的鬼头刀,已挟带着劲风,直砍他的头颅。
“白天羽的头颅,莫非也是被这样砍下来的?”
傅红雪全身都在发抖,但等他的手握着刀柄时,他立刻镇定了下来。
这柄刀就像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我死活都没有关系,但我却绝不能让别人认为白天羽的儿子是个说谎的懦夫!”
“我绝不能让他死了后还受人侮辱!”
傅红雪突也狂吼。
他的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但刀光却是雪亮的,就像是闪电。
刀光飞出,鲜血也已溅出。
血花像烟火一般,在他面前散开。
他已看不见别的,只能看得见血。
血岂非正象征着仇恨?
他仿佛已回到十九年前,仿佛已变成了他父亲的化身!
飞溅出的血,仿佛就是梅花。
这里就是梅花庵。
这些人就是那些已将白家满门杀尽了的凶手刺客!
他们要他死!
他也要他们死!
没有选择!已不必选择!
闪电般的刀光,匹练般的飞舞。
没有刀与刀相击的声音,没有人能架住他的刀。
只有惨呼声、尖叫声、刀砍在血肉上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
每一种声音都足以令人听了魂飞胆碎,每一种声音都令人忍不住要呕吐。
但傅红雪自己却什么都听不见。
他只能听到一种声音——这声音却是从他心里发出来的!
“让你的仇人全都死尽死绝,否则你也不要回来见我!”
他仿佛又已回到了那间屋子。
那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他本来就是在黑暗中长大的,他的生命中就只有仇恨!
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现在白家的人血已流尽,现在已到了仇人们流血的时候!
两旁的窗口中,有人在惊呼,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呕吐。
白麻衣已被染成红的。
冲上来的人,立刻就倒了下去!
“这柄刀本不属于人间,这是一柄来自地狱中的魔刀!”
这柄刀带给人的,本就只有死与不幸!
刀光过处,立刻就有一连串血肉飞溅出来!
也不知是谁在大喝:“退下去!全都退下去!留下一条命,以后再复仇!”
怒吼、惊喝、惨呼,刀砍在血肉之上,砍在骨头之上……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全都停止。
除了傅红雪外,他周围已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阴森森的太阳,已没入乌云后,连风都已停止。
开着的窗子,大多数都已紧紧关起,没有关的窗子,只因为有人伏在窗台上流血、呕吐。
长街上的青石板,已被染红。
刀也已被染红。
傅红雪站在血泊中,动也不动。
郭威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下,那孩子的尸体也在他脚下。
血还在流,流入青石板的隙缝里,流到他的脚下,染红了他的脚。
傅红雪似已完全麻木。他已不能动,也不想动。
突然之间,一声霹雳自乌云中震下,闪电照亮了大地。
傅红雪仿佛也已被这一声霹雳惊醒。他茫然四顾一眼,看了看脚下的尸身,又看了看手里的刀。
他的心在收缩,胃也在收缩。
然后他突然拔起那孩子咽喉的刀,转过身,飞奔了出去。
又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落,苍天仿佛也不忍再看地上的这些血腥,特地下这一场暴雨,将血腥冲干净。
只可惜人心里的血腥和仇恨,却是再大的雨也冲不走的。
傅红雪狂奔在暴雨中。
他从来也没有这么样奔跑过,他奔跑的姿态比走路更奇特。
暴雨也已将他身上的血冲干净了。可是这一场血战所留下的惨痛回忆,却将永远留在他心里。
他杀的人,有很多都是不该杀。他自己也知道——现在他的头脑也已被暴雨冲得很清醒。
但当时他却绝没有选择的余地!
为什么?只为了这柄刀,这柄他刚从那孩子咽喉上拔下来的短刀!
那孩子若不死,这一场血战并不是绝对不可以避免的。
傅红雪心里也像是有柄刀。
叶开!叶开为什么要引起这场血战?
前面有个小小的客栈,傅红雪冲进去,要了间屋子,紧紧地关上了门。
然后他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
他呕吐的时候,身子突然痉挛,突然抽紧,他倒下去的时候,身子已缩成一团。
他就倒在自己吐出来的苦水上,身子还在不停地抽缩痉挛……
他已完全没有知觉。也许这时他反而比较幸福些——没有知觉,岂非也没有痛苦?
雨下得更大,小而闷的屋子,愈来愈暗,渐渐已没有别的颜色。
只有黑!黑暗中,窗子忽然开了,一条黑影幽灵般出现在窗外。
一声霹雳,一道闪电。
闪电照亮了这个人的脸。
这个人的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着倒在地上的傅红雪,谁也分辨不出,这种表情是悲愤?是仇恨?是愉快?还是痛苦?……
傅红雪清醒的时候,人已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干燥而柔软。
灯已燃起。灯光将一个人的影子照在墙上,灯光昏暗,影子却是黑的。
屋子里还有个人!是谁?
这人就坐在灯后面,仿佛在沉思。傅红雪的头抬起了一点,就看到了她的脸,一张疲倦、憔悴、充满了忧郁和痛苦,但却又十分美丽的脸。
傅红雪的心又抽紧,他又看见了翠浓。
翠浓也看见了他。她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柔声道:“你醒了!”
傅红雪不能动,不能说话,他整个人都似已完全僵硬。
她怎么会忽然来了?为什么偏偏是她来?为什么偏偏要在这种时候来?
翠浓道:“你应该再多睡一会儿的,我已叫人替你炖了粥。”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那么关切,就像他们以前在一起时。难道她已忘记了过去那些痛苦的事。
傅红雪却忘不了。他突然跳起来,指着门大叫:“滚!滚出去!”
翠浓的神色还是很平静,轻轻道:“我不滚,也不出去。”
傅红雪嘶声道:“是谁叫你来的?”
翠浓道:“是我自己来的。”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来?”
翠浓:“因为我知道你病了。”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发抖,道:“我的事跟你完全没有关系,也用不着你管。”
翠浓道:“你的事跟我有关系,我一定要管的。”
她的回答温柔而坚决。
傅红雪喘息着,道:“但我现在已不认得你,我根本就不认得你。”
翠浓柔声道:“你认得我的,我也认得你。”
她不让傅雪红开口,接着又道:“以前那些事,无论是你对不起我,还是我对不起你,我们都可以忘记,但我们总算还是朋友,你病了,我当然要来照顾你。”
朋友!以前那种刻骨铭心、魂牵梦萦的感情,现在难道已变成了一种淡淡的友谊?以前本来是相依相偎,终夜拥抱着等待天明的情人,现在却只不过是朋友。
傅红雪心里突又觉得一阵无法忍受的刺痛,又倒了下去,倒在床上。
翠浓道:“我说过,你应该多休息休息,等粥好了,我再叫你。”
傅红雪握紧双拳,勉强控制着自己。
“你既然能将我当作朋友,我为什么还要去追寻往昔那种感情?”
“你既然能这样冷静,我为什么还要让你看见我的痛苦?”
傅红雪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一定要让她相信,我也完全忘记了过去的事。”
翠浓站起来,走到床前,替他拉起了被——甚至连这种动作都还是跟以前一样。
傅红雪突然冷冷道:“谢谢你,要你来照顾我,实在不敢当。”
翠浓淡淡地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你也不必客气。”
傅红雪道:“但你总是客人,我应该招待你的。”
翠浓道:“大家既然都是老朋友了,你为什么还一定要这么客气?”
傅红雪道:“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
一双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融化为一体的情人,现在竟面对着面说出这种话来,别人一定觉得很滑稽。
又有谁知道他们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的指甲已刺入了掌心,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应该这样子麻烦你的。”
翠浓道:“我说过没关系,反正我丈夫也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连声音都已几乎突然嘶哑,过了很久,才总算说出了三个字:“你丈夫?”
翠浓笑了笑,道:“对了,我竟忘了告诉你,我已经嫁了人。”
傅红雪的心已碎了,粉碎!
“恭喜你。”
这只不过是三个字,三个很普通的字,无论任何人的一生中,必定都多多少少将这三个字说过多次。
可是在这世上千万个人中,又有几人能体会到傅红雪说出这三个字时的感觉?
那已不仅是痛苦和悲伤,也不是愤怒和仇恨,而是一个深入骨髓的绝望。
足以令血液结冰的绝望。
他甚至已连痛苦都感觉不到。他还活着,他的人还在床上,但是这生命、这**,都似已不再属于他。
“恭喜你。”
翠浓听着他说出这三个字,仿佛笑了笑,仿佛也说了句客气话。
只不过她是不是真的笑了?
她说了句什么话?
他完全听不到,感觉不到。
“恭喜你。”
他将这三个字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遍,但是他自己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也不知说了多久,他才能听得见翠浓的声音。
她正在低语着。
“每个女人——不论是怎么样的女人,迟早都要找个归宿,迟早都要嫁人的。”
傅红雪道:“我明白。”
翠浓道:“你既然不要我,我只好嫁给别人了。”
她在笑,仿佛尽力想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无论如何,结婚都毕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傅红雪眼睛瞪着屋顶上,显然也在尽力控制着自己,既不愿翠浓看出他心里的痛苦和绝望,也不想再去看她。
但过了很久,他忽然又问道:“你的丈夫是不是也来了?”
翠浓道:“嗯。”
新婚的夫妻,当然应该是寸步不离的。
傅红雪咬紧了牙,又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就在外面?”
翠浓道:“嗯。”
傅红雪道:“那么你就应该出去陪他,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翠浓道:“我说过,我要照顾你。”
傅红雪道:“我并不想要你照顾,也不想让别人误会……”
他虽然在努力控制着,但声音还是忍不住要发抖,几乎已说不下去。
幸好翠浓已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担心这些事,所有的事他全都知道。”
傅红雪道:“他知道什么?”
翠浓道:“他知道你这个人,也知道我们过去的感情。”
傅红雪道:“我们……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情。”
翠浓道:“不管怎么样,反正我已将以前那些事全都告诉了他。”
傅红雪道:“所以你就更不该到这里来。”
翠浓道:“我到这里来找你,也已告诉了他,他也同意让我来照顾你。”
傅红雪的牙龈已被咬出血,忍不住冷笑道:“看来他倒是个很开通的人。”
翠浓道:“他的确是。”
傅红雪突然大声道:“但我却并不是,我一点也不开通。”
翠浓勉强笑了笑,道:“你若真的怕别人误会,我可以叫他进来一起陪你。”
她不等傅红雪同意,就回过头,轻唤道:“喂,你进来,我替你介绍一个朋友。”
“喂。”
这虽然也是个很普通的字,但有时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亲密。
新婚的夫妻,在别人面前,岂非总是用这个字作称呼的。
门本来就没有拴起。
她刚说了这句话,外面立刻就有个人推门走了进来,好像本就一直守候在门外。
妻子和别的男人在屋里,做丈夫的人当然总难免有点不放心。
傅红雪本不想看见这个人,但却又忍不住要看看。
这个人年纪并不大,但也已不再年轻。
他看来大概有三十多岁,将近四十,方方正正的脸上,布满了艰辛劳苦的生活所留下的痕迹。
就像别的新郎官一样,他身上也穿着套新衣服,华贵的料子,鲜艳的色彩,看起来和他这个人很不相配。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他是个老实人。
久历风尘的女人,若是真的想找个归宿,岂非总是会选个老实人的?
这至少总比找个吃软饭的油头小光棍好。
傅红雪看见这个人时,居然并没有很激动,甚至也没有嫉恨,和上次他看见翠浓和别人那半天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种人本就引不起别人的激动的。
翠浓已拉着这人的衣袖走过来,微笑着道:“他就是我的丈夫,他姓王,叫王大洪。”
王大洪。老老实实的人,老老实实的名字。
他被翠浓牵着走,就像是个孩子似的,她要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
翠浓又道:“这位就是我跟你说起过的傅红雪,傅公子。”
王大洪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容,抱拳道:“傅公子的大名,在下已久仰了。”
傅红雪本不想理睬这个人的,以前他也许连看都不会多看这种人一眼。
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他死也不愿意让翠浓的丈夫,把他看成个心已碎了的伤心人。
但他也实在不知道应该跟这种人说什么,只有喃喃道:“恭喜你,恭喜你们。”
王大洪居然也好像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是站在那里傻笑。
翠浓瞅了他一眼,又笑道:“他是个老实人,一向很少跟别人来往,所以连话都不会说。”
傅红雪道:“不说话很好。”
翠浓道:“他也不会武功。”
傅红雪道:“不会武功很好。”
翠浓重:“他是个生意人,做的是绸缎生意。”
傅红雪道:“做生意很好。”
翠浓笑了,嫣然道:“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至少他……”
她笑得很苦,也很酸,声音停了停,才接着道:“至少他不会抛下我一个人溜走。”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她在说什么,他没有看见她那种酸楚的笑容。
他好像在看着王大洪,其实却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看不见。
但王大洪却好像很不安,嗫嚅讷讷地道:“你们在这里多聊聊,我……我还是到外面去的好。”
他想将衣袖从翠浓手里抽出来,却好像又有点不敢似的。
因为翠浓的脸色已变得很不好看。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人并不少,但像他怕得这么厉害的倒也不多。
老实人娶到个漂亮的老婆,实在并不能算是件走运的事。
傅红雪忽然道:“你请坐。”
王大洪道:“是。”
他还是直挺挺地站着。
翠浓瞪了他一眼,道:“人家叫你坐,你为什么还不坐下去?”
王大洪立刻就坐了下去,看来若没有他老婆吩咐,他好像连坐都不敢坐。
他坐着的时候,一双手就得规规矩矩地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手很粗糙,指甲里还藏着油气污秽。
傅红雪看了看他的一双手,道:“你们成亲已经有多久?”
王大洪道:“已经有……有……”
他用眼角瞟着翠浓,好像每说一句话,都得先请示请示她。
翠浓道:“已经快十天了。”
王大洪立刻道:“不错,已经快十天了,到今天才九天。”
傅红雪道:“你们是早就认得的?”
王大洪道:“不是……是……”
他连脸都已紧张地涨得通红,竟似连这种简单的问题都回答不出。
傅红雪已抬起头,瞪着他。
天气虽然已很凉,但王大洪头上却已冒出了一粒粒黄豆般大的汗珠子,简直连坐都坐不住了。
傅红雪忽然道:“你不是做绸缎生意的。”
王大洪的脸上又变了颜色,吃吃道:“我……我……我……”
傅红雪慢慢地转过头,瞪着翠浓,一字字道:“他也不是你的丈夫。”
翠浓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就像是突然被人在脸上重重一击。
她脸上本来仿佛戴着个面具,这一击已将她的面具完全击碎。
女人有时就像是个核桃。
你只要能击碎她外面的那层硬壳,就会发现她内心是多么柔软脆弱。
傅红雪看着她,冷漠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也不知是欢喜?是悲哀?是同情?还是怜悯?
他看着一连串晶莹如珠的眼泪,从她美丽的眼睛里滚下来……他看着她身子开始颤抖,似已连站都站不住。
她已不用再说什么,这已足够表示她对他的感情仍未变。
她已不能不承认,这个人的确不是她的丈夫。
傅红雪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这个人究竟是谁?”
翠浓垂下头,道:“不知道。”
傅红雪道:“你也不知道?”
翠浓道:“他……他只不过是店里的伙计临时替我找来的,我根本不认得他。”
傅红雪道:“你找他来,为的就是要他冒充你的丈夫?”
翠浓头垂得更低。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翠浓凄然道:“因为我想来看你,想来陪着你,照顾你,又怕你赶我走,因为我不愿让你觉得我是在死缠着你,不愿你觉得我是个下贱的女人。”
最重要的是,她已不能再忍受傅红雪的冷漠和羞侮。
她生怕傅红雪再伤害她,所以才想出这法子来保护自己。
这原因她虽然没有说出,但傅红雪也已明白。
傅红雪并不真的是一块冰,也不是一块木头。
翠浓流着泪,又道:“其实我心里始终只有你,就算你不要我了,我也不会嫁给别人的,我自从跟你在一起后,就再也没有把别的男人看在眼里。”
傅红雪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谁说我不要你,谁说的?”
翠浓抬起头,用流着泪的眼睛看着他,道:“你真的还要我?”
傅红雪大叫道:“我当然要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女人,我都要你,除了你之外,我再也不要别的女人了。”
这是他第一次真情流露。他张开双臂时,翠浓已扑入他怀里。
他们紧紧拥抱着,两个人似已融为一体,两颗心也已变成一个。所有的痛苦、悲伤、误会、气愤,忽然间都已变为过去,只要他们还能重新结合在一起,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他们烦恼的?
翠浓用力抱住他,不停地说:“只要你真的要我,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走了,再也不会离开你。”
傅红雪道:“我也永远不会离开你。”
翠浓道:“永远?”
傅红雪道:“永远!”
王大洪看着他们,眼睛里仿佛带着种茫然不解的表情。
他当然不能了解这种情感,更不懂他们既然真的相爱,为什么又要自寻烦恼。
爱情的甜蜜和痛苦,本就不是他这种人所能够了解的。
因为他从来没有付出过痛苦的代价,所以他也永远不会体会到爱情的甜蜜。
他只知道,现在他留在这里,已是多余的。
他悄悄地站起来,似已准备走出去。
傅红雪和翠浓当然不会注意到他,他们似已完全忘记了他的存在。
昏暗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照在墙上:白的墙,黑的影子。
他慢慢地转过身子,手里突然多了一尺七寸长的短剑!
剑锋薄而利,在灯下闪动着一种接近惨碧色的蓝色光芒。
剑上莫非有毒?
第四十章 新仇旧恨
王大洪慢慢地往外走,走了两步,突然翻身!
青蓝色的剑光一闪,已闪电般向傅红雪的左肋下刺了过去。
没有人能想到这变化,何况是一对正沉醉在对方怀抱中的恋人?
傅红雪用两只手紧拥着翠浓,肋下完全暴露着,本就是最好的攻击目标。
这一剑不但又快又狠,而且正是看准了对方的弱点才下手的。
为了要刺出这一剑,这个人显然已准备了很多年,多年来积压着的仇恨和力量,已完全在这一剑中发泄!
傅红雪非但没有看见,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
但翠浓却恰巧在这一瞬间张开眼,恰巧看见了墙上的影子。
她连想都没有想,突然用尽全身力量,推开了傅红雪,用自己的身子,去挡这一剑。
剑光一闪,已刺入了她的背脊。
一阵无法形容的刺痛,使得她只觉得整个人都仿佛已被撕裂。
可是她的眼睛,却还是在看着傅红雪。
她知道从今以后,只怕再也看不到傅红雪了,所以现在只要能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晕过去。
没有人能形容出她此刻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人能了解。
那不仅是悲伤,也是欣慰。
因为她虽然已快死了,但傅红雪却还可以活下去。
因为她终于已能让傅红雪明白,她对他的情感有多么深远,多么真挚。
她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甜蜜的微笑。
因为她活得虽然卑贱,可是她的死,却是高贵伟大的。
她的生命总算已有了价值。
傅红雪又倒在床上,看着她,看着她混合着痛苦和安慰的眼光,看着她凄凉而甜蜜的微笑。
他的心已碎了。
翠浓看着他,终于挣扎着说出了一句话。
“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要害你。”
傅红雪道:“我……我相信你。”
他用力咬着牙,但满眶热泪,还是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翠浓嫣然一笑,突然倒下去,苍白美丽的脸已变成死黑色。
短剑还留在她背上。
薄而利的剑锋,已刺入了她的骨节,被夹住。
王大洪一时间竟没有拔出来,只有放开手,一步步向后退。
他希望能退出去,希望傅红雪在这强烈的悲伤和震惊下,忘记了他。
傅红雪的确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不过从紧咬着的牙缝中吐出两个字。
“站住!”
没有人能形容这两个字中包含的仇恨和怨毒,甚至没有人能想象。
在灯光下看来,王大洪忠厚善良的脸,已变得魔鬼般狰狞恶毒。
可是他还是站住了。
傅红雪的声音中,竟似有一种足以令神鬼震慑的力量。
仇恨的力量。
王大洪突然狞笑道:“你一定想知道我究竟是什么人。”
傅红雪点点头。
王大洪道:“我是来要你命的人!”
傅红雪平静地道:“你也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的凶手?”
王大洪道:“我不是,我要杀的只是你!”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冷笑道:“你能杀别人,别人为什么不能杀你?”
傅红雪道:“我不认得你。”
王大洪道:“你也不认得郭威,但你却杀了他,还杀了那可怜的孩子。”
傅红雪的心已沉了下去,道:“你是为他们来复仇的?”
王大洪道:“不是。”
傅红雪道:“你为的是什么?”
王大洪道:“杀人的理由有很多,并不一定是为了仇恨。”
他冷笑着,又道:“那孩子平生从未做过一件害人的事,更没有杀过人,但现在却已死在你手里,你呢?你已杀过多少人?你杀的人真是全部该杀的?”
傅红雪突然觉得手足冰冷。
王大洪道:“只要你杀过一个人,就可能有无数人要来杀你!只要你杀错过一个,就永远无权再问别人为什么来杀你!”
傅红雪慢慢地站起来,俯下身,轻轻拉起了翠浓的手。
这双手本是温暖而柔软的,只有在这双手轻抚着时,他才会暂时忘记那种已深入骨髓的仇恨,他的心才会有片刻宁静。
但现在这双手似已完全冰冷僵硬。
他没有流泪,只是痴痴地看着她,仿佛又已忘记了王大洪的存在。
他苍白的脸上,几乎已变得完全没有表情。
可是他另一只手却已握住了他的刀。
漆黑的刀,黑得令人心碎。
无论谁看见这柄刀,都立刻会觉得有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起。
王大洪看见了这柄刀,他的手似乎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
傅红雪还是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你可以杀我,无论谁都可以杀我,但却不该杀她的。”
他的声音奇异而遥远,仿佛来自远山,又仿佛来自地狱。
“我不管你是什么人,也不管你是为什么而来的,你杀了她,我就要你死!”
王大洪脸也变为灰色,却还是在冷笑着,道:“现在你还有拔刀的力气?”
傅红雪没有回答。
他只是慢慢地站起来,慢慢地向王大洪走过去,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刀鞘漆黑,眸子漆黑。
漆黑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盯在王大洪咽喉上。
王大洪的呼吸突然停顿,就仿佛被一双看不见的铁手,扼住了咽喉。
他已不再往后退,因为他也知道,现在根本已无路可退。
刀虽然还没有拔出来,可是他整个人却似已全都在这柄刀的阴影笼罩下。
黑暗而巨大的阴影,压得他的心一直在往下沉,似已将沉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傅红雪已走过来,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笨拙,可是只要他手里还握着他的刀,就绝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个笨拙的跛子。
他的人似已和他的刀结为一体。
王大洪看着他的刀,忽然长长叹息。
傅红雪道:“你已后悔?”
王大洪点点头,黯然道:“我只后悔没有听信一个人的话。”
傅红雪道:“什么话?”
王大洪道:“他本来要我先毁了你这柄刀的。”
傅红雪道:“先毁这柄刀?”
王大洪道:“这柄刀虽然并不特别,但是对你来说,它的价值却很特别。”
傅红雪道:“哦?”
王大洪道:“因为这柄刀就像是你的拐杖一样,若没有这柄刀的话,你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而已,你只有在手里握着这柄刀的时候,才能站得直。”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已似有火焰在燃烧。
王大洪注意着他脸上的表情道:“这些话当然不是我说的,因为我以前根本就没见过你,根本就不了解你。”
傅红雪道:“这些话是谁说的?”
王大洪道:“是一个人。”
傅红雪道:“什么人?”
王大洪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红雪道:“你来杀我是不是这个人要你来的?”
王大洪道:“也许是,也许不是。”
他脸上忽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接着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人是谁的……而且也永远猜不出来的。”
这句话已无异承认,他来杀傅红雪,的确是受人主使。
他本来确实没有要杀傅红雪的理由。
这世上虽然有很多人会无故杀人,但他却绝不是这种人。
能用这种周密恶毒的计划来杀人的,就绝不会是这种人。
傅红雪忽然抬起头,漆黑的眸子也已开始燃烧,燃烧着的眸子已盯在他脸上。
王大洪的神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冷冷道:“你为什么还不拔刀?”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慢慢地说道:“因为我不懂。”
王大洪道:“什么事不懂?”
傅红雪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替别人死?”
王大洪道:“替别人死?”
傅红雪道:“你本来只不过是个受人利用的工具,根本不值得我动手杀你。”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我应该杀的,本是那个叫你来杀我的人。”
王大洪道:“只要我说出那个人是谁,你难道就肯放我走?”
傅红雪冷冷道:“我说过,你这种人根本就不值得我动手。”
王大洪突然沉默,显然在考虑。
傅红雪提出的条件实在很诱人,无论谁都会考虑考虑的。
只要能活得下去,相信世上绝没有真正想死的人。
傅红雪并没有催促。
当别人在考虑下决定时,你若催促他,压迫他,得到的效果往往是相反的。
这道理傅红雪也懂。
过了很久,王大洪忽然道:“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个君子。”
傅红雪沉默,默认。
王大洪道:“像我这种人,为了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无论谁我都会出卖的。”
傅红雪冷冷道:“你并不笨。”
王大洪道:“所以我还有一个问题。”
傅红雪等着他问。
王大洪道:“我怎知你现在一定能杀得了我?也许你现在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那么,我又何必将别人的秘密告诉你?”
傅红雪也没有回答这句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着这个人,过了很久,才缓缓地道:“我本该一刀削落你的耳朵,让你相信的。”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非但不值得我动手,更不值得我拔刀。”
王大洪道:“哦?”
傅红雪道:“但我却不能不让你明白一件事。”
王大洪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用刀,也一样可以杀你。”
王大洪笑了。
他当然不信傅红雪会放下这柄刀。
但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傅红雪已放下手里的刀,放在桌上。
他好像决心要证明一件事——没有这柄刀,他还是一样可以站得起来。
王大洪果然显得惊讶——也就在他脸上刚开始露出惊讶之色的这一刹那间,他手里又多了柄短剑,闪动着惨碧光芒的短剑。
剑光一闪,已刺向傅红雪的胸膛。
王大洪当然并不是个生意人,“王大洪”也当然绝不是他的真名。
他一剑刺出时,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非但一定是个成名的剑客,而且一定是杀人的专家。
他的剑法恶毒而辛辣,虽然没有繁复奇诡的变化,但在杀人时却很有效。
这一剑刺出,就像是毒蛇的舌信。
傅红雪已无法挥刀招架,他手里已没有刀。
可是他还有手。
手是苍白的。
他身子一闪,苍白的手突然间向剑上抓了过去。
他似已忘了自己这双手是血肉,不是钢铁,似已忘了自己手里已没有刀。
这是不是因为他感觉中,他的手已和他的刀永远结成一体?
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空着手的习惯?
剑上淬着剧毒,只要他的手被划破一点,他就要倒下去。
王大洪的剑没有变招。他当然不肯变招,他希望傅红雪能抓住他的剑,抓得愈用力愈好。
真正的聪明人,永远不会将别人当作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总是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不是别人,是自己。
王大洪觉得傅红雪实在是个呆子。
除了呆子外,还有谁会用自己的手去抓一柄淬过毒的利剑!
这也许只因为他受的刺激大,所以脑袋里已出了毛病。
王大洪几乎已快笑出来了。
他当然还没有笑出来,因为这本来是一瞬间发生的事。
他也知道自己这一剑招式已用老,速度已慢了下来。
这一剑既没有刺中对方,本就该早已变招的。
现在他只等着傅红雪的手抓上来。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眼前一花,苍白的手已打在他黝黑的脸上。
在最后的一刹那间,傅红雪的招式竟突然变了,变得真快,快得无法思议。
他只觉得眼前突然变成一片黑暗,头脑中突然一阵晕眩,什么事都已感觉不到。
等他再清醒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倒在墙角,鼻子里还在流着血,脸上就像是尖针在刺着,左边的颧骨碎裂,鼻梁的位置已改变。
他能抬起头来时,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剑,已到了傅红雪手上。
傅红雪凝视着这柄剑,过了很久,才转向他,冷冷道:“这柄剑不是你的?”
王大洪摇摇头。
傅红雪道:“你用的本是长剑。”
王大洪点点头。
用长剑的人突然改用短剑,出手固然更快,但力量和部位就无法拿捏得很准了。
这点他自己也很明白。
傅红雪道:“这柄剑也是那个人给你的?”
