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帝王心术,御下最重平衡之道。()
而所谓的平衡之道,又体现在两个不同的方面。
一个方面是权势的平衡。
譬如楚灵帝御下,如若有丞相张谦当朝主政,就要有枢密使王翰的存在能与之相抗衡。王翰的心机、能力、圣眷、权势,皆不如张谦,但两者相争多年,王翰虽处于劣势,却一直屹立不倒,原因不说即明。
两年前,在王翰与牛语贤的合力设计之下,楚灵帝错以为庙堂之中已是丞相张谦一党独大,虽然对张谦宠信依旧,视其为老友,却依然果断的打压张谦一党,并加大了对王翰的支持;其后发现王翰权势渐大,又转而开始支持张谦,打压王翰,以此保持两派的平衡。
而这些日子,楚灵帝之所以有意让八贤王入朝参政,除了八贤王确实功勋卓著之外,也是因为楚灵帝不满王翰在战时的表现,有了贬斥的心思。而一旦王翰倒台,为了防止张谦一党独大,自然要有新的派系出现以制衡——可以说,楚灵帝力主八贤王入朝,绝非只是因为个人感情的影响。抛开感情因素,八贤王其实也只是王翰下野后的替代者。
而另一个方面,则是为政决断时赏罚的平衡。
譬如说,楚朝历代帝王,皆是重文轻武,然而这般倾向,也仅仅只是体现在诸般政策之中。平日里文武相争,赏罚之际,无论是楚太祖还是楚灵帝,都不会明目张胆的表示自己的偏向与支持,而是就事论事,公平公正,且威且信,让人心服口服,朝野归心。
也正因为楚灵帝自登基以来。严格遵守着这般平衡之道,并紧抓军权于手,所以他虽然屡屡放权于张谦、王翰,对朝中政务更是多有懈怠。醉心于道家学说、长生之道、文人技艺,但皇位却一直稳固无比,言出法随,无人敢生异心。
然而,也是因为楚灵帝为政一向遵守着平衡之道,所以看着眼前文武群起而争论,心中才会犯难。()
从本心上讲,楚灵帝自然是希望萧漠和张衍圣的画像能悬挂于大殿左壁,归于文臣之列,毕竟在楚灵帝眼中。萧漠与张衍圣两人与武将是根本不搭边的。
然而,护国公罗裳之言,却也有其道理,所以楚灵帝在想明白了文武两派相争的缘由后,并没有妄下决断。只是静静的听着双方继续辩论。
此时,一名叫做陆祖佑的枢密直学士,正在细细数说着萧漠与张衍圣二人的文学造诣:“张学士身为丞相之孙,自幼已是世人皆知,被认为是我大楚数一数二的青年才子。其诗词、其文章,皆是传扬天下;论及儒学造诣、文人技艺,即使诸多前辈名家。也自称不如;其后以科举入朝,县试、州试皆为头名、殿试也是位列榜眼暂且不说,那《自问三章》、《六录》、《大学九谈》三书,均皆是震动天下之作;如今得胜归朝,也被陛下册封为敷文阁直学士!!”
顿了顿后,陆祖佑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继续说道:“而萧翰林就更不用说,早在入朝为官之前,就已是成为了文坛一代大家,我大楚所公认的青年才俊之首;其独创‘萧体’、著《自扰词集》、《问儒》两书,世人共震;而《中庸新解》这篇鸿著。已是成为了读书之人必读之经典;最后以三元及第入朝,时至今日,更是成为了我朝史上最年轻的翰林学士…”
说到这里,陆祖佑面露冷笑,神色讥讽,向护国公罗裳质问道:“以他们两位的学问造诣、文坛地位,今日竟是要作为领兵武将而留名悬画于‘集英殿’内,护国公您的这般主张,难道也不怕遭到后人耻笑吗?”
护国公罗裳面对陆祖佑的讥讽,却是毫不动怒,只是缓声说道:“萧翰林与张学士的学问才华世人皆知,本公一向钦佩,也从未否认。然而,实事求是的讲,他们二人虽然才华横溢,但之所以能留名悬画于‘集英殿’,乃是因为他们的武事功勋,而不是因为他们在文坛的地位如何!!”
