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润瞅着素兰从小木匣内拿出一个纸包,像是封信,上头却没有字迹,包又是方形的,接到手里轻飘飘的,用手捏了捏,松松软软的似乎有东西。±,
撕去了封皮,是一层白色的罗娟,好像是一条手帕,心里疑惑不解又隐隐有些担心。轻轻一抖,掉出来四个小纸包。
王保和徐注都好奇看着,徐润皱眉挨个拆开了纸包,摊放在桌子上,竟是四味草药。
徐注问道:“这是什么药?”
素兰微微摇头,徐润说道:“我也不认得。素兰,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那三人都不言语,一个个神色复杂的盯着几包药,徐润感觉他们也是不明不白的,心里越发的狐疑,沉声道:“这些东西到底是谁的?不要卖关子了。”
“是你眠思朝想的那个人。”素兰开了口,其实当日她询问琴言要留什么表计,琴言遂一指自己吃的药,说实话素兰也不清楚什么用意。
“她临别时留下的,嘱咐我送你,我当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晓得她就将天天吃的药包了。那手帕想必你认得,叫你睹物思人的意思。”
徐润顿时大吃一惊,哆哆嗦嗦的拿起伊人手帕,心想听她这么说,难道琴言有了什么变故?如此不吉之话。
如此一想,瞬间打心里喷出悲酸的滋味,眼眶中涌出了泪水。三人看着他齐声叹息。
问题是这叹息纯粹有感而发,倒把徐润吓得不敢再问下去,好像已经明白了似的,用手帕拭了拭泪,心里一阵悲伤,心想:“这药想必是她临终的时候吃的,故留寄与我看。”
一时间,徐润犹如被万箭攒心。站起来几步走到外间,想要大哭几声,但是里面有人终究不便,只能捂着眼睛默默流泪。
里头的素兰也急忙追走出来,后悔自己孟浪了,先前一番话说得竟像琴言死了,赶紧解释:“你不必着急,我还没说完呢。哎呀,琴言没有怎样,快请回去坐下。容我好生说。”
徐润顿足急道:“素兰你有话就直说,别这么半吞半吐的唬人,到底琴言她怎么了?”
“这事说来话长。”当下素兰拉着他回屋,将琴言应酬时打了夏师爷一巴掌,夏师爷撺掇徐煁来强要琴言,长庆一口拒绝,奚十一怎样来闹,她们怎么劝的,怎么出的主意。又怎么送进的府里,临走之际怎么哭泣,详细的述了一遍,然后又安慰了几句。
王保和徐注都露出同情之色。其实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酒桌上被个十几岁的戏子扇了一下,等闲谁会计较?年过半百的夏师爷为人是一般,当时也很生气。可这么大岁数的人岂能记恨在心?当然若是有合适的机会,自然不吝啬出手小小的报复一下,但绝对没有歹毒心肠。
要琴言是徐煁自己的想法。奚十一出头闹事也是他自己的主张,也当然这里头未必都是巧合,但是也确实没有提前商议过,只能说夏师爷和奚十一都是聪明人。
这边徐润放下了心,停了一停,心情复杂的说道:“琴言进了府,也就如出尘离世一样,总比沦落风尘强了万倍。”
话是这么说,泪水情不自禁的滚滚而落,咫尺天涯就是形容眼下的处境了,想见一面可谓是难如登天,哪怕同族。
毕竟是个男人,徐润很快不哭了,重新把几味药看了又看,只认得一味芍药,其余皆不认识,说道:“琴言必有深意,却不知是什么药,素兰你叫人拿着药去药铺问明白,写在纸上。”
“好。”素兰当即要喊人。
“不用。”王保说道:“跟我的人就认得,他在香玉奶奶门下做了三年学徒。”
把人叫进来,看了下说道:“这味是牵牛,这是独活,这是芍药,这是防己。”
徐注拿着笔写了,大家开始猜测什么意思。素兰说道:“她离开了你,便是独活了。”
“防己大抵是防自己的身子,好叫你放心的意思。”徐注猜测,“那两样实在想不出来。”
含着眼泪的徐润叹道:“她的心意全见于此,这芍药又名将离,是说进了府算是离去了,既走了,自然是独活了。她今后独自生活在府里,难道浮沉俯仰与众生一样?自然自己要小心翼翼,时刻预防,守身如玉。这牵牛没有别的解法,必定是七月七日回来,约我见一面,是织女牛郎的相见之期。”
“对,对。”素兰笑道:“猜的一点不错,正是这个意思。琴言的心思与人不同,她若写封信给你,担心被人看见,且当时万苦千愁,也难下笔,倒不如这个意思好。等到了来年七夕,我一定设法让你们见一面,也不枉她一片苦心。”
不提徐润郁郁寡欢的回家,朱家自从杨氏死了后,忙着操办丧事,不时有丫头婆子说晚上满屋子阴惨惨的,这个绘声绘色说见了鬼,那个说撞见了姨娘的魂魄,毕竟死因是悬梁,显然有冤屈,所以闹得妇女们一个个疑神疑鬼。
过了七七,府里才安稳了些,蕊珠的母亲陆氏虽与下人通奸过,人非常好,想杨氏既然都死了,何苦留一纸字迹教人知道?污了名声,何况太太也有些察觉,留下何用?遂背地里给烧了。
今晚徐煜过来祭拜,走在当日的回廊,见一带帘子破坏了好些,零零落落的挂着一个蛛丝网,心里很不受用。
又见一扇朱红栏杆歪倒在草地上,那草地也枯黄了,虫子一递一声的嘶叫,梧桐叶落了满地,徐煜生气的道:“人才走了几天?这里便荒芜成这个样了?”
