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人都不想谈那些煞风景的话題,因此这顿野餐倒也吃得其乐融融,特别是周黑碳,自觉先前自己一怒之下跑掉有些失身份,故而插科打诨,竭尽所能地活跃气氛,把周围所有听众都逗得前仰后合。
除了一些活跃气氛的笑话之外,大伙在席间谈得最多的,便属张松龄,他当年千里追杀汉歼朱二,他这几年在黑石游击队的所作所为,还有他脑子里那些层出不穷的生意点子,以及这些生意点子给游击队,给乌旗叶特右旗,给整个黑石寨周围各地带來的变化,几乎无一不是有趣的谈资,让大伙聊着聊着,彼此之间的隔阂就越來越单薄,越发觉得对方熟悉且值得亲近。
这个年纪不大,说话做事却相当靠谱的小胖子,是将大家伙联系起到一起的纽带,沒有他,彭学文未必会主动找上周黑碳,与后者一道去诈黑石寨的城门,沒有他,赵天龙也未必会欠了红胡子那么大的人情,以至于以身相抵加入了黑石游击队,沒有他,彭学文未必会触犯了军统的纪律,不得不想办法立功赎罪,把斯琴推上了去渝城的飞机;沒有他,周黑碳也不会受了刺激,果断接受北路军的招安,通过职位和军衔的晋升來争一口气
在过去的三年多时间里,张松龄就像一根拖着长线的针,将大伙的命运先后串连起來,一道投入到时代的洪流当中,让每个人在其中都大放光彩,而他自己,也靠着这些朋友的帮助,做出许多同龄人难以想象的事情,一寸寸冲上了时代的浪尖,临风弄潮。
“我怎么沒看出他有那么好來,不过是个有贼心沒贼胆的蠢蛋而已,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子酸劲儿。”也不是所有人都认同张松龄,至少,斯琴的贴身侍女,正在替大伙切肉的荷叶就看不上他,听大伙把他夸得天上稍有,地上无双,忍不住就放下了刀子,撇着嘴数落。
“一边去,这里都是大人,哪有你一个小孩子说话的份儿。”斯琴立刻竖起了眼睛,冲着荷叶低声呵斥。
“我小,但不代表我笨。”小荷叶委委屈屈地站起來,嘀咕着走开了,作为她的东主,斯琴少不得又要端起酒碗來,向在座其他人赔罪,“大伙别生气,都怪我,平素对她太纵容了,让她根本不知道进退。”
“我怎么从里头闻见一股子怪味呢,。”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打击斯琴的机会,周黑碳岂能不赶紧牢牢抓住,“张胖子什么到底把人家给怎么着了,看架势,这辈子小荷叶都不想再提起他。”
“唉,是我多事儿了。”斯琴被问得脸色微红,喝了口酒,讪讪说道,“前一段时间大伙不是在纳林河畔又遇上了么,我见他也老大不小了,居然身边连个给收拾衣服的人都沒有,就打算把我的另外一个小姐妹清莲许给他,谁料他却不知道好歹,当着一大堆人人的面儿就把我的提议给否了,弄得清莲很沒面子,到现在还不愿意出來见人,所以荷叶才”
“得,看你这事儿干的,鸳鸯沒撮合成,撮合出冤家來了。”周黑碳偷偷看了彭学文一眼,幸灾乐祸地调侃。
“那倒不至于。”赵天龙笑着接过话头,低声解释,“我们蒙古人家的女子,沒那么小心眼儿,清莲就是有点脸嫩,过一段时间就会好起來,至于荷叶儿,这里边原本就沒她什么事儿,等清莲好了,她也就不再觉得胖子哪都不顺眼了,老彭,你说是不是这道理,。”
“我说?”彭学文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赵天龙是在变着法儿的向自己递话,心中不觉有些酸涩,但同时也清楚地知道,作为便宜大舅哥,自己根本沒理由也沒资格对张松龄要求什么。
妹妹已经过世四年多了,甭说她当初和张松龄两个沒有盟约在,就是有盟约在,对于这个男人可以向老婆写信炫耀瓢记具体经过的时代,四年的守候,也已经足够的长久,想到这儿,彭学文笑着摇了摇头,悻然回应,“我能说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情,我总不能背后拿棒子把他给敲晕了往女人床上塞,是不是,不过”(注1)
换了稍微正常一些的语气,他继续补充,“他也的确老大不小了,的确该成个家了,你们刚说的那个清莲姑娘长什么样啊,如果真合适的话,咱们不妨再给他们俩创造创造机会。”
“跟刚才那个荷叶是双胞胎。”周黑碳姓子非常八卦,见彭学文不在乎大伙给张松龄介绍媳妇,立刻兴致勃勃地回应,“小姐俩长得一模一样,打小就养在王府,学得都是王爷家的规矩,只可惜她们姐俩看不上我,否则,我就一块儿给娶回去。”
“就你,。”斯琴像个护巢的母鸡般将浑身上下的“羽毛”竖了起來,冲着周黑碳横眉冷对,“你也不数数,你家里都养了多少个了,居然还腆着脸打我家姐妹的主意,告诉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咱们家的清莲跟荷叶,就是都养成老姑娘,也不往你们家那个火坑里跳。”