王大洪又点点头。
傅红雪忽然将剑抛在他脚下,道:“你若想再试一次,不妨将这柄剑再拿回去。”
王大洪又摇摇头,连看都不敢再看这柄剑一眼。
他的勇气似已完全崩溃。
傅红雪冷冷道:“你为什么不愿再试?现在我手里还是没有刀,还只不过是个可怜的跛子。”
王大洪道:“你不是。”
他忽然长长叹息,道:“你也不是呆子。”
——将别人当作呆子的人,到最后往往会发现真正的呆子并不是别人,是自己。
这点他现在也终于明白。
傅红雪道:“现在你已肯说出那个人是谁?”
王大洪突又长叹,道:“就算我说出来,也没有用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王大洪道:“因为你绝不会相信。”
傅红雪道:“我相信。”
王大洪迟疑着,道:“我能不能相信你呢?你真的肯放我走。”
傅红雪道:“我已说过一次。”
有些人说的话,一次就已足够。
王大洪终于松了口气,道:“那个人本是你的朋友,你的行踪,没有人比他知道得更清楚。”
傅红雪突然握紧着双拳,似已隐隐猜出这个人是谁了。
他没有朋友。
在这世界上,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勉强算是他的朋友,因为他已能感觉到一种被朋友出卖的愤怒和痛苦。
但他却还是不愿相信,不忍相信,所以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这个人姓什么?”
王大洪道:“他姓……”
突然间,刀光一闪。
只一闪,比电光还快的一闪,然后所有的声音都突然停顿。
“他姓……”
王大洪永远也不能说出这个人姓什么了,他也已用不着再说。
这柄短刀已说明了一切。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插上了李马虎的手腕。
——刀光一闪,一柄短刀杀了那无辜的孩子。
现在刀光又一闪,封住了王大洪的口。
三柄同样的刀,同样的速度,同样可怕。
三柄刀当然是同一个人发出的。
王大洪眼睛凸出,张大了嘴,伸出了舌头,他的咽喉气管被一刀割断,他死得很快。
可是他死不瞑目。
他死也不相信这个人会杀他。
傅红雪也不信。
他不愿相信,不忍相信,但现在却已不能不信。
——看不见的刀,才是最可怕的刀。
——能令人看不出他真正面目的人,才是最可怕的人。
傅红雪忽然发觉,叶开这个人远比那闪电般的飞刀还可怕。
刀是从窗外射进来的,但窗外却没有人。
夜,秋夜。
夜已很深,秋也已很深。
暴雨初歇,地上的积水里,也有点点星光。
傅红雪抱着翠浓,从积水上踩过去,踩碎了这点点星光。他的心也仿佛被践踏着,也已碎了。
风很轻,轻得就像是翠浓的呼吸。
可是翠浓的呼吸久已停顿,温暖柔软的**也已冰冷僵硬。那无限的相思,无限的柔情,如今都已化作一摊碧血。
傅红雪却将她抱得更紧,仿佛生怕她又从他怀抱中溜走。
但这次她绝不会再走了。她已完全属于他,永远属于他。
泉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过了清溪上的小桥,就是山坡。
他不停地向前走,踏过积水,跨过小桥,走上山坡,一直走向山最高处。
星已疏了,曙色已渐渐降临大地。
他走到山巅,在初升的阳光中跪下,轻轻地放下了她。
金黄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使得她死灰色的脸看来仿佛忽然有了种圣洁的光辉。
无论她生前做过什么事都无妨,她的死,已为她洗清了她灵魂中所有的污垢。
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比为别人牺牲自己更神圣?更伟大?
他跪在山巅,将她埋葬在阳光下。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从东方升起的第一线阳光,都将照在她的坟墓上。
阳光是永恒的,就像是爱情一样。
爱情有黯淡时,阳光也一样。
太阳升起又落下。
傅红雪下山时,已是第二个晚上。
大病初愈后,再加上这种几乎没有人能忍受的打击,他整个人剩下的还有什么?
除了悲伤、哀痛、愤怒、仇恨外,他还有什么?
还有恐惧。
一种对寂寞的恐惧。
从今以后,千千万万年,他是永远再也见不着她,那像永恒的孤独和寂寞,要如何才能解脱?
这种恐惧才是真正没有人能忍受的。
既不能忍受,又无法解脱,就只有逃避,哪怕只能逃避片刻也好。
山下的小镇上,还有酒。
酒是苦的也好,是酸的也好,他只想大醉一场,虽然他明知酒醒后的痛苦更深。
醉,的确不能解决任何事,也许会有人笑他愚蠢。
只有真正寂寞过、痛苦过的人,才能了解他这种心情。
客栈中的灯光还亮着,他紧紧握着他的刀走过去。
他醉了。
他醉得很快。
人在虚弱和痛苦中,本就醉得快。
他还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这小客栈的老板娘从柜台后走过来,用大碗敬了他一碗酒。
这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肥胖的脸上还涂着厚厚的脂粉,只要一笑起来,脸上的脂粉就会落在酒碗里。
可是她的酒量真好。
他只记得自己好像也敬了她一碗,然后他整个人就突然变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在这段时候也是一片空白。
也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情况。
那并不是昏迷,却比昏迷更糟——他的行动已完全失去控制,连他自己都永远不知道自己做过了多可怕的事。
无论多么醉,总有醒的时候。
他醒来时,才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很脏的屋子里,一张很脏的床上。
屋子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酒臭和脂粉香,那肥胖臃肿的老板娘,就**裸地睡在他身旁,一只肥胖的手,还压在他身上。
他自己也是**的,还可以感觉到她大腿上温暖而松弛的肉。
他突然想呕吐。
昨天晚上究竟做过了什么事?
他连想都不敢想。
为他而死的情人尸骨还未寒,他自己却跟一个肥猪般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
生命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龌龊,如此卑贱?
他想吐,把自己的心吐出来,放到自己脚下去践踏。
放到洪炉里去烧成灰。
那柄漆黑的刀,和他的衣服一起散落在地上。
他跳起来,用最快的速度穿起衣裳,突然发觉有一双肥胖的手拉住了他。
“怎么你要走了?”
傅红雪咬着牙,点了点头。
她脂粉残乱的脸上,显得惊讶而失望:“你怎能走?昨天晚上你还答应过我,要留在这里,一辈子陪着我的。”
寂寞,可怕的寂寞。
一个人在真正寂寞时又沉醉,就像是在水里快被淹死时一样,只要能抓住一样可以抓得住的东西,就再也不想放手了。
可是他抓住的东西,却往往会令他堕落得更快。
傅红雪只觉得全身冰冷,只希望自己永远没有到这地方来过。
“来,睡上来,我们再……”
这女人还在用力拉着他,仿佛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胸膛上。
傅红雪突然全身发抖,突然用力甩脱了她的手,退到墙角,紧紧地握着他的刀,嗄声道:“我要杀了你,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这苍白孤独的少年,竟像是突然变成了一只负了伤的疯狂野兽。
她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被人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巴掌,突然放声大哭,道:“好,你就杀了我吧,你说过不走的,现在又要走了……你不如还是快点杀了我的好。”
寂寞,可怕的寂寞。
她也是个人,也同样懂得寂寞的可怕,她拉住傅红雪时,也正像是一个快淹死的人抓住了一块浮木,以为自己已不会再沉下去。
但现在所有的希望突然又变成失望。
傅红雪连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他不忍再看她,也不想再看她。
就像是一只野兽冲出牢笼,他用力撞开了门,冲出去。
街上有人,来来往往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
但他却是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不停地向前狂奔,奔过长街,奔出小镇。
他停下来时,就立刻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都吐空。
然后他倒了下去,倒在一棵木叶已枯黄了的秋树下。
一阵风吹过,黄叶飘落在他身上。
但他已没感觉,他已什么都没有,甚至连痛苦都已变得麻木。
既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就这样伏在地上,仿佛在等着别人的践踏。
现在他所剩下的,已只有仇恨。
人类所有的情感中,也许只有仇恨才是最不易甩脱的。
他恨自己,恨马空群。
他更恨叶开。
因为他对叶开除了仇恨外,还有种被欺骗了、被侮辱了的感觉。
这也许只因在他的心底深处,一直是将叶开当作朋友的。
你若爱过一个人,恨他时才会恨得更深。
这种仇恨远比他对马空群的仇恨更新鲜,更强烈。
远比人类所有的情感都强烈!
现在他是一无所有,若不是还有这种仇恨,只怕已活不下去。
他发誓要活下去。
他发誓要报复——对马空群,对叶开!
经过昨夜的暴雨后,大地潮湿而柔软,泥土中孕育着生命的芳香。
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不管你是高贵,还是卑贱,大地对你总是不变的。
你永远都可以倚赖它,信任它。
傅红雪伏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要从大地中吸收一些生命的力量。
有人来看过他,又叹着气,摇着头走开。
他知道,可是他没有动。
“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样没出息,躺在地上装什么死?”
“年轻人就算受了一点打击,也应该振作起来,装死是没有用的。”
有人在叹息,有人在耻笑。
傅红雪也全都听见,可是他没有动。
他受的痛苦与伤害已太重,别人的讥嘲耻笑,他已完全不在乎。
他当然要站起来的,现在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他折磨自己,还没有折磨够。
无论如何,刀还在他手里。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突然有人失声轻呼:“是他!”
是女人的声音,是一个他认得的女人。
但他却还是没有动,不管她是谁,傅红雪只希望她能赶快走开。
现在他既不想见别人,更不想让别人看见他。
怎奈这女人偏偏没有走,反而冷笑着,道:“杀人不眨眼的傅公子,现在怎么会变成像野狗一样躺在地上,是不是有人伤了你的心?”
傅红雪的胃突然收缩,几乎又忍不住要呕吐。
他已听出这个人是谁了。
马芳铃!
现在他最不愿看见的就是她,但她却偏偏总是要在这种时候出现。
傅红雪紧紧咬着牙,抓起了满把泥土,用力握紧,就像是在紧握着他自己的心一样。
马芳铃却又在冷笑着,道:“你这么样痛苦,为的若是那位翠浓姑娘,就未免太不值得了,她一直是我爹爹的女人,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她说的话就像是一根针,一条鞭子。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用一双满布红丝的眼睛,狠狠地瞪着她。
他的样子看来既可怜,又可怕。
若是以前,马芳铃一定不会再说什么了,无论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畏惧,都不会再继续伤害他。
但现在马芳铃却似已变了。
她本来又恨他,又怕他,还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微妙情感。
但是现在却好像忽然变得对他很轻视,这个曾经令她痛苦悲伤过的少年,现在竟似已变得完全不足轻重,好像只要她高兴,随时都可以狠狠地抽他一鞭子。
她冷笑着又道:“其实我早就知道她迟早都会甩下你跟别人走的,就像她甩下叶开跟你走一样,除了我爹爹外,别的男人她根本就没有看在眼里。”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发红,呼吸突然急促,道:“你已说够了。”
马芳铃道:“我说的话你不喜欢听?”
傅红雪握刀的手已凸出青筋,缓缓道:“只要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马芳铃却笑了。
她开始笑的时候,已有一个人忽然出现在她身旁。
一个很高大,很神气的锦衣少年,脸上带着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他的确有理由为自己而骄傲的。
他不但高大神气,而且非常英俊,剑一般的浓眉下,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身上穿的衣服,也华丽得接近奢侈。
无论谁一眼就可看出,这少年一定是个独断独行的人,只要他想做的事,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做,很少有人能阻拦他。
现在他正用那双炯炯发光的眼睛瞪着傅红雪,冷冷道:“你刚才说什么?”
傅红雪忽然明白是什么原因令马芳铃改变的了。
锦衣少年又道:“你是不是说你要杀了她?”
傅红雪点点头。
锦衣少年道:“你知道她是我的什么人?”
傅红雪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她是我的妻子。”
傅红雪突然冷笑道:“那么她若再说一个字,你就得另外去找个活女人做老婆了。”
锦衣少年沉下了脸,厉声地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又摇摇头。
锦衣少年道:“我姓丁。”
傅红雪道:“哦。”
锦衣少年道:“我就是丁灵甲。”
傅红雪道:“哦。”
丁灵甲道:“你虽然无礼,但我却可以原谅你,因为你现在看来并不像还能杀人的样子。”
傅红雪的确不像。
他闭着嘴,连自己都似已承认。
丁灵甲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他知道就凭自己的名字已能吓倒很多人的,所以不到必要时,他从来不出手——对这点他一直觉得很满意。
因为这使得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个残暴的人。
但他还是不能不让他新婚的妻子明白,他是有足够力量保护她的。
所以他微笑着转过头,傲然道:“无论你还想说什么,都不妨说出来。”
马芳铃咬着嘴唇,道:“我无论想说什么都没有关系?”
丁灵甲微笑道:“只要有我在你身旁,你无论想说什么都没关系。”
马芳铃的脸突然因兴奋而发红,突然大声道:“我要说这个跛子爱上的女人是个婊子,一文不值的婊子!”
傅红雪的脸突又变得白纸般苍白,右手已握住了左手的刀柄。
丁灵甲厉声道:“你真敢动手?”
傅红雪没有回答。没有开口。
现在已到了不必再说一个字的时候,无论谁都应该可以看得出,现在世上已没有任何一种力量能阻止他出手!
丁灵甲也已看出。
他突兀大喝,剑已出鞘,剑光如匹练飞虹,直刺傅红雪的咽喉。
他用的剑分量特别沉重,一剑刺出,虎虎生风,剑法走的是刚猛一路。
他的出手虽不太快,但攻击凌厉,部位准确。
攻击本就是最好的防守。
在这一击之下,还有余力能还手的人,世上绝不会超出七个。
傅红雪偏偏就恰巧是其中之一。
他没有闪避,也没有招架,甚至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动作。
马芳铃也没有看出,但是她却看见了突然像闪电般亮起的刀光——
刀光一闪!鲜血已突然从丁灵甲肩上飞溅出来,就像是一朵神奇鲜艳的红花突然开放。
剑光匹练般飞出,钉在树上。
丁灵甲的手还是紧紧地握着剑柄,他整个一条右臂就吊在剑柄上,还在不停地摇晃。
鲜血也还在不停地往下滴落。
丁灵甲吃惊地看着树上的剑,吃惊地看着剑上的手臂,仿佛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这变化实在太快。
等他发觉在他面前摇晃的这条断臂,就是他自己的右臂时,他就突然晕了过去。
马芳铃也好像要晕了过去,但却并不是为了丈夫受伤惊惶悲痛,而是为了愤怒,失望而愤怒。
她狠狠瞪了倒在地上的丁灵甲一眼,突然转身,狂奔而去。
道旁停着辆崭新的马车,她冲过去,用力拉开了车门。
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在车厢里,苍白而美丽的脸上,带着种空虚麻木的表情。一个人只有在忽然失去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时,才会有这种表情。
傅红雪也看见了这个人,他认得这个人。
丁灵琳她怎么会在这里?她失去的是什么?叶开呢?
马芳铃霍然回身,指着傅红雪,大声道:“就是这个人杀了你二哥,你还不快替他报仇?”
过了很久,丁灵琳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真的要我去替他报仇?”
马芳铃道:“当然,他是你二哥,是我的丈夫。”
丁灵琳看着她,眼睛里突然露出种刀锋般的讥诮之意,道:“你真的将我二哥当作你的丈夫?”
马芳铃脸上变了色,道:“你……你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
丁灵琳冷冷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我二哥就算真的死了,你也绝不会为他掉一滴眼泪的,他的死活你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
马芳铃也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苍白的脸上更已完全没有血色。
丁灵琳道:“你要我去杀了这个人报仇,只不过因为你恨他,就好像你恨叶开一样。”
她用力咬了咬嘴唇,接着又道:“你对所有的男人都恨得要命,因为你认为所有的男人都对不起你,连你父亲都对不起你,你嫁给我二哥,也只不过是为了想利用他替你报复。”
马芳铃的眼神已乱了,整个人仿佛都已接近疯狂崩溃,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你恨我,因为我要你二哥带你回去,你却宁可跟着叶开像野狗一样在外面流浪。”
丁灵琳道:“不错,我宁可跟着他流浪,因为我爱他。”
她冷冷地看着马芳铃,接道:“你当然也知道我爱他,所以你才嫉妒,才要我哥逼着我离开他,因为你也爱他,爱得要命。”
马芳铃突然疯狂般大笑,道:“我爱他?……我只盼望他快点死。”
丁灵琳道:“现在你恨他,只因你知道他绝不会爱你。”
她明亮可爱的眼睛里,忽然也有了种很可怕的表情,冷笑着道:“这世上有种疯狂恶毒的女人,若是得不到一样东西时,就千方百计地想去毁了它,你就是这种女人,你本来早就该去死的。”
马芳铃的狂笑似已渐渐变为痛哭,渐渐已分不出她究竟是哭是笑?
她突然回头,面对着傅红雪,嘶声道:“你既然要杀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却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慢慢地走过来,走到丁灵琳面前。
马芳铃突然扑在他身上,紧紧抱住了他,道:“你若不杀我,就带我走,无论到什么地方,我都跟你去,无论要我干什么,我都依你。”
傅红雪的身子冰冷而僵硬。
马芳铃流着泪,又道:“只要你肯带我走,我……我甚至可以带你去找我父亲。”
傅红雪突然曲起肘,重重地打在她肚子上。
马芳铃立刻被打得弯下腰去。
傅红雪头也不回,冷冷道:“滚!”
马芳铃终于咬着牙站起来,她本来也是个明朗而可爱的女孩子,对自己和人生都充满了自信。
但现在她却已变了,她脸上竟已真的有了种疯狂而恶毒的表情。
这是谁的错?
她咬着牙,瞪着傅红雪,一字字道:“好,我滚,你既然不要我,我只有滚,可是你难道已忘了那天野狗般在我身上爬的样子?难道你只有在没人看见的时候才敢强奸我?”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也已露出痛苦之色,却还是没有回头。
丁灵琳道:“你现在是不是在后悔,那天没有答应他?”
马芳铃冷笑道:“你也用不着得意!你以为叶开真的喜欢你?他若真的喜欢你,为什么让我们将你带走?现在他说不定已跟别的女人睡在床上了,也许就是他的老情人翠浓。”
她突又疯狂般大笑,大笑着一步步向后退,不停地向后退,退入树丛。
然后她的笑声就突然停顿,她的人也看不见了。
丁灵琳轻轻叹了口气,道:“她本来的确是个很可怜的女人,只可惜她每件事都做错了,最错的是,她总是找错了男人。”
傅红雪忽然道:“你呢?”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叶开……”
丁灵琳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早就知道小叶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因为我真的喜欢他,这就已够了!”
傅红雪看着她,眼睛里的痛苦之色更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你却离开了他。”
丁灵琳道:“那只因我没法子。”
傅红雪道:“为什么?”
丁灵琳恨恨道:“因为丁老二乘我不注意的时候,点了我腿上的穴道。”
傅红雪道:“叶开就这样看着他们把你带走?”
丁灵琳黯然道:“他也没法子,丁老二是我的亲哥哥,他能对他怎么样?”
她眨了眨眼,眼睛里又发出了光,接着道:“可是我知道他迟早一定还会去找我的,他看来虽然对什么事都不在乎,其实却是个很多情的人,别人带我走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比我还痛苦。”
傅红雪道:“现在你是不是想去找他?”
丁灵琳眨着眼笑道:“这世上有种人是你永远找不到的,你只有等着他来找你,小叶就是这种人。”
傅红雪还在看着她,眼睛里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
丁灵琳道:“你虽然伤了我二哥,可是我并不怪你。”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倒并不是因为他逼着我走,所以我恨他。”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那只因你虽然砍断了他的一条手,却让他明白了马芳铃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若不是你这一刀,他以后说不定要被她害一辈子。”
一个男人跟一个并不是真心对他的女人结合,的确是件非常痛苦,也非常悲惨的事。
丁灵琳道:“你现在已可以走了,我也不愿他醒来时再看见你。”
傅红雪没有走。
丁灵琳等了半天,忍不住又问道:“你为什么还不走?”
傅红雪道:“因为我正在考虑一件事。”
丁灵琳道:“什么事?”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是应该解开你的穴道,让你跟我走,还是应该抱着你走。”
丁灵琳脸色变了,失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道:“我的意思就是要把你带走。”
丁灵琳道:“你……你疯了!”
傅红雪冷冷道:“我没有疯,我也知道你绝不会跟我走的。”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突然挥手,腕子上的金铃突然飞出,带着一连串清脆的声音,急打傅红雪“迎香”、“天实”、“玄机”三处大穴。
他们的距离很近,她的出手更快。
丁灵琳要命的金铃,本就是江湖中最可怕的八种暗器之一。
因为她不但出手快,认穴准,而且后发的往往先至,先发的却会突然改变方向,叫人根本不知道应该如何闪避。
傅红雪没有闪避。
刀光一闪,三枚金铃就突然变成了六个。
刀光再入鞘时,他的手已捏住了丁灵琳的腕脉,拦腰抱起了她。
丁灵琳失声大叫,道:“你这不要脸的跛子,快放开我!”
傅红雪听不见。
车上有车夫,路上有行人,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他。
傅红雪却看不见他们。
他拦腰抱着丁灵琳走向东方的山——山在青天白云间。
山并不高,云也不高。
走到半山上,已可看见白云缥缈,人已到了白云缥缈处。
风吹着丁灵琳身上的金铃,“叮铃铃”地响。她自己却已不响。
因为她无论说什么,傅红雪都好像没有听见。
她脸上的表情已经由惊讶愤怒,变为焦急恐惧,她不知道傅红雪带她到这里来干什么。
但她却已发现这脸色苍白的跛子,的确是个很不正常的人。
“你只有在没有人的地方,才敢强奸我!”
想起马芳铃的话,她更害怕,又冷又怕,冷得发抖,怕得发抖。
山巅更冷。
丁灵琳抖得更凶。
傅红雪已放下了她,正在冷冷地看着她,突然道:“你怕?”
丁灵琳忽然笑了,答道:“我怕什么?我为什么要怕?”
她笑得虽然勉强,却还是很好看,微笑着又道:“我难道还会怕你?你是小叶的朋友,他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怕你!”
傅红雪道:“他的仇人呢?”
丁灵琳眨着眼,道:“他好像并没有什么仇人。”
傅红雪冷冷地道:“他若有仇人,当然也就是你的仇人。”
丁灵琳道:“也可以这么说,因为……”
傅红雪道:“因为你觉得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就是他。”
丁灵琳又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笑得温柔而甜蜜,只要一想起她和叶开的情感,她心里就会有这种温暖甜蜜的感觉。
傅红雪道:“你若知道有人杀了他,你会对那个人怎么样?”
丁灵琳道:“没有人会杀他的,也没有人能杀得了他。”
傅红雪道:“假如有呢?”
丁灵琳咬起了嘴唇,道:“那么我就绝不会放过那个人,甚至会不择一切手段来对付他。”
傅红雪道:“不择一切手段?”
丁灵琳道:“当然不择一切手段。”
她接着又道:“我虽然并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可是假如真的有人杀了小叶,我说不定会把他身上的肉全都一口口咬下来。”
秋风吹过,白雪已在足下。
她说出了这句话,自己忽然也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寒噤,心里仿佛突然有了种不祥的预兆。
傅红雪却已转过身,背向着她,面对着一堆小小的土丘。
土丘上寸草未生,显然是新堆成的。
丁灵琳道:“这堆土是什么?”
傅红雪道:“是个坟墓。”
丁灵琳变色道:“坟墓?你怎么知道是个坟墓?”
傅红雪道:“因为这是我亲手堆成的。”
他声音里仿佛带着种比这山巅的秋风更冷的寒意,丁灵琳并不是个柔弱胆小的女孩子,但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地问道:“坟墓里埋葬的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是我最亲近的人。”
丁灵琳道:“你……你很喜欢她?”
傅红雪点点头,道:“我对她的情感,比你对叶开的情感更深!”
丁灵琳勉强笑了笑,道:“我只希望她不是被别人杀了的,否则那个人身上的肉,岂非也要被你一口口咬下来。”
傅红雪道:“她是被人杀死的!”
丁灵琳突又打了个寒噤,喃喃地道:“这里的风好冷。”
傅红雪道:“你用不着为她担心,她现在已不怕冷了。”
丁灵琳道:“可是我怕。”
傅红雪道:“怕我?”
丁灵琳道:“不是怕你,是怕冷。”
傅红雪冷冷道:“我会将你也埋起来,你就再也不会怕冷了。”
丁灵琳笑得更勉强,道:“那倒不必麻烦你,我还没有死。”
傅红雪道:“可是她已经死了……你却没有死,她为什么要死?为什么要死?……”
他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声音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灵琳道:“每个人都会死的,只不过有人死得早些,有人死得迟些,所以你也不必伤心。”
傅红雪道:“叶开若死了,你也不伤心?”
丁灵琳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不伤心,只因为叶开还没有死,叶开不伤心,只因为你还没有死,可是……可是她却已死了……”
他突然转身瞪着丁灵琳,眼里带着火焰般的愤怒和仇恨,厉声道:“你为什么不问我,谁杀了她?”
丁灵琳的心好像正慢慢地在往下沉,喉咙里竟已发不出声音。
傅红雪道:“你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已知道是谁杀了她的?”
丁灵琳咬着嘴唇,突然大声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傅红雪道:“你应该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紧紧握着他的刀,一字字道:“因为杀她的人就是叶开。”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我一直跟小叶在一起的,我可以保证他没有杀过人。”
傅红雪道:“昨天晚上你也跟他在一起?”
丁灵琳说不出话了。昨天早上,她已被丁灵甲带走,就没有再看见过叶开。
傅红雪的眼睛刀锋般盯着她的眼睛,道:“你知道他昨天晚上在哪里?做些什么事?”
丁灵琳垂下了头。她不知道。
傅红雪突然拿出了一柄刀,一柄薄而锋利的短刀,抛在她面前。
“你认不认得出这是谁的刀?”
丁灵琳的头垂得更低。她已认出了这柄刀——这柄刀就像是已插在她的心上。
过了很久,她忽又抬起头,大声道:“叶开就是我,我就是叶开,你若真的认为是叶开杀了她,你就杀了我吧。”
傅红雪道:“你愿意为他死?”
丁灵琳道:“愿意。”
她眼睛里又发出了光,完全没有犹豫,完全没有考虑,能为叶开而死,对她说来,竟仿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
傅红雪看着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翠浓的影子。她临死前看着他时,眼睛里岂非也同样带着这种欣慰快乐的表情。她虽然没有说出一个字,但那双眼睛岂非也无异告诉他,她是愿意为他而死的。
直到她倒下去的时候,她嘴角还带着甜蜜的微笑。
傅红雪的双拳握紧,几乎忍不住要挖开坟墓,再看她一眼。
可是就算能再看一眼又如何?短暂的生命,却留下了永恒的寂寞。
丁灵琳道:“你既然要杀了我,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并不想杀了你。”
丁灵琳道:“你……你想怎么样?”
傅红雪道:“不怎么样。”
丁灵琳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她目中又露出恐惧之色,死,她并不怕,她怕的是那种可耻的折磨和侮辱。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冷冷道:“你说过他迟早一定会来找你的。”
丁灵琳点点头,大声道:“他当然会来找我,他绝不是个无情的人。”
傅红雪凝视着远方,缓缓道:“这地方很安静,他若能安安静静地死在这里,上天对他已算不薄。”
丁灵琳动容道:“你在等他来?”
傅红雪没有回答,只是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漆黑的刀,刀头已不知染上过多少人的鲜血。
丁灵琳的手也已握紧,嗄声道:“但是他并不知道我在这里。”
傅红雪道:“他会知道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有很多人都看见我挟着你往这里走。”
丁灵琳道:“就算他来了又怎么样?你难道真的要杀他?”
傅红雪沉默,刀也是沉默的。
沉默有时也锋利得像刀锋一样,有时甚至能杀人。
丁灵琳大声道:“你真的能下得了毒手?难道你已忘了他以前为你做的那些事?若不是他,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傅红雪苍白的脸仿佛又已因痛苦渐渐变得透明,一字字缓缓道:“他让我活着,也许就是为了要我忍受痛苦。”
死虽然可怕,但却是宁静的,只有活着的人才会感觉到痛苦。
丁灵琳看着他的脸,身子突然开始颤抖,颤声道:“他常常对我说,你做的事虽可怕,但你的心却本是善良的,你……你几时变得如此狠毒?”
