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在自己的小书房内接见尚海波,以示自己对其的看重,在场的人包括了天启如今最为核心的队伍,统领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屈勇杰,职方司首领袁方,以及向平等人,小书房内济济一堂,都注目着坐在天启下首第一位的尚海波。
这是已故倾城公主大力推荐,如今病重的首辅陈西言的首肯,同时也为天启极为看重的人,他们过去最为危险的敌人之一,一想到从今以后就要共立朝堂之上,甚至其要位居自己之上,在坐的人心里都有一种极怪的感觉。
尚海波的才具勿容置疑,辅佐李清,在短短的数年时间里,在大楚的西方,让一个小小的营将从无到有,成为大楚最为危险的敌人,让贫脊的定州傲视大陆,此人的才华已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对于他,众人现在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既有痛恨,又有期待。
“尚先生!”天启微笑,“以前倾城在信中曾讲过,李清一直尊称您为先生,那么,我也如此称呼可好?”
尚海波坐在锦蹬上,微微欠身,“臣不敢当!”
天启大笑,“先生当得。朕对先生您一直是渴求不已,如今得先生来归,那真是久旱逢甘霖啊,朕对先生是寄于厚望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尚海波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样感激涕零,神色亦是淡淡的,“臣下既然决定归附陛下,那必然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以助大楚重现辉煌,再统天下。”
“好,好!”天启附掌大笑,“这正是我所期盼的。”
向平插话道:“尚大人,我一直有一事不明白,还请尚大人为我解惑。”
尚海波道:“候爷请讲。”
“定州位居西陲,李清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能在数年之内平定蛮族,并且发展出偌大的势力的?尚大人一直跟随在李清左右,参于制定了各项政策,那么,这些政策能否移植到我们大楚,能否与定州一般迅速见效?”向平问道,房内诸人都立时竖起了耳朵,这一问直插问题的核心,也是李清赖以生存的施政纲领,可以说是定州崛起的根本,这些年来,洛阳朝堂也下了大功夫来解析定州的各项政策,但大都是不得要领。
尚海波微微一笑,知道房中诸人都是有些迫不及待,清了清嗓子,道:“圣人有云,民为重,社稷次之,君再次,各位对这句话想必是耳熟能详得了?”
“当然!”向平不满地道:“这些大道理我们都懂得。就不用尚大人来解说了。”
“好!”尚海波问道:“那么我请问向候爷,大楚可真正做到了?”
向平不由语塞,他自然也可以有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但今天既然是小规模的高层会议,一些虚话,套话自然也就不必再说了。大楚政权过去是建立在豪门大阀统治的基础上的,直到豪门大阀尾大不掉,开始威胁到大楚的统治,天启才不得不断尾求生,但即便如此,现今的洛阳政权依旧是极度依赖这些盘踞各地的大家,只是让这些大家比之以前大大收敛而已罢了。
“道理人人都懂,但真正要做到却是极难的!”尚海波叹了一口气,“定州的施政纲领,说白了,就是将这一条真真正正地落到了实处,是居有其屋,穿有所衣,食有所粮,老有所养,少有所依,鳏寡孤独者皆有所得,定州李清之所以在定州所辖区域之内一呼百应,威望之高无以复加,皆是因为得到了所有底层百姓的全力支持而已。”
“仅仅如此而已?”屈勇杰有些难以相信,“可定州势力如今横跨半个大楚,辖区之下,世家依旧存在,而且涌现出了无数的新兴贵族,李清如何平衡这两者之间的关系?”
前面尚海波说得很简单,但真要做起来却是极难,老牌世家也好,新兴贵族也罢,都是要聚敛财富的,而聚敛财富,说白了就是掠夺,掠夺谁的,自然是升斗小民的。
“观大楚豪门,大都占据着无数的良田,或买或夺,总之便是以劫掠土地为目的,以此来聚敛财富,但在定州辖下,你是看不到这一点的,定州有一个极重要的措施,就是还田于民,李清当年曾与我开玩笑说,在他治下,他要打土豪,分田地,让每个老百姓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土地,有恒产者有恒心,只有每个百姓都有了自己的一份资产,他才对政府有认同感,有责任感。”
“土地从那里来?巧取豪夺那些世家或地主们的田产么,这岂不是要激起民变?”天启问道。
尚海波微微一笑,“陛下有所不知,这些政策的最初施行,是在定州,而定州当年经过蛮族入侵,已是支离破碎,豪门世家要么举家外逃,要么灭门绝户,大量无主荒田被抛弃,这为定州实施这一政策扫平了最大的障碍,最初这一政策实施极为顺利,当初,李清甚至因为人丁太少,大量的田地无法分配下去,无人耕种而抛荒极为苦恼。”
“后来随着定州的日益兴旺,人丁每日都在大量增加,土地也开始出现紧张趋势,但恰在此时,定州在对蛮族的军事上获得巨大胜利,攫取了草原广阔领土,于是以上林里为中心,几乎等于大楚一个州的土地被开发了出来,这极大地缓解了这一政策继续实施的困难。”
“最后,李清陆续获得了并,芦,卫,全,金等州,在这些州中,定州采取的政策是赎买,从地主手中以银钱收购土地,使其回归公有,然后再将其分配下去。”
“那些地主豪门愿意么?”天启讶然道。
尚海波笑道:“定州赫赫兵威之下,谁敢不愿,谁能不愿,何况这些地主也不是没有所得,定州付给他们的可是白花花的银子。”
“此亦是巧取豪夺也,如何能让人心服?”天启摇头,“但定州治下,那些世家为什么对李清如此服贴,难道是真怕了他的刀枪?”