连当日映出另一个自己的屏镜也不知搬到哪儿去了,露出一片败壁,沿着青苔隐隐有几行墨迹。徐煜近前一看,认出是杨氏的娟秀笔迹,好像多年以前的诗。
曲绿栏杆宛转思,不辞凉露立多时。
今宵怪底罗衫薄,应是秋风到桂枝。
月钩空挂美人魂,草长红心旧有恨。
已是牢愁禁不起,那堪庭院又黄昏。
顿时徐煜为之哽咽了,叹道:“谁能想到这诗竟做了今日的谶语?都怪我蒙昧,早知道送你出去多好?”
不忍再看了,悔恨不已的徐煜走到院子里,见供着一个湖色灵帏,一张方桌,一对烛台香炉,两边挂着几陌纸钱,想必是丫头们祭奠虚应故事的,所以也不收拾。
桌上摆的五花五神和香亭狮象,上面一架紫竹灵床悬着彩绸,幔子里有一幅杨氏的肖像油画,栩栩如生宛若真人。徐煜呆呆的看了半响,不禁凄然下泪,忽然墙外传来一阵笑声。
徐煜不哭了,听到是隔壁院子里来的,大概是丫头们玩的有趣,对比这边的荒凉和物是人非,心里愈加的心酸,说道:“你有什么心愿,不妨梦中传给我,我一定为你办到。”
就这么一个人枯坐了好半天,直到夜色降临,他对着遗像点点头,起身缓缓朝外头走去。走着走着看见一间暖阁幽幽灯光和月色相逗,徐煜猜测是留守的丫鬟或婆子,想过去安慰并嘱咐下,好生照看院子。
谁知屋子里没人,里头的葵花床上垂着白色纱帐,来回震动夹杂咿咿呀呀哼哼唧唧的动静,徐煜惊呆了,刚要离开,那帐钩儿铮的一声,打里头走出一个人来,竟然是楚楚。
身上披着一件大红小紧衣,开着前襟双峰颤巍巍地,下身光溜溜的,赤足笑容可掬的走到方桌边,拉开抽屉取出一包东西转身急匆匆的钻进帐去,又听到朱赫的嬉笑声。
不久,葵花床更加剧烈的震动起来,徐煜暗骂一声无耻,大步走了出去。
月色西斜,满地都堆着带着露水的枯黄落叶,徐煜站在桥上注视着水中的倒影,皱眉思索。
突然听到楚楚慌乱的声音,“哎呦!少爷不好了,你们快来呀。”
连续喊叫,徐煜这边院子里的妇女不紧不慢的问怎么了?就听楚楚越发急道:“快来啊!少爷不好了。”
如此从四面八方跑过来七八个丫头婆子,拎着灯笼乱哄哄的。徐煜躲避不及,被一个老婆子看见了,叫道:“这,这不是煜二爷么?”
女人们急忙停下脚步望了过来,徐煜说道:“我来祭拜姨娘,不想惊动任何人,你们快去救人要紧。”
“哦,好好。”婆子匆匆跑了,临走时却深深看了他一眼。
徐煜心中苦笑,当日自己一走,杨氏随即上吊,今晚自己在附近,若朱赫有个万一,真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过那又如何呢?
徐煜缓缓抬头,望着星空:“莫非你要找他报仇么?”
妇女们纷纷涌进了房里,问刚刚穿好衣服的楚楚,“怎么了?”
“少爷不好了。”楚楚红着脸,偏偏又没法子。
大家伙一瞧,床上赤条条的躺着朱赫,好像睡过去的样子,因被褥枕头折腾的不成样儿,纷纷埋怨道:“哎呦呦,这种事儿也值得大惊小怪的喊人?不是没见过局面的冒失鬼,就是你这蹄子打算坐实身份,呸!”
“什么没见过局面?谁打算坐实身份了?”楚楚一面说一面系着衣扣,“你们没瞧见他没气了吗?”
“啊!”几个婆子赶忙七手八脚的在朱赫鼻孔上一探,果然没了气息,一个个下意识的咧嘴大哭起来。
好像传染似得,所有人都大哭大嚷,闹得外面的徐煜吃惊的道:“真的是你显灵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