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开始发亮。虽然人人都知道出了大事,但具体出了什么事,却是谁也弄不清楚。城门已经被封,到处都有士兵把守,主要的干道已经被封锁,不时有兵马来去,杂乱的小巷里老百姓做着各自的事,偶尔小心谈论,也不敢太过大声。一条小渠旁,倒着一个衣衫破碎,脏兮兮的少年,洛阳整体治安较好,若是平常时候,多半会有人救治,然而际此非常时期,却是谁也不敢多事。偶尔有人前去看了一看,这少年满身脏泥,却还打着呼噜,既不像是病倒,也不像是昏迷,倒像是劳累过度又或是喝醉了酒,在那睡着一般。那少年却也知道有人在看他,只是实在太乏太困,起不了身。罡风层之上便是九霄,那本是只有大罗金仙才能飞越的地方,他以凡人之躯在罡风层里飞了一遭,没有变成飞灰已是幸运。一边想要强迫自己醒来,一边却又实在睁不开眼,这种似梦似醒的感觉极不好受,就好像被恶鬼重重地压着一般。也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极长,可能极短,他感到有人在抬他。然后他便听到有人说话。说话的显然是个粗汉子:“两位小姐,放这儿就行么?”一个清脆脆的女孩声音传来:“行了,多少钱?”那粗汉子道:“二两纹银。”女孩叫道:“敲诈啊?只给你十文。”粗汉子道:“从二两到十文,小姐,你这价也还得太离谱了吧?”女孩道:“算了,我不要了,你再把他抬回去。”粗汉子噎了一下,嘀咕道:“至少也要十五文。”女孩道:“十二文,给你,不要拉倒。”粗汉子无奈,接了铜板,走了。另一女孩道:“这点儿钱他也肯?他说二两的时候,我还想着对半砍,只给他个一两呢。紫芝,还是你会讲价。”
紫芝叫道:“他就是看我们穿得好,才觉得我们好骗,你觉得十二文钱少,雇个脚夫,十文钱都可以帮你从天津桥拉到城门口了,在那些乡下地方,很多人活一辈子都没看到过银子,还有人为了几两银子就去杀人呢。所以说,饱汉不知饿汉饥,晋惠帝时,百姓到处饿死,有人告诉惠帝说各地都是粮荒,百姓无米度日,惠帝却说,既然无米,何不食肉糜?芸芝啊芸芝,你就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人呢。”话很长,但她说得很快,叽叽喳喳的,一下子就说完了。芸芝气道:“就你话多,我随便说上一句,就给你比成了昏君。”紫芝道:“昏君也是君,我这是在夸你呢。”芸芝道:“黑的总能给你说成白的。”紫芝道:“错错错,我只是对你已经绝望了,前次你把那十恶不赫的yin僧说成贵人,还好我们没被他抓去,要不然他是贵人,我们就成他的了,上次你又把女儿国使臣的小妾说成贵人,女人的小妾也算贵?贵了你的大头鬼。这次更好了,你指来指去,指到了这个乞丐,我要信这乞丐是贵人,不如找块豆腐撞死拉倒。你觉得这十二文花得便宜,我还觉得肉疼呢,有这十二文花,我可以买一大堆的豆腐。”芸芝道:“给你一两,你去买一屋子豆腐撞死吧,省得你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呱噪。”说话间,又有一个声音在她们身后传来:“咦,芸姐姐,紫姐姐,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芸芝又惊又喜:“白话?你这些日子跑哪去了?”小姑娘笑道:“跟以前一样,到处乱跑,你们还没告诉我,你们在这做什么?”紫芝嘴快,道:“找贵人,芸芝找了半天,说这乞丐是贵人,嗯,我倒又想起了一个典故,这个典故叫指鹿为马,话说当年,秦始皇一统天下…”芸芝道:“秦二世的事儿,你为什么从秦始皇说起?你直接从开天辟地说起得了。”紫芝道:“话说当年,既无宇宙,也无洪荒,盘古大神缩在一个蛋里…”芸芝气道:“叫你从开天辟地说起,你就真从那时候说起?给你十两,你非得买豆腐撞死。”小姑娘道:“我看看,嗯…哇”姐妹花齐声道:“怎么了?”小姑娘道:“贵,这家伙真是贵…他实在是太贵了。”唐小峰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某个女儿家的闺房里。檀香袅袅,香罗小帐,衣衫已经被人换过,百宝囊倒也是放在床头,里面什么都在。身上到处都是被炎气炙过的疤痕,好在由于自身还源仙气的作用,这些地方全都结了痂,等它们自然脱落便是,实在不行,还有锦枫美眉的黑玉美肤膏在,倒是身体依旧困乏得死,好像怎么都睡不够。他正自猜着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外头传来一个少女的声音:“芸芝?