傅红雪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没有再说什么,连一个字都不再说。
这时山巅忽然涌起了一片又浓又厚的云雾,他苍白的脸已在云雾中渐渐变得遥远模糊。
山下仿佛有雨声。
山巅的云雾,也是潮湿的。丁灵琳的衣裳已渐渐湿透,冷得不停发抖。不但寒冷,而且饥饿。
傅红雪已坐下,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坐在又冷又潮的云雾中。难道他不冷不饿?这个人难道真的已完全麻木?
丁灵琳终于忍不住道:“也许他不会来了。”
傅红雪不开口。
丁灵琳道:“就算他要来,也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才来。”
傅红雪还是不开口。
丁灵琳道:“他若三天后才来,你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等三天?”
傅红雪又沉默了很久,才冷冷道:“他三年后才来,我就等三年。”
丁灵琳的心又沉了下去,道:“你……你难道要我陪着你在这里等三年?”
傅红雪道:“我能等,你为什么不能?”
丁灵琳道:“因为我是个人。”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只要是个人,就没法子在这里等三年,也许连三天都不能等。”
傅红雪道:“哦?”
丁灵琳道:“你若真的要我坐在这里等下去,我就算不冷死,也要被活活饿死。”
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其实你根本不必在这里等他,你可以下山去找他,那总比在这里等的好。”
还是没有回答。
丁灵琳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
她声音突然刀割般中断,她忽然发现坐在云雾中的傅红雪已不见了。
山下的雨声还没有停,山巅的云雾更潮湿,也更冷。
也不知道是因为云雾掩住了日色,还是夜色已来临,丁灵琳眼前已只剩下一片模模糊糊、阴阴森森的死灰色,没有人,也没有生命。
丁灵琳放声大呼:“傅红雪,你到哪里去了?你回来!”
没有人回来,也没有人回应。
丁灵琳身子抖得就像是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傅红雪虽然是可怕的人,可是他不在时更可怕。
她终于明白孤独和寂寞是件多么可怕的事,现在傅红雪走了只不过才片刻,片刻她已觉得不可忍受。
假如一个人的一生都是如此孤独寂寞时,那种日子怎么能过得下去?假如叶开真的死了,她这一生是不是就将永远如此孤独寂寞下去?
丁灵琳只觉得全身冰冷,连心都冷透。她想逃走,可是她的腿还是麻木僵硬的——丁家的点穴手法,一向很有效。她想呼喊,可是她又怕听见山谷中响起的那种可怕的回声。
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坟墓里那个死人在陪伴着她。
傅红雪这一生,岂非也只剩下坟墓里的死人在陪伴着他?
丁灵琳忽然对这孤独而残废的少年,有了种说不出的同情。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有一点冰冷的雨珠滴落在她手上。
她垂下头,才发现这滴雨赫然是鲜红色的。
不是雨,是血!
鲜红的血,滴落在她苍白的手背上。
她的心似已被恐惧撕裂,忍不住回头,她的面颊忽然碰到一只手。
一只冰冷的手。血,仿佛就是从这只手上滴落下来的。
这是谁的血?谁的手?
丁灵琳没有看见,她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
地狱本就在人们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只有仇恨,地狱就在你的心里。
——你心里若已没有爱,你的人也已在地狱。
第四十一章 英雄末路
云已不见,雾也已不见。
阴森黑暗的山洞里,却有一堆火焰在跃动,闪动的火光,照亮了奇突的钟乳和粗糙的山壁,也照亮了丁灵琳苍白美丽的脸。
她醒来时,第一眼就看见这堆火。
所以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静静地凝视着火焰的跃动。
火焰的本身,仿佛就象征着生命,已为她带来了温暖和光明。
她从不知道火焰竟是如此可爱的。
然后她才看见傅红雪,他冰一样的脸,已因火焰的闪动而变得有了生命。
现在他正将一只皮毛已洗剥干净的野兔,放到火上去烤。
他的动作复杂而缓慢,他脸上甚至也已现出种和平宁静的表情。
丁灵琳从未看过他脸上有过这种表情,她忽然觉得他并不是想象中那么可怕的人。
带着血的野兔已渐渐在火上被烤成金黄色,山洞里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丁灵琳脸上忽然泛起一阵红晕,她本不是那种一见到血就会晕过去的女人。
她忍不住要解释:“我刚才实在太饿,也太冷,所以才支持不住的。”
傅红雪淡淡道:“幸好你身上有火种,否则就只能吃带血的兔肉了。”
丁灵琳失声道:“火种是你在我身上找到的?”
傅红雪点点头。
丁灵琳的脸更红,她记得火刀和火石本在她贴身的衣袋里。
她咬着嘴唇,板起了脸,大声道:“你怎么能乱掏人家身上的东西?”
傅红雪冷冷道:“我的确不该这么做的,我本该脱光你的衣服,把你放在火上烤来吃。”
丁灵琳立刻用力拉紧了自己的衣襟,好像生怕这个人会真的过来脱她的衣服。
傅红雪却再也不睬她,默默地将烤好的野兔撕成两半,随手抛了一半给她,竟是比较大的一半。
丁灵琳心里突又泛起一阵温暖之意。
她也不能算是个小心眼的女孩子,但傅红雪若是给她比较小的那一半,她还是会觉得很生气。
她毕竟是个女人。
没有盐的烤肉,本来就像是已生了十八个孩子的女人一样,已很难令人发生兴趣。
但没有盐的肉至少总比没有肉好。
饥饿,本就是人类最不能抗拒的两种**之一。
丁灵琳几乎将骨头都吃了下去,吃完了还忍不住要叹息一声,喃喃地道:“这兔子身上的肉简直比猴子还少。”
傅红雪道:“它身上若是肉多,说不定早已被别人捉去吃下肚了。”
丁灵琳嫣然道:“小叶说的不错,你有时看来虽然很可怕,其实却并不是个凶狠恶毒的人。”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你怎么想,我总觉得他一直都对你不坏,而且比谁都了解你。”
一提起叶开,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忽然站起来,冷冷道:“你自己还能不能脱衣服?”
丁灵琳的脸色也变了,失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红雪冷冷道:“你若不能脱,我替你脱。”
丁灵琳大骇道:“为什么要脱衣服?”
傅红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冷死、病死。”
丁灵琳这才发现自己身上衣服的确已湿透,地上也是阴寒而潮湿的,这样子躺一夜,明天不大病一场才是怪事。
她自己当然也不想冷死、病死,但若要叫她在男人面前脱衣服,她宁可死——除了叶开外,随便哪个男人都不行。
她咬着嘴唇,忽然道:“你是不是真的强奸过马芳铃?”
傅红雪脸上的肌肉忽然绷紧,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但他却还是点了点头。
只要是他做过的事,他就绝不推诿否认。
丁灵琳道:“你会不会强奸我?”
傅红雪冷冷道:“你是在提醒我?”
丁灵琳道:“你现在若要强奸我,我当然没法子反抗,但我却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
丁灵琳道:“除了叶开外,无论什么男人只要碰一碰我,我就恶心,因为我觉得世上所有的男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傅红雪充满痛苦和仇恨的眼睛里,仿佛又有火焰在燃烧。
他全身都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丁灵琳道:“你恨他,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杀了翠浓,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上……”
傅红雪突然一把揪住她衣襟,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嗄声道:“你错了。”
丁灵琳道:“我没有错。”
傅红雪道:“你不该逼我的。”
他的手突然用力,已撕破了她的衣襟。
丁灵琳倒下去的时候,雪白的胸膛已在寒风里硬起来。
她的泪也已将流下,咬着牙道:“我没有错,小叶却实在错了,他看错了你,你根本不是人,是个畜生。”
傅红雪全身不停地颤抖,突然也倒了下去,缩成了一团。
火光闪动下,他的脸竟已完全扭曲变形,嘴角就像马一样,吐出了浓浓的白沫。
丁灵琳反而怔住。
她也听说过,傅红雪是个有病的人,但她却未想到他的病竟会突然而来,来得竟如此可怕。
这少年不但孤独寂寞,满心创痛,而且还有这种可怕的病像毒蛇般纠缠着他。
唯一能安慰他、了解他的人,现在却已被埋入了黄土。
他这一生,过的究竟是种什么样的生活?生命对他也未免太无情。
他应该恨的!
“我若是他,我说不定也会痛恨所有的人,所有的生命。”
丁灵琳心里的恐惧和愤怒,忽然又变作怜悯与同情。
她若还能站起来,现在说不定会将他像孩子般拥抱在怀里。
可是她非但站不起来,几乎连动都不能动。
她连手都已阴寒潮湿而渐渐麻痹,只能勉强抬起来,掩住衣襟。
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但来的却显然不止一个人。
“这当然绝不会是叶开,叶开若要来,绝不会和别人一起来的。”
丁灵琳的心沉了下去。
如此深夜,又有谁会冒着这种愁煞人的秋风秋雨,到这荒山上来呢?
脚步声已在山洞外停下来,闪动的火光,已无异告诉他们这山洞里有人。
过了半晌,外面就有人在试探问:“里面的朋友高姓大名?请见示。”
丁灵琳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只希望这些人一时间还不敢贸然闯进来,只希望傅红雪能在他们闯进来之前清醒。
但这时她已看见一柄刀从外面慢慢地伸进来,接着她就看见了握刀的人。
来的人的确不止一个,但现在进来的却只有他一个。
这人的脸色也是苍白的,却不是傅红雪那种纯净得接近透明的苍白。
他的脸白里发青,在闪动的火光中看来,竟仿佛是惨碧色的,又像是戴着个青铜面具。
他的眼睛也阴森可怕,只看了傅红雪一眼,目光就停留在丁灵琳裸露在破碎衣襟外的雪白胸膛上,眼睛里突又露出种淫猥的表情。
丁灵琳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
这人手里的刀已垂下,长长吐出一口气,显然他已发现倒在地上的这两个人都已没有值得他戒备的地方。
他的眼睛更放肆了,就好像要钻到丁灵琳的衣襟里去。
丁灵琳忍不住大声道:“你看什么?难道你从来也没看过女人?”
这人笑了,用脚尖踢了踢傅红雪,道:“他是你的什么人?”
丁灵琳道:“你管不着。”
这人道:“他就是那个一脚踢垮了关东万马堂的傅红雪?”
丁灵琳道:“你怎么知道?”
这人道:“我本来就是来找他的。”
丁灵琳忍不住问道:“找他干什么?”
这人道:“我本想找他去替我做件事……替我去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但现在看来他已只有等着别人杀他了。”
丁灵琳勉强控制着自己,冷笑道:“你若真的有这种想法,一定会后悔。”
这人笑得更阴险,悠然道:“我不但真的有这种想法,还有另外一种想法。”
丁灵琳又忍不住再问:“什么想法?”
这人笑道:“男人看见一个你这么漂亮的女人**着胸膛躺在他面前,他心里会有什么想法,我不说你也应该知道。”
丁灵琳突然全身冰冷,失声道:“你敢?”
这人悠然道:“我为什么不敢,就算傅红雪现在还能够拔他的刀,我也不怕。”
丁灵琳道:“你……你真的不怕?”
这人道:“他若知道我是什么人,说不定会自动把你让给我的。”
丁灵琳道:“你凭什么?”
这人道:“我只凭一样东西,一样傅红雪连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
他微笑着,用刀尖去拨丁灵琳紧拉着衣襟的手,接着道:“就凭这样东西,我不但敢想,而且敢做,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可以做给你看。”
丁灵琳几乎已忍不住要失声大叫起来,她的手已不能不松开。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一样东西从外面飞进来,打在这人因微笑而露出的牙齿上。
只听“咯”的一响,这人的门牙已然被打破了两三颗。
这样东西随着碎裂的牙齿落下来,竟是粒还没有剥壳的花生。
这人面色骤然改变,一只手掩住了嘴,一只手扬起了刀。
丁灵琳看到地上的花生,脸色也已变了,忍不住失声惊呼道:“路小佳!”
路小佳也是她现在最不愿看见的人之一,为什么他也偏偏来了?
她的运气为什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坏。
山洞外还是云雾凄迷,一片黑暗,一个人带着笑说道:“这世上并不一定只有路小佳才能吃花生的,不吃花生的倒很难找出几个。”
一个人微笑着,施施然走了进来,穿得很随便,笑得很轻松,看他的样子,就算是天塌下来,他好像也不会在乎。
看到了这个人,丁灵琳只觉得那闷死人的浓云密雾仿佛已忽然消散了,那愁煞人的秋风秋雨也仿佛忽然停了。
现在就算是天真的塌了下来,她也已不在乎,因为这个人就是叶开。
只要能看见叶开,这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她在乎的。
她心里忽然充满了温暖之意,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却故意要板起脸,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怎么直到现在才来?”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本来也想早点来的,却又不能眼看着你那位宝贝二哥躺在地上生气,不管怎么样,他毕竟是你的二哥。”
丁灵琳就算还想生气,也气不出了,忍不住笑道:“你本来就应该对他好一点,因为他迟早总有一天要做你的大舅子的。”
叶开看着她,皱了皱眉,道:“可是你们丁家的人为什么总喜欢躺在地上呢?”
丁灵琳道:“你自己说过的,一个聪明人能躺下去的时候,是绝不会坐着的。”
叶开也笑了,道:“不错,有道理。”
他看了看傅红雪,又看了看那个高举着钢刀的人,道:“你们都是聪明人,但这位仁兄为什么还不肯躺下去,这样子站着岂非太累?”
丁灵琳眨了眨眼,道:“所以你应该劝劝他,要他不如还是躺下去的好。”
叶开点了点头,道:“不错,有道理。”
这人的嘴已闭起,嘴角还在流着血。
他本就是个老江湖、老狐狸,当然知道能用一颗花生打落门牙的人,绝不是好惹的。
但现在叶开又正背对着他,再难惹的人,背上也绝不会长着眼睛。
他的刀又恰巧正对着叶开的脖子,这机会实在难得,错过实在可惜。
他突然挥刀,直砍叶开的脖子。
谁知道叶开背后偏偏像是长着眼睛,突然回身,指尖轻轻在这人握刀的手腕上一划。
这人的刀忽然间就已到了他手里。
叶开看着这把刀,轻抚着刀锋,微笑道:“看来这也是把快刀。”
这人的脸已僵硬,想勉强笑笑,但笑起来却比哭还难看。
叶开道:“这么快的刀无论砍在谁的脖子上,他的脑袋都一定会掉下来,你信不信?”
他提着刀在这人脖子上比了一比,微笑着道:“你若不信,倒也不妨试试。”
这人一张白里透青的脸,已吓得全无人色,吃吃道:“不……不必试了。”
叶开道:“你相信?”
这人道:“当……当然相信,谁不信,谁就是龟孙子。”
叶开大笑。
这人忽又问道:“阁下上山时,有没有看见在下的朋友们?”
叶开又点点头,道:“我看他们好像都已累得很,所以劝他们不如躺下去休息休息的好。”
这人脸色又变了变,苦笑道:“其实我……我也已累得很。”
叶开道:“既然累得很,为什么还不躺下去?”
这人什么话都不再说,走到角落里,直挺挺地躺了下去。
丁灵琳忍不住嫣然一笑,道:“看来他倒也是个聪明人。”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年头的笨人本来就已不多的。”
丁灵琳道:“只可惜我跟你一样,我们虽然不太笨,也不太聪明。”
叶开道:“我知道你也想站起来走走了,躺得太久,也会累的。”
丁灵琳抿着嘴笑道:“所以你也正好乘机来揩油,捏捏我的大腿。”
叶开又叹了口气,道:“我只奇怪你二哥点你穴时,为什么不顺便把你的嘴也一起点住呢?”
丁灵琳道:“因为他知道我要咬死你。”
傅红雪的身子虽然渐渐已能伸直,却还在不停地喘息着。
叶开看着他,黯然道:“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病?”
丁灵琳已站了起来,正弯着腰在捏自己的腿,也不禁叹道:“他的确是个很可怜的人,但有时却又偏偏要叫人觉得他很可怕。”
她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把我架到这里来?”
叶开摇头。
丁灵琳道:“他以为你杀了翠浓。”
叶开皱起了眉,道:“翠浓已死了?”
丁灵琳道:“她的坟墓就在外面,傅红雪亲手埋葬了她。”
叶开嘴角的微笑忽然不见了。
丁灵琳瞪着他,道:“究竟是不是你杀了她的?”
叶开道:“你也要问我这种话?”
丁灵琳叹道:“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做这种事的,可是你的刀为什么会到了他手上?”
叶开道:“我的刀?……”
丁灵琳还没有说话,已看见了有刀光一闪。
叶开一伸手,闪电的刀光已到了他手上——一柄飞刀,薄而锋利。
他抬起头,就看见了傅红雪。
傅红雪站起来时,就像是幽灵忽然从地下出现,烟雾忽然从地下升起。
火光已微弱,他看来更苍白、更憔悴、更疲倦。
可是他眼睛的愤怒和仇恨却比火焰更强烈。
他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刀,目光刀锋般瞪着叶开,一字字道:“这是不是你的刀?”
叶开没有回答,不能回答。
这柄刀的确和他用的刀完全一样,但这柄刀却绝不是他的。
能用这种刀杀人的人虽然不多,却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但是他实在想不出有谁能仿造这种刀,而且还打造得完全一模一样。
世上几乎根本就没有人看过他用的这种刀。
傅红雪还在瞪着,等着他回答!
叶开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用这把刀杀了谁?”
傅红雪道:“你杀了郭威的孙子,又杀了王大洪。不是吗?”
叶开道:“王大洪?”
傅红雪道:“你叫王大洪杀人,然后你杀了他灭口。”
叶开道:“翠浓就是死在他手上的?”
傅红雪道:“他用的是毒剑,但你的手段却比他的剑还毒!”
叶开又叹了口气,苦笑道:“看来我现在就算否认,你也是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道:“绝不会。”
叶开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杀翠浓呢?”
傅红雪道:“你真正要杀的并不是翠浓,是我。”
叶开道:“是你?我为什么要杀你。”
傅红雪还没有开口,躺在地上的那个人突然跳起来,大声道:“因为你已经被万马堂收买了,我恰巧在无意间听见他透露过口风。”
傅红雪霍然转身,盯着这个人,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姓白,贱名白健,江湖中人却都叫我白面郎君。”
傅红雪道:“你见过马空群?”
白健道:“天天都可以见到。”
傅红雪动容道:“他在哪里?”
白健白了叶开一眼,道:“你先杀了他,我随时都可以带你去。”
傅红雪的脸突又因激动而发红。
无数日辛苦的找寻,竟忽然在无意间得到结果,无数年的刻骨铭心,像毒蛇般纠缠着他的仇恨,现在忽然又有了报复的希望。
老天保佑,马空群总算还活着,总算还没有死在别人手里。
傅红雪紧握双手,满眶热泪几乎已忍不住要夺眶而出。
白健道:“我到这里来,本就是为了要带你去找马空群的,可是他……”
傅红雪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本就已非死不可!”
白健吐出口气,目中已露出笑意。
但就在这刹那间,他眼前忽然有刀光一闪,一缕寒风贴着他耳朵擦了过去。
接着只听“夺”的一声,火星飞溅,一柄飞刀钉在他身后的山壁上,薄利的刀锋竟已入石两寸。
白健突然觉得两腿发软,竟似已连站都站不住了。
这柄刀本来明明在叶开手上,他竟未看见叶开是如何出手的。
甚至傅红雪都未看见这柄刀是如何出手的,他脸色似也变了。
叶开淡淡道:“我若真的已被万马堂收买,这个人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傅红雪迟疑着,突又冷笑,道:“你当然不会在我面前杀人灭口。”
叶开道:“你相信他的话?”
傅红雪道:“只相信我亲眼看见的事,我……我亲眼看见翠浓在我面前倒了下去。”
叶开道:“你真的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傅红雪不再说话,因为现在又已到了无话可说的时候。
他的刀已出鞘。
刀光一闪,比闪电更快,比闪电可怕。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一刀,他一刀出手时,刀上就仿佛带着种来自地狱的力量。
从来也没有人能避开他这一刀。
可是叶开的人已不见。
傅红雪一刀挥出时,他的人忽然已到三丈外,壁虎般贴在山壁上。
就在刀锋还未离鞘的那一瞬间,他的身子已凌空飞起,倒翻了出去。
傅红雪拔刀的动作几乎已接近完美,若是等到他的刀已离鞘,就没有人再能避开那一刀。
叶开的身子,看来就像是被刀风送出去的。
看来他竟像是早已知道会有这一刀,早已在准备闪避这一刀。
他闪避的动作,也已接近完美。
只有傅红雪自己才知道他这一闪是多么完美,多么巧妙。
他握刀的手掌,突然沁出了冷汗。
叶开看着他,突然道:“这样子不公平。”
傅红雪道:“不公平?”
叶开道:“你杀了我,我死而无怨,可是我若万一杀了你呢?”
丁灵琳立刻抢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会替你去找马空群报仇?你难道已将那段仇恨忘了?”
傅红雪怎么能忘得了!
他对叶开的仇恨虽然新鲜而强烈,可是对马空群的仇恨,却已像毒草般久已在他心里生了根。
就算他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一片上都还是会带着这段仇恨。
他活着,本就是为了这段仇恨,就算他想忘记,也是忘不了的。
刀已出鞘。
刀鞘漆黑,刀锋却也是苍白的,就好像他的脸一样,苍白而透明。
他紧紧握着刀,竟不知这第二刀是不是还应该砍出去。
白健用力咬着牙,眼睛里已因紧张兴奋而布满了血丝。
他也已看出了傅红雪的犹豫,他认为叶开若不死,他就得死。
平时他本是个阴沉狡猾,很有判断力的人,但这种生死间可怕的压力,却使他做出了件很愚蠢的事。
他忽又大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刚才你倒在地上时,若不是我救你,他已杀了你,你难道还给他第二次机会?”
他自己认为他的话说得很有煽动力,他自己若在傅红雪这种情况下,听见了这些话,是绝不会放过对方的。
可是他错了,他忘记傅红雪和他并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
傅红雪竟忽然转身,刀锋般的目光已盯在他脸上,一字字问道:“你刚才救过我?”
白健立刻用力点头。
傅红雪道:“为什么要救我?”
白健道:“因为我要你去杀了马空群,马空群一日不死,我也一日不能安心。”
这解释也极合情合理,他自己也很得意。
谁知傅红雪却突然冷笑,道:“现在我只有一点还不明白。”
白健道:“哪一点?”
傅红雪冷冷道:“他若真的要杀我,就凭你也能救得了我?”
白健突然怔住。
他终于明白,这少年虽然是个残废,虽然有种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恶疾,但他却绝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幼稚愚蠢的人。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自己做了件多么愚蠢的事。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看着冷汗一粒粒从他额角上滴出来,那眼色就像是看着条已被人赶到垃圾堆里的野狗一样。
他已不愿再多看这个人一眼,目光垂下,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冷冷道:“我本该杀了你的。”
白健也在看着他的刀,全身都在发抖。
傅红雪道:“可是你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我出手。”
白健的人突然软瘫,倒在山壁上,无论谁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都难免会像他一样虚脱。
傅红雪慢慢地接着道:“我不杀你,你最好也不要逼我。”
白健道:“我……我明白。”
傅红雪道:“马空群真的还活着?”
白健道:“绝不假。”
傅红雪道:“你是想活着带我去?还是想死在这里?这两条路你都可以走。”
他不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再多看这个人一眼。
他已算准了这种人会怎么样选择——事实上,他已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开正看着他,目中带着种欣慰的笑意,忽然道:“看来你的确已进步了很多。”
傅红雪还在看着自己的刀。
刀锋愈磨愈利,人又何尝不一样?这世界上大多数人岂非都是在痛苦中成长的?
自从失去了翠浓后,他忽然第一次感觉到对自己又有了信心。
他抬起头,凝视着叶开道:“今天我可以让你走,但我们之间的账,却迟早还是要结清。”
叶开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都可以让你决定。”
叶开道:“时候和地方已用不着再订。”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反正没有事,我可以跟你去。”
傅红雪冷笑,道:“我只要看见马空群,世上绝没有任何人再能救他。”
叶开道:“我并不想去救他,可是,我的确很想去看看。”
傅红雪道:“先看我杀马空群,再等着我杀你?”
叶开笑了,微笑着道:“你那时若是万一不想杀我了,我也不反对。”
傅红雪冷冷道:“你可以去看,可以去等,可是这一次无论是我杀了他,还是他杀了我,你最好都不要多事。”
叶开道:“我答应。”
傅红雪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道:“在路上时,你最好走得远些,最好不要让我看到你们。”
他已不愿再看见任何成双成对的人,他宁愿孤独,有种痛苦在孤独中反而比较容易忍受。
叶开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忽又笑了笑,道:“其实你根本不必要这个人带路的。”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已想出了他的来历。”
傅红雪道:“哦。”
叶开道:“他是龙虎寨的人,马空群想必一直隐藏在龙虎寨。”
白健的脸突然发青,这已无异说明马空群的确在龙虎寨。
他活着对别人已完全没有价值。他认为叶开已绝不会再放过他,可是他又错了。他忘了叶开跟他也不是同一种人,绝不是。
丁灵琳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你放心,他们虽然已不要你带路,也不会杀你的,因为他们都不是心狠手辣的人。”
白健擦了擦汗,道:“我……我知道他们都是好人的。”
丁灵琳微笑道:“他们的确是的,但我却不是。”
白健的脸又发青,道:“你……你……”
丁灵琳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女人,女人总比较小心眼的,所以你以后最好记住,无论什么人都可以得罪,却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白健汗出如雨,吃吃道:“我以后一定……一定记住。”
丁灵琳道:“你真的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白健道:“真的。”
丁灵琳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
白健道:“你……你要怎样才相信。”
丁灵琳忽然沉下了脸,道:“我只有一个法子。”
白健看到她的脸色,忽然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法子了,他突然用出最后一点力气,冲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错。他虽然不了解英雄和君子,却很了解女人。
他冲出去时,忽然听见脑后响起了一阵清悦的铃声,优美而动听。
这就是他最后听见的声音。
夜色更深。夜色最深时,也正是接近黎明最近的时候。
傅红雪看着白健在黑暗中倒了下去,回头瞪着叶开,冷冷道:“你不该让他死的。”
叶开叹了口气,苦笑道:“他也不该得罪女人。”
傅红雪道:“马空群若不在龙虎寨呢?”
叶开道:“他一定在。”
可是叶开这次也错了。
马空群已不在龙虎寨,龙虎寨里已没有人,没有一个活人。
地上的血已凝结,血泊中的尸体也已冰冷僵硬。
叶开并不是没有见过鲜血和死人,但现在却也觉得忍不住要呕吐。
傅红雪紧握着他的刀,紧握着他的手。他几乎已开始呕吐,可是他用尽了一切力量忍住。
他不忍再看,却用尽一切力量勉强自己看。——十九年前梅花庵外的情况,是不是就跟现在一样?
他恨马空群,但却从未像现在这么恨过。因为这本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马空群手段的残暴狠毒。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开才长长叹息,道:“他想必已发现白健去找你了,所以才下这种毒手。”
傅红雪没有开口。他不能开口,只要一开口,就必将呕吐。
叶开蹲下来,用两根手指捏起了一撮带血的泥土。泥土还是湿的。
阳光照不到这里,血虽已凝结,却还没有干透——这是不是因为血中还有泪?
叶开沉吟着,道:“他走了好像还没有多久。”
丁灵琳已转过身,用手掩住了脸,忽然道:“但又有谁知道他是从哪条路走的呢?”
叶开道:“没有人知道。”
他遥视着远方,目光中竟似也充满了愤怒,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接着道:“我只知道,像他这种人,无论往哪条路走,都走不远的。”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所有的路,都一定很快就会被他走光了。”
一个人就算已走光了所有的路,就算已无路可走时,也不会停下来的。
因为他还有一条路走。
绝路!没有人愿意自己走上绝路的。
可是你若真的不愿意,也没有人能逼你走上绝路,唯一能使你走上绝路的人,就是你自己!
