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依琳已经经历了好几次的惨败,溃散,仅存的两千部队被迫后撤到了白城的边缘。
每一个士兵都已经负伤。一整夜的鏖战,有的骑士甚至连马都丢了。
依琳胳膊中了一箭,肩上被砍了一刀。霍尔斯腹部中箭,麦克满脸都是血。就连在重重保护之中的格鲁格鲁伯爵,都已经狼狈不堪。
每一个人都已经精疲力竭。
出发时精神抖擞的部队,如今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而他们对面,是整整四万几乎毫发无伤,队列整齐的,国王的军队。数不清的旗帜在风中飞扬。
正对着依琳一方的斜坡上,军阵的正中,国王骑着高头大马高高仰着头,俯视着他们,骄傲得天神一般。
在他的左右两边站着的,分别是主教,以及身材臃肿肥胖,此战居功至伟的卡斯帕伯爵。
“进城吧,再退只能进城了。”霍尔斯在依琳身边小声说道。
“进城做什么呢?”依琳无奈苦笑着:“进城,也不过是让居民给我陪葬而已。他们跟我没有誓约,没有这个义务。”
一旁的格鲁格鲁伯爵小心翼翼地看着依琳,头发已经乱了,身上沾满了泥沙,那神色疲惫得仿佛随时会睡过去一样。
在他们身后,无数的白城居民聚在边缘地带远远地看着,一个个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一旦战争蔓延到城镇里,就等于准许士兵合法抢掠。这意味着,他们所有人都得遭殃。事实上在战争中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一辆马车从远离依琳一方的拱桥驾出了白城,朝着国王的军阵狂奔而去。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很快,马车在士兵的拱卫下来到了国王的身边,车门打开了,走下来的,是爱德华三世。
国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爱德华三世默默地行了个礼,然后恭敬地站到一旁。
“这是怎么回事?城堡也被攻陷了吗?”
“这怎么可能?我们后方并没有他们的部队呀。”
一下子,依琳周围的人都议论了起来。
“不。这个车夫我见过。城堡没有被攻陷,只是背叛了。”风轻轻吹拂着鬓发,依琳轻声叹道。
“城堡背叛了,那雪莱呢?”格鲁格鲁伯爵一惊,连忙爬上了身旁的石头回头张望。
“格鲁格鲁伯爵在那里!”有人高声喊道。
远远地,格鲁格鲁伯爵看到雪莱焦急地提着裙摆,在几个士兵的引领下正穿越散乱的军阵朝他赶来。
“爷爷!”奔到到格鲁格鲁伯爵面前,雪莱一把抱住站在石头上的,格鲁格鲁伯爵的腿。
“你没事就好。”格鲁格鲁伯爵躬下身子微笑着,轻轻抚摸着雪莱的脑袋说道:“我们已经输了,但爷爷会设法保住你的。”
“可是,格雷不见了。”雪莱哽咽道。
“现在这种情况,谁不见了都有可能。爷爷唯一不希望的,就是不见的那个是你。”
雪莱转过身,踮起脚尖张望着,期盼着能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她甚至不知道应该往哪里望,也没有任何人能给予她答案。
大批手持巨盾的士兵汇聚到了国王身旁,护卫着国王、主教、卡斯帕伯爵,还有爱德华三世一点一点地往前移动,直到最前线停下了脚步。
遥望着同样处于军阵之中,狼狈不堪的依琳,国王高声喊道:“依琳——!你已经输了!现在我给你一个选择,放弃贝希尔家族爵位的继承权,嫁给卡斯帕伯爵的儿子,如果你同意,就立即当着所有人的面起誓。这样的话,我可以考虑赦免那些追随你的人,当然,有几个是一定不会被赦免的。希望你能理解。”
“誓言有用吗?”依琳高声回应道。
士兵让开了一条过道,依琳捂着肩上的伤,一步步向前。雪莱搀扶着已经随时会昏厥过去的格鲁格鲁伯爵紧紧地跟着她。还有霍尔斯、麦克、艾比罗伯斯、帕斯,支持依琳的,最坚定的人一个个地都出现在了最前线,与国王遥遥相望。
“誓言当然有用!”国王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依琳笑了:“说这句话你不觉得很可笑吗?我们贝希尔家族与王室的誓约是什么?王室不是应该确保贝希尔家族第一顺位继承人的权益吗?可是你,瞧瞧你都做了什么——!”
“你并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你的弟弟才是!”
“我没有弟弟!真相是怎么样,你我心里都清楚!不只是你,还有爱德华三世!菲尔德家族跟贝希尔家族的誓约是什么?”
“他需要效忠的,是贝希尔公爵,而你还没继承爵位!”
“那卡斯帕伯爵呢?卡斯帕伯爵当着咸鱼港居民的面向我本人宣誓效忠!卡斯帕叔叔!你来告诉我们你背叛的理由又是基于什么!”
侧过脸,国王淡淡看了卡斯帕伯爵一眼。
卡斯帕伯爵都有点慌乱了,但也只是稍稍左顾右盼了一下,便又挺直了腰杆装作气定神闲的样子。
鼓足了气,依琳接着高声喊道:“如果誓言就是用来背叛的,那誓言究竟有什么用?你告诉我!”
主教大人的目光微微低垂了。
注意到这个细节,国王只能硬着头皮喊道:“无论如何,你已经没有选择了!为了你自己,为了追随你的人,你都应该投降!接受我的安排!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不——!”风轻轻掠过,扬起了秀发,依琳重重地把剑插在身前,歇斯底里地吼道:“我不会投降!为了贝希尔家族,我会坚守到最后一刻!”