紫芝?你们在么?”没有人回答。外头少女无奈地道:“难道又跑外头去了?”她揭开挂在门口作为门帘的联珠流苏,行了进来,看到床上有人,摇着头想,紫芝这家伙,这个时候还在做猪,来到床头,却蓦地发怔。唐小峰发现这少女是自己认得的,于是露出完美的笑容:“嗨,兰芝姑娘…”孟兰芝惊叫一声,跑了出去。唐小峰呆了半晌,才想起上次在太平公主府上见到她时,自己脸上用了易容水,现在的她根本就不认得自己。孟兰芝刚跑出去,外头又响起两个女孩的声音:“姐姐?”他侧耳听去,听到孟兰芝又是慌张又是气恼的声音:“你们、你们两个要死啊,怎的把男人都带了回来。”芸芝赶紧解释:“不是男人,是贵人。”紫芝道:“芸芝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贵人怎的就不是男人了?这就像白马也是马,你非要说白马非马,你以为你是公孙龙?公孙龙说白马非马是诡辩,但是墨子有云…”芸芝道:“紫芝你闭嘴。”孟兰芝气道:“整天说你们到外头找贵人,原来是到外面找男人,找男人就算了,还带到家里藏起来,你们,你们…”紫芝道:“姐姐的意思是,我们在外头怎么找男人都可以,只要不带回来就好?”孟兰芝道:“我怎是这个意思?”紫芝道:“可是你自己刚才说的,找男人就算了,别带到家里藏起来,你怎能自己说的自己不认?其实就是把男人藏起来,这又怎的了?这也可能是好事啊?话说当年,司马相如…”孟兰芝、孟芸芝齐声道:“紫芝你闭嘴。”紫芝闭嘴。孟兰芝却又犹豫道:“为何他会知道我的名字?你们怎的随便把我的名字告诉他?”紫芝:“唔唔唔唔…”我已经闭嘴了。孟兰芝道:“他到底是谁?”芸芝道:“有人说他的名字叫唐…”紫芝悄悄推了她一下,她赶紧改口:“唐山,他姓唐名山。”孟兰芝问:“那他如何会知道我的名字?”芸芝道:“这个倒是不知。”紫芝的嘴儿终是闲不住,道:“这就要问兰芝姐你了,你在外头做了什么?”孟兰芝气道:“做你们的头。”紫芝道:“我们去问他不就好了?”三女一同进入屋中,唐小峰正打着呵欠,在床上等着她们。此时他也终于记起自己是被芸芝和紫芝带回来的,路上好像还听到白话那丫头的声音。当时他虽然睁不开眼,神智却还清醒。紫芝来到床头,摆摆手:“嗨,唐山你好。”唐山你个头,我还大地震呢。芸芝凑上脸来:“我问你,上次我们遇到的那个恶佛,是不是你扮的?”
紫芝亦逼了过来:“还有女儿国使臣的那个小妾,是不是也是你?”白话虽然已经告诉她们,但她们却还是有些不信,那个小妾看起来确实有些像他,但他这么瘦,按理说怎么也无法去扮那专门欺负女儿家的yin僧啊。唐小峰看着这两张长得一模一样,俱是娇美可爱的俏脸,很想捧住她们,把她们两个各亲一下。当然,这种事只能想想,真要这么做,她们马上就会把他轰出去。他干咳一声:“全都是我。”芸芝与紫芝对望一眼…真的都是他?这么说来,她们三次找贵人,其实都是找到这家伙身上?这家伙果然很贵…孟兰芝却也在那发怔…女儿国使臣的如夫人?嗯,这个人不管是声音还是体型,倒是都有点像他。芸芝和紫芝还想再问,一个小女孩从窗口跳了进来,“嗨”了一声,她自然就是白话…唐小峰自然已经知道,把自己扮过大是欢喜佛和使臣小妾的事告诉芸芝和紫芝的,肯定就是白话,但他却又不记得自己扮成他们的时候被白话撞见过,看来这丫头果然有鬼神莫测之机,而且这丫头怎么会跟孟家的姐妹花混在一起?中午时,孟兰芝抓着两个妹妹用餐去了,唐小峰和白话两个人独自留在屋中。白话跳到床上,瞪着他:“你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找到你时,你体内尽是洪炎之气,没死真是命好。”唐小峰苦笑道:“我哪知道罡风层里那么可怕?”白话惊道:“你居然跑到罡风层里去了?这你都还没死?”这真有些不可思议。唐小峰叹一口气,想起昨晚一场惊变,银蟾和玉蟾姐妹两人都已死在黄天道“地公”手中,燕紫琼以后只怕也不会再跟自己见面,不由长叹一声。又看着白话道:“你怎么会跟她们姐妹两个在一起?”白话道:“捉弄欢喜佛那yin僧时认识的,那次在一个城里,那yin僧逼着许多穷人家的女孩去ji院供他逍遥,那两个丫头看不下去,却是我给她们出的主意,让她们冒充那yin僧的徒弟,给那些女孩送了银两,让她们各自回家,然后又换了一群娈童,去气那yin僧。”原来那件事是她们做的?当时他就觉得这种胡闹做法,很有这丫头的风范。白话又笑道:“那之后,我又跟她们瞎混了一段时间,她们一直在找什么贵人,有一次被那恶佛撞着,吓得掉头就跑,我看那恶佛也极不顺眼,便想着干脆杀了他算了,结果溜过去一看,原来那不是什么大恶佛,而是你这个大情圣,也就没杀了。”