第四十二章 绝路绝刀
山路很窄,陡峭,嶙峋,有的石块尖锐得就像是锥子一样。
可是前面还有路。
一片浓荫,挡住了秋日正午恶毒的阳光,马空群摘下了头上的马连坡大草帽,坐在地上,倚着树干不停地喘息。
他想用草帽来扇扇风,但手臂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酸疼麻木,竟似连抬也抬不起来。
以前他不是这样子的。
以前他无论杀了多少人,都不会觉得有一点疲倦,有时杀的人愈多,精神反而愈好。
以前他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个超人,是个半神半兽的怪物,总觉得自己的力量是永远也用不完的。
现在他终于明白自己也只不过是个人,是个满身疼痛,满怀忧虑的老人。
“我为什么也会跟别人一样,也会变得这么老?”
老,本就是件很令人伤感的事,可是他心里却只有愤怒和怨恨。
现在他几乎对每件事都充满了愤怒和怨恨。
他认为这世界对他太不公平。
他辛苦挣扎奋斗了一生,流的血和汗比别的人十个加起来还多。
但现在他却要像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样,不停地躲闪,逃亡……他曾拥有过这世上最大的一片土地,但现在却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
他也曾经有过这世上最优秀的马群,但现在却只能用自己的两条腿奔逃,连脚都被石头扎出了血。他当然愤怒、怨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这结果是谁造成的。
也许他根本不敢想。
沈三娘就在他对面,坐在一个很大的包袱上,也在喘息着。
她一向是个很懂得修饰的女人,但现在身上却到处都沾满了血污,尘土,泥沙,脚上的鞋子也快磨穿了,连脚底都在流着血。
她整个人都显得很虚弱,因为她刚才还呕吐过——她刚从头发里找出一个人的半边下颚。
有风吹过的时候,她身上就会觉得一阵寒意。
那并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恐惧。
她前胸的衣裳已裂开,只差一分,独眼龙的刀就已剖开她的胸膛。
可是她心里并没有怨恨。
因为这本是她自找的,怨不得马空群,更怨不得别人。
她知道马空群正在看着她,平时他看着她的时候,她总会对他嫣然一笑。
但现在她却还是垂着头,看着自己从裂开的衣襟中露出的胸膛。
马空群忽然叹了口气,道:“包袱里还有衣裳,你为什么不换一件?”
沈三娘道:“好,我就换。”
但她却没有换,连动都没有动。
平时马空群无论说什么,她都只有顺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会立刻去做。
马空群凝视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三娘道:“我什么也没有想。”
马空群道:“但是你看来好像有心事。”
沈三娘淡淡道:“就算我有心事,也并不一定要告诉你的。”
马空群嘴角的肌肉突然僵硬,就像是忽然被人掴了一巴掌。
这女人也许欺骗过他,甚至出卖过他,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当面顶撞过他,更没有违背过他的意思,连一次都没有。
这是第一次。
只不过他已是个老人了,已学会把女人当作马一样看待。
他当然不会像年轻人那样,冲过去揪住她的头发,问她为什么变了。
他只是笑了笑,道:“你累了,去洗个脸,精神也许就会好些的。”
林外有流水声,用不着走多远,就可以找到很清冽的泉水。
可是她没有动。
马空群又看了她一眼,慢慢地闭上眼睛,已不准备再理她。
“不理她。”
这三个字岂非正是对付女人最好的法子。
她生气时,你不理她,她要跟你吵,你不理她,她向你要东西,你不理她,她要钱花,无论要什么,你都不理她。
她拿你还有什么办法。
只可惜这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到的,就连马空群都不见得真的能做到。
沈三娘忽然道:“你刚才问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本来不想说的,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马空群道:“你说。”
沈三娘道:“你不该杀那些人的。”
马空群道:“我不该杀他们?”
沈三娘道:“你不该!”
马空群并没有张开眼睛,但眼睛却已在跳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杀他们,只因为他们出卖了我,无论谁出卖了我,都只有死!”
沈三娘用力咬着嘴唇,仿佛在尽力控制着自己,却还是忍不住道:“难道那些人全都出卖了你,难道那些女人和孩子也出卖了你?你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全都斩尽杀绝。”
马空群冷冷道:“因为我要活下去。”
沈三娘突然冷笑,道:“你要活下去,别人难道就不要活下去?——我们若要走,他们绝不会有一个人来阻拦的,你为什么一定要下那种毒手?”
马空群的双拳突然握紧,手背上已暴出青筋,但过了半晌,又慢慢地松开,慢慢地站起来,走出了树林。
泉水冷而清冽。
马空群蹲下去,用双手掬起了一捧清水,泉水流过他手腕时,他心情才渐渐平静。
无论谁都觉得他是个冷静而沉着的人,比任何人都沉着冷静。
只是他自己知道,他怒气发作时,有时就连他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
沈三娘已跟着走出来,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他的背脊仍然挺直,腰仍然很细,从背后看,无论谁也看不出他已是个老人。
就连沈三娘都不能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她本是为了复仇,才将自己献给他的,但当他占有她时,她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的满足和欢愉。
这种感觉她从未在别的男人身上得到过,“难道我就是因为这缘故,才跟着他走的?”
她从未这么样想过,现在一想到,忽然觉得全身发热。
马空群当然知道她来了,却没有回头。
过了这条清泉,山路就快走完了,从这里已可看见前面一片广大的平原。
平原上阡陌纵横,就像是棋盘一样。
马空群眺望着远方,缓缓道:“到了山下,我们就可以找到农家借宿一宵……”
沈三娘突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然后呢,然后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在问我准备怎么样?还是在问我们准备怎么样?”
沈三娘用力握紧了双手,道:“是问你,不是问我们。”
马空群的身子突然僵硬。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突又冷笑,道:“你是不是也准备将那家人杀了灭口?”
马空群霍然回身,凝视着她,缓缓道:“一个人在逃亡时,有时就不得不做一些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事,可是我并没有叫你跟着我,我从来也没有。”
沈三娘垂下了头,道:“是我自己要跟着你的,我本来已下了决心,无论你要到哪里去,我都会跟着你,你活着,我就活着,你死,我就死!”
她的声音已哽咽,泪已流下,接道:“我本来已决心把我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因为我……我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我觉得不管你以前做过什么事,你都是条男子汉,但现在……现在……”
马空群道:“现在怎么样?”
沈三娘悄悄地擦了擦眼泪,道:“现在你已变了。”
这句话说出来,她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是马空群变了,还是她自己变了。
马空群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脸上完全没有任何表情。
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了解,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不变的女人,更没有不变的感情。
何况,无论谁过了这么久终日在逃亡恐惧的生活,都难免要改变的。
马空群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好,来,是你自己要跟着我来的,我并没有要求,现在你自己要走,我当然更不能勉强。”
沈三娘垂着头,道:“我也仔细想过,我走了,对你反而有好处。”
马空群淡淡地笑了笑,道:“谢谢你,你的好意我知道。”
“谢谢你”,这三个字虽然说得平淡,但沈三娘却实在受不了。
在这一瞬间,她心里忽然又充满了惭愧和自疚,几乎忍不住又要改变主意。
不管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管他做过多少对不起别人的事,却从来也没有亏负过她。
她总是欠他的,现在他若拉起她的手,叫她不要离开他,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他走。
但马空群却只是淡淡问道:“以后你准备到哪里去?有什么打算?”
沈三娘咬着唇,道:“现在还没有,也许……也许我会先想办法去存点钱,做个小本生意,也许我会到乡下去种田。”
马空群道:“你能过那种日子?”
沈三娘道:“以前我当然不能,但现在,我只想能安安静静,自由自在地活两年,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若是死不了呢?”
沈三娘道:“死不了我就去做尼姑。”
马空群又笑了,道:“你用不着对我说这种话,我知道你绝不是肯去做尼姑的人,其实你年纪还轻,应该再去找个男人的,找个比较年轻,比较温柔的男人,我配你的确太老了些。”
他虽然在微笑着,但眼睛里却已露出种愤怒嫉妒的表情。
沈三娘并没有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道:“我绝不会再去找男人了,我……”
马空群打断了她的话:“也许你不会去找男人,但却一定还是有男人会去找你的。”
沈三娘沉默着,幽幽道:“也许……未来的事,本就没有人能预料。”
马空群冷冷道:“其实我很了解你,像你这样的女人,只要三天没有男人陪你睡觉,你根本连日子都活不下去。”
沈三娘霍然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她永远没有想到他忽然会对她说出这么粗鲁,这么可怕的话。马空群的眼睛也已因愤怒而发红。
他本来想勉强控制自己,做一个好来好散,很有君子风度的人,但是他只要一想到她在床上的风情,想到她以后跟别的男人在床上时的情况,想到那些年轻的,像狗一样爬在她身上的男人……他忽然觉得心里就好像在被毒蛇咬着,突又冷笑道:“所以我建议你还是不如去做婊子,那样你每天都可以换一个男人。”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刚才的惭愧和自疚,忽然又全都变成了愤怒,忽然大声道:“你这种建议的确很好,我很可能去做的,只不过一天换一个男人还太少,最好能换七八个……”
她的话没有说完,马空群突然一掌掴在她脸上,随手揪住了她的头发,恨恨道:“你……你再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沈三娘咬着牙,冷笑道:“你杀了我最好,你早就该杀了我的,也免得我再跟你睡这么多天,让我一想到就恶心。”
她知道是不能用别的法子伤害他,只有用这些恶毒的话。
马空群的拳已握紧,握起。
沈三娘目中也不禁露出恐惧之色,她知道这双拳头的可怕。
世上也许再没有更可怕的拳头了,只要一拳击下,她的这张脸立刻就要完全扭曲,碎裂。
可是她并没有哀求。
她还是张大了眼睛,瞪着他。
她甚至可以看见他脸上的皱纹,每一根都在颤抖跳动,甚至可以看见冷汗一粒粒从他毛孔中沁出来。
马空群也在瞪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叹了一声,紧握着的拳头又松开。
也许他真的已老了,他的脸忽然变得说不出的衰老、疲倦。
他挥了挥手,黯然道:“你走吧,赶快走,最好永远也不要让我再看见你,最好……”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
他忽然看见刀光一闪,从沈三娘背后飞来。
沈三娘的脸突然扭曲变形,一双美丽的眼睛也几乎凸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惊讶、恐惧、痛苦。
她伸出手,像是想去扶马空群。
可是马空群却向后退了一步。
她喉咙“咯咯”地响,像是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没有说出来,就已倒下。
一柄飞刀钉在她背上,穿透了她的背脊。
一柄飞刀!
马空群看着这柄刀,开始时也显得愤怒而惊讶,但忽然就变得说不出的恐惧。
他本来是想去扶她的,却又突然退缩,头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来。
山风吹过,木叶萧萧。
飞刀本是从林中发出的,但现在黝暗的树林里却听不见人声,也看不见人影。
马空群一步步往后退,一张脸竟也因恐惧而变形,突然转身,一掠而起,越过了泉水,头也不回地冲了下去。
沈三娘伏在地上,挣扎着、呻吟着。
可是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听着他的脚步声冲下山,她的心也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阴沉而凶险,有时很毒辣、残忍。
但她却从未想到他竟也是个懦夫,竟会眼看着她被人暗算,竟连问都不问就逃了。
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和失望,这种感觉甚至比她背后的刀伤还强烈。
直到现在,她才真正觉得自己这一生是白活了,因为她竟将自己这一生,交给了这么一个男人。
鲜血从她嘴角沁出时,她的泪也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她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听见了这人的叹息声。
“想不到马空群竟是这么样一个男人,就算他不能替你报仇,至少也该照顾照顾你的,可是他却逃得比狗还快。”
听声音,这是个很年轻的男人,是个陌生的男人。
就是这个人从背后暗算她的?
“你虽然是死在我手上的,但却应该恨他,因为他比我更对不起你。”
果然是这个人下的毒手。
沈三娘咬着牙,挣扎着,想翻过身去看这个人一眼,她至少总应该有权看看用刀杀她的究竟是什么人?
但这个人的脚却已踏在她背上,冷冷地笑着道:“你若是想看看我,那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反正也认不出我是什么人的,你以前根本就没有见过我。”
沈三娘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
这人道:“因为我觉得你活着反正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沈三娘咬着牙,连她自己都不能不承认,刚才她心里的确有这种感觉。
这人又道:“我若是个女人,若是跟了马空群这种男人,我也绝不想再活下去,只不过……死,也有很多种死法的。”
“……”
“你现在还没有死,所以我不妨告诉你,有时死了反而比活着舒服,但却要死得快,若是慢慢地死,那种痛苦就很难忍受了。”
沈三娘挣扎着,颤声道:“你……你难道还想折磨我?”
这人道:“那就得看你,只要你肯说实话,我就可以让你死得舒服些。”
沈三娘道:“你要我说什么?”
这人的手,从地上提起了那大包袱,道:“这包袱虽不小,但万马堂的财产却绝不止这些,你们临走时,把那些财产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三娘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这人悠然道:“你只要再说一句‘不知道’,我就剥光你的衣服,先用用你,然后再挑断你的脚筋,把你卖到山下的土婊馆去。”
他微笑着,又道:“有的男人并不挑剔,残废的女人他们也一样要的。”
沈三娘全身都已冰冷。
这人说话的声音温柔而斯文,本该是个很有教养的年轻人。
但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比野兽还凶暴残忍。
这人道:“我现在再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
沈三娘道:“我……我……”
忽然间,山林那边传来了一阵清悦的铃声。
一个很好听的少女声音在说:“我知道他一定是从这条路走的,我有预感。”
有个男人笑了。
那少女又大声道:“你笑什么?我告诉你,千万不要小看了女人的预感,那有时的确比诸葛亮算的卦还要灵。”
这声音沈三娘也没有听过,但是那男人的笑声却很熟悉。
她忽然想起这个人是谁,她的心跳立刻加快。
然后她就忽然发现,用脚踩着她背脊的那个人,已忽然无踪无影。
叶开从林中走出来的时候,也没看见第二个人——只看见了一个女人倒在泉水旁。
他当然也看见了这女人背上的刀。
人还活着,还在喘息。
他冲过来,抱起这女人,突然失声而呼道:“沈三娘!”
沈三娘笑了,笑得说不出的悲哀凄凉。
她本来实在不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看见叶开,但是看见了他,心里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她呻吟着,忽然曼声而吟:
“天皇皇,地皇皇。人如玉,玉生香,万马堂中沈三娘……”
她笑得更凄凉了,轻轻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这歌?”
叶开当然记得。
这本是那天晚上,他在那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中,看到沈三娘时,随口唱出来的。
他想不到沈三娘直到现在还记得。
沈三娘凄然道:“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记得吧,那天晚上你……”
叶开笑了,笑得也很凄凉,道:“我只记得那天晚上陪我喝酒的不是你。”
沈三娘嫣然道:“我也记得,那天晚上你根本没有到那里去过。”
挣扎着说完了这句话,鲜血立刻又从她嘴角涌出。
叶开轻轻地用指尖替她擦了擦,心里又悲伤,又愤怒,忍不住问道:“这也是马空群下的毒手?”
沈三娘道:“不是他!”
叶开道:“不是他是谁?”
沈三娘喘息着,道:“是个年轻人,我连看都没有看见他。”
叶开道:“但你却知道他是个年轻人。”
沈三娘道:“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刚才还在逼我,问我知不知道马空群的财产藏在哪里,听见了你们的声音他才走的。”
叶开道:“马空群呢?”
沈三娘道:“他也走了,就像是忽然看见了鬼一样,逃下山去……”
叶开皱眉道:“他为什么要逃?他看见了什么?”
沈三娘咬着牙,道:“他一定以为你们追上来了,他……”
叶开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失声道:“他一定看见了你背上的刀。”
三寸七分长的刀。
飞刀!
叶开撕下了一片衣襟,用他身上带的金创药,塞住了沈三娘的伤口。
然后他就拔出了这柄刀。
薄而利的刀锋,在太阳下闪着亮,光芒刺进了傅红雪的眼睛。
他的脸色立刻变了,就好像真的被刺了一刀。
叶开忽然回头,看着他,道:“你当然见过这种刀的。”
傅红雪脸色的苍白度又接近透明了,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点头。
他不能不承认。
第一次看见这种刀,是在李马虎的杂货店,第二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已被血洗过的长街上,第三次看见这种刀,是在那令他心都粉碎了的暗室中,在他那身世凄凉的情人尸身旁。
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只要一闭起眼睛,就仿佛能看见李马虎那张惊怖欲绝的脸,看见孩子身上飞溅出的血花……可是他以前想的难道错了?
叶开凝视着他,缓缓道:“你现在总该明白,这种刀并不是只有我能用的。”
傅红雪沉默。
叶开叹道:“其实我若真要暗算别人时,就绝不会使用这种刀,也绝不会让它被别人看到。”
傅红雪忽然道:“因为这是种很特别的刀?”
叶开道:“是的。”
傅红雪道:“别人既然连看都看不见这种刀,又怎么能打造?”
叶开叹了口气,道,“这一点我也想不通,能打造出这种刀的确不是件容易事。”
他苦笑着,又道:“我只知道无论谁要陷害别人时,都得费些苦心的。”
傅红雪道:“你认为这是别人在故意陷害你?”
叶开苦笑道:“你难道还看不出?”
傅红雪垂下头,凝视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若不愿回答一个问题时,就会垂头看着自己的刀。
叶开道:“这个人让你认为我是挑起你和‘神刀’郭威那场血战的祸首,又让你认为我是谋害翠浓的主凶,那时丁灵琳恰巧被她二哥带走,连一个能替我证明的人都没有。”
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这么做,显然只为了要在你我之间造成一段不可化解的仇恨,要我们拼个你死我活。”
傅红雪握刀的手上,又有青筋凸出,却还沉默着。
叶开道:“看来他的确是费了一番苦心的,因为他这计划实在很周密,令我根本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若不是他这次终于露了马脚,我无论怎么解释,你都绝不会相信的。”
傅红雪也不能不承认,他的确连一个字都没有解释过。
叶开道:“这次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们居然还没有打得头破血流,居然还在一起。”
他苦笑着又道:“三娘若已死了,你若不是跟我一起来的,想必又会认为害死三娘的凶手是我——现在马空群就一定会这么样想的。”
丁灵琳一直嘟着嘴,在旁边生气,谁也不知道她是为什么生气的。
但现在她却忍不住问道:“你想不想得出有什么人会这么恨你?要这样子害你?”
叶开叹道:“我想不出,所以我一定要问清楚。”
他垂下头,才发现沈三娘竟又挣扎着抬起头来,正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在看着丁灵琳。
丁灵琳也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眼色看着她。
叶开道:“这位沈三娘,你还没有见过……”
丁灵琳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知道她是谁,只不过不知道她怎么会跟你这么熟的,你对她好像比对我还要好得多。”
叶开忽然明白她是为什么在生气了。
她又在吃醋。
这女孩子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吃醋,一吃起醋来,就什么都不管了,什么话她都说得出口。
可是沈三娘为什么会用这种眼光看着她呢?
叶开想不通。
丁灵琳冷笑道:“喂,我跟你说话,你为什么不理我?”
叶开根本就不准备理她,她吃起醋来的时候,就根本不可理喻。
丁灵琳的火气当然更大了,冷笑道:“我看你们之间好像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是不是要我躲开点,好让你们慢慢地说?”
叶开道:“是的。”
丁灵琳瞪着他,眼圈忽然红了,撇了撇嘴,跺了跺脚,竟真的扭头就走。
叶开也根本就不准备拉她。
沈三娘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小姑娘爱你已爱得要命,你不该故意气她的。”
叶开笑了笑,说道:“可是我的确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沈三娘道:“你是不是想问我,刚才暗算我的那个人,说话是什么口音?”
叶开笑道:“跟你说话的确是件愉快的事,你好像永远都能猜得出别人心里在想什么。”
沈三娘也笑了,笑得却更酸楚。
她唯一不能了解的人,就是马空群,但却已将这一生交给了他。
她了解别人又有什么用?
过了很久,她才提起精神来,说道:“那个人说的是北方话,听声音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说起话来很温柔,就算他说要杀你的时候,也是用温柔的声音说出来的,甚至还好像带着微笑。”
叶开叹道:“世上本就有很多笑里藏刀的人,这并不能算得特别。”
沈三娘道:“他说话只有一点特别的地方。”
叶开立刻追问,道:“哪一点?”
沈三娘道:“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就好像刚才那位丁姑娘一样。”
现在叶开终于明白,她刚才为什么会用那种奇怪的眼色看着丁灵琳了。
他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但脸色却已变得很苍白,苍白得甚至比傅红雪还要可怕。
沈三娘看着他的脸色,忍不住问道:“你已知道他是谁了?”
叶开似在发怔,过了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
沈三娘道:“你在想什么?”
这次叶开竟连她在说什么都没有听到,因为他耳朵里好像有个声音在大吼。
“人都来齐了么?”
“人……”
他的人就仿佛突然被雷电击中,突然跳了起来,苍白的脸上,忽然发出一种很奇怪的红光。
连傅红雪都已忍不住抬起头,吃惊地看着他。
丁灵琳当然更吃惊。她虽然远远地站在那边,但眼睛却始终是盯在叶开身上的。
她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叶开像这样子,甚至连想都没有想到过。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叶开以往是个最沉得住气的,你就算一刀把他的鼻子割下来,他脸上也绝不会有这么奇怪的表情。
他脸上虽然在发着光,但眼睛里却又仿佛带着种奇特的痛苦和恐惧。
没有人能形容他这种表情,没有人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看到他这种表情,丁灵琳连心都碎了。
她刚才还在心里发过誓,永远再也不理这个人,但现在却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她奔过来,拉起叶开的手。叶开的手也是冰凉的。
她更急,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的?”
叶开道:“我……我在生气。”
丁灵琳道:“生谁的气?”
叶开道:“你。”
丁灵琳垂下头,却偷偷地笑了。
叶开忍不住问:“我在生你的气,你反而笑?”
女人的心事,的确是费人猜疑。
丁灵琳垂着颈,道:“就因为你生我的气,所以我才开心。”
叶开更不懂:“为什么开心?”
丁灵琳道:“因为……因为你若不喜欢我,又怎么会为我气成这样子?”
叶开也笑了。
但笑得却还是没有平时那么开朗,笑容中竟仿佛带着很深的忧虑。
丁灵琳却看不见,因为她整个人都已依偎在他怀里,无论有多少人在旁边看着,她不在乎,她从不想掩饰自己对叶开的感情。
傅红雪看着他们,忽然转过身,走下山去。
泉水从山上流下来,阻住了他的路,可是他却没有看见。
他笔直地走过去,走在水里,冰冷的水淹没了他的腿。可是他没有感觉。
叶开在后面呼唤:“等一等,我们一起走,一起去找马空群。”
他也没有听见。他走得很慢,却绝不回头。
叶开目送着他瘦削孤独的背影,忍不住叹息,道:“他真的变了,不但变得更孤独,而且很消沉,再这样下去,我只担心……”
他没有说下去,他不忍说下去。
沈三娘却忽然问:“他怎么会变的?”
叶开黯然道:“他亲眼看着一个他唯一真心相爱的女孩子,死在他面前,却救不了她。”
沈三娘道:“翠浓?”
叶开道:“不错,翠浓。”
沈三娘眼睛里忽然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轻轻叹息,道:“我实在想不到他竟会真的爱上了翠浓!”
叶开道:“你是不是认为翠浓不值得他爱?”
沈三娘没有回答,她没法子回答。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悲伤,缓缓道:“只可惜这世上却偏偏有很多人要爱上他本不该爱的人,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和痛苦。”
沈三娘终于也忍不住黯然叹息,喃喃道:“这是为了什么?又有谁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人类的情感,本就是最难捉摸的,本就没有人能控制得住。
也正因如此,所以人类才有悲哀,才有痛苦。
叶开看着沈三娘,眼睛里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无论谁受了傅红雪那样的打击,都难免会跟他一样,一天天消沉下去的,只不过,这世上也许还有一个人能救得了他。”
沈三娘道:“谁?”
叶开道:“你。”
沈三娘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所以我不能死,我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
有很多人都不能死,却偏偏还是死了。
生、老、病、死,本就全都不是人类自己所能主宰的。这也正是人类永恒的悲哀和痛苦。
马空群关起房门,上好闩,然后他就倒了下去,倒在床上,木板床又冰又硬,就像是棺材一样。
屋子里也阴暗潮湿如坟墓。只不过他总算还活着,无论如何,活着总比死了的好。
老人为什么总是要比年轻人怕死?其实他的生命明明已没什么值得留恋的,却反而偏偏愈是要留恋。
他年轻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死是件可怕的事。
床单上有种发了霉的味道,仿佛还带着马粪的臭气,他忽然觉得要呕吐。
其实他本就是在这种地方长大的,他出生的那间屋子,几乎比这里还要臭。
等到他开始闯荡江湖时,为了逃避仇家的追踪,他甚至真的在马粪堆里躲藏过两天一夜。
有一次同白家兄弟在长白山中遇伏,被三帮采参客围剿,逃窜入荒山时,他们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这种艰苦的日子,现在他虽然已不习惯,却还是可以忍受。
他要呕吐,并不是因为这臭气,而是因为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可耻。
一个男人看着自己的女人在面前倒下去时,无论如何都不该逃的。
可是他当时实在太恐惧,因为他以前也看过那种同样的刀。
刀锋薄而锋利,才三寸七分长,但却已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一种刀。
“这就是小李飞刀。”
白天羽手里拿着这么样一柄刀,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
“你们来看看,这就是小李飞刀!是小李探花亲手送给我的。”
那时正是马空群第一次看见这种刀。
刀锋上还有个“忍”字。
“这忍字,也是小李探花亲手用另一柄刀划上去的,他说他能活到现在,就因为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个‘忍’字的意思,所以他要将这个字转送给我。”
当时他的确很接受小李探花的好意,白天羽并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
“他还答应我,等我第二个儿子生出来的时候,可以送到他那里去,他还说,这世上假如还有人能学会他的飞刀,就一定是我的儿子。”
只可惜他的愿望还没有实现,就已死,因为他已忘记了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那个“忍”字。
马空群却没有忘记。这件事他一直都记在心里。
天色已渐渐暗了。
马空群凝视已由灰白变为漆黑的窗户,只希望自己能睡一觉。
他相信这是个最安全的地方。从山上下来后,他并没有在那边的农村停着,就一直逃来这里。
他在这里停下来,只为连他自己都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阴暗破旧的客栈。
这里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伙计都没有,只有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在这里死守着,因为他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马空群忽然觉得有种兔死狐悲的伤感,看见了这老人,他不禁想到自己。
“我呢?我难道也已跟他一样,也已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握紧双拳,自己对自己冷笑。
这时破旧的窗户外,忽然传来一阵油葱煮面的香气,就仿佛比刚从火上拿下的小牛腰肉还香。
他全身都仿佛软了,连手指都仿佛在发抖。饥饿,原来竟是件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在路上经过一家面摊子时,他本来想去吃碗面的,但他刚走过去,就想起自己身上连一文钱都没有。
万马堂的主人,无论走到哪里,本都不需要带一文钱的。
就像大多数豪富一样,多年来他都已没有带钱的习惯,所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吃进一粒米。
他软软地站起来,才发觉自己的虚弱,饥饿竟已使得他几乎不能再支持下去。
推开门,走过阴暗小院,他总算找到了厨房。那半聋半瞎的老头,正将一大碗粗汤面摆到桌上。
在昏暗的烛光下看来,面汤的颜色就像是泥水,上面还飘着根发了黄的葱叶。
可是在他看来,已是一顿很丰富的晚餐——在马空群眼中看来竟也一样。
他挺起胸走过去,大声道:“这碗面给我,你再煮一碗。”
直到现在,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种命令的口气,只可惜现在已没有人将他的话当作命令了。
老头子看着他,很快地摇了摇头。
马空群皱眉道:“你听不见?”
老头子却露出一嘴残缺发黄的牙齿笑了,道:“我又不是聋子,怎么会听不见,只不过这碗面是我要吃的,等我吃完了,倒可以再替你煮一碗,但是也得先拿钱给我去买面。”
马空群沉下了脸,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像你这样对客人,怎么能做生意?”
老头子又笑了,道:“我本来就不是在做生意。”
马空群道:“那你这店开着是干什么的?”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什么也不干,只不过在这里等死,若不是快死的人,怎么会到这地方来?”