御史朱温反驳道:“此话不妥,据下官所知,萧翰林与张学士前些日子虽然受命领兵与草原蛮军作战,从而立下了今日之莫大功勋,但从未被陛下册封武职,只是以枢密承旨与副承旨的身份,作为前线监军罢了,从头到尾,皆是文臣身份…“
然而,朱温之言尚未说完,就被一名将军府的上都尉将军所打断:“你这是强词夺理,无论他们二人身处何职,他们的功勋都是通过战事而获得,他们对草原蛮军胜利都是通过前线将士浴血奋战而得到。()这分明是我大楚之军功,再也没有其他可能,所以他们的画像,无论怎么说,都只能悬挂于‘集英殿’右壁!!”
林芝仕面露不屑冷笑,再次出列道:“既然这位上都尉将军把话给挑明了,我等也就不再给你们将军府留面子,直话直说了!!按照我朝惯例,萧翰林与张学士的画像,今日如若悬挂于右壁,则代表对草原蛮军的胜利,应归功于我大楚武事的强大;如若悬挂于左壁,则代表我朝与草原蛮军的胜利,应归功于文治的兴盛!!”
说到这里,林芝仕神色间的冷笑变得愈加明显:“尔等当真认为,这般功勋应该归于大楚武事的强大?”
“如何不是?”
那上都尉将军面现怒色,厉声反问道。
“笑话!!”林芝仕语气中满是不屑,大声说道:“尔等将军府之人,前番时候领兵与草原蛮军作战,却不仅没有寸功可建,反而屡战屡败,短短两个多月的时间,失城近二十座,这般事实尚在,你们竟还有脸说我大楚如今武事强大?难道你们战败时所率领的军队。不是我大楚之兵?还是说萧翰林与张学士所领之军,要比之前的更加精锐一些?”
林尚出列附和道:“林太傅所言有理,我大楚之所以能有此胜,逼得草原蛮子求和称臣。并非是我大楚如今的武事有多么强盛,而是因为萧翰林与张学士两人指挥有方,忠于陛下,用心而为,鞠躬尽瘁;而萧翰林与张学士之所以能有如此才华,初次领兵作战就能有这般功勋,正是因为我大楚的文治兴盛,使得读书之人通智忠君,更出了萧翰林与张学士这般才华横溢惊世艳艳的全才,所以我大楚对草原蛮军的胜利。乃是文治之功!”
林尚的话音刚落,阁老王之智也随后再次出列,道:“如若尔等硬要说功在武事,那么为何同样是我大楚之军,前后战果却天差地远?如若我大楚武事力量如此之强大。萧翰林与张学士的获取功勋只是寻常,但尔等领兵却屡战屡败,那就只能说明,尔等将军府之人,毫无领兵之才却窃据军中要位,怯战昏聩,误君误国!!”
三人连连紧逼之下。()众将军府之人皆是语塞,虽然愈加的愤怒,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沉默片刻后,护国公罗裳怒哼一声,反驳道:“尔等勿要偏移话题以误意,转而攻讦于我等!!将军府中众将。虽说在战时不敌草原蛮军,但大都是屡败屡战,直至战死,从头到尾,从无一人投降。即使能力有所不及,又怎容你们如此讥讽!!更何况,萧翰林与张学士虽然是以文人之身领兵得胜,大楚文治之功固然不可抹杀,但如若没有我大楚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拼死相搏,他们二人再有天大的才华,面对敌方虎狼之师,又能如何?”
一名御史大夫闻言后却突然冷笑,出列道:“屡败屡战,直至战死?我看是屡败屡逃,直至被杀吧!从头到尾,从无一人投降?这倒是真的,但这恐怕是因为草原蛮军根本看不上那些败军之将,使得他们根本没有投降的机会吧?”
这般话语可谓是尖酸刻薄,旁听的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以及楚灵帝,乃至于一些朝中同僚,都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果然,话声一落,将军府众人皆是怒极,再也按耐不住,纷纷冲上前去,就要一雪其耻。
另一边,那名刻薄御史看到这般情景也是吓了一跳,知道犯了众怒,不敢再说,只是躲藏于群臣之后。而侍卫在大殿四周的御林军禁卫,则赶忙纷纷上前,进行阻拦。
大殿之上,又是一阵混乱。
“够了!!”
随着楚灵帝又一声怒喝,这般混乱终于稍稍平息了一些,在护国公罗裳的带领下,一众将军府将领纷纷跪下,面现悲戚,齐声呼道:“陛下,请为臣等做主!!”