“非也!”尚海波摇摇头,“李清说过,你把人的一扇门给关上了,就一定要给他另外开一个窗户,否则便会让人反对,所以,李清在从这些地主豪门手中收购了大量的土地之后,又开始筹画让这些人另有生财之路,而且比他们经营土地钱来得更快更容易,这就有了定州各类商会的诞生,这些豪门手中有大量的银钱,李清便让他们投身工商业,用这些钱带来更大利润。”
“士农工商!商为末等,这些豪门世家大都为书香门弟,也甘心去从此贱业?”向平不理解地问道。
尚海波哼了一声,“商为贱业,但从商却能赚来大笔的金钱,李清知道世人对从商皆有贬低之意,大力在定州提高商人地位,向候爷可知,定州有一商贸司吧,司长是正儿八经的定州高级官员,有权参于定州各项政策的制定,而这个司长是怎么产生的,候爷可知?”
“难道不是李清任命的?”
尚海波摇头,“这个司长是定州辖下各商会选举产生的,定州政府对此不加丝毫干预,一年一选,所以,为了博得连任,这商贸司司长在位期间,更是拼命为下属各商会挣取利益,以期商人们能获得更大的利润,可以说,现在定州的商人是定州政坛上一支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们甚至可以左右定州下一步先打哪里。”
房内众人都不由失色,“各位想一想,这些豪门世家虽然失去了土地,但却获得了更多的金钱,而且在政治上也有了发言权,他们能不支持李清!李清的铁蹄踏足那里,他们的商业触手就伸到了那里,而且,定州商业也改变了家庭作坊式的生产,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庞大的工厂,生产成本极低,诸位大概都穿着定州出产的棉布内衣吧?”
尚海波笑问,虽然对定州实施经济,但这些在目前来说,还属于奢侈品的东西,中原却仍是大量需要,不能明着来,那就走私吧,这些东西,在座诸人都是有的,听到尚海波如此问,众人脸上都是一红,偷眼瞧着天启。
天启一笑,“各位爱卿不必不安,这种内衣穿着的确舒适,现在朕身上穿着的也正是定州所产。”
听着众人喘了一口大气,尚海波笑道:“一件全棉内衣,在洛阳卖价高达五两银子,但各位知道,在定州成本是多少?”
尚海波竖起一支手掌,“五十文钱!”
房内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这是百倍的利润啊。
“这是这样高昂的利润,便商家趋之若骛,中原对定州实施经济,叫嚣着要打到中原最凶的是那些人,就是这些商人,本届商贸司长振臂一呼,下属各商会便为李清捐了高达数百万两银子的军费,各位可知?”
“正是用这些政策,李清将定州辖下无论是小民,还是官员,还是商人,都统统地绑在他的战车之上,上下一心。定州能不兴旺么?”
尚海波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手下意识地便摸到身边的几案之上,想喝一口水,天启见状,连忙喝道:“黄公公,给尚大人上茶!”
“多谢陛下!”尚海波拱拱手。“陛下,定州这些政策,洛阳可施行否?”
天启面露难色,“不是不行,只是恐怕要徐徐图之。”
尚海波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大楚现在积重难返,想像定州那般大刀阔斧,只会加速他的崩溃。
屈勇杰道:“尚大人,这些内政短时间难见其效,需要长时间的施行,我想知道定州军队为何能在极短时间内形成战力,定州的军制,以及定州军队的指挥系统!”
尚海波喝了一口香茶,慢慢地道:“定州起事之初,兵马并不多,但军队战力极强,这就是李清李大帅一人之力了,他的练兵之法的确有独到之处,而这些练兵之法,想必现在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屈大将军的兴州兵不也是以此为基础练起来的么?”
屈勇杰点点头,“的确如此,但是,具其形而失其神,与定州兵相交,兴州兵和如今的新军,仍是差上一筹。某家想知道,我到底差在哪里?”