他连看都不再看马空群一眼,忽然弯下腰,竟吐了几口口水在面碗里,喃喃道:“我知道你也是个没钱付账的人,那破屋子让你白住两天也没关系,但这碗面却是我的,你要吃,除非你敢吃我的口水。”
马空群怔住。他怔在那里,紧握着双拳,几乎忍不住想一拳将这老头子胃里的苦水打出来。
可是他忍住了。他现在竟连怒气都发作不出,只觉得满嘴又酸又苦,也不知是该大笑几声?还是该大哭一场?纵横一世的马空群,难道竟会在这又脏又臭的厨房里,为了一碗泥水般的粗汤面,杀死一个半聋半瞎的老头子?他实在觉得很好笑。
他忍不住笑了,但这种笑却实在比哭还悲哀。
一阵风吹过,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滚。
“我现在岂非也正如这落叶一样?也正在烂泥中打滚?”
马空群垂着头,走过院子,上弦月冷清清的光芒,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他推开门的时候,月光也跟着照了进去,照在一个人的身上。
一个人幽灵般站在黑暗里,门推开时,冷清清的月光就恰好照着她身上穿的衣裳——一件红色的短褡衫,配着条黑缎子上绣着火红桃花的百褶湘裙。
马空群的呼吸突然停顿。他认得这套衣裳,沈三娘第一次来见他时,穿的就是这套衣裳。
就在那天晚上,他从她身上脱下了这套衣裳,占有了她。不管在哪里,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他永远都忘不了那天晚上她带着泪,软语央求他的脸,也忘不了这套衣裳,虽然这套衣裳她已有多年没穿过了。
现在她怎么会又穿上这套衣裳?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莫非她还没有死?
马空群忍不住轻轻呼唤:“三娘,是你?”
没有回答,没有声音。
只有风声从门外吹进来,吹得她整个人飘飘荡荡的,就仿佛要乘风而去。
这个人竟好像既没有血,也没有肉,只不过有副空荡荡的躯壳而已。也许连躯壳都没有,只不过是她的鬼魂,她无论是死是活,都要来问问这个负心汉,问他为什么要抛下她,只顾自己逃命?
马空群的脸色已发青,黯然道:“三娘,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无论你是人是鬼,从今以后,我都不会再抛下你了。”
他开始说话的时候,人已慢慢地走过去,说到这里,突然出手,一把扣住她的臂。
站在这里的,既不是她的人,也不是她的鬼魂,只不过是个穿着她衣裳的稻草人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已变了,正想翻身,一柄剑已抵在他背脊上,冰冷的剑锋,已刺透了他的衣裳。
一个人从门后走出来,悠然长吟:“天皇皇,地皇皇。关东万马堂。马如龙,人如钢!”
马空群沉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人道:“我是个人,跟你一样,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既不是鬼,也不是钢,所以我若是你,我现在一定会老老实实地站着,连一动都不动。”
他的声音尖锐而奇特,显然不是他本来的声音。
他冷冷地接着道:“你当然也不愿看见这柄剑从你胸膛里刺出去的。”
他的手用了用力,冰冷的剑锋,就似已将刺入了肉里。
马空群却反而松了口气,因为这是柄剑,不是刀,因为这个人也不是傅红雪。
傅红雪来的时候纵然会在他背后出现,也绝不会改变声音的。
这人又道:“你最好也不要胡思乱想,因为你永远也想不出我是谁的。”
马空群道:“你怎知我是谁?”
这人笑道:“我早就认得你,只不过从来也没有想到,马如龙、人如钢的关东万马堂,居然也有自己知道自己对不起人的时候,沈三娘若是没有死,听到你的话一定开心得很。”
马空群道:“你……你也知道沈三娘?”
这人道:“我什么事都知道,所以无论什么事你最好都不要瞒我。”
马空群道:“这套衣裳是你从她包袱里拿来的?”
这人冷笑,冷笑有时也有默认的意思。
马空群心里一阵刺痛,他没有想到沈三娘还会偷偷地保藏着这套衣裳。
那天晚上的欢乐与痛苦,她是不是也同样偷偷地保藏在心里?
马空群咬着牙,突然冷笑,道:“装神弄鬼,倒也可算是好主意,但你却不该用这套衣裳的。因为你这么做已等于告诉了我,杀沈三娘的人就是你。”
他声音中也充满了仇恨,接着道:“你不但杀了她的人,还偷走了她的包袱……”
这人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你难道没有杀过人?我的手段虽狠毒,至少还比你好些,我至少还没有杀过跟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没有用我兄弟的财产到关东去开马场。”
马空群的脸色又变了,江湖知道这秘密的人,至今还没有几个。
甚至连傅红雪自己也许都不知道,他开创万马堂用的钱,本是白家的。
这人怎么会知道?马空群突然觉得有种刀锋般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嗄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悠然道:“我说过,我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人,你现在总该已明白我不是唬你的。”
马空群道:“你既然都知道,还想要什么?”
这人道:“也不想要什么,只不过要你将你从别人手上夺过去的财产交出来而已。”
马空群道:“你要,你就去拿吧,只可惜昔日那马肥草长的万马堂,如今只怕已变成了一片荒地。”
这人冷笑道:“你也该知道我要的不是那片荒地,是你偷偷藏起来的珠宝。”
马空群道:“珠宝?什么珠宝?”
这人道:“昔年‘神刀堂’独霸武林,纵横天下,声势犹在上官金虹的‘金钱帮’之上,上官金虹死了后,还遗下一笔数字吓人的财富,何况神刀堂。”
马空群道:“只可惜我并不是神刀堂的人。”
这人冷冷道:“你当然不是,你只不过是谋害神刀堂主人的凶手而已,你叫别人做你的帮凶,杀了白天羽,却一个人独吞了他的财产,只可怜那些死在梅花庵外的人,真是死得冤枉呀……冤枉。”
马空群连手足都已冰冷,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知道的实在太多了。
这人又厉声说道:“那些人的孤寡遗孀,有的已衣食不继,现在我正是替他们来跟你结清这笔账!”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但你又怎么知道死在梅花庵外的是些什么人?”
这人没有开口,手里的剑竟似忽然抖了抖。
马空群一字字道:“除了我之外,这世上本来只有一个人知道那些人是谁的,只有一个人……我从来未想到他会将这秘密告诉第二个人的。”
他的声音冰冷恶毒,慢慢地接着道:“但你却已是知道这秘密的第二个人了,你究竟是谁?”
这人只是冷笑。
马空群继续追问:“你究竟是谁?”
这人冷笑地答道:“现在你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了。”
马空群冷冷道:“那么你只怕也永远不会知道那批宝藏在哪里。”
这人似又怔住。
马空群又道:“何况,你纵然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若真的杀了我,我死后不出三天,就会有人将你们家的秘密说出来,让天下武林中的人全都知道……白家的后代当然也一定会知道。”
这人手里的剑似乎又抖了抖,冷笑着道:“你若死了,还有谁能说出这秘密?”
他毕竟还年轻,无论多阴沉狡猾,也比不上马空群这种老狐狸的。
这句话不但也有示弱之意,而且已无异承认他就是马空群所想到的那个人了。
马空群眼睛里已发出了光,冷冷道:“我活着的时候,的确没有人能说出这秘密。”
这人忍不住问道:“你死了反而有?”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你……你是不是留了一封信在一个人手里?你若死了,他就会将这封信公开?”
马空群淡淡道:“看来你倒也是个聪明人,居然也能想到这种法子。”
这人道:“我能想得到,但我却不信。”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因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信任的人,你能将那种秘密的信交给他?”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是不是要我告诉你,那个人是谁,等你杀了我之后,就去杀他?”
这人不说话了。
马空群淡淡笑道:“你用的这法子本来的确不错,只可惜这种法子我三十年前就已用过了。”
这人沉默着,过了很久,也笑了笑,道:“你难道认为我会就这样放了你?”
马空群道:“你当然不会,但我们却不妨来做个交易。”
这人道:“什么交易?”
马空群道:“你陪我去杀了傅红雪,我带你去找那宝藏,你替我保守秘密,我也绝不提起你一个字,我藏起那批珠宝,也足够你我两个人用的,你说这交易公道不公道?”
这人沉默着,显然已有些动心。
马空群道:“何况,你也该知道,你的上一代,本是天下唯一能和我共同保守那秘密的人,因为我信任他,他也信任我,所以我们才能做出那种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我们的机会岂非比当年更好?”
这人迟疑着,缓缓道:“我可以答应你,只不过要先取宝藏,再杀傅红雪。”
马空群道:“行。”
这人道:“还有,在我们去取宝藏的时候,我还得点住你双臂的穴道。”
马空群道:“你难道还怕我对你出手?”
这人道:“我只问你答不答应。”
马空群笑了笑,道:“也许,我既然能信任你的上一代,就也能同样信任你。”
这人终于松了口气,道:“我只点你左右双肩的‘肩井’穴,让你不能出手而已。”
他踏前一步,用本在捏着剑诀的左手食中两指,点向马空群的右肩。
这时候他当然不能不先将右手的剑垂下去一点,否则他的手指就点不到马空群的肩头。
只不过这也是一刹那间的事,他右手的剑一垂,左手已点了过去,他自信出手绝不比任何人慢。
但他却还是不够快。
也就在这刹那间,马空群突然一侧身,一个肘拳打在他右肋下,接着反手挥拳,痛击他的面额。
这人听见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人已被打得飞了出去。
他只觉眼前突然一片漆黑,黑暗中还有无数金星在跳动。可是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晕过去,十五年朝夕不断的苦练,他不但学会了打人,也学会了挨打。他身子落在地上时,突然用力一咬嘴唇,剧痛使得他总算还能保持清醒。然后他的人已在地上滚了出去。
马空群追出来时,只见他的手一扬,接着,就是刀光一闪!刀光如闪电,是飞刀!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小李飞刀的威名,至今仍足以令江湖中人魂飞魄散。这虽然不是小李的飞刀,却也已震散了马空群的魂魄。他竟不敢伸手去接,闪避的动作也因恐惧而变得慢了些。
刀光一闪而没,已钉在他肩上。
这也是飞刀。可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绝没有任何人的飞刀能比得上小李飞刀!
就正如天上的星光虽亮,却绝没有任何一颗星的光芒能比得上明月。
这柄刀若是小李飞刀,马空群的动作纵然再快十倍,也是一样闪避不开,因为小李飞刀已不仅是一柄飞刀,而是一种神圣的象征,一种神奇的力量。没有人能避开小李飞刀,只因每个人自己本身先已决定这一刀是避不开的。
这种想法也正如每个人都知道,天降的灾祸是谁都无法避免的一样。
刀光一闪,他的人已滚出院子,翻身跃起。
马空群只看见一条穿着黑衣的人影一闪,就没入了黑暗里。
他咬了咬牙,拔出肩上的刀,追了出去。
他相信这个人一定逃不远的,无论谁挨了他两拳之后,都一定逃不远的。
第四十三章 世家之后
夜,夜色深沉。
冷清清的上弦月,照着他苍白的脸,也照着他漆黑的刀!
傅红雪静静地站在月光下,前面是一片荒林,后面是一片荒山。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面对着这无边无际的荒凉黑暗,似已脱离了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也似已遗忘了他。
他身无分文、饥饿、寒冷而疲倦。
他无处可去,因为他虽然有家,却不能回去。
他的情人被他亲手埋葬,他想替她复仇,却连杀她的人是谁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一个仇人是马空群,但却又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去寻找。叶开将他当作朋友,但他非但拒绝接受,而且还要逃避。
可是除了叶开外,就再也没有一个人将他当作朋友,他就算死在路上,只怕也没有人会理睬。
世界虽然大,却似已没有容纳他这么样一个人的地方。
他活在这世界上,已像是多余的。
可是他又偏偏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又怎么样呢?应该往哪条路走?应该到哪里去?他不知道。
他甚至连今天晚上该到哪里去都不知道,甚至连一家最阴暗破旧的客栈,他都不敢走进去,因为他身上已连一枚铜钱都没有。
——难道就这样在这里站着,等着天亮?但天亮后又怎么样呢?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空虚恐惧。
以前他至少还有个人可想,思念纵然痛苦,至少还有个人值得他思念,但现在呢?现在他还有什么?还剩下什么?他心里只觉得空空荡荡的,甚至连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都变得很遥远,很虚幻了。
这才是真正可怕的。
他咬着牙,勉强控制着自己,这里虽然没有人看见,他还是不愿让眼泪流下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黑暗的荒林中飞奔了出来。
一个满面鲜血的黑衣人。
他就像是在被恶鬼追赶着似的,连前面的人都看不见,几乎撞在傅红雪身上。
等到他看见傅红雪时,已无法回头了,他那张本已被人打得破碎扭曲的脸,突然又因惊惧而变形。
傅红雪倒并不觉得奇怪,无论谁都想不到如此深夜中,还会有个人像他这样子站在这里的。
他甚至连看都懒得多看这黑衣人一眼。
黑衣人却在吃惊地看着他,一步步向后退,退了几步,忽然道:“你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也不禁觉得很意外,道:“你是谁?怎么会认得我?”
黑衣人没有回答这句话,却指着身后的荒林,道:“马空群就在后面,你……你快去杀了他!”
傅红雪全身的每一根肌肉都已似弓弦般绷紧。
他历尽艰苦,走得脚底都生了老茧,也找不到的仇人行踪,竟被这个陌生的夜行人说了出来,他实在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黑衣人似已看出了他的心意,立刻接着又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要骗你?你至少总该过去看看,那对你总不会有什么损失。”
傅红雪没有再问。
不管这黑衣人是谁,他的确没有说这种谎话的理由,何况他纵然说谎又如何!一个人若已根本一无所有,又还怕损失什么?傅红雪慢慢地转过身,然后他的人就已忽然掠入了荒林。
黑衣人再也没有想到这残废憔悴的少年,身法竟如此轻健,行动竟如此迅速。
他目中现出忧虑之色,忽然大声道:“马空群不但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他无论说我什么话,你都千万不能相信。”
他本就是个思虑很周密的人,显然生怕傅红雪听了马空群的话,再回头来追他。
他绝未想到这句话竟是他一生中最致命的错误。
这句话刚说完,傅红雪竟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苍白的脸上,带着种奇特而可怕的表情,瞪着他一字字道:“你说马空群是你的什么人?”
他那双冷漠疲倦的眼睛里,现在也突然变得刀锋般锐利。
黑衣人被这双眼睛瞪着,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道:“我说他是……是我的仇人!”
“每次他说到‘人’这个字的时候,舌头总好像卷不过来,总带着点‘能’字的声音……”
沈三娘说的话就像轰雷闪电般在敲击着他的耳鼓。
他苍白的脸,突然变得火焰般燃烧了起来。
全身也在不停地发抖。
只有那只手,那只握刀的手。
还是稳定的。
他已将全身的力量,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黑衣人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你……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话?”
傅红雪仿佛根本没有听见他的话,突然转头,面向着东方跪下。
黑衣人怔住,他实在猜不透这奇特的少年,究竟在干什么?冷清清的月光,照在傅红雪脸上,他目中似已有了泪光,喃喃低语着:“我总算已找到了你的仇人,你在九泉之下已可瞑目了。”
黑衣人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突然觉得有种诡秘而不祥的预兆,竟不由自主一步步往后退,准备一走了之。
可是傅红雪却忽然又已到了他面前,冷冷道:“你的刀呢?”
黑衣人怔了怔,道:“什么刀?”
傅红雪道:“飞刀。”
黑衣人目中突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恐惧之色,失声道:“我哪有什么飞刀?”
傅红雪咬着牙,瞪着他,道:“我本该现在就一刀杀了你的,只不过我还有话要问你!”
傅红雪的声音也已嘶哑,厉声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做那种事?为什么要害翠浓?你究竟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你说的话我根本完全不懂,我根本不认识你。”
傅红雪狂怒、颤抖,但那只握刀的手却还是稳定如铁石。
突然间,刀已出鞘!刀光如闪电般挥出,黑衣人却已经倒下,滚出了两丈。
刀光一闪,他的人就已先倒下。
他对这柄刀的出手,不但早已防备,而且竟好像早已准备了很多法子,来闪避这一刀。
这一刀出手,锋锐凌厉,势不可当,天下本没有人能招架。
可是他居然能避开了这一刀。
刀光闪起,人先倒下——在他这种情况下,几乎已没有更好的法子能闪避这一刀。
这种法子绝不是仓促间所能用得出的,为了闪避这一刀,他必定已准备了很久。
他身子翻出,手已挥起。
他的飞刀终于也已出手。
只听“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道闪电般的刀光一触,飞刀落下。
黑衣人再一滚,已滚上了山坡,突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刚才被马空群肘拳击中的地方,现在就像有柄锥子在刺着。
他想再提气,已提不起。
刀光又一闪,冰凉的刀锋,已到了他的咽喉。
这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一刀,竟已在这一刹那间,突然停顿。
握刀的这一只手,已将力量完全控制自如。刀锋只不过将黑衣人咽喉上的皮肉,割破了一道血口,傅红雪怒盯着他,厉声道:“我问你的话,你说不说?”
黑衣人终于叹了口气,道:“好,我说,我跟你并没有仇恨,我恨的是马空群,我杀了那个女人,只因为她也是马空群的女儿。”
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僵硬,突然大吼,怒道:“你说谎!”
黑衣人道:“我没有说谎,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实在不多……”
他喘息着,看着傅红雪。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发抖,抖得更剧烈。
黑衣人接着道:“她和马芳铃并不是同母所生的,她母亲本是关中采参客的妻子,随着她丈夫出关采参时,被马空**污强占了,所以那批参客一直将马空群恨之入骨,有一次在长白山中,出动了一百三十多个人,等着伏击马空群,为的就是这段仇恨,在那次血战中,白大侠白老前辈也在的。”
那一次血战本是武林中极有名的战役,傅红雪幼年也曾听他母亲说起过。
——黑衣人说的难道竟是真的?傅红雪只觉全身的血管里,都仿佛有火焰燃烧了起来。
黑衣人看着他,又道:“翠浓暗中一直是在为万马堂刺探消息的,这一点想必你也知道,她出卖了沈三娘,也出卖了花满天,始终效忠于万马堂,正因为她已知道自己的父亲就是马空群,她母亲临死前已将这秘密告诉了她。”
他叹息着,慢慢地接着道:“血浓于水,这一点本是谁都不能怪她的,我杀她,只不过是因为要向马空群报复。”
傅红雪额上的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黑衣人道:“你也是马空群的仇人,你难道会为了替他女儿复仇而杀我?”
傅红雪道:“我还是不信,没有人肯把自己的亲生女儿,送到萧别离那里去。”
黑衣人冷冷道:“的确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只不过,马空群根本就不是人。”
他突然咬紧牙,嘶声大呼:“他根本就是个畜生,是个野兽!”
傅红雪满头冷汗,全身发抖,整个人已虚脱崩溃。
他魂牵梦萦,生死难忘的情人,难道真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的女儿?他不敢相信,却已不能不信。
他突然觉得嘴角肌肉开始抽搐,那可恨又可怕的病魔,又一次向他侵袭!
他的心沉了下去。
黑衣人看着他,目中露出了满意之色,冷冷道:“我的话已说完了,你若还要杀我,就动手吧。”
傅红雪咬着牙,没有开口。
他已不能开口,不敢开口,他必须用尽全身力量,集中全部精神,来对抗那可怕的病魔。
他只要一开口,就可能立刻要倒下去,像一只被人用鞭子抽打着的野狗般倒下去。
黑衣人的眼睛亮了,他已感觉到自己咽喉上的刀锋在渐渐软弱,渐渐下垂……
只不过刀还在傅红雪手里,可怕的手,可怕的刀。
黑衣人突然用尽全身力气,从刀锋下滚出,手脚并用,就像是野兽般蹿上了荒山,百忙中还反手发出了一刀。
可是他却连看都不敢回头去看一眼,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远离这柄可怕的刀,走得愈远愈好。
他所说的一切,所做的一切事,也只有一个目的——他要活下去。有些人只为了要活下去,本就会不顾一切,不择手段的。
他当然想不到,他在匆忙中发出的那一刀,竟没有落空。
这一刀已刺入傅红雪的胸膛!鲜血沿着冰冷的刀锋沁出时,傅红雪就倒了下去。
倒在冰冷潮湿的地上。
一弯冷清清的上弦月已没入荒山后。
大地更加黑暗了,倒下去的人,是不是还能站起来呢?这黑衣人究竟是谁?他知道的事为什么有如此多?他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有很多成功的人都曾经倒下去,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甚至倒下过十次,可是,他们又站了起来。
他们不怕被人击倒!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你还有力气,还有勇气站起来,倒下去又何妨?
傅红雪慢慢地站了起来。
刀,还在他胸膛上。
血还在流着,可是那恶毒的病魂,竟似也随着鲜血流出来。
剧烈的痛苦,竟使得他突然清醒。
但这清醒却又使得他立刻就感觉到疲倦、衰弱、饥饿!尤其是饥饿,他从未想到饥饿竟是种如此无法忍受的事。
黑衣人已蹿上荒山,不见了。
傅红雪并没追,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体力,追也没有用的。
他已将所有的潜力全都用尽。
山坡下的草丛下有金光闪动,是柄纯金的金如意。
那是黑衣人逃窜上山,反手拔刀时,从他怀里掉下来的。
傅红雪凝视着闪动的金光,慢慢地走过去,很快地拾起。
若是在三个月前,他也许宁可饿死,也绝不会去捡别人跌落的东西,甚至连看都不会去看一眼。
可是这三个月来,他已学会了很多,也已改变了不少,他已明白成功是必须付出代价的。
最重要的还是,他必须活下去。
现在他更不能死,更不甘心就这样默默地死。
就算死,也必须让那些伤害他的人付出代价来!
只要能让他有力量站起来,有力量活下去,现在他甚至会去偷,去抢!
奔过荒林,林外的山脚下,有个阴暗破旧的客栈,他刚才也曾经过。
现在他已不再犹豫,立刻用最快的速度走过去,甚至连胸膛的刀都不敢拔下来,他不能再流血,流血会使得他更衰弱。
客栈里居然还有灯光。
有灯,却没有人,也没有声音。大门还开着。
也不知是因为这小店的主人,已没有关门的力气?还是因为这地方根本就没有值得他关门的理由?柜台后也没有人,小院里的落叶在秋风中打着滚,灯光却在后面的小屋里。
看见小屋上的烟囱,就该知道那是厨房。
厨房,岂非正像是温暖的火光,滚热的食物——这些岂非就正是生命的力量。傅红雪很快地走过去,但却并没有在这厨房里找到食物和力量。
他找到的又是死亡!
炉灶已冷,灯也快灭了。
一个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的老人,仰面倒在地上,咽喉上一块瘀血,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双筷子,人却已冰冷僵硬。
距离他尸身不远处,有只已被撕裂的破旧银袋,却是空的。
这老人显然是在吃面时,被人一拳打在咽喉,立刻毙命。
他手里既然还握着筷子,显然还没有吃完那碗面。
碗里的面是谁吃光的呢?
银袋里的一点碎银子,想必是被那杀人的凶手拿走了。
可是他杀了人后,难道还会将死人吃剩下的半碗面也吃了下去?
老人冰冷僵硬的脸上,也带着一种恐惧和不信的表情。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世上竟会有人为了半碗被他吐过口水的面,几枚破旧的铜钱,就忍心下毒手杀了他这个已半聋半瞎的可怜老头子。
他实在死不瞑目。
傅红雪心里也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因为他正在问自己:这世上几乎已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饥饿和贫穷的痛苦。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会为了半碗吃剩下的面、一点散碎银子而杀人!
一个人若还没有走上绝路时,是绝不会做这种事情的。
杀人的凶手是谁?
难道他真的已走上绝路?
傅红雪忽然想到那黑衣人说的话,忽然想到了马空群。
不错,一定是马空群。
他一定已看见了傅红雪,所以他一定要逃。
可是他实在太饿,他必须吃点东西,哪怕只不过是半碗面也好。
但他在杀过人后,吃这半碗面时,心里是什么滋味?想到他过去那些辉煌的往事,这半碗面吃在他嘴里时,又是什么滋味?
傅红雪紧握双拳,突然觉得要呕吐。
他恨,他愤怒,可是他同样也能感觉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凄。
纵横一世,威镇关东,声名显赫,一时无两的万马堂主人,竟会为了半碗面而杀人!
他自己吃下这半碗面后,是不是也会觉得要呕吐?
马空群的确要呕吐。
可是他用尽了全身一切力量忍耐住,他绝不能吐出来。
泥水汤面,汤面里的口水,老人嘴里残缺的黄牙,眼睛里的轻蔑和讥诮……每件事都令他要呕吐。
但无论什么样的食物,都同样能给人力量。
他若将食物吐出来,就无异将力量吐出来,他现在迫切需要力量!
每一分力量他都要!
因为他现在一定要将每一分力量都用出来,就像是那次在长白山里逃窜的时候一样。
那次他甚至喝过自己的尿。
但这次的情况却比那次更危险,因为这次他的敌人也远比上次更危险!更可怕!
他亲眼看见傅红雪那凌厉风发,锐不可当的刀光!
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那个永远都令他抬不起头来的人!仿佛又看见了那个人手里的刀光飞起时,血花甚至比梅花庵外的梅花还鲜艳。
他真正畏惧的也许并不是傅红雪,而是这个人!
他仿佛又在傅红雪的刀上,看见了这个人那种可怕的精神和力量!
他无论是死是活,都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再也不敢面对这个人的刀!
就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在地狱等着他的,所以他才怕死!
所以他一定要逃,他一定要活下去!
可是他还能活多久呢?
夜更深,秋也更深了。
秋风中的寒意,已愈来愈重。
用不了再过多久,树叶就会落尽,黄昏时就会刮起北风,然后在一个寒冷的早上,你推开窗子一看,就会发现大地已结满冰雪。
一个衣衫单薄,囊空如洗的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马空群握起了手,紧紧地捏着十几枚铜钱,这正是他从那老头子钱袋中找到的,也许还可以勉强去换两顿粗面吃。
以后又怎么办呢?
以他的武功,他本可毫不费力地去盗几家大户,他甚至有把握可以独力劫下一队镖车。
这种事他以前并不是没有做过,但现在却绝不能再做。
那并不是因为他已厌恶这种生活,只不过现在他绝不能留下一点线索,让傅红雪找到。
他抬起头,望着枯枝上已将落尽的秋叶,现在他已只剩下一个地方去,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这条路他本不想走的,但现在他已别无选择的余地了!
柜台后的床底下,还有小半袋白面,和一口已生了锈的铁箱子。
箱子里有条绣花的手帕,里面包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票面却只有十两,有柄钢质很好的匕首,还有个制作得精巧的火摺子。
除了这三样东西外,就是些零星的小东西,显然都是在这里留宿的旅客遗落下来的,那老人居然还好好地保存着,等着别人回来拿。
他一向是个很诚实的人,虽然他也明知道这些东西的物主是绝不会再回来的了。
那包着银票的绣花手帕,是一个年轻的妇人留下来的。
有天晚上,她悄悄地坐了一辆破车来,和一个已经在这里等了她三天的年轻人会面,半夜时又悄悄地溜走了。
年轻人醒来时,并没有看见她留下的东西,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痴痴地流了半天泪,就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
那少妇是不是已被迫嫁给了个有钱的人家,却偷偷溜到这里来和昔日的旧情人见最后一面的?那年轻人以后是不是会振作起来,忘记这段辛酸的往事?