楚灵帝先是狠狠的瞪了一眼那位口中惹祸的御史,然后冷声说道:“死者为大,那些领兵作战的将领,无论战果如何,都已是为朕尽忠尽力了,如何容得你这般诽谤!!从明日起,你身着布衣,前去将军府,打扫前堂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去所有为国殉职的将军墓前,一一道歉,不得有一处遗漏!这般惩处,你可有异议?”
看着一众将军府将领们恨不得杀了自己的眼神,那位御史只觉得心惊胆战,听到楚灵帝的决定后,连忙跪下请罪,道:“臣知错,臣领罪!!”
怒哼一声后,楚灵帝转向护国公罗裳等人,温声道:“今日子柔归朝,与朕同车时,也曾说过,如若没有将军府众将军先行领兵与草原联军作战,使其成了疲惫之师,失了锐气,如若没有手下将士用命一心,他想要获胜也没这般容易。()你们都起身吧,将军府众将军的功劳苦劳,朕全都是明白的。”
听到楚灵帝的温慰之言,自护国公罗裳以下,将军府众人皆是感激不尽,连呼“陛下万岁”后,终于起身,其后看向萧漠的眼神,也多了一丝认同。
待大殿之上重新恢复了平静之后,楚灵帝叹息道:“正如之前诸位爱卿所言。此次得胜,首功在于子柔前拒蛮军,杀敌无数;子佳敌后骚扰,收复失地。而两人之所以能有如此才能。则是因为我大楚的百年文治。然而毕竟是因军事得功,如若没有前线战士的上下一心,用命拼搏,也是绝无可能。所以,他们二人今日悬画留名于‘集英殿’,究竟归文归武…”
沉吟之间,楚灵帝却是将目光转向了萧漠与张衍圣。
虽然身为事件的主角,身处于文武之争的风暴中心,但两人却依然神情淡定,甚至面露微笑。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幕闹剧,仿佛于己无关一般。
看到两人这般神色,又知道萧漠与张衍圣两人一向自有主张见地,于是转而问道:“子柔,子佳。如今满朝上下,都在商议你们悬画留名的文武归属。然而说到底,今日之仪式虽是我大楚的盛事,但也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所以你们的倾向很朕很看重。说说吧,你们有何想法。”
听到楚灵帝的询问,萧漠与张衍圣对视一眼。皆是微微一笑,显然是明白,对方的想法与自己一般无异。
毫无疑问,舍武立文!!
从私人角度而言,两人皆是以读书人立身,如今也是大楚之文臣。()自然亦是想以文臣的身份留名千古。
更何况,大楚素来文重武轻,文臣权大,如若两人弃文从武,选择将自己的画像悬于大殿的右壁。必然会得罪绝大多数的日后同僚——要知道,之前两人支持八贤王入朝,已是遭到许多朝臣的不满,张衍圣身为张谦之孙,众人还以为他的决定出自于丞相张谦的授意,情况尚好,但萧漠已是发觉许多人看向自己的眼神满是不善了。
在这般情况下,两人同是身为文臣,为了各自今后的发展,又怎能在这里再次得罪于满朝同僚?还是趁机换取他们的好感为上策。
从大局的角度而言,大楚的军队早已糜烂,不堪大用,之前那位御史大夫的话语虽然刻薄,但实则很大一部分都是事实——大楚的军队,上至将军府众将,下至普通的兵士,早已是再无百年前的英勇,变得怯战堕落,软弱不堪。
这般情况,是大楚政治多般弊病所共同造成的,越早暴露于世人眼前越好。两人如若选择以武勋留名悬画于“集英殿”,虽然能让大楚上下稍稍重视一下军事武功,但治标不治本,就仿佛在一块发炎的伤口上遮了一帘纱布,骗人骗己装作不知情,未尝是一件好事。
在萧漠的示意之下,张衍圣当先出列,道:“陛下,臣认为,臣与萧翰林并无什么领兵作战的本事,之所以能够获胜,只是因为机缘集会,胜智多于胜力。如若将我等画像题字悬挂于大殿右侧,与那些军中前辈、良将名帅相并列,却是远远不足,只会让前人蒙羞、后人不齿。”
楚灵帝点了点头后,又追问道:“这么说,你是倾向于将自己的画像题字悬挂于大殿左壁,以文臣的身份留名于‘集英殿’了?”