“这不是大将军比李清差,而是制度的问题。”尚海波合上盖碗,道:“定州实行的是募兵制,也就是李清所说的职业兵,士兵所拿的军晌,毫不夸张的说,他们的普通士兵的军晌便足以比拟洛阳下属军队的军官,而且官级越高,军晌越高。不仅如此,士兵的家属在当地还可享受到政府所给予的各种补贴及优惠,这使士兵根本没有一点后顾之忧,而且一旦受伤不能从事劳动,定州更是担负起他以后的生活费用,一旦阵亡,定州给予的抚恤更是优厚得难以想象,基于此,定州士兵作战,从来便是勇往直前,不畏死亡,当然便难以抵挡。”
屈勇杰连连摇头,“这得要多少银子?”
“当然,定州的军费花销一向是定州最大的支出,也是定州最大的财政负担。但这些相较于在战场上带的胜利,又算不了什么,定州的募兵退役制度,更是为定州储备了大量的预备兵员,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定州约有在编士兵二十余万,但真正打起仗来,一旦全体动员的话,定州可以在数年之内集结起一支战力丝毫不逊色于正规部队的预备军团,人数亦可达到二十余万。”
众人都是骇然色变,一旦定州全体动员,四五十万军队一涌而入,中原拿什么抵挡。
“但也正是因为定州在军队上的花销太大,也制约了他不可能大规模的组建军队,只能一边招募新兵,一边退役老兵,以使军费的开支能稳定在一个水平线上,除非到了危急关头,定州是不会成立大规模的军队的。”尚海波道:“除了军队的战力,定州的军械水平想必大家也都领都过了,这又涉及到了李清的另一项政策,大力提倡格物致治之说,提高工匠地位,现任工部尚书任如清就是匠师出身,一位匠师如果发明出了一件得力的军械,立马就能得到提拔,大匠师在定州相当于七品的官员,这也使得李清的军械一直都在不停地改进,像强组装的投石机,四发八牛弩,破甲箭,一品弓,百发弩,等等!”
屈勇杰对此是深有感触,“定州的军队装备的确是无法与之相比,我们的御林军与之相较,也仅仅能与其持平,惶论其它各军了。可是这得投入海量的银钱,而且像定州这样为普通士兵也配备全身铁甲,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
尚海波点点头,“在冶铁,练钢,制器之上,大楚落后定州太多,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但什么事都是从头做起,已经落后了,就得迎头赶上,像提高匠师地位以刺激匠师的发明创造力,就可以马上施实。”
天启点头道:“时不我待,只争朝夕啊,有了尚先生的主持政事,我想我们凭借大楚绝对的资源优势,绝对的人才优势,一定会很快地迎头赶上。这些事情,的确马上就可以着手来做。”
“说到军事体制!”尚海波又道:“李清有一个好处,那就是绝不干涉部下怎么打仗,他只是制定一个大体的战略方针,在这个大的战略之下,将军们怎么打,那是将军们的事情,他只看结果,定州现在共分为五大集团军,其中陈泽岳负责的军团还在组建当中,五大集团军的大将军分别为过山风,吕大临,杨一刀,田丰以及阵泽岳,现在对我们威胁最大的就是过山风集团。”
“在五大集团军之上,高有五军都督府,都督就是李清的父亲李牧之,五军都督府有人事军而无兵权,而五大集团军指挥有兵权却无人事权,相互制约。至于具体的负责方向,屈大将军是知道的。”
“那么尚先生可知,李清一旦动手,会从那里开始?”
“从李清的布局大家就可以看出,李清在辽顺沈之地铩羽而归,以外围包围在原的战略破产之后,便扶植南方宁王,形成三方鼎立之势,而在秦州布下近十万重兵,几乎占到定州现役兵员的一半,统兵大将更是以李清手下第一得用的过山风统领,上马管兵,下马管民,便可以知道,一旦动手,李清必定是以雷霆万均之势,突破兴州将中原从中撕裂,一直向前,打到海边,然后以水师为奥援,水陆并进的了。”
众人都是默然,与大家所想一样,只是由尚海波来证实罢了,“兴州周同那边,军队改制必须马上进行,必须让周同迅速整合属下各军,否则必难抵挡!”天启咬着牙道:“告诉周同,必要时可以下狠手,朕给他撑腰!”
“是,臣下明白了!”屈勇杰点点头。
转身向着尚海波,“听尚先生的一番解析,朕心里也大约有了一些脉络,那么请问先生,以现在来看,洛阳与定州,谁更占优势一些呢?”
尚海波郑而重之地道:“我知道,陛下先前制定的策略是要从经济上拖垮定州,但恕我直言,大楚如不大刀阔斧地改革,时间拖得越久,对定州越有利。无论是从朝政效率,军队战力,还是经济活力,定州都占据着优势,大楚比李清强的只是资源更丰厚,人才更多,但这些得不到有效的利用,根本就发挥不了任何作用。”
天启的脸色难看之极,尚海波这等于彻底否定了先前自己制定的大政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