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她的身上,一身戎装,那是一个女孩最后的勇气,最后的坚定,最后的执著。
所有人都在看着,看着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女孩,最后的疯狂。
所有人都沉默了。
侧过脸,她却又轻声对自己周围的士兵说道:“但是,我不会介意你们妥协。你们都是最优秀的战士…”
已经疲惫到了极点的士兵们一个个强撑着,都在望着她。
低垂着脸庞,依琳重重喘息着,轻声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陪我战斗到现在。但你们还有父母,有妻儿,不应该因为我的固执而战死在这里。我依琳。贝贝拉。贝希尔,从这一刻起,解除与你们之间的誓约。咳咳…这场战争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事情了。”
那四周的士兵都看得呆住了。
贵族的权与义,就是由一道道的誓约构成的,效忠与被效忠。当一个贵族声称自己放弃所有誓约的时候,实际上他是在放弃所有。
依琳握着剑柄轻声说道:“这是,最后的命令,离开这里。”
“依琳小姐…”麦克还想辩驳。
“没有必要了,真的。”依琳怔怔地说道:“我再重复一遍,离开这里。”
沉默,许久的沉默。
终于,一位士兵丢弃了自己手中的武器,缓缓走到依琳面前单膝跪下,郑重地行了个礼。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四个…
依琳缓缓仰起头,茫然地望着对面黑压压一片的军阵。
国王的嘴角微微上扬。笑了。
在雪莱的搀扶下,格鲁格鲁伯爵也来到依琳的面前,艰难地跪了下去。
“爷爷,我们也要…”
“已经没有意义了。”
“可是,可是格雷还没来。”
“他不会来的。”
雪莱茫然地环顾四周,她不相信,不相信她最爱的骑士会在这一刻退缩。
然而,现实无情地扇了她一巴掌,她只能无奈地低下头。
越来越多的人丢下武器,包括帕斯以及他的佣兵团,直到…所有人,麦克、霍尔斯、艾比罗伯斯。
他们或者不甘,或者不愿,但无一例外地,都遵从了依琳的命令丢下武器。
士兵纷纷四散,依琳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直到最后,平原之上,只剩下她一个人还站着,孤零零一个人背靠着她祖辈留下的白城,面对着国王的四万大军。
“很好,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作为一位领主的荣耀。”国王轻轻摆了摆手。
金甲骑士团迅速出列,在最前线展开了阵型。
依琳紧紧地握着剑柄,瑟瑟发抖。剧痛,失血,精力的严重透支已经让她的神智都开始有点不清楚了。可她还必须咬着牙,站着,尽管已经一无所有。
哦不,还有。她还剩下一条誓约没有解除,跟格雷的誓约。因为格雷没有在这里。
“如果他在这里,会怎么样呢?好像…也不能怎么样。”她无奈地想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国王的手高高举起了,这是准备冲锋的信号。
号角吹响了,金甲骑士团的铁骑纷纷整顿阵型。整整三千精锐的刀锋,指向了一个女子。
主教缓缓闭上了眼睛。
雪莱掩住了唇。
格鲁格鲁伯爵别过脸去。
麦克默默地流着泪。
霍尔斯嚎啕大哭。
艾比罗伯斯仿佛失了魂一般,跌坐在地。
白城里的每一个居民都在看着。
然而,正当国王准备挥下手的时候,一个声音同时在所有人的耳边响起了。
“谦恭!”
国王的手顿住了。
“正直!”
雪莱缓缓睁大了眼睛。
“怜悯!”
霍尔斯不可思议地四下张望。
“英勇!”
格鲁格鲁伯爵都怔住了。
“公正!”
艾比罗伯斯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
“牺牲!”
双目紧闭的主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荣誉!”
整个金甲骑士团都慌了神了。
“信仰!”
“这是谁的声音?”
“好像是格雷男爵的!格雷男爵来了!”
“可他在哪里?”
白城的居民们议论纷纷。
“强敌当前!不畏不惧!果敢忠义!无愧圣灵!忠耿正直!宁死不屈!保护弱者!无违天理!”
每一个字都带着来自灵魂的咆哮,振聋发聩!
“他在那里!”
顺着所指,很快,所有人都发现了那个在东面山丘上的身影。
他孤零零地站着,手中握着那柄带着爆炸图案的银月旗帜!背后是刺目的朝阳!
银月的标记在风中招展。
“我格雷。格鲁格鲁发誓!效忠于依琳。贝贝拉。贝希尔!所有与她为敌的,都将是我的敌人!所有伤害她的,都将与之势不两立!”
听到格雷给自己冠以“格鲁格鲁”这个姓氏的时候,雪莱忍不住掩着唇,笑了出来。
所有人都呆住了,是的,所有。包括国王在内。
依琳呆呆地看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要无违于誓言!我将遵从她的所有命令!为她的名誉而战!尊敬她!保护她!至死方休——!”
最后的坚强仿佛在顷刻间被击穿了一般,依琳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掩着唇,哭得像个普通的女孩。
“嘶——!”骨马出现在格雷的身后,高高地扬起马蹄,发出了有生以来最洪亮的嘶鸣。
紧接着,是孩子。是的,孩子,穿着盔甲,骑着格雷同款骨马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
“真是个傻子。”依琳一边流泪,一边笑,笑得是那么地不可思议。
可如果这个世界上的人,都这么傻,又该多好?
整整十五个孩子,无一遗漏,他们排成一列,“锵”地一声抽出了长剑!齐声高呼道:“银月骑士团前来,履行誓约——!”
那声音在空气中回荡,那剑在阳光下放射着璀璨的光芒,耀眼而夺目。
誓约,是用来遵守的!
什么叫勇气?
那些他们觉得不值一文的,有那么一个人,他决定要坚决地执行下去。
此时此刻,天地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人类都放弃了,巫妖却还坚守着。不觉得讽刺吗?”潜伏在远处的女性天使无语地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