老头子全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希望这年轻人不要像他一样,从此消沉下去。
匕首和火摺子是个穿着夜行人劲装的大汉留下来的,他半夜来投宿时,身上已带着伤。
凌晨时,他屋子里就忽然响起一阵喊骂叱喝声,刀剑拍击声,从屋子里直打到院子里。
老头子却只管蒙头大睡,等外面没有了人声时,才披着衣裳起来。
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摊血,屋子里枕头底下还留着这柄匕首和火摺子,那受了伤的黑衣夜行人却已不见了。
这些人一去之后当然是永远不会回头的,老人留下他们的东西,也只不过是为自己平淡枯燥的生活,留一点回忆而已。
傅红雪留下了银票和火摺子。
用那小半袋面,煮了一大锅像糨糊一样的面糊,拌着一点油渣子吃了。
然后他就在马空群待过的那间房里,用冷水洗了个脸,准备睡一觉。
屋子里阴暗而潮湿,还带着霉味,木板床又冷又硬,但是对傅红雪来说,这已足够舒服。
人生中本就没什么事是“绝对”的,只看你怎么去想而已。
他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他想睡,却已是睡不着。
他想得太多。
马空群严肃阴沉的脸,黑衣人流着血的脸,叶开永远都带着微笑的脸……
一张张脸仿佛在黑暗中飘动着,最后却忽然变成了一个人,美丽的脸,美丽的眼睛,正在用一种悲苦中带着欣慰的表情看着他。
——无论她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是不是马空群的女儿,她总是为我而死的。
——若不是因为心里真的有真挚而强烈的感情,又有谁肯为别人牺牲?傅红雪心里刺痛着,他知道在自己这一生中,绝不会再找到一个能相爱如此深的人了。
他的命运中,已注定了要孤独寂寞一生。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个人的声音,比缎子还温柔的声音。
“你几时来的?”
一个人突然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就像是黑夜中的幽灵。
傅红雪虽然看不见这个人,却听得出她的声音。
他永远也忘不了这声音……
那寂寞的边城,阴暗的窄巷,那黑暗却是温暖的斗室。
她在那里等着他,第一天晚上,他记得她第一句说的仿佛也是这句话,“你几时来的?”
“我要让你变成个真正的男人……”
他记得,她的手导引着他,让他变成了个真正的男人。
“……因为很多事都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做……”
他忘不了她那缎子般光滑柔软的躯体,也忘不了奇异**的一刻。
翠浓!难道是翠浓?难道是他的翠浓?
傅红雪突然跳起来,黑暗中的人影已轻轻地将他拥抱。
她的躯体还是那么柔软温暖,她的呼吸中还是带着那种令人永难忘怀的甜香。
她在他耳畔轻语:“你是不是没有想到我会来?”
傅红雪连咽喉都似已被塞住,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
“我知道你近来日子过得很苦,可是你千万不能灰心,你一定能找到马空群的,你若消沉下去,我们大家都会觉得很失望。”
傅红雪的手在颤抖,慢慢地伸入怀里。
突然间,火光一闪。
黑暗的屋子里忽然有了光明——他竟打起了那火摺子。
他立刻看见了这个人,这个第一次让他享受到的女人。
这个改变了他的一生,也令他永生难忘的女人,竟不是翠浓。
是沈三娘!
火光闪动,傅红雪的脸更苍白,竟忍不住失声而呼:“是你!”
沈三娘的脸也是苍白的,苍白得可怕,却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因为她想不到这里会忽然有了光亮?
她身子半转,仿佛想用衣袖掩起脸,却又回过头来向傅红雪一笑,嫣然说道:“是我,你想不到是我吧?”
傅红雪吃惊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点头。
沈三娘道:“你以为是翠浓?”
傅红雪没有回答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甚至连看都不敢再看她。
沈三娘一双美丽的眼睛却盯在他脸上缓缓道:“我知道她已经死了,也知道这打击对你很大,我到这里来,只因为我希望你不要为她的死太悲伤。”
她咬着嘴唇,迟疑着,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了两句话:“因为你本该爱的是我,不是她!”
傅红雪笔直地站着,苍白的脸仿佛又已透明僵硬。
沈三娘叹息了一声,道:“我知道你一直都以为她就是我,一直都不知道世上还有我这么样一个人,所以你……”
傅红雪打断了她的话,道:“你错了。”
沈三娘道:“我错了?”
傅红雪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缓缓道:“我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却早已知道她并不是你。”
沈三娘怔住。
这次吃惊的是她,甚至比傅红雪刚才看见她时还吃惊。
过了很久,她才能发得出声音:“你知道么?你怎会知道的?难道她自己告诉了你?”
傅红雪道:“她并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有问,但是我却能感觉到……”
他并没有再解释下去,因为这已不必解释。
相爱的男女们在“相爱”时,有些甜蜜而微妙的感觉,本就不是第三者能领会的。
沈三娘是很成熟、很懂事的女人,这种道理她当然能明了。
她忽然心里起了种很微妙的感觉,也不知为了什么,这种感觉竟仿佛令她很不舒服,过了很久,才勉强点了点头,轻轻道:“原来你并没有爱错人。”
傅红雪道:“我没有。”
他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坚定,很沉静,慢慢地接着道:“我爱她,只因为她就是她,我爱的就是她这么样一个人,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沈三娘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明白。”
现在她的确已明白,他纵然已知道她才是他第一个女人,可是他爱的还是翠浓。
爱情本就是没有条件,永无后悔的。
她忽然又想起了马空群,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爱他,是不是爱错了人。
傅红雪忽然道:“叶开呢?”
沈三娘道:“他……他没有来。”
傅红雪道:“你来告诉我这件事,是不是他的意思呢?”
沈三娘道:“我来告诉你,只因为我觉得你有权知道这件事。”
傅红雪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但我却希望能将这件事永远忘记。”
沈三娘勉强笑了笑道:“我,现在已经忘了。”
傅红雪道:“那很好,很好……”
他们互相凝视着,就好像是很普通的朋友一样。
当他们想到在那黑暗的小屋中所发生的那件事,就好像在想别人的事一样。
因为那时他们的**虽已结合,却完全没有感情——这种结合本就永远不会在人们心里留下任何痕迹的。
就在这时,傅红雪手里的火摺子忽然熄灭。
小室中又变成一片黑暗。
虽然是同样的黑暗,虽然是同样的两个人,但他们的心情已完全不同。
在那时,傅红雪只要一想起她发烫的**和嘴唇,全身就立刻像是在燃烧。
现在,她虽然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已连碰一碰她的**都没有。他们都不再说话,因为他们都已无话可说。
然后沈三娘就听见傅红雪那奇特的脚步声,慢慢地走了出去。
“我并没有爱错人——我爱的就是她,绝没有任何别的原因。”
叶开静静地听沈三娘说完了,心里却还在咀嚼着这几句话。
他自己心里仿佛也有很多感触,却又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丁灵琳看着他,忽然笑道:“他说的这几句话,我早就说过了。”
叶开道:“哦?”
丁灵琳轻轻道:“我说过我爱的就是你,不管你是个怎么样的人,我都一样爱你。”
叶开眼里却仿佛又出现了一抹令人无法了解的痛苦和忧虑,抬起头,凝视着东方已渐渐发白的穹苍,忽然问道:“你不会后悔?”
丁灵琳道:“绝不会。”
叶开笑了笑,笑得却似有些勉强,道:“假如以后我做出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不会后悔?”
丁灵琳的表情也变得很坚决,就像是傅红雪刚才的表情一样。
她微笑着道:“我为什么要后悔?我爱你本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既没有别的原因,也没人逼我。”
她笑得就像是那随着曙色来临的光明一样,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沈三娘看着她,想到了傅红雪,忽然觉得他们才是真正幸福的人。
因为他们敢去爱,而且能爱得真诚。
她忍不住轻轻叹息,道:“也许我这次根本就不该再见他的。”
叶开道:“可是你见了也不错。”
沈三娘道:“哦?”
叶开道:“因为你们这次相见,让我们都明白了一件事。”
沈三娘忍不住问道:“什么事?”
叶开道:“他爱翠浓,并没有错,因为他是真心爱她的。”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件事让我们明白了,真心的爱,永远不会错的。”
傅红雪面对着门,看着从街上走到这小饭铺的人,看着这小饭铺里的人走出去。他忽然觉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憔悴疲倦。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这种从不知目的地在哪里的流浪寻找,是件多么可怕的事。
这种生活令他总觉得很疲倦,一种接近于绝望的疲倦。
包在绣花手帕里那张十两的银票,已被他花光了,他既不知道这是属于谁的,也不想知道。
但他却很想知道那金如意的主人是谁,只可惜这金如意打造得虽精巧,上面却没有一点标志,他现在又必须用它去换银子,用换来的银子再去寻找它的主人。若是没有这柄金如意,现在他甚至已不知该怎么才能生活下去。
但是他却决心要杀死它的主人,这实在是种讽刺,世上却偏偏会有这种事发生——这就是人生。
有时人生就是个最大的讽刺。
傅红雪忽然又想喝酒了,他正在勉强控制着自己,忽然看见一个很触目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
这人衣着很华丽,神情间充满了自信,对他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已很满足,对自己的未来也很有把握。
他也的确是个很漂亮、很神气的年轻人,和现在的傅红雪,仿佛是种很强烈的对比。也许正因为这原因,所以傅红雪忽然对这人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也许他真正厌恶的并不是这个年轻人,而是他自己。
这年轻人发亮的眼睛四下一转,竟忽然向他走了过来,居然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面上虽然带着微笑,却显得很虚假,很傲慢。他忽然道:“在下南宫青。”
傅红雪不准备理他,所以就只当没有看见这个人,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南宫青”这名字,对他就全无意义,纵然他知道南宫青就是南宫世家的大公子也一样。
“南宫世家”虽然显赫,但对他已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这种态度显然令南宫青觉得有点意外,他凝视着傅红雪苍白似雪的脸,忽然将那柄金如意从怀里掏了出来,道:“这是不是阁下刚才叫伙计拿去兑换银子的?”
傅红雪终于点了点头。
南宫青忽然冷笑,道:“这就是件怪事了。”
傅红雪忍不住道:“怪事?”
南宫青冷冷道:“因为我知道这柄金如意的主人并不是阁下。”
傅红雪霍然抬头瞪着他,道:“你知道?你怎会知道?”
南宫青道:“这本是我送给一位朋友的,我到这里来,就是要问问你,它怎么会到了你的手里?”
傅红雪的心跳忽然已加快,勉强控制着自己,道:“你说这柄金如意本是你的,你是不是能确定?”
南宫青冷笑道:“当然能。这本是‘九霞号’银楼里的名匠老董亲手打造的,刚才这店里的伙计不巧竟偏偏把它拿到‘九霞号’去换银子,更不巧的是,我又正好在那里。”
这实在是件很凑巧的事,但世上却偏偏时常都会有这种事发生,所以人生中才会有很多令人意料不到的悲剧和喜剧。
傅红雪沉默着,突也冷笑,道:“这柄金如意本来就算是你的,你现在也不该来问我。”
南宫青道:“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为你已将它送给了别人。”
南宫青道:“但他却绝不会送给你,更不会卖给你,所以我才奇怪。”
傅红雪道:“你又怎知他不会送给我?”
南宫青沉着脸,迟疑着,终于缓缓道:“因为这本是我替舍妹订亲的信物。”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怒道:“这种事怎么会假?何况这事江湖中已有很多人知道。”
傅红雪道:“你有几个妹妹?”
南宫青道:“只有一个。”
他已发觉这脸色苍白的年轻人,问的话愈来愈奇怪了。他回答这些话,也正是因为好奇,想看看傅红雪有什么用意。
但傅红雪却忽然不再问了,他已不必再问。
江湖中既然有很多人都已知道这件亲事,这条线索已足够让他查出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来。
南宫青道:“你的话已问完了?”
傅红雪看着他,看着他英俊傲慢的脸,奢侈华丽的衣服,看着他从袖口露出的一双纤秀而干净的手,手指上戴着的一枚巨大的汉玉扳指……这一切,忽然又使得傅红雪对他生出说不出的厌恶。
南宫青也在看着他,冷冷道:“你是不是已无话可说?”
傅红雪忽然道:“还有一句。”
南宫青道:“你说。”
傅红雪道:“我劝你最好赶快去替你妹妹改订一门亲事。”
南宫青变色道:“为什么?”
傅红雪冷冷道:“因为现在跟你妹妹订亲的这个人,已活不长了!”
他慢慢地抬手,放在桌上,手里还是紧紧握着他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
南宫青的瞳孔突然收缩,失声道:“是你?”
傅红雪道:“是我。”
南宫青道:“我听说过你,这几个月来,我时常听人说起你。”
傅红雪道:“哦?”
南宫青道:“听说你就像瘟疫一样,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那地方就有灾祸。”
傅红雪道:“还有呢?”
南宫青道:“听说你不但毁了万马堂,还毁了不少很有声名地位的武林高手,你的武功想必不错。”
傅红雪道:“你不服?”
南宫青突然笑了,冷笑着道:“你要我服你?你为什么还不去死?”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等他笑完了,才慢慢地说出了四个字!
“拔你的剑!”
三尺七寸长的剑,用金钩挂在他腰畔的丝绦上,制作得极考究的鲨鱼皮剑鞘,镶着七颗发亮的宝石。南宫青的手已握上剑鞘,他的手也已变成了苍白色的。
他冷笑着道:“听说你这柄刀是别人只有在临死前才能看得到的,我这柄剑却并不一样,不妨先给你看看。”
突然间,他的人已平空掠起,剑也出鞘。闪出的剑光,带着种清越的龙吟声,从半空中飞下来。
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面前的一只面碗已被剑光削成两半,接着又是“咔嚓”一声,一张很结实的木桌也被削成了两半。
傅红雪看着这张桌子慢慢地分开,从两边倒下去,连动都没有动。
旁边却已有人在大声喝彩!
南宫青轻抚着手上的剑锋,眼角扫着傅红雪,傲笑道:“怎么样?”
傅红雪淡淡道:“这种劈柴的剑法,我以前倒也听人说起过。”
南宫青脸色又变了,厉声道:“只不过我这柄剑不但能劈柴,还能杀人。”
他的手一抖,一柄百炼精钢的长剑,竟被他抖出了数十点剑光。
突然间,漫天剑光又化作了一道飞虹,急削傅红雪握刀的手臂。
傅红雪没有拔刀。他甚至还是连动都没有动,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这闪电般的剑光。直到剑锋已几乎划破他的衣袖时,他的臂突然沉下,突然一翻手,漆黑的刀鞘就已打在南宫青握剑的手腕上。
这一着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不过时间算得很准而已——算准了对方的招式已老时,才突然地出手。
但一个人若不是有钢铁般的神经,又怎么能等到此时才出手,又怎么敢!
南宫青只觉得手腕上一阵麻木,然后就突然发现手里的剑已脱手飞出,钉在对面的墙上。
傅红雪还是坐在那里,非但刀未出鞘,连人都没有动。
南宫青咬了咬牙,突然跺脚,人已掠起,从傅红雪头上掠过去,伸手抄住了钉在墙上的剑,右腿在墙上一蹬,人也已借着这一蹬之力,倒翻而出,凌空一个“细胸巧翻云”,剑光如匹练般击下,直刺傅红雪的咽喉。旁边又已有人在大声喝彩。
这少年刚才虽然失了手,那一定只不过是因为他太轻敌,太大意。
他的出手实在干净利落,不但身法潇洒好看,剑法的轻盈变化,更如神龙在天令人叹为观止。
他们根本没有看见傅红雪出手。他们根本看不见。
只听“嚓”一声,剑已刺在椅子上,椅上坐的傅红雪,却已不见了。
他又在间不容发的一瞬间,才闪身避开这一剑。
南宫青明明看到这一剑已刺中傅红雪,突然间,对方的人已不见。
他竟连改变剑招的余地都没有。只有眼看自己这一剑刺在椅子上。
然后他才觉得痛。一阵强烈的疼痛,就好像有两支巨大的铁锤重重地敲在他肋骨间。
他的人还未落下。又已被打得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勉强提起一口气,才总算沿着壁慢慢滑下来,却已连站都站不稳了。
傅红雪正在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服不服?”
南宫青喘息着,突然大喝:“你去死吧!”
喝声中,他又扑过来,只听剑风“喀哧”,声如破竹,他已正手刺出了四剑,反手刺出三剑。
这连环七剑,虽没有刚才那一剑声势之壮,其实却更犀利毒辣,每一剑都是致命的杀手!
傅红雪身子闪动,忽然间已避开了这七剑。
他虽然是个跛子,但脚步移动间,却仿佛行云流水般清妙自然。
没有看见过他平时走路的人,绝不会知道这少年竟是个跛子。
可是他自己知道,就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个不如人的残废,所以才能比大多数不跛的人都快三倍。
他下过的苦功也比别人多三倍——至少多三倍。
南宫青七剑攻出,正想变招,突然发现一柄刀已在面前。
刀尚未出鞘,刀鞘漆黑。
南宫青看见这柄漆黑的刀时,刀鞘已重重地打在他胸膛上。
他忽然什么也看不见了。等他眼前的金星消失时,才发现自己竟已坐在地上,胸膛间仿佛在被火焰灼烧,连呼吸都不能呼吸。
傅红雪就站在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现在你服不服?”
南宫青没有说话,他说不出话。
但这种家世显赫的名门子弟,却仿佛天生还有种绝不服人的傲气。
他竟挣扎着,又站起来,挺起了胸,怒目瞪着傅红雪。
鲜血已不停地从他嘴角流出来,他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你去死吧!”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你手里也有剑,你可以来杀我。”
南宫青咬着牙,用力挥剑,可是他的手一抬,胸膛间立刻感觉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这一剑刺过去,哪里还有杀人的力量。
傅红雪已根本不必闪避招架,剑刺到他面前就已垂了下去。
刚才的喝彩,现在已变为同情的叹息。对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说来,这种同情简直比讥诮还难以忍受。
南宫青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突然大声道:“你既然恨我,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
傅红雪道:“我恨你?”
南宫青道:“我跟你虽然无怨无仇,但我却知道你恨我,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是永远比不上我的。”
他眼睛里忽然闪动出一种恶毒残酷的笑意。
他的剑锋虽然已无法伤害傅红雪,但他却知道恶毒的话有时远比剑锋更伤人。
他大声接着道:“你恨我,只因为我是个堂堂正正的人,你自己却只不过是个可怜的残废,是个见不得天日的私生子,白天羽若是活着,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你根本连替他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变得赤红,身子也已又开始发抖。
南宫青面上已不禁露出得意之色,冷笑着道:“所以你无论怎么样羞侮我也没有用的,因为我永远比你强,永远也不会服你。”
傅红雪握刀的手背上,已又凸出了青筋,缓缓道:“你永远也不服我?”
南宫青道:“我死也不服你!”
傅红雪道:“真的?”
南宫青道:“当然是真的。”
傅红雪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实在不该说这种话的……”
他的叹息声竟似比南宫青的冷笑更冷酷,就在这种奇特的叹息声中,他的刀已出鞘。
南宫青只觉得左颊旁有寒风掠过,一样东西从他肩头上掉下来。
他不由自主伸手接住,突然发现自己肩头和掌心已全都鲜血淋漓,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这样冷冰冰的东西,竟赫然是只耳朵。他自己的耳朵。
就在这一瞬间,他才感觉到耳朵上一阵比火焰灼热还剧烈的痛苦。
他的上半身突然冰冷僵硬,两条腿却突然软了,竟又“噗”地坐了下去。
他拿着自己耳朵的那只手臂上,就好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爬动,冷汗已雨点般从他额角上冒出来,他那张英俊傲慢的脸,现在看来已像是个死人。
傅红雪冷冷道:“我还没有死,我手里也还有刀,你呢?”
南宫青看着自己手上的耳朵。
牙齿“咯咯”地响,似已连话都说不出来。
傅红雪道:“你还是死也不服我?”
南宫青一双充满了恐惧的眼睛里,突然流下了泪来,颤声道:“我……我……”
傅红雪道:“你究竟服不服?”
南宫青突然用尽全身力气大叫:“我服了你。我服了你……”
他喊叫的时候,眼泪也随着流下。他一向认为自己是个死也不会屈服的人,但现在忽然发现恐惧就像是暴风洪水般不可抵御,忽然间已将他的勇气和自信全都摧毁。
他竟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
傅红雪脸色又变得苍白如透明,竟连看都没有再看他一眼,就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出去。
他走路的姿势奇特而笨拙,但现在却已没有人还会将他看成个可笑的跛子。
绝没有任何人!
第四十四章 丁氏双雄
秋,秋风萧杀。
傅红雪慢慢地走过长街,风吹在他胸膛上,他胸中忽然觉得有种残酷的快意。
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从不愿伤害别人,也同样不愿别人伤害他。
但这世上却偏偏有种人总认为自己天生就是强者,天生就有伤害别人的权力,而别人却不能伤害到他们一点。
他们也许并不是真正凶恶的人,但这种要命的优越感,不但可恶,而且可恨。
对付这种人唯一的法子,也许就是割下他的耳朵来,让他明白,你伤害了别人时,别人也同样能伤害你。
傅红雪已发现这法子不但正确,而且有效。
九霞号银楼的陈掌柜刚坐下来端起碗茶,茶就溅得他一身都是。
他的手还在抖,心还是跳得很厉害,他从未想到他们的大公子也会痛哭流泪,现在只希望能装作完全不知道这回事。
就在这时,他忽然看见刚才那脸色苍白的少年,忽然从对街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茶碗立刻跌在地上,跌得粉碎。
傅红雪已走进了这招牌虽老,粉刷却很新的店铺,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这里的掌柜?”
陈掌柜只有点头。
傅红雪道:“那柄金如意是我送来兑银子的,银子呢?”
陈掌柜赔着笑,道:“银子有,有……全都在这里,公子只管随便拿。”
他竟将店里的银子都捧了出来,就好像将傅红雪当作了个打劫的强盗。
傅红雪心里忽然觉得很好笑。
他当然没有笑,板着脸又道:“南宫青只有一个妹妹?”
陈掌柜道:“只有一位。”
傅红雪道:“跟她订亲的人是谁?”
陈掌柜道:“是……是丁家的三少爷,叫……叫丁灵中!”
傅红雪的脸色变了。
陈掌柜却更吃惊,他从未想到傅红雪听到这名字后,脸色竟会变得如此可怕!
斜阳从门外照进来,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他的脸似已透明如水晶。
好汉庄的毒酒,易大经的消息,王大洪的毒剑,连伤两命的飞刀……还有梅花庵外那个“人”——都到齐了么?
忽然间,所有的事又全都随着这名字出现在他心里了。
他的心似也变得透明如水晶。
世上本没有能永远隐瞒的秘密,所有的秘密,现在好像忽然都已到了揭穿的时候。
傅红雪忽然大笑,大笑着走出去,只留下那莫名其妙的陈掌柜吃惊地坐在那里。
他也从未想到一个人的笑声竟会如此可怕。
巨大的庄院,黑暗而沉默,只剩下几点疏散的灯火,掩映在林木间。
风中带着桂子和菊花的香气,月已将圆了。
马空群伏在屋脊上,这凄凉的夜色,这屋脊上的凉风,使得他胸中的血又热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那月夜杀人的少年时。
趁着朦胧的夜色,闯入陌生人的家里,随时在准备着挥刀杀人,也随时准备着被人伏击。
那种生活的紧张和刺激,他几乎已将忘却。
可是现在他并不担心被巡夜的人发现,因为这里正是江湖中享誉最久,也最负盛名的三大武林世家之一,夜行人根本不敢闯到这里来,这里也根本用不着巡夜的人,灯光更疏了,远处更鼓传来,已三更。
庄院里的人想必都已睡了,这里的家风,绝不许任何人贪睡迟起,晚上当然也睡得早,马空群的眼睛兀鹰般四面打量着,先算好了对面的落足地,再纵身掠过去。
他并不怕被人发现,但也不能不分外小心。多年来出生入死的经验,已使得他变成了个特别谨慎的人。
掠过几重屋脊后,他忽然看到个很特别的院子。院子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里,还有灯光,奇怪的是,这院子里连一棵花草都不见,却铺满了黄沙。
沙地上竟种满了仙人掌,长满了尖针的刺,在凄凉的月光下看来,更显得说不出的狰狞诡秘。
马空群的眼睛立刻亮了,他知道这一定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他要找的人,总算还没有死。
屋子里悄无人声,灯光暗淡而凄迷。
马空群轻轻吐了口气,突然发出种很奇怪的声音,竟像是荒山中的狼嚎一声。
屋子里的灯光立刻熄灭,紧紧关着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个嘶哑而又低沉的声音在黑暗中问道:“是什么人?”
说到“人”字时,他的声音更低。
马空群又吐出口气,道:“是梅花故人。”
黑暗中的声音突然沉寂,过了很久,才冷冷道:“我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的。”
门又紧紧关上,但灯光却仍未燃起。
屋子里是漆黑的,谁也看不清这个不爱花草却爱仙人掌的人,长得究竟是什么模样。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很难分辨。
这时黑暗中已响起他和马空群耳语般的谈话声。
马空群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来?”
这人道:“你当然不该来,我们有约在先,梅花庵的事一过,我们从此就不再来往。”
马空群道:“我记得。”
这人又道:“你也答应过我,从此无论再发生什么事,都绝不牵连到我。”
马空群突然冷笑道:“但食言背信的并不是我。”
这人道:“不是你?难道是我?”
马空群道:“你不该叫人去杀我的。”
这人道:“我叫谁去杀你?”
马空群道:“你自己心里明白,又何必问我?”
这人沉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你已见到老三?”
马空群冷笑道:“果然是老三,我早就听说过,丁家兄弟里,老三最精明能干,却想不到他除了把你一身功夫全学去了之外,还练得一手飞刀。”
这人道:“飞刀?什么飞刀?”
马空群道:“那天你在梅花庵,拿走了白天羽的两样东西,其中一样就是小李探花送给他的飞刀,你以为我不知道。”
这人沉默着,仿佛在用力咬着牙。
马空群道:“小李飞刀虽然名震天下,但真正见过的人却不多,除了你之外,也没有人能打造出和那一模一样的刀来。”
这人道:“只不过连我都不知道他已练成了小李飞刀。”
马空群冷冷道:“幸好他练得并不高明,所以我总算还能活着到这里来。”
这人又沉默了半晌,突然恨恨道:“我也知道你的万马堂已被人毁了,听说是个叫傅红雪的年轻人,难道他就是那贱人替白天羽生下的儿子?”
马空群道:“不错。”
这人道:“凭他一个人之力,就能毁了你的万马堂吗?”
马空群道:“他一刀出手,绝不会比白天羽少年时差。”
这人道:“他怎么能练成这种刀法的?难道白天羽早已将他的神刀心法传给了那贱人?”
马空群淡淡道:“白天羽对白凤公主本就是真心诚意的。”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阵咬牙切齿的声音,听来如刀锋摩擦,令人不寒而栗。看来他和白天羽之间,的确有深不可解的仇恨。
马空群道:“但若没有叶开在暗中相助,傅红雪也未必能得手。”
这人道:“叶开?他跟白家有什么关系?”
马空群道:“这人来历不明,行踪诡秘,起初连我都被他骗过了,当他只不过是个恰巧路过的人。”
这人冷冷道:“连你居然都能被他骗过了,看来这人的本事倒不小。”
马空群道:“他年纪虽轻,城府却极深,武功也令人难测深浅,实在比傅红雪还不好对付。”
这人道:“你看他比起老三来如何?”
马空群道:“那位丁三公子的确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可惜……”
这人道:“只可惜怎么样?”
马空群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太聪明的人就不会太长命的。”
这人失声道:“你杀了他?”
马空群淡淡道:“我只求他不杀我,就已心满意足,怎么能杀得了他!”
这人道:“是谁杀了他?”
马空群道:“傅红雪。”
这人道:“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亲眼看见了?”
马空群迟疑着,终于承认。
这人厉声道:“你亲眼看见他遭人毒手,竟没有过去救他?”
马空群道:“我本该过去救他的,只可惜我也受了伤,自身已难保。”
这人道:“是谁伤了你?”
马空群道:“就是他,他的飞刀。”
这人说不出话了。
马空群道:“不管怎么样,我既已来到这里,你就已无法脱身事外。”
这人道:“你准备怎么样?”
马空群道:“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是你我两人主谋,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傅红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绝不会找到这里来。”
这人道:“所以你准备躲在我这里?”
马空群道:“暂时只好如此,等将来有机会时,再斩草除根,杀了傅红雪。”
这人冷冷道:“你我虽没有交情,但事已至此,我当然也不能赶你出去。”
马空群忽然笑了笑,道:“你当然也不会杀我灭口的,你是聪明人,总该想得到,我若没有准备,又怎敢到这里来。”
这人冷笑道:“你尽可放心,只不过近几年来,我这里几乎已隔绝红尘,就算在这里杀个把人,外面也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马空群淡淡笑道:“如此说来,我倒的确可以放心住下去了。”
这人忽然道:“你刚才说的那个叶开,我倒也听说过他的名字。”
马空群道:“哦?”