唐小峰心想难怪。他跳下床,腿却是一软,连站都难以站稳,小姑娘将他扶住:“你别乱动啊。”唐小峰道:“我有件急事要做。”小姑娘道:“送死?”唐小峰翻个白眼:“送死是急事么?”小姑娘道:“问题是你这个样子,除了送死啥也做不成。”唐小峰一想也对,抓着她的肩:“你帮我做。”小姑娘道:“不帮。”唐小峰道:“很有趣的事情…到太平公主府偷东西。”小姑娘一听,兴趣立时来了:“什么东西?”唐小峰道:“一个枕头,武后昨天傍晚,让上官婉儿把一个枕头送到了太平公主府…我要你去偷那个枕头。”小姑娘疑惑地道:“枕头?偷一个枕头做什么?你还有这种恶趣味,连那老女人的枕头也要?”唐小峰知道要想让她做事,再怎么求她也是无用,非得勾起她的兴致来,于是抓着她的肩,无比认真的道:“那个枕头乃是一件非常非常厉害的法宝,武则天是什么人?她可是一国之君,可她临死前却抓着我的手说:‘一定…一定要把那个枕头偷回来,那是全天下最神奇最神奇的宝贝。’你想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是什么人?她可是古往今来仅有的一个女皇帝啊,怎么会骗人?”小姑娘兴奋得都要跳起来:“全天下最神奇最神奇的宝贝?她还说了什么?”唐小峰胡扯:“她还说,有了那枕头,要多少富贵就能有多少富贵,就算想当皇帝都成…”小姑娘失声道:“游仙枕?想当皇帝都成,她说的莫非是游仙枕?”游仙枕?那是什么?唐小峰正自发怔,小姑娘已道:“我现在就去”身子一窜,直接从窗户跃出,一下子就没了影。这丫头…唐小峰知道白话虽然贪玩,人却极是机灵,让她去偷东西,绝没有偷不到的,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那枕头真是什么天材地宝,被她偷得跑了,舍不得拿给自己。但是那个枕头到底有什么用?为什么武则天明明想要将它送给太平公主,但在知道微微要害她后,却又要把它拿回来?唐小峰怎么也想不明白,唯一能够肯定的是,那个枕头里必定藏着什么秘密,要不然,武则天绝不会在那种时候还记挂着它。武则天居然死了,明明应该寿终正寝的武则天,居然被她自己的外孙女给害死了。在参加这场皇宫兵变之前,他还是信心满满,因为不管是在后世的史书上还是在《镜花缘》里,这场逼宫都是相当成功的,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麻烦,然而历史却给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想到已经死去的宰氏姐妹,又想到也不知是生是死的卞璧等人,他的心里一阵伤感。他取出《天女散花图》,看着图上的银蟾、玉蟾二女,正因未能保护好她们而自责,却又怔了一怔。秀英在画上画完她们后,画出来的色彩本是黯淡无光,然而现在看去,画上二女的色彩却极是鲜艳,不但艳,而且真,竟是惟妙惟肖,仿若真人一般。
他心中疑惑,想着这是怎么回事?再往旁边看去,颜紫绡、林书香等人色彩依旧分明,田舜英和燕紫琼的却更加黯淡。错觉吗?他搓了搓眼睛,定睛再看,却有两个朦朦胧胧的少女在他面前下拜:“唐公子…”鬼啊他差点把画扔了就跑。“唐公子?”两个少女却也是又惊又喜,彼此对望一眼。唐小峰怔道:“银蟾?玉蟾?”俏立在他面前的,竟然是宰银蟾、宰玉蟾姐妹二人,两人穿的都是秀英为她们所画的漂亮衣裳,美仑美奂,飘飘似仙。宰玉蟾看着他,蓦地流出泪来:“唐公子,连你也死了么?”不不不,我还活得好好的。唐小峰看着她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宰银蟾道:“这里难道不是阴曹地府?”唐小峰道:“这里像是阴曹地府么?”二女看看周围,确实不像是阴曹地府的样子,当然,真正的阴曹地府她们也没见过就是。宰银蟾道:“我们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被那恶人杀死后,魂魄莫名地就飘到了一处地方,再看自己,变成了这身衣裳,周围混沌得很,只有一棵桂树,几许花草,却也并不难受,仿佛回到家中一般。就在刚才,天光忽地一亮,我二人想着无事,就飞出来看看,结果就看到了公子。”唐小峰低头看去,画上确实是有一棵桂树,一些花草,这棵桂树还是因为秀英知道妹妹喜欢桂花,这才画上去的。为什么她们死后没有进入轮回,却跑到这画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