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宗弄赞看着唐使的车队,像是抢到了糖块的小孩子一样急忙而踉跄的奔走,撒下一串很快消失在风中的烟尘。
“真是个至真至纯用情极深的女子,此生不能与之相伴,是为憾事!”弃宗弄赞犹在叹息,“秦慕白,你究竟有何能耐?…我,热切期待与你的相会!”
李雪雁坐在颠簸起伏的马车上,紧紧握着那个紫花小药瓶捂在胸前,连声催促“快走、快走”。
从未有试过如此的激动,能让她浑身绷紧,还不停的发抖。手心捂着的这个药瓶,此刻就像是她的生命与全部,紧紧抓住片刻也不肯松手。
闭上眼眸,深深呼吸,仍是无法平息这难以遏止的激动与焦急。此刻,李雪雁多希望自己能够臂化双翼,顷刻之间飞到秦慕白的身边,亲手喂他服下这瓶解药。
使团车队狂奔了一个多时辰,已经快要出了晴罗原接近唐军所在营地。随行的侍婢和小卒都有些吃不消了,马匹更是口吐白沫,便央求李雪雁能否停下来歇息哪怕是片刻也好。
李雪雁只得答应。众人便下了车马稍作歇息喝些饮水,这时,前方唐营方向突然喧哗不堪铁蹄震震,四方天际一片烟尘嚣起,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众人大惊失色,一名随从小卒急忙翻身上马前去查看,片刻后仓皇奔回滚鞍下马,惊诧万分的道——“也不知是何缘故,前方出现两拔军马全是我们自己人…好像,好像打起来了!”
“我们自己人,打起来了?这怎么可能!”李雪雁惊讶道。
“错不了!”小卒肯定的说道,“其中一拨人马就是小人曾经所在的部曲,侯君集将军所率的兰州左威卫野战军!那旗帜衣甲小人怎么可能认错?”
“那另一拨呢?”
“看不太清…只隐约看到,似乎有许多牌盾与陌刀,虽然也有配备马匹,但应该是步兵。”
“怎么回事呢?”李雪雁既惊且恼的道,“少帅重病卧床危在旦夕,咱们自己人怎么还打起来了?…走,咱们看看去!”
“公主…这兵荒马乱的刀剑无眼,还是不要去了吧!”左右劝道。
“不行!”李雪雁坚决的说道,“我非得去看看不可!我就想知道大非川十万男儿之中,有谁,还不如我这女流之辈醒事明白!”
众皆默然无语,只得跟随李雪雁往前而去。
走了不出两三里地,果然看到前方一大片兵马,真混乱不堪的扎堆挤在一起。倒不是像是真正打起来了,但所有人的情绪都很激动。其中一方人马占了绝大多数约有三四千人,将一拨只有千百人的队伍堵在了中间。
李雪雁急急催人前行,走到近前了,两方军士都无人来搭理她们。李雪雁登高一看,顿时惊道:“那不是侯君集与宇文洪泰吗?这两人怎么跑出营地闹将起来了?——快,快上前去,我要劝住他们!”
混乱不堪的军士人堆里,宇文洪泰裸着身子骑着大马,手提那把凤翅镏金铛,黑脸涨得通红双臂青筋暴起,怒吼咆哮道:“侯君集,你这狗娘养大的白眼狼,别想拦掩!再说一遍,你若不让开,俺就当真不客气了!头一个把你的狗头当西瓜给劈了!”
“你要劈,那便劈吧!”侯君集带着几名近卫,策马排成一道人墙挡在他身前,也没有拿兵刃,淡淡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记住,你是大唐的将军,不能义气用事冲动莽撞。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带上三五百兄弟就跑去找噶尔钦陵拼命,那就是白白送死。少帅在天之灵…”
“你闭嘴!闭嘴!闭嘴!!!你有何面目再提他的名字!”宇文洪泰突然狂怒的暴吼起来,双臂高举仰天长啸,然后痛哭失声!
附近突然陷入了一片死寂,众人都不吵闹了。侯君集惊诧的发现,众多军汉扎成的人堆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名女子。
文成公主,李雪雁。
她双手捧在胸前,呆若木鸡的看着侯君集与宇文洪泰,脸上一片刷白,张翕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
这时,好多军士忍不住低低的哭出声来。
“侯…将军,刚刚…宇文将军,说什么?”李雪雁用低到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问道。
侯君集急忙翻身下马走到李雪雁身边,说道:“公主不必多问,先请回营歇息吧!”
“不!”李雪雁突然大叫一声跑到宇文洪泰马前,扯着他的马缰大声道,“宇文洪泰,你把你刚才的话说清楚——少帅,他怎么了?”