这人道:“傅红雪纵然不会找到这里来,但叶开却迟早一定会来的。”
马空群悚然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现在几乎已等于是我们丁家的女婿。”
马空群失声道:“这千万使不得!”
这人冷冷道:“为什么使不得?他若做了丁家的女婿,我岂非更可以高枕无忧,何况,丁家的女儿已非他不嫁,我本来还不愿答应这件事,现在倒要成全成全他们了。”
马空群忽然冷笑,道:“你想成全他们?几时又有人成全过你?”
这人突又沉默,然后暗中就响起了他的脚步,“砰”的一声,推门走了出去。
马空群仿佛又笑了,微笑着喃喃自语:“叶开呀叶开,你最好还是莫要来,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的。”
淡淡的星光从窗外照进来,桌上竟有壶酒。
他拿起来,尝了一口,微笑着又道:“果然是好酒,一个人在寂寞时,的确该喝……”
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笑容已僵硬,人已倒下!
夜凉如水。
叶开抱着膝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看着梧桐树上的明月,心也仿佛是凉的。
月已将圆,人却已将分散了。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伤害的多,总是难免要别离的多?
既然要别离,又何必相聚?
他忽然又想起了萧别离,想起了在那边城中经历过的事,想起了梅花庵中那寂寞孤独的老尼,又想起了那山坡上的坟墓……
现在,所有的事他几乎都已想通了,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也只有一件事还不能解决。
也许这件事本就是无法解决的,因为他无论怎么样做,都难免要伤害别人,也难免要伤害自己。
别离虽痛苦,相聚又何尝不苦恼?凉风吹过,他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也听见那清悦的铃声。
他忽然回过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去找你呢。”
丁灵琳抿嘴笑了,道:“你为什么不去?”
叶开道:“因为我刚才还没有决定,是不是该将这件事告诉你。”
丁灵琳道:“什么事?”
叶开道:“这件事我本不愿告诉你的,但又不想欺骗你,你总算一直对我不错。”
他的表情很严肃,声音也很冷淡。
这不像是平时的叶开。
丁灵琳已笑不出了,仿佛已感觉到他说的绝不是件好事。
她勉强笑着,道:“不管你要说什么事,我都不想听了。”
叶开道:“可是你非听不可,因为我不等天亮就要走的。”
丁灵琳失声道:“你要走?刚才为何不告诉我?”
叶开道:“因为这次你不能跟我走。”
丁灵琳道:“你……你一个人要到哪里去?”
叶开道:“我也不是一个人走。”
丁灵琳叫了起来,道:“你难道要带沈三娘一起去么?”
叶开道:“不错。”
丁灵琳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我喜欢她,我一直都喜欢她,你只不过是个孩子,但她却是我心目中最可爱的女人,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
丁灵琳吃惊地看着他,就像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个人一样,颤声道:“她……她难道也肯跟着你走?”
叶开笑了笑,淡淡道:“她当然肯,你也说过我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丁灵琳脸色苍白,眼圈却已红了,就仿佛突然被人狠狠地掴了一巴掌,掴在脸上。
她一步步往后退,泪珠一滴滴落下,突然转过身,冲出去,用力撞开了沈三娘的房门。
叶开并没有阻拦,因为他知道沈三娘也会跟她说同样的话。
沈三娘已答应过他。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沈三娘屋子里发出了一声惊呼,就像是有人突然看见了鬼似的。
惊呼声却是丁灵琳发出来的。
屋子里还燃着灯。
凄凉的灯光,正照在沈三娘惨白的脸上,她脸上的神色很平静。
她的人却已死了。
一柄刀正插在她胸膛上,鲜血已染红了她的衣裳。
可是她死得很平静,因为这本是她仔细考虑过之后才决定的。
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法子解脱。
孤灯下还压着张短笺:“丁姑娘是个很好的女孩子,我看得出她很喜欢你,我也是个女人,所以我虽然答应了你,却还是不忍帮你骗她,我更不能看着你们去杀马空群。”
这就是沈三娘最后的遗言,她相信叶开已该明白她的意思。
但丁灵琳却不明白。
她转过身,瞪着叶开,流着泪道:“原来你是骗我的,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我伤心?”
叶开明朗的脸上,竟也露出了痛苦之色,终于长叹道:“因为你迟早总要伤心的!”
丁灵琳大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叶开已不愿再回答,已准备走出去。
丁灵琳却揪住了他的衣襟,道:“你明明已答应陪我回家的,现在我们已然到家了,你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了主意?”
叶开道:“因为我忽然很讨厌你。”
他用力拉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不敢回头,因为他怕丁灵琳看见他的眼睛——他眼睛里也有了泪痕。
一株孤零零的梧桐,被秋风吹得簌簌地响,也仿佛在为世上多情的儿女叹息。
梧桐树下,竟站着一个人。
一个孤零零的人,一张比死人还苍白的脸。
傅红雪,他仿佛早已来了,已听见了很多事,他凝视着叶开时,冷漠的眼睛里,竟似也带着些悲伤和同情。
叶开失声道:“是你,你也来了?”
傅红雪道:“我本就该来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凄凉,道:“不该来的是我?我真的不该来?”
傅红雪道:“你非但不该来,也不该这么样对待她的。”
叶开道:“哦?”
傅红雪道:“因为这件事根本和你完全没有关系,丁家的人,跟你也并没有仇恨,我来找你,只不过想要你带着她走,永远不要再管这件事。”
叶开脸色苍白地苦笑道:“这两天你好像已知道了很多事。”
傅红雪道:“我已完全知道了。”
叶开道:“你有把握?”
傅红雪道:“我已见到过丁灵中!”
叶开不再问了,仿佛觉得这句话已足够说明一切。
傅红雪却忍不住要问他:“你知道的是不是也不少呢?”
叶开点点头。
傅红雪道:“你怎会知道的?”
叶开避不作答,却叹息着道:“我只奇怪丁灵中怎么敢冒险去找你。”
傅红雪冷冷道:“我只奇怪你为什么总是要纠缠在这件事里。”
突听一个人冷笑道:“因为他这人天生就喜欢找麻烦,所以麻烦也找上他了。”
声音是从屋脊后传出来的。
只有声音,看不见人。
等到声音停下时,才看见屋脊后有粒花生高高抛起,又落下。
然后就有只手伸出来,抛出了个花生壳。
叶开失声道:“路小佳!”
屋脊后有人笑了,一个人微笑着,坐起来道:“正是我。”
叶开道:“你怎么也来了?”
路小佳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想来的,只可惜非来不可。”
叶开道:“来干什么?”
路小佳叹道:“除了杀人外,我还会干什么?”
叶开道:“来杀谁?”
路小佳道:“除了你之外,还有谁?”
叶开也笑了。
路小佳道:“你想不到?”
叶开道:“我从第一次看见你的那天,就知道你迟早一定会来杀我的。”
路小佳笑道:“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会算卦。”
叶开微笑道:“同时,我也算准了你是绝对杀不了我的。”
路小佳淡淡道:“这次你只怕就要算错了。”
叶开道:“我也知道,不管怎样,你好歹都得试试。”
路小佳道:“却不知你现在就想动手呢,还是先看看丁家兄弟的双剑破神刀?”
叶开道:“双剑破神刀?”
路小佳道:“双剑联璧,九九八十一式,剑剑连绵,滴水不漏,正是丁家兄弟专门练来准备对付白家刀的,你想必也没见过。”
叶开道:“的确没有。”
路小佳道:“这种武林罕睹的剑法,你现在好容易有机会能看到,若是错过了,岂非可惜。”
叶开道:“实在可惜。”
他回转头,傅红雪的脸又已苍白如透明。
就在这时,只听“锵”的一声龙吟,两道剑光如闪电交击,从对面的屋顶击下。
辉煌的剑光中,只见这两人一个长身玉立,英俊的脸上伤痕犹在,正是风采翩翩的丁三少爷。
另一人道装高冠,面色冷漠,掌中一柄剑精光四射,竟是从来很少过问江湖中事的大公子丁云鹤。
他们的脚尖一沾地,掌中剑又已刺出三招,两柄剑配合得如水乳交融,天衣无缝,果然是剑剑连环,滴水不漏。
丁灵琳瞪大了眼睛,站在廊下已看呆了,只有她一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两柄剑似已化作了数十柄,数十道闪亮的剑光,已将傅红雪笼罩,连他的人都看不见了。
叶开叹息着,道:“看来这九九八十一剑最厉害之处,就是根本不给对方拔刀出手的机会。”
路小佳道:“你这人的确有点眼光。”
叶开道:“看来这剑法果然是专门为了对付白家神刀的。”
路小佳笑了笑道:“要对付白家神刀,唯一最好的法子,的确就是根本不让他拔刀出手。”
叶开道:“创出这剑法的人,不但是个天才,而且的确费了苦心。”
路小佳道:“因为他知道白家的人恨他,他也同样恨白家的人。”
叶开叹道:“这就是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了,他们之间的仇恨,究竟是因何而起的?”
路小佳道:“你迟早总会明白的。”
叶开忽然笑了笑,道:“这九九八十一招,岂非迟早也有用完的时候?”
路小佳道:“这剑法还有个妙处,就是用完了还可以再用。”
这时丁家兄弟果然已削出了九九八十一剑,突然清啸一声,双剑回旋,又将第一式使了出来,首尾衔接,连绵不绝。
傅红雪脚步上那种不可思议的变化,现在已完全显示出来,如闪电交击而下的剑光,竟不能伤及他毫发。
可是,他的出手也全被封死,竟完全没有拔刀的机会。
叶开忽又道:“创出这剑法来的人,绝不是丁家兄弟。”
路小佳道:“哦?”
叶开道:“这人以前一定亲眼看见过白大侠出手,所以才能将他有可能出手的退路封死。”
路小佳道:“有道理。”
叶开道:“这绝不是旁观者所能体会得到的,我想他一定还跟白大侠亲自交过手。”
路小佳道:“很可能。”
叶开冷冷道:“可能他就是那天在梅花庵外,行刺白大侠的凶手之一。”
路小佳道:“哦?”
叶开凝注着他,慢慢地接着道:“也许他就是丁乘风。”
丁乘风就是丁灵琳兄妹的父亲。
丁灵琳在旁边听着,脸色已变了许多,忽然已明白了似的。
但她却宁愿还是永远也不要明白的好。
这时丁家兄弟又已刺出七十多剑,傅红雪的喘息声已清晰可闻。
他显然已无力再支持多久,丁家的连环快剑,却如江河之水,仿佛永远也没有停止的时候。
叶开忍不住在轻轻叹息。
路小佳盯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出手助他一臂之力?”
叶开道:“我不想。”
路小佳冷笑道:“真的不想?”
叶开微笑道:“真的,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我出手相助。”
路小佳皱了皱眉,转头去看剑中的人影,脸色忽然也变了。
丁家兄弟的第二趟九九八十一式已用尽。
他们双剑回旋,招式将变未变,就在这一瞬间,突听一声大喝!
喝声中,雪亮的刀光已如闪电般划出!
傅红雪的刀已出手。
第四十五章 恩仇了了
刀光一闪,丁云鹤的身子突然倒飞而出,凌空两个翻身,“砰”的一声撞在屋檐上再跌下来,脸上已看不见血色,胸膛前却已多了条血口。
鲜血,还在不停地泉涌而出,丁灵琳惊呼一声,扑了过去。
路小佳正在叹息:“想不到丁家的八十一剑,竟还比不上白家的一刀。”
丁灵中手中剑光飞舞,还在独力支持,但目中已露出恐惧之色。
然后刀光一闪。
只听“叮”的一声,他掌中剑已被击落,刀光再一闪,就要割断他咽喉。
路小佳突然一声大喝,凌空飞起。
又是“叮”的一声,他的剑已架住了傅红雪的刀。
好快的剑,好快的刀!
刀剑相击,火星四溅,傅红雪的眼睛里也似有火焰在燃烧。
路小佳大声道:“无论如何,你绝不能杀他!”
傅红雪厉声道:“为什么?”
路小佳道:“因为……因为你若杀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傅红雪冷笑,道:“我不杀他,更后悔。”
路小佳迟疑着,终于下了决心,道:“可是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傅红雪道:“他跟我难道还有什么关系?”
路小佳道:“当然有,因为他也是白天羽的儿子,就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
这句话说出来,每个人都吃一惊,连丁灵中自己都不例外。
傅红雪似已呆住了。
路小佳道:“你若不信,不妨去问他的母亲。”
傅红雪道:“他……他母亲是谁?”
路小佳道:“就是丁乘风丁老庄主的妹妹,白云仙子丁白云。”
没有风,没有声音,甚至连呼吸都已停顿,大地竟似突然静止。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路小佳低沉的声音,说出了这件秘密:“白天羽是丁大姑在游侠塞外时认识的,她虽然孤芳自赏,眼高于顶,可是遇见白天羽后,就一见倾心,竟不顾一切,将自己的终身交给了白天羽。”
“这对她说来,本是段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感情,他们之间,当然也曾有过山盟海誓,她甚至相信白天羽也会抛弃一切,来跟她终生相厮守的。却不知白天羽风流成性,这种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一时的游戏而已。等到她回来后,发觉自己竟已有了身孕时,白天羽早已将她忘了。以丁家的门风,当然不能让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就做了母亲。恰巧那时丁老庄主的夫人也有了身孕,于是就移花接木,将丁大姑生出来的孩子,当作她的,却将她自己的孩子,交给别人去抚养,因为这已是她第三个孩子,她已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在身边。再加上丁老庄主兄妹情深,为了要让丁大姑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这么样做的。”
“这秘密一直隐藏了很多年,甚至连丁灵中自己都不知道……”
路小佳缓缓地叙说着,目中竟似已充满了悲伤和痛苦之意。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叶开忽然问道:“这秘密既已隐藏了多年,你又怎么会知道的?”
路小佳黯然道:“因为我……”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一张脸突然扭曲变形,慢慢地转过身,吃惊地看着丁灵中。
他肋下已多了柄短刀,刀锋已完全刺入他肋骨间。
丁灵中也狠狠地瞪着他,满面怨毒之色,突然跳起来,嘶声道:“这秘密既然没有人知道,你为什么要说出来?”
路小佳已疼得满头冷汗,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挣扎着道:“我也知道这秘密说出来后,难免要伤你的心,可是……可是事已至此,我也不能不说了,我……”
丁灵中厉声道:“你为什么不能不说?”
叶开忍不住长长叹息,道:“因为他若不说,傅红雪就非杀你不可。”
丁灵中冷笑道:“他为什么非杀我不可?难道我杀了马空群的女儿,他就要杀我?”
叶开冷冷道:“你所做的事,还以为别人全不知道么?”
丁灵中道:“我做了什么?”
傅红雪咬着牙,道:“你……你一定要我说?”
丁灵中道:“你说。”
傅红雪道:“你在酒中下毒,毒死了薛斌。”
丁灵中道:“你怎知那是我下的毒?”
傅红雪道:“我本来的确不知道的,直到我发现杀死翠浓的那柄毒剑上,用的也是同样的毒,直到你自已承认你就是杀她的主谋。”
丁灵中的脸色突又惨白,似已说不出话了。
傅红雪又道:“你买通好汉庄酒窖的管事,又怕做得太明显,所以将好汉庄的奴仆,全都聘到丁家庄来。”
叶开道:“飞剑客的侠踪,也只有你知道,你故意告诉易大经,诱他订下那借刀杀人的毒计。”
傅红雪道:“这一计不成,你又想让我跟叶开火并,但叶开身旁却有一个丁灵琳跟着,你为了怕她替叶开作证,就特地将她带走。”
叶开长叹道:“你嫁祸给我,我并不怪你,可是你实在不该杀了那孩子的。”
傅红雪瞪着丁灵中,冷冷道:“我问你,这些事是不是你做的?”
丁灵中垂下头,冷汗已雨点般流下。
叶开道:“我知道你这么样做,并不是为了你自己,我只希望你说出来,是谁叫你这么样做的。”
丁灵中道:“我……我不能说。”
叶开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
丁灵中霍然抬头,道:“你知道?”
叶开道:“十九年前,有个人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他本不该说的话,他生怕被人听出他的口音来,所以才要你去将那些听他说过那句话的人,全都杀了灭口。”
丁灵中又垂下了头。
傅红雪凝视着他,一字字道:“现在我只问你,那个人是不是丁乘风?”
丁灵中咬着牙,满面俱是痛苦之色,却连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他是不是已默认?丁乘风兄妹情深,眼看自己的妹妹被人所辱,痛苦终生,他当然要报复。
他要杀白天羽,是有理由的。
路小佳倚在梧桐树上,喘息着,忽然大声道:“不管怎么样,我绝不信丁老庄主会是杀人的凶手!”
叶开目光闪动,道:“难道你比别人都了解他?”
路小佳道:“我当然比别人了解他。”
叶开道:“为什么?”
路小佳忽又笑了笑,笑得凄凉而奇特,缓缓道:“因为我就是那个被他送给别人去抚养的孩子,我的名字本该叫丁灵中。”
这又是个意外。
大家又不禁全都怔住。
丁灵中吃惊地看着他,失声道:“你……你就是……就是……”
路小佳微笑着,道:“我就是丁灵中,你也是丁灵中,今天丁灵中居然杀了丁灵中,你们说这样的事滑稽不滑稽?”
他微笑着,又拈起粒花生,抛起来,抛得很高。
但花生还没有落下时,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时嘴角还带着微笑。
但别人却已笑不出来了。
只有丁灵琳流着泪在喃喃自语:“难道他真的是我三哥?难道他真的是?……”
丁云鹤板着脸,脸上却也带着种掩饰不了的悲伤,冷冷道:“不管怎么样,你有这么样一个三哥,总不是件丢人的事。”
丁灵琳忽然冲到丁灵中面前,流着泪道:“那么你又是谁呢……究竟是谁叫你去做那些事的?你为什么不说?”
丁灵中黯然道:“我……我……”
忽然间,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话,一匹健马急驰而入。
马上的人青衣劲装,满头大汗,一闯进了院子,就翻身下马,拜倒在地上,道:“小人丁雄,奉丁老庄主之命,特地前来请傅红雪傅公子,叶开叶公子到丁家庄中,老庄主已在天心楼上备下了一点酒,恭候两位的大驾。”
傅红雪的脸色又变了,冷笑道:“他就算不请我,我也会去的,可是他的那桌酒,却还是留给他自己去喝吧。”
丁雄道:“阁下就是傅公子?”
傅红雪道:“不错。”
丁雄道:“老庄主还令我转告傅公子一句话。”
傅红雪道:“你说。”
丁雄道:“老庄主请傅公子务必赏光,因为他已准备好一样东西,要还给傅公子。”
傅红雪道:“他要还我什么?”
丁雄道:“公道。”
傅红雪皱眉道:“公道?”
丁雄道:“老庄主要还给傅公子的,就是公道!”
“公道”的确是件很奇妙的东西。
你虽然看不见它,摸不着它,但却没有人能否认它的存在。
你以为它已忘记了你时,它往往又忽然在你面前出现了。
天心楼并不在天心,在湖心。
湖不大,荷花已残,荷叶仍绿,半顷翠波,倒映着楼上的朱栏,栏下泊着几只轻舟。
四面纱窗都已支起,一位白发萧萧、神情严肃的老人,正独自凭栏,向湖岸凝睇。
他看来就仿佛这晚秋的残荷一样萧索,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是明亮而坚定的。
因为他已下了决心。
他已决心要还别人一个公道!
夜色更浓,星都已疏了。
“欸乃”一声,一艘轻舟自对岸摇来,船头站着个面色苍白的黑衣少年,手里紧紧握着一柄刀。
苍白的手,漆黑的刀!傅红雪慢慢地走上了楼。
他忽然觉得很疲倦,就仿佛一个人涉尽千山万水,终于走到了旅途终点似的,却又偏偏缺少那一份满足的欢悦和兴奋。
“人都来齐了么?……”
现在他总算已将他的仇人全都找齐了,他相信马空群必定也躲藏在这里。
因为这老人显然已无路可走。
十九年不共戴天的深仇,眼看着这笔血债已将结清,他为什么竟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没有?
这连他自己都不懂。
他只觉得心很乱。
翠浓的死,路小佳的死,那孩子的死……这些人本不该死,就像是一朵鲜花刚刚开放,就已突然枯萎。
他们为什么会死?是死在谁手上的?翠浓,他最爱的人,却是他仇人的女儿。
丁灵中是他最痛恨的人,却是他的兄弟。
他能不能为了翠浓的仇恨,而去杀他的兄弟?绝不能!
可是他又怎么能眼见着翠浓为他而死之后,反而将杀她的仇人,当作自己的兄弟!
他出来本是为了复仇的,他心里的仇恨极深,却很单纯。仇恨,本是种原始的、单纯的情感。
他从未想到情与仇竟突然纠缠到一起,竟变得如此复杂。
他几乎已没有勇气去面对它。
因为他知道,纵然杀尽了他的仇人,他心里的苦还是同样无法解脱。
但现在他纵然明知面前摆着的是杯苦酒,也得喝下去。
他也已无法退缩。他忽然发现自己终于已面对着丁乘风,他忽然发觉丁乘风竟远比他镇定冷静。灯光很亮。照着这老人的苍苍白发,照着他严肃而冷漠的脸。
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个毛孔,傅红雪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坚定的目光,也正在凝视着傅红雪苍白的脸,忽然道:“请坐。”
傅红雪没有坐下去,也没有开口,到了这种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丁乘风自己却已慢慢地坐了下去,缓缓地说道:“我知道你是绝不会和你仇人坐在同一个屋顶下喝酒的。”
傅红雪承认。
丁乘风道:“现在你当然已知道,我就是十九年前,梅花庵外那件血案的主谋,主使丁灵中去做那几件事的,也是我。”
傅红雪的身子又开始在颤抖。
丁乘风道:“我杀白天羽,有我的理由,你要复仇,也有你的理由,这件事无论谁是谁非,我都已准备还你个公道!”
他的脸色还是同样冷静,凝视着傅红雪的脸,冷冷地接着说道:“我只希望知道,你要的究竟是哪种公道?”
傅红雪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刀,突然道:“公道只有一种!”
丁乘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不错,真正的公道确实只有一种,只可惜这种公道却常常会被人曲解的。”
傅红雪道:“哦?”
丁乘风道:“你心里认为的那种真正公道,就跟我心里的公道绝不一样。”
傅红雪冷笑。
丁乘风道:“我杀了你父亲,你要杀我,你当然认为这是公道,但你若也有个嫡亲的手足被人毁了,你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去杀了那个人呢?”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然扭曲。
丁乘风道:“现在我的大儿子已受了重伤,我的二儿子已成残废,我的三儿子虽不是你杀的,却也已因这件事而死。”
他冷静的脸上也露出了痛苦之色,接着道:“杀他的人,虽然是你们白家的后代,却是我亲手抚养大的,却叫我到何处去要我的公道?”
傅红雪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手里的刀。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如何答复,他甚至已不愿再面对这个满怀悲愤的老人。
丁乘风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但我已是个老人了,我已看穿了很多事,假如你一定要你的公道,我一定要我的公道,这仇恨就永无休止的一日。”
他淡淡地接着道:“今日你杀了我,为你的父亲报仇固然很公道,他日我的子孙若要杀你为我复仇,是不是也同样公道?”
傅红雪发现叶开的手也在发抖。
叶开就站在他身旁,目中的痛苦之色,甚至比他还强烈。
丁乘风道:“无论谁的公道是真正的公道,这仇恨都已绝不能再延续下去,为这仇恨而死的人,已太多了,所以……”
他的眼睛更亮,凝视着傅红雪,道:“我已决定将你要的公道还给你!”
傅红雪忍不住抬起头,看着他。
“这老人究竟是个阴险恶毒的凶手?还是个正直公道的君子?”
傅红雪分不清。
丁乘风道:“但我也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
傅红雪在听着。
丁乘风道:“我死了之后这段仇恨就已终结,若是再有任何人为这仇恨而死,无论是谁死在谁手里,我在九泉之下,也绝不饶他!”
他的声音中突然有了凄厉而悲愤的力量,令人不寒而栗!
傅红雪咬着牙,嘶声道:“可是马空群——我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能放过他。”
丁乘风脸上突然露出种很奇特的微笑,淡淡道:“我当然也知道你是绝不会放过他的,只可惜你无论怎么样对他,他都已不放在心上了。”
傅红雪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丁乘风又笑了笑,笑得更奇特,目中却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伤感。
他不再回答傅红雪的话,却慢慢地举起面前的酒,向傅红雪举杯。
“我只希望你以后永远记得,仇恨就像是债务一样,你恨别人时,就等于你自己欠下了一笔债,你心里的仇恨愈多,那么你活在这世上,就永远不会再有快乐的一天。”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准备将杯中酒喝下去。但就在这时,突见刀光一闪。
刀光如闪电。
接着,“叮”的一响,丁乘风手里的酒杯已碎了,一柄刀随着酒杯的碎片落在桌上。
一柄飞刀!三寸七分长的飞刀!
傅红雪霍然回头,吃惊地看着叶开。
叶开的脸竟也已变得跟他同样苍白,但一双手却也是稳定的。
他凝视着丁乘风,丁乘风也在吃惊地看着他,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开的声音很坚决,道:“因为我知道这杯中装的是毒酒,也知道这杯毒酒,本不该是你喝的。”
丁乘风动容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开叹了口气,道:“我的意思,你难道真的不明白?”
丁乘风看着他,面上的惊讶之色,突又变为悲痛伤感,黯然道:“那么我的意思你为何不明白?”
叶开道:“我明白,你是想用你自己的血,来洗清这段仇恨,只不过,这血,也不是你该流的。”
丁乘风动容道:“我流我自己的血,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叶开道:“当然有关系。”
丁乘风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道:“是个不愿看见无辜者流血的人。”
傅红雪也不禁动容,抢着道:“你说这人是个无辜的?”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道:“十九年前,那个在梅花庵外说‘人都来齐了么’的凶手,难道不是他?”
叶开道:“绝不是!”
傅红雪道:“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敢确定?”
叶开道:“因为无论什么人在冰天雪地中,冻了一两个时辰后,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难免有点改变的,可见他根本用不着为这原因去杀人灭口。”
傅红雪道:“你怎知在那种时候说到‘人’这个字时,声音都会改变?”
叶开想:“因为我试过。”
他不让傅红雪开口,接着又道:“何况,十九年前,梅花庵血案发生的那一天,他根本寸步都没有离开丁家庄。”
傅红雪道:“你有把握?”
叶开道:“我当然有把握!”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说:“因为那天他右腿受了重伤,根本寸步难行,自从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离开过丁家庄,因为直到现在,他腿上的伤还未痊愈,还跟你一样,是个行动不便的人。”
丁乘风霍然站起,瞪着他,却又黯然长叹了一声,慢慢地坐下,一张镇定冷落的脸,已变得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叶开接着又道:“而且我还知道,刺伤他右腿的人,就是昔日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中的第一快剑,与飞剑客齐名的武林前辈……”
傅红雪失声道:“荆无命?”
叶开点头,道:“不错,就是荆无命,直到现在我才知道,荆无命为什么将他的快剑绝技,传授给路小佳了。”
他叹息着接道:“那想必是因为他和丁老庄主比剑之后,就惺惺相惜,互相器重,所以就将丁家一个不愿给别人知道的儿子,带去教养,只可惜他的绝世剑法,虽造就了路小佳纵横天下的声名,他偏激的性格,却害了路小佳的一生。”
丁乘风诚然垂首,目中已有老泪盈眶。
傅红雪盯着叶开,厉声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你究竟是什么人?”
叶开迟疑着,目中又露出那种奇特的痛苦之色,竟似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答他这句话。
傅红雪又忍不住问道:“凶手若不是他,丁灵中杀人灭口,又是为了谁?”
叶开也没有回答这句话,突然回头,瞪着楼口。
只听楼下一个人冷冷道:“是为了我。”
声音嘶哑低沉,无论谁听了,都会觉得很不舒服,可是随着这语声走上楼来的,却是个风华绝代的女人。她身上穿着件曳地的长袍,轻而柔软,脸上蒙着层烟雾般的黑纱,却使得她的美,更多了种神秘的凄艳,美得几乎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
看见她走来,丁乘风的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不该来的!”