张衍圣微微一笑,道:“陛下,这般情况,其实是有先例可寻的。我朝立国之前,丞相魏良乃是军中军师,太祖领兵作战,多有听取其谋划建议,而军中大将,亦是听其指挥作战,论其军功,少有人能与之相比。然而立国之后,太祖在这集英殿内册封众元勋,魏良前辈的画像题字,正是悬挂于大殿的左侧,而非右侧。臣与萧翰林虽然不敢与魏良前辈相比,但军中作战时,作用却是相差无几,大都只是居中策划,安排军中大将行事,却少有亲自领兵作战的情况。”
顿了顿后,张衍圣又接着说道:“再说今日,臣与萧翰林得天之幸,可留名悬画于此,然而‘入殿留名’之礼,大都是封赏臣子一生之功勋。然而臣与萧翰林虚岁不过二十,至少还有三五十年的时间可为陛下尽忠。说一句狂妄之言,以臣与萧翰林之才,今后三五十年间,为我大楚文治所作出的贡献,未必会逊色于今日。所以臣认为,臣的画像还是悬挂于大殿左壁为上,还请陛下明察。”
楚灵帝深以为然,不由得点了点头。
与此同时,张衍圣退下,萧漠前驱一步,继续说道:“陛下,臣与张学士的看法相同。然而,方才护国公罗裳前辈的话也有其道理,如若没有众将军先行作战疲惫草原联军的军势,如若臣领兵时手下将士没有上下一心、勇于拼命,今日之胜利军功根本无从谈起,所以臣请陛下恩准,于北方各曾交战之地树立‘英灵碑’,上面刻上所有阵亡将士的姓名,并对其家属多加抚慰补偿,以示我大楚不忘他们之功劳。此外,有功将士则大加封赏,以激励天下有志之士,为国效命。”
随着萧漠退回自己的位置,楚灵帝回想着两人的话语若有所思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张谦突然出列,道:“陛下,萧翰林与张学士所言有理。臣附议。”
其后,枢密使王翰亦是随之出列,道:“陛下,臣也认为,萧翰林与张学士的画像悬挂于大殿左壁更为妥当。”
阁老王之智:“臣附议,既然有前例可寻,自然应该遵循办事。”
太傅林芝仕:“臣附议,萧翰林与张学士之功,首在文治。树立‘英灵碑’,厚待有功将士,足以向世人证明我朝之武事功勋。”
签书枢密院事林尚:“陛下,臣附议,以萧翰林与张学士的才学能力,百年之后,追溯其功,必然文治为重,所以两人的画像,还是悬挂于大殿左壁更为妥当。
随着众大臣的纷纷附议,看着楚灵帝不住点头,护国公罗裳暗暗叹息一声,知道大势去矣。
另一边,众将军府将领虽然犹自不服,然而却无言可驳,更何况萧漠后来的建议已是给足了他们面子,待看到护国公罗裳沉默不语后,皆是无可奈何,虽然不满,但也只得认命。
就这样,萧漠和张衍圣的画像,经过了一番争执后,最终还是悬挂于‘集英殿’左壁。
自此之后,楚朝的文重武轻的情况,已是发展至巅峰,“将军府”众将领也再无与文臣相斗相争的底气,彻底被众朝臣所压制。
这般情况,直道近十年之后,楚朝变法的中后期,才稍有缓解。
因为经历了一番波折,萧漠与张衍圣最后悬画留名于‘集英殿’的仪式,也有点草草了之的味道。
今日朝会,只为了表彰萧漠、张衍圣、八贤王三人的功勋,至于战后事宜,其他封赏,大都会在明后数日的朝会中商议。
所以,仪式举行完毕之后,众臣归列,楚灵帝看了萧漠与张衍圣一眼后,突然笑道:“本来,数月未见,朕还想与你们几人多聚聚的,听听你们在前线的故事,不过想来你们两人的家人这些日子为你们担心不已,早已是等不及了,所以今日朕就不强求了,下朝吧。嗯,八弟你朝后来朕的御书房议事。”
随着众臣跪安,这场一波三折的朝会,终于结束。
回想楚灵帝那最后的话语,众家人的样子在萧漠脑中不住浮现,想到祖父祖母年过七旬,这些日子必然在为自己担心受怕,无法安心,不由愧疚暗生。
所以,散朝之后,萧漠只是敷衍的与众同僚应合了几句后,就快步向着宫外走去。
宫外,总是能提前猜到萧漠心思的邓尚全,已是在那里备轿静待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