“我们家怎么又成了火坑了,。”周黑碳气得一蹦老高,大声嚷嚷,“我那几个媳妇省心着呢,从來不互相闹别扭,有谁要是敢欺负人,一旦被我知道,立刻揭了她的皮。”
“是啊,谁敢当着你周大营长的面儿欺负人啊,要欺负,也得趁着你看不见的时候。”斯琴对一夫多妻的现象打心底里头反感,耸耸肩,继续低声抨击,“女人们之间耍的那些手段,你当我见得少么,表面上都满脸带笑,摊开手掌,谁握的不是一把刀子,,沒孩子时替自己争,有了孩子替孩子争,碰上个娘家贪心的,即便她自己愿意退让,家里边也得在身背后拼命往前推,什么时候家里头的男主人死了,什么时候后宅就彻底安宁了。”
“你”周黑碳被说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端着碗酒水直翻白眼儿,“咒我吧,你就,我到底什么时候得罪你了,让你恨不得我去死,。”
话说得虽然大声,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点儿发虚,自打当了营长之后,他前后一共往家里娶了四个老婆,总以为这下能享受一把蒙古贵族才有的齐人之福了,谁料麻烦事情也接踵而來,眼下虽然沒闹腾到像斯琴说得那样你死我活的地步,可几个女人背后家族,却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把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根据地弄得乌烟瘴气不说,还总是想插手读力营内的事务,偏偏他又沒学习过那些蒙古贵族的治家之术,因此经常头疼得要死,甚至有时候宁愿带着弟兄们在外边跑,也不想再回家处理那些烂七八糟的事情。
“她向來就是嘴快,想到什么说什么,你别跟她较真儿。”不忍让周黑碳太尴尬,赵天龙端着一碗酒站起身,笑着给周黑碳找台阶下,“來,好久沒见了,咱们哥俩干了这碗。”
“可不是么,真有好些曰子沒见了,这回要不是为了迎接老彭,估计你们两口子还沒空搭理我。”周黑碳举起酒碗跟赵天龙碰了碰,一边小口抿,一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你说什么呢,敢不敢大声一点儿,。”斯琴立刻就羞红了脸,从脚旁抄起皮鞭,瞪着水汪汪的眼睛威胁。
这种级别的威胁,根本对周黑碳不起作用,见到斯琴居然脸红,他愈发要借題发挥,“沒说什么,我说你们两口子最近双宿双飞,沒时间搭理我呗,不是么,嘿,别打,别打,我是真心羡慕你们,龙哥,我说你今年都三十大几了,怎么还不赶紧把她给娶回家去,。”
说着话,一躬身,钻到赵天龙背后,再也不肯露头,斯琴接连抽了两鞭子都沒抽到,又羞又气,两眼冒火,“死黑子,我们俩的事情,用得着你管,,有本事你在他身后躲一辈子别出來,否则,看我今天抽不抽死你。”
“我不管,我不管。”周黑碳从赵天龙腋下钻出半个脑袋,继续大声调笑,“这天底下,除了龙哥,谁能管得到你啊,你说,是不,龙哥,。”
“行了,别闹了,斯琴都快被你气死了。”赵天龙一把将周黑碳从背后揪出來,冲着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以示警告,“赶紧继续去烤肉,都当营长的人了,还这么沒正形。”
“怎么沒正形了,。”周黑碳立刻就跳到了彭学文身后,拿对方当盾牌遮挡斯琴刀子般的目光,“娶老婆生孩子,是人生一等一的大事,否则,哪天咱们都入土了,谁继续拿着咱们的枪打小鬼子啊,你说,老彭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听上去是有点儿道理,可是从你周黑子嘴里说出來,总是让人感觉味道不太对。”彭学文跟斯琴的关系沒周黑子那么熟,所以不方便介入他们之间的玩笑,想了想,不偏不倚地点评。
“道理就是道理,不管从谁的嘴里说出來。”周黑碳沒拉到同盟军,不甘心地嚷嚷,“我说龙哥,斯琴,你们两个还拖个什么劲儿啊,,郎情妾意,我要是你们,孩子这会儿都能骑马了,你们别告诉我,又是那个姓方的在中间搞事吧,嗨,你们怎么了,我说错了什么了。”
沒人回答他的问題,四下里突然一片死寂,两个呆立的人影中间,一堆火焰在不停地跳动,跳动。
注1:见大才子徐志摩给陆小曼的家书,“晚上,某某等在春华楼为胡适之饯行,请了三四个姑娘來,饭后被拉到胡同,对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