这绝色丽人道:“我一定要来。”
她声音和她的人完全不衬,谁也想不到这么美丽的一个女人,竟会有这么难听的声音。
傅红雪忍不住道:“你说丁灵中杀人灭口,全是为了你?”
“不错。”
傅红雪道:“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你真正的仇人,白天羽就是死在我手上的!”
她声音里又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接着又道:“因为我就是丁灵中的母亲!”
傅红雪的心似乎已沉了下去,丁乘风的心也沉了下去。
叶开呢?他的心事又有谁知道?
丁白云的目光正在黑纱中看着他,冷冷道:“丁乘风是个怎么样的人,现在你想必已看出来,他为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妹妹,竟想牺牲他自己,却不知他这么样做根本就没有原因的。”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若不是你出手,这件事的后果也许就更不堪想象了,所以无论如何,我都很感激你。”
叶开苦笑,仿佛除了苦笑外,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丁白云道:“可是我也在奇怪,你究竟是什么人呢?怎么会知道得如此多?”
叶开道:“我……”
丁白云却又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用不着告诉我,我并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
她忽然回头,目光刀锋般从黑纱中看着傅红雪,道:“我只想要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傅红雪紧握双拳,道:“我……我已经知道你是什么人!”
丁白云突然狂笑,道:“你知道?你真的知道?你知道的又有多少?”
傅红雪不能回答。他忽然发觉自己对任何人知道的都不多,因为他从来也不想去了解别人,也从未去尝试过。
丁白云还在不停地笑,她的笑声疯狂而凄厉,突然抬起手,用力扯下了蒙面的黑纱。
傅红雪怔住,每个人都怔住。
隐藏在黑纱中的这张脸,虽然很美,但却是完全僵硬的。
她虽在狂笑着,可是她的脸上却完全没有表情。这绝不是一张活人的脸,只不过是个面具而已。
等她再揭开这层面具的时候,傅红雪突然觉得全身都已冰冷。难道这才是她的脸?
傅红雪不敢相信,也不忍相信。
他从未见过世上有任何事比这张脸更令他吃惊,因为这也已不能算是一张人的脸。在这张脸上,根本已分不清人的五官和轮廓,只能看见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刀疤,也不知有多少条,看来竟像个被摔烂了的瓷土面具。
丁白云狂笑着道:“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脸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傅红雪更不能回答,他只知道白云仙子昔日本是武林中有名的美人。
丁白云道:“这是我自己用刀割出来的,一共划了七十七刀,因为我跟那个负心的男人在一起过了七十七天,我想起那一天的事,就在脸上划一刀,但那事却比割在我脸上的刀还要令我痛苦。”
她的声音更嘶哑,接着道:“我恨我自己的这张脸,若不是因为这张脸,他就不会看上我,我又怎会为他痛苦终生?”
傅红雪连指尖都已冰冷。他了解这种感觉,因为他自己也有过这种痛苦,直到现在,他只要想起他在酗酒狂醉中所过的那些日子,他心里也像是被刀割着一样。
丁白云道:“我不愿别人见到我这张脸,我不愿被人耻笑,但是我知道你绝不会笑我的,因为你母亲现在也绝不会比我好看多少。”
傅红雪不能否认。他忍不住又想起,那间屋子——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
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他母亲就一直是生活在痛苦与黑暗中的。
丁白云道:“你知不知道我声音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她接着道:“因为那天我在梅花庵外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我不愿别人再听到我的声音,我就把我的嗓子也毁了。”
她说话的声音,本来和她的人同样美丽。
“人都来齐了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也还是美丽的,就像是春天山谷中的黄莺。傅红雪现在才明白叶开刚才说的话。她怕别人听出她的声音来,并不是因为那个“人”字,只不过因为她知道世上很少有人的声音能像她那么美丽动听。
丁白云道:“丁灵中去杀人,都是我叫他去杀的,他自己并没有责任,他虽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亲,但却一直很听我的话,他……他一直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她的声音又变得很温柔,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总算已知道他还没有死,现在,你当然也不会杀他了……所以现在我已可放心地死,也许我根本就不该多活这些年的。”
丁乘风突然厉声道:“你也不能死!只要我还活着,就没有人能在我面前杀你!”
丁白云道:“有的……也许只有一个人。”
丁乘风道:“谁?”
丁白云道:“我自己。”
她的声音很平静,慢慢地接着道:“现在你们谁也不能阻拦我了,因为在我来的时候,已不想再活下去。”
丁乘风霍然长身而起,失声道:“你难道已……已服了毒?”
丁白云点了点头,道:“你也该知道,我配的毒酒,是无药可救的。”
丁乘风看着她,慢慢地坐了下来,眼泪也已流下。
丁白云道:“其实你根本就不必为我伤心,自从那天我亲手割下那负心人的头颅后,我就已死而无憾了,何况现在我已将他的头颅烧成了灰,拌着那杯毒酒喝了下去,现在无论谁再也不能分开我们了,我能够这么样死,你本该觉得很安慰才是。”
她说话的声音还是很平静,就像是在叙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但听的人却已都不禁听得毛骨悚然。现在叶开才知道,白天羽的头颅,并不是桃花娘子盗走的。但是他却实在分不清丁白云这么样做,究竟是为了爱?还是为了恨?无论这是爱是恨,都未免太疯狂、太可怕。
丁白云看着傅红雪,道:“你不妨回去告诉你母亲,杀死白天羽的人,现在也已死了,可是白天羽却已跟这个人合为一体,从今以后,无论在天上,还是在地下,他都要永远陪着我的。”
她不让傅红雪开口,又道:“现在我只想让你再看一个人。”
傅红雪忍不住问道:“谁?”
丁白云道:“马空群!”
她忽然回过身,向楼下招了招手,然后就有个人微笑着,慢慢地走上楼来。
他看来仿佛很愉快,这世上仿佛已没有什么能让他忧愁恐惧的事。他看见傅红雪和叶开时,也还是在同样微笑着。
这个人却赫然竟是马空群。
傅红雪苍白的脸突又涨红了起来,右手已握上左手的刀柄!
丁白云忽然大声道:“马空群,这个人还想杀你,你为什么还不逃?”
马空群竟还是微笑着,站在那里,连动也没有动。
丁白云也笑了,笑容使得她脸上七十七道刀疤突然同时扭曲,看来更是说不出的诡秘恐怖。
她微笑着道:“他当然不会逃的,他现在根本已不怕死……他现在根本就什么都不怕了,所有的仇恨和忧郁,他已全都忘记,因为他已喝下了我特地为他准备的,用忘忧草配成的药酒,现在他甚至已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可是傅红雪却没有忘,也忘不了。自从他懂得语言时,他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去杀了马空群,替你父亲报仇!”
他也曾对自己发过誓:“只要我再看见马空群,就绝不会再让他活下去,世上也绝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拦我。”
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已只有仇恨,仇恨本已像毒草般在他心里生了根。
他甚至根本就没有听见丁白云在说什么,仿佛仇恨已将他整个人都投入了洪炉。
“……去将你仇人的头颅割下来,否则就不要回来见我……”
屋子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黑!这屋子里突然也像是变成了一片黑暗,天地间仿佛都已变成了一片黑暗,只能看得见马空群一个人。
马空群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竟似在看着傅红雪微笑。
傅红雪眼睛里充满了仇恨和杀机,他眼里却带着种虚幻迷惘的笑意,这不仅是个很鲜明的对比,简直是种讽刺。
傅红雪杀人的手,紧紧握住刀柄,手背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
马空群忽然笑道:“你手里为什么总是抓住这个又黑又脏的东西?这东西送给我,我也不要,你难道还怕我抢你的?”
这柄已不知杀过多少人,也不知将多少人逼得无路可走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已只不过是个又黑又脏的东西。
这柄曾经被公认为武林第一天下无双的魔刀,现在在他眼中看来,竟似已不值一文。难道这才是这柄刀真正的价值?一个痴人眼中所能看见的,岂非总是最真实的?傅红雪的身子突又开始颤抖,突然拔刀,闪电般向马空群的头砍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只听“叮”的一响,傅红雪手里的刀,突然断成两截。
折断的半截刀锋,和一柄短刀同时落在地上。一柄三寸七分长的短刀。一柄飞刀!
傅红雪霍然转身,瞪着叶开,嗄声道:“是你?”
叶开点点头,道:“是我。”
傅红雪道:“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
叶开道:“因为你本来就不必杀他,也根本没有理由杀他。”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特而悲伤的表情。
傅红雪瞪着他,目中似已有火焰在燃烧,道:“你说我没有理由杀他?”
叶开道:“不错。”
傅红雪厉色道:“我一家人都已经死在他的手上,这笔血债已积了十九年,他若有十条命,我就该杀他十次。”
叶开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错了。”
傅红雪道:“我错在哪里?”
叶开道:“你恨错了。”
傅红雪怒道:“我难道不该杀他?”
叶开道:“不该!”
傅红雪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他杀的,并不是你的父母亲人,你跟他之间,本没有任何仇恨。”
这句话就像一座突然爆发的火山。世上绝没有任何人说的任何一句话,能比这句话更令人吃惊。
叶开凝视着傅红雪,缓缓道:“你恨他,只不过是因为有人要你恨他!”
傅红雪全身都在颤抖。若是别人对他说这种话,他绝不会听。
但现在说话的人是叶开,他知道叶开绝不是个胡言乱语的人。
叶开道:“仇恨就像是一棵毒草,若有人将它种在你心里,它就会在你心里生根,它并不是生来就在你心里的。”
傅红雪紧握着双拳,终于勉强说出了三个字:“我不懂。”
叶开道:“仇恨是后天的,所以每个人都可能会恨错,只有爱才是永远不会错的。”
丁乘风的脸已因激动兴奋而发红,忽然大声道:“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丁白云的脸却更苍白,道:“但是他说的话,我还是连一句都不懂。”
叶开长长叹息,道:“你应该懂的。”
丁白云道:“为什么?”
叶开道:“因为只有你才知道,丁灵中并不是丁老庄主的亲生子。”
丁白云的脸色又变了,失声道:“傅红雪难道也不是白家的后代?”
叶开道:“绝不是!”
这句话说出来,又像是一声霹雳击下。
每个人都在吃惊地看着叶开。
丁白云道:“你……你说谎!”
叶开笑了笑,笑得很凄凉。他并没有否认,因为,他根本就用不着否认,无论谁都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的。
丁白云道:“你怎么会知道这秘密?”
叶开黯然道:“这并不是秘密,只不过是个悲惨的故事,你自己若也是这悲惨故事中的人,又怎么会不知道这故事?”
丁白云失声问道:“你……难道你才是白天羽的儿子?”
叶开道:“我是……”
傅红雪突然冲过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怒吼道:“你说谎!”
叶开笑得更凄凉。他还是没有否认,傅红雪当然也看得出他绝不是说谎。
丁白云突又问道:“这个秘密难道连花白凤也不知道?”
叶开点点头,道:“她也不知道。”
丁白云诧异道:“她连自己的儿子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叶开黯然地答道:“因为这件事本来就是要瞒着她的。”
丁白云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六章 爱是永恒
叶开迟疑着,显得更痛苦。
他本不愿说起这件事,但现在却已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
原来花白凤有了身孕的时候,白夫人就已知道,她无疑是个心机非常深沉的女人,虽然知道她的丈夫有了外遇,表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
她早已有法子要她的丈夫和这个女人断绝关系,只不过,无论怎么样,花白凤生下来的孩子,总是白家的骨血。她毕竟不肯让白家的骨血留在别人手里。因为这孩子若还在花白凤身边,她和白天羽之间,就永远都有种斩也斩不断的关系,白天羽迟早总难免要去看看自己的孩子。
所以白夫人竟设法收买了花白凤的接生婆,用一个别人的孩子,将她生的孩子换走。
花白凤正在昏迷痛苦中,当然不会知道襁褓中的婴儿,已不是自己的骨血。等她清醒时,白夫人早已将她的孩子带走了。
白夫人未出嫁时,有个很要好的姐妹,嫁给了一个姓叶的镖师。这人叫叶平,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平凡而老实,在武林中虽然没有很大的名气,但却是少林正宗的俗家弟子。
名门弟子,在武林中总是比较容易立足的,他们恰巧没有儿子,所以白夫人就将花白凤的孩子交给他们收养,她暂时还不愿让白天羽知道这件事。
到那时为止,这秘密还只有她和叶夫人知道,连叶平都不知道这孩子的来历。
第三个知道这秘密的人是小李探花:在当时就已被武林中大多数人尊为神圣的李寻欢!
因为白夫人心机虽深沉,却并不是个心肠恶毒的女人——在自己的丈夫有了外遇时,每个女人心机都会变得深沉的。
白夫人做了这件事后,心里又对这孩子有些歉疚之意,她知道以叶平的武功,绝不能将这孩子培养成武林中的高手,她希望白家所有的人,都能在武林中出人头地。所以她将这秘密告诉了李寻欢,因为李寻欢曾经答应过,要将自己的飞刀神技,传授给白家的一个儿子。
她知道李寻欢一定会实践这诺言,她也信任李寻欢绝不会说出这秘密。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不信任李寻欢,就连他的仇人都不例外。
李寻欢果然实践了他的诺言,果然没有说出这秘密。但他却也知道,世上绝没有能长久隐瞒的秘密,这孩子总有一天会知道自己身世的。
所以他从小就告诉这孩子,仇恨所能带给一个人的,只有痛苦和毁灭,爱才是永恒的。
他告诉这孩子,要学会如何去爱人,那远比去学如何杀人更重要。
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配学他的小李飞刀;也只有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才能体会到小李飞刀的精髓!
然后,他才将他的飞刀传授给叶开。
这的确是个悲惨的故事,叶开一直不愿说出来,因为他知道这件事的真相,一定会伤害到很多人。
伤害得最深的,当然还是傅红雪。
傅红雪已松开了手,一步步往后退,似连站都已站不住了。
他本是为了仇恨而生的,现在却像是个站在高空绳索上的人,突然失去了重心。
仇恨虽然令他痛苦,但这种痛苦却是严肃的、神圣的。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很可笑,可怜而可笑。
他从未可怜过自己,因为无论他的境遇多么悲惨,至少还能以他的家世为荣,现在他却连自己的父母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翠浓死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已遭遇到人世间最痛苦不幸的事,现在他才知道,世上原来还有更大的痛苦,更大的不幸。
叶开看着他,目光中也充满了痛苦和歉疚。
这秘密本是叶夫人临终时才说出来的,因为叶夫人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有权知道。
傅红雪也是人,也同样有权知道。
叶开黯然道:“我本来的确早就该告诉你的,我几次想说出来,却又……”
他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样将自己的意思说出来,傅红雪也没有让他说下去。
傅红雪的目光一直在避免接触到叶开的眼睛,却很快地说出两句话:“我并不怪你,因为你并没有错……”
他迟疑着,终于又说了句叶开永远也不会忘记的话:“我也不恨你,我已不会再恨任何人。”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转过身,走下楼去,走路的姿态看来还是那么奇特,那么笨拙,他这人本身就像是个悲剧。叶开看着他,并没有阻拦,直到他已走下楼,才忽然大声道:“你也没有错,错的是仇恨,仇恨这件事本身就是错的。”
傅红雪并没有回头,甚至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这句话。
但当他走下楼之后,他的身子已挺直。他走路的姿态虽然奇特而笨拙,但他却一直在不停地走。他并没有倒下去。
有几次甚至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要倒下去,可是他并没有倒下去。
叶开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他会好的。”
丁乘风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沉思之色。
叶开又道:“他现在就像是个受了重伤的人,但只要他还活着,无论伤口有多么深,都总有一日会好的。”
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人,有时也像是壁虎一样,就算割断它的尾巴,它还是很快就会再长出一条新的尾巴来。”
丁乘风也笑了,微笑着说道:“这比喻很好,非常好。”
他们彼此凝视着,忽然觉得彼此间有了种奇怪的了解。
就好像已是多年的朋友一样。
丁乘风道:“这件事你本不想说出来的?”
叶开道:“我本来总觉得说出这件事后,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
丁乘风道:“但现在你的想法变了。”
叶开点点头,道:“因为我现在已发觉,我们大家为这件事付出的代价都已太多了。”
丁乘风道:“所以你已将这件事结束?”
叶开又点点头。
丁乘风忽然看了丁白云一眼,道:“她若不死,这件事是不是也同样能结束?”
叶开道:“她本来就不必死的。”
丁乘风道:“哦?”
叶开道:“她就算做错了事,也早已付出了她的代价。”
丁乘风黯然。
只有他知道她付出的代价是多么惨痛。
叶开凝视着他,忽又笑了笑,道:“你当然也知道她根本就不会死的,是不是?”
丁乘风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是的,她不会死也不必死……”
丁白云很吃惊地看着他,失声地道:“你……你难道……”
丁乘风叹道:“我早已知道你为你自己准备了一瓶毒酒,所以……”
丁白云动容道:“所以你就将那瓶毒酒换走了?”
丁乘风道:“我早已将你所有的毒酒都换走了,你就算将那些毒酒全喝下去,最多也只不过大醉一场而已。”
他微笑着,接着又道:“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古板,有时也会做一两件狡猾事的。”
丁白云瞪着他看了很久,忽然大笑。
丁乘风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丁白云道:“我在笑我自己。”
丁乘风道:“笑你自己?”
丁白云道:“花白凤都没有死,我为什么一定要死?”
她的笑声听来凄清而悲伤,甚至根本分不出是哭是笑:“我现在才知道她比我还可怜,她甚至连自己的儿子是谁都不知道,连她都能活得下去,我为什么就活不下去?”
丁乘风道:“你本来就应该活下去,每个人都应该活下去。”
丁白云忽然指着马空群,道:“他呢?”
丁乘风道:“他怎么样?”
丁白云道:“我喝下的毒酒,若根本不是毒酒,他喝的岂非也……”
丁乘风道:“你让他喝下去的,也只不过是瓶陈年大曲而已。”
马空群的脸色突然变了。
丁乘风道:“也许他早已知道你要对付他的。”
丁白云道:“所以他看见我桌上有酒,就立刻故意喝了下去。”
丁乘风点点头,道:“你当然也应该知道,他本来绝不是个肯随便喝酒的人!”
丁白云道:“然后他又故意装出中毒的样子,等着看我要怎样对付他。”
丁乘风道:“你怎么对付他的?”
丁白云苦笑道:“我居然告诉了他,那瓶酒是用忘忧草配成的。”
丁乘风道:“他当然知道吃了忘忧草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丁白云道:“所以他就故意装成这样子,不但骗过了我,也骗过了那些想杀他的人。”
马空群脸上又充满了惊惶和恐惧,突然从靴里抽出柄刀,反手向自己胸膛上刺了下去。
就在这时,又是刀光一闪,他手里的刀立刻被打落,当然是被一柄三寸七分长的飞刀打落的。
马空群霍然抬头,瞪着叶开,嗄声道:“你……你难道连死都不让我死?”
叶开淡淡道:“我只想问你,你为什么忽然又要死了?”
马空群握紧双拳道:“我难道连死都不能死!”
叶开:“你喝下去的,若真是毒酒,现在岂非还可以活着?”
马空群无法否认。
叶开道:“就因为那酒里没有毒,你现在反而要死,这岂非是件很滑稽的事?”
马空群也无法回答,他忽然也觉得这是件很滑稽的事,滑稽得令他只想哭一场。
叶开道:“你认为那忘忧草既然能令你忘记所有的痛苦和仇恨,别人也就会忘记你的仇恨了?”
马空群只有承认,他的确是这样想的。
叶开叹了口气,道:“其实除了忘忧草之外,还有样东西,也同样可以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的。”
马空群忍不住问道:“那是什么?”
叶开道:“那就是宽恕。”
马空群道:“宽恕?”
叶开道:“若连你自己都无法宽恕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宽恕你?”
他接着又道:“但一个人也只有在他已真的能宽恕别人时,才能宽恕他自己,所以你若已真的宽恕别人,别人也同样宽恕了你。”
马空群垂下了头。
这道理他并不太懂。在他生存的那世界里,一向都认为“报复”远比“宽恕”更正确,更有男子气。
但他们都忘了要做到“宽恕”这两个字,不但要有一颗伟大的心,还得要有勇气——比报复更需要勇气。那实在远比报复更困难得多。
马空群永远不会懂得这道理。所以别人纵已宽恕了他,他却永远无法宽恕自己。
他痛苦、悔恨,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的过错和恶毒,而是因为他的过错被人发现——“这本该是个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秘密,我本该做得更好些……”
他握紧双拳,冷汗开始流下。无论什么样的悔恨,都同样令人痛苦。
他忽然冲过去,抓起屋角小桌上的一坛酒,他将这坛酒全都喝下去。
然后他就倒下,烂醉如泥。
叶开看着他,心里忽然觉得有种无法形容的同情和怜悯。
他知道这个人从此已不会再有一天快乐的日子。
这个人已不需要别人再来惩罚他,因为他已惩罚了自己。
屋子里静寂而和平。所有的战争和苦难都已过去。
能看着一件事因仇恨而开始,因宽恕而结束,无疑是愉快的。
丁乘风看着叶开,苍白疲倦的眼睛里,带着种说不出的感激。
那甚至已不是感激,而是种比感激更高贵的情感。
他正想说话的时候,就看见他的女儿从楼下冲了上来。
丁灵琳的脸色显得苍白而痛苦,喘息着道:“三哥走了。”
她忽然想起路小佳也是她的三哥,所以很快地接着又道:“两个三哥都走了。”
丁乘风皱起了眉:“两个三哥?”
丁灵琳道:“丁灵中是自己走的,我们想拦住他,可是他一定要走。”
叶开了解丁灵中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已无颜再留在这里,他一定要做些事为自己的过错赎罪。
丁灵中本就是很善良的年轻人,只要能有一个好的开始,他一定会好好地做下去。
叶开了解他,也信任他。
因为他们本是同一血缘的兄弟!
丁灵琳又说道:“路小佳也走了,是被一个人带走的。”
叶开忍不住问道:“他没有死?”
丁灵琳道:“我们本来以为他的伤已无救,可是那人却说他还有法子让他活下去。”
叶开道:“那个人是谁?”
丁灵琳道:“我不认得他,我们本来也不让他把路……路三哥带走的,可是我们根本就没法子阻拦他。”
她脸上又露出种惊惧之色,接着道:“我从来也没见过武功那么高的人,只轻轻挥了挥手,我们就近不了他的身。”
叶开动容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丁灵琳道:“是个独臂人,穿着件很奇怪的黄麻长衫,一双眼睛好像是死灰色的,我也从来没有见过任何人有那种眼睛。”
丁乘风也已悚然动容,失声道:“荆无命!”
荆无命!这名字本身也像是有种慑人的魔力。
丁乘风道:“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一向将路小佳当作他自己的儿子,他既然肯将小佳带走,小佳就绝不会死了。”
这老人显然在安慰着自己,叶开已发觉他并不是传说中那种冷酷无情的人。
他冷漠的脸上已充满感情,喃喃地低语着:“他既然来了,应该看看我的。”
叶开苦笑道:“他绝不会来,因为他知道有个小李探花的弟子在这里。”
丁乘风道:“你难道认为他还没有忘记他和小李探花之间的仇恨?”
叶开叹息着,说道:“有些事是永远忘不了的,因为……”
因为荆无命也是马空群那种人,永远不会了解“宽恕”这两个字的意思。
叶开心里在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他并不想要求每个人都和他同样宽大。
就在这时,一扇半掩着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一阵很奇怪的风。
然后,他就听见窗外有人道:“我一直都在这里,只可惜你看不见而已。”
说话的声音冷漠而骄傲,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仿佛已不习惯用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通常都用另一种更直接的法子。
他的思想也一向不需要别人了解。
荆无命!只听见这种说话的声音,叶开已知道是荆无命了。
他转过身,就看见一个黄衫人标枪般站在池畔的枯柳下。
他看不见这个人脸上的表情,只看见了一双奇特的眼睛,像野兽般闪闪发光。
这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你就是叶开?”
叶开点点头。
荆无命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叶开又点点头。他显然不愿荆无命将他看成个多嘴的人,所以能不说话的时候,他绝不开口。
荆无命盯着他,过了很久,忽然叹息了一声。
叶开觉得很吃惊,他从未想到这个人居然也有叹息的时候。
荆无命缓缓道:“我已有多年未曾见到李寻欢了,我一直都在找他。”
他的声音突然提高,又道:“因为我还想找他比一比,究竟是他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快!”
叶开听着,只有听着。
荆无命竟又叹息了一声,道:“但现在我却已改变了主意,你可知道为了什么?”
叶开当然不知道。
荆无命道:“是因为你。”
叶开又很意外:“因为我?”
荆无命:“看见了你,我才知道我是比不上李寻欢的。”
他冷漠的声音竟似变得有些伤感,过了很久,才接着道:“路小佳只懂得杀人,可是你……你刚才出手三次,却都是为了救人的命!”
刀本是用来杀人的。
懂得用刀杀人,并不困难,要懂得如何用刀救人,才是件困难的事。
叶开想不到荆无命居然也懂得这道理。
多年来的寂寞和孤独,显然已使得这无情的杀人者想通了很多事。
孤独和寂寞,本就是最适于思想的。
荆无命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百晓生’这个人?”
叶开点点头。
百晓生作“兵器谱”,品评天下英雄,已在武林的历史中,留下永不磨灭的一笔。
荆无命道:“他虽然并不是正直的人,但他的兵器谱却很公正。”
叶开相信。
不公正的事,是绝对站不住的,但百晓生的兵器谱却已流传至今。
荆无命道:“上官金虹虽然死在李寻欢手里,但他的武功,却的确在李寻欢之上。”
叶开在听着。
上官金虹和李寻欢的那一战,在江湖中已被传说得接近神话。
神话总是美丽动人的,但却绝不会真实。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并不是因为他的武功,而是因为他的信心。”
李寻欢一直相信正义必定战胜邪恶,公道必定常在人间。所以他胜了。
荆无命道:“他们交手时,只有我一个人是亲眼看见的,我看得出他的武功,实在不如上官金虹,我一直不懂,他怎么会战胜的。”
他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我已了解,一件兵器的真正价值,并不在它的本身,而在于它做的事。”
叶开承认。
荆无命道:“李寻欢能杀上官金虹,只因为他并不是为了想杀人而出手的,他做的事,上可无愧于天下,下则无怍于人。”
一个人若为了公道和正义而战,就绝不会败。
荆无命道:“百晓生若也懂得这道理,他就该将李寻欢的刀列为天下第一。”
叶开看着他,突然对这个难以了解的人,生出种说不出的尊敬之意。
无论谁能懂得这道理,都应该受到尊敬。
荆无命也在凝视着他,缓缓道:“所以现在若有人再作兵器谱,就应该将你的刀列为天下第一,因为你刚才做的事,是任何人都做不到的,所以你这柄刀的价值,也绝没有任何兵器能比得上!”
一阵风吹过,荆无命的人已消失在风里。
他本就是个和风一样难以捉摸的人。
叶开迎风而立,只觉得胸中热血澎湃,久久难以平息。
丁灵琳在旁边痴痴地看着他,目中也充满了爱和尊敬。
女人的情感是奇怪的,你若得不到她们的尊敬,也得不到她们的爱。
她们和男人不同。
男人会因怜悯和同情而生出爱,女人却只有爱她们所尊敬的男人。
你若见到女人因为怜悯而爱上一个人,你就可以断定,那种爱绝不是真实的,而且绝不能长久。
丁乘风当然看得出他女儿的心意,他自己也正以这年轻人为荣。
像这样一个年轻人,无论谁都会以他为荣的。
丁乘风走到他身旁,忽然道:“你现在当然已不必再隐瞒你的身世。”
叶开点点头,道:“但我也不能忘记叶家的养育之恩。”
丁乘风接着道:“除了你之外,他们也没有别的子女?”
叶开道:“他们没有!”
丁乘风道:“所以你还是姓叶?”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木叶的叶,开朗的开?”
叶开道:“是的。”
丁乘风道:“你一定会奇怪我为什么要问这些话,但我却不能不问个清楚,因为……”
他看着他的女儿,目中已露出笑意,慢慢地接着道:“因为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我若要将她交给别人时,至少总不能不知道这个人是姓什么的。”
现在他已知道这个人叫叶开。
他相信天下武林中人都一定很快就会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小李飞刀2:边城浪子》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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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李飞刀4:天涯·明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