宇文洪泰低头看着李雪雁,大黑脸上泪水滂沱,张着大嘴,一个字也不不出来。
“慕白怎么了!怎么了!——你告诉我!!!”李雪雁歇斯底里的大吼。
“啊!!!——”宇文洪泰大叫一声,扔了凤翅镏金铛直接摔下马来,仰面朝天双拳锤地放声痛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众军士一并跪下,无不痛哭失声。
侯君集侧过脸去,重叹了一声,无语摇头。
“砰!”的一声,漂亮的紫花小药瓶摔在了地上,落花粉碎。
“慕白,你为何,不等我回来…”
喃喃一声罢后,李雪雁只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晕厥倒地…
关西军主帅秦慕白,毒发身亡。
大非川,数十里营盘尽皆举孝一片白茫,哀声恸天哭绝无数。
山河失色,日月无光。
李雪雁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仿佛脑海里都没有了时光的概念。只觉得自己飘浮于一片黑渊之中,四周伸手不见五指,茫茫无崖飘乎不定。看不见,听不到,摸不着,没有饥饿,没有念想,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
生命,仿佛化作了毫无意义的空洞循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是死了,还是活着…
苏怜清坐在李雪雁的床边,细细给她把了脉,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旁边侯君集与张同急忙问她,情况如何?
苏怜清站起身来,说道:“原本他就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再加上听到少帅的噩耗,当场急火攻心以致昏迷不醒。这个打击,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可以说…此刻,她已经完全崩溃了。”
“那她什么时候能醒来?性命是否有恙?”
“不知道。”苏怜清看着躺在榻上的李雪雁,少有的显现一丝怜悯忧戚之色,轻声道,“或许她本来就是醒的,又或许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作何解释?”
“醒不醒,看她自己愿不愿了…”苏怜清说道,“一个精神崩溃的人,哀莫大于心死,活着,跟死了没区别。”
“哎!…”
“真是造孽啊!”
这一切,李雪雁都听在了耳朵里,但就像是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事不关己听完就忘。四周,依旧只剩下一片茫茫黑暗,无休无止无尽无崖,没有光亮,没有生机,也没有希望…
吐蕃大营,中军毳帐之内,弃宗弄赞与噶尔钦陵一同拍案而起齐声惊道:“秦慕白毒发身亡?这怎么可能!!”
“千真万确!”报信之人肯定的说道,“末将也是不敢相信,多番打探确信无疑之后,才敢回报!此刻,大非川内全营举孝哀声遍野;此前,还有唐军将领宇文洪泰私率人马冲出大营,要来找我们报仇,结果被侯君集拦下,双方人马还发生了冲突!”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噶尔钦陵脸色紧绷眼神如刀,斩钉截铁的喝道,“再探!再探一百遍!如果一百遍消息全都相同,再来回报!”
“是!”
弃宗弄赞的神色,变得复杂万分,双眉紧锁的陷入了沉思。
噶尔钦陵也是沉默不语,双手剪背的快速来回踱步,罕有的显露出了几分焦灼之态。
在场的吐蕃将校都有些纳闷了:敌军主帅死了,我们不是应该高兴么?赞普和元帅,这是怎么了?
他们自然猜不透揣不明,弃宗弄赞与噶尔钦陵的内心深处,都在琢磨一些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弃宗弄赞的头一个反应,就是“大事不妙”。秦慕白一死,关西军群龙无首,哪里还是噶尔钦陵的对手?而且,秦慕白是死于毒发,继秦琼之后,吐蕃与大唐之间旧仇再添新恨,和盟之事必成画饼。如此一来,战争已是绝对无法避免…吐蕃帝国,便要无可挽回的朝着噶尔钦陵预期的“霸道之路”,走下去了!
想到此处,弃宗弄赞不由得心中一凛,暗忖道:“如此说来,的的确确的是噶尔钦陵毒杀了秦慕白!他有这样的动机,眼前的这个局面,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但问题就在于…当初向唐营派谴使者护送骨灰之时,除了那三名影牙,难道他在唐营之内还另外藏有杀着?他急匆匆的将文成公主打发而走不让我知晓,也不告诉我丹巴旺杰被割了耳朵、文成公主来讨要解药之事,是否就是因为,他是不想让我知道是他毒杀了秦慕白?…他究竟,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
而噶尔钦陵咋一听到这个消息,头一个反应则是——“秦慕白诈死”!自己明明只派人下了迷药,怎么就成了致命的毒药?莫非其中还另外有人做了手脚?如果有,这个人要么是唐军自己人,要么…就只能是赞普派出的丹巴旺杰,或者是他自己了!
眼线报说,赞普曾经半路拦下归去的文成公主,二人有过密谈。难道赞普利用了那个求药心切的单纯傻丫头,用毒药代替解药,假借她手毒杀了秦慕白?
——可是赞普,有什么理由要杀秦慕白?难道就为了栽赃于我、警告于我?难道就为了李雪雁这么一个女人?还是为了…其他?
“诈死!绝对是诈死!!”最后,噶尔钦陵不在心中肯定的对自己说道,“秦慕白,你这家伙肯定没那么容易死的,你也休想用此等小计来骗我!你我之间还没有决出个高下雌雄,你怎么可能会死?…没了你这个对手,让我一个人,去哪里寻找胜利的快乐?”
弃宗弄赞,噶尔钦陵,二人各怀鬼胎心事重重,百思不得其解,但又不能向对方问询取证。否则,这窗纸一挑破,二人之间的猜忌反而加深,而且更添裂痕!
因此现场气氛变得相当诡异,但没一个人敢吭声说话。
吐蕃众将个个感觉压抑无比,心中纷道:奇了怪了,死了一个敌军主帅,我们自己人怎么心事重重的烦闷上了?
如此一个惊天之变,便如荼原之烈火,先在大唐与吐蕃的军营之中,熊熊燃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