败者死於绝望。
胜者死於渴望。
1
「咦——!这麼说来师父,你连看《活了一百万次的猫》(注)也没有哭吗?」
「嗯。」
「你这魔鬼!」
小姬伸出颤抖的手朝我用力一指,非常地激动,我还以为眼球真的会被她给一指戳穿。
「连看那种名作都不会流眼泪,根本是没神经可言!小姬我光站在书店里翻阅都忍不住看得痛哭流涕耶!」
「那就买啊。」
「那、那『G弦之歌』(注)呢?听、听到那首曲子就算是师父也会感动落泪吧!」
「呃……那是什麼歌曲?」
「…………(无言)。」
「啊啊,我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吗!」
「是那首很沉闷的曲子嘛。」
「浑蛋——!」
我被揍了。
「还、还不快、快向巴哈先生道歉!快向威廉先生(注)跪下——!」
遭到连续殴打。
很痛。
「可是……或许正因为世人评价太高,那些享誉国际的所谓一流名作,你不觉得反而很难受到感动吗?该怎麼说呢,是因为会有预期心理的关系吧。」
「呜——才没有那种事咧!」
小姬有如使出全身力气拒绝接受,完全否定我的说法。是哀川小姐热爱经典王道的喜好也传染给小姬了吗。
「那、那那那,师父,你到底在什麼时候才会流眼泪嘛!」
「……点眼药水的时候吧。」
「那不叫做流眼泪——!」
小姬真的发火了。
「呜、呜、呜咕、呜哇哇哇——!」
而且还,真的哭了起来。
不要哭啦。
「电、电影呢?师父,你都看些什麼样的电影?」
「嗯………冷门片。不过基本上我其实很少进电影院……因为不太喜欢热门片嘛。对了,勉强要说的话,最近有在崩子房间看过『天空之城』的录影带。」
「哼!干嘛自命清高啊!」
「…………」
性格也太反覆无常了吧。
难道这才是真面目吗?
「少来了啦~~!师父在看到『风之谷』剧情最高潮的那一幕,王虫成群狂奔时,一定超级感动的对不对~~!」
「师父已经听不懂你在说什麼了。」
我一头倒向棉被。真是莫名其妙……为什麼我要进行这种彷佛毕业旅行之夜会出现的对话,这才叫匪夷所思的因果。
「话说回来——」我看著天花板,将话题重新设定在正确的座标位置上。
「总觉得……事情越来越诡异了啊。」
我如此说道。
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事情确实变得很诡异。虽然即使在事情尚未发展到诡异的地步时,我可能也会把『事情变得很诡异』这种话挂在嘴上讲,但眼前情况并非无聊的感慨或比喻,而是从客观角度形容,事情确实变得很诡异。
「请不要转移话题!连萩原学姊都说过,对艺术文化活动毫无兴趣的人,在思想上毫无价值可言——」
「停,眼前不是一相情愿进行那种闲聊的好时机。」聊天也要看场合,懂不懂啊。「……小姬,想想看,你明天还要补习喔,等车子修好才回去会来不及吧。」
「唉呀!」小姬砰地一声,在胸前击掌道:「我已经完全把这件事情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这家伙……」
这时候就突然变机伶了是吗。
「算了算了,师父,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难得你正确说出完整的谚语,不过很抱歉,今日事必须今日毕才行。」
八月十五日,晚间九点刚过。
我跟小姬在二楼——以前诊疗所时代当作病房使用的其中一间寝室里。小姬坐在病房留置的空床上,我则坐在地板临时铺的垫被上。隔壁另外一间病房,应该是理澄睡在里面。至於木贺峰副教授和圆朽叶,据说都在一楼各自拥有属於自己的房间。
如此这般,我们留下来过夜了。
「………………」
即使用比较可爱的说法大概也无济於事吧。
而用比较不可爱的说法就叫做暴风雨山庄。
「该怎麼跟美衣子小姐说呢……」
想当然,汽车爆胎并不像脚踏车爆胎那样,可以轻易地修好。况且真要修理的话——这间研究所的地理位置也未免太过偏僻了些,加油站都已理所当然地提早打烊了,甚至修车厂还宣称正在休暑假。就算想自己动手修理也行不通,因为连备胎都被破坏得非常彻底。更何况,即使没有遭到如此彻底的破坏,我们根本也没有十个备胎可供使用。
木贺峰副教授认为,大概是附近的中学生跑来恶作剧(话虽如此,距离最近的学校也要徒步三十分钟以上)。但我认为应该不可能,毕竟有哪个中学生会这样不辞辛劳地大老远专程跑来恶作剧啊。其余三人(理澄、小姬、朽叶)则没有表示任何意见。
只不过,这样缺乏建设性的表决,无论是否采用多数人的意见,同样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如果从这里搭计程车回去,车资会贵到要人命,但也不可能会有电车或巴士经过。虽然有一台脚踏车,却无法翻山越岭,相较之下用徒步的方式还勉强可行。然而现在出发的话,全程都要摸黑走夜路,但我们并不像春日井小姐那麼有毅力。
木贺峰副教授据说为了准备下星期的工作,原本就预定从今天开始要住在这边。圆朽叶是原本就居住在这里的房客。至於我和小姬,还有理澄,三人的立场并非所谓『原本预定』的状态,因此——
我们便不客气地接受了木贺峰副教授的好意。
……以这样的形式,留下来过夜。
吃完朽叶烹煮的晚餐(味道差强人意),众人轮流去淋浴间冲澡,据说屋里并没有装设浴缸。使用顺序为:小姬?→理澄→朽叶→木贺峰副教授→然后是我。
小姬已经冲完澡,换上跟朽叶借来的长T恤。目前正在使用淋浴间的是……照时间顺序推算,大概轮到朽叶了吧。
嗯。这就是,眼前的情况。
事情越来越——诡异了。
总而言之,目前正处於,承蒙对方好意收留的状态。
这点毫无疑问。
只不过眼前这种情况,究竟怎麼回事呢?
该怎麼说……感觉很『奇妙』。
奇妙。
「……小姬,你有何看法?」
「嗯?」
「总觉得……这样的剧情发展好像是被刻意营造的哪。彷佛有谁不希望我们离开,不想让我们回去的感觉。」
「真的吗?不过说不定,就像木贺峰副教授所讲的,这年头中学生会做出什麼事来也很难预料呢。小姬我念中学的时候啊——」
「很抱歉你的中学时代不能拿来当参考。」
「太过分了!」
「一点都不过分!」
我赌气地吐槽回去。
真是名符其实的作贼喊抓贼。就在两个月前,你跟你们悬梁高校的那群学生(加上哀川小姐),曾经把我整得多麼凄惨多麼狼狈,这件事情我可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可是,话说回来,师父跟小姬回不了家,又会对谁有好处呢?」
「对方锁定的目标不一定是我们,我们或许只是单纯地,按照惯例,被卷入麻烦当中而已……」
「谁的麻烦?」
「木贺峰副教授,或圆朽叶……」又或者是,双重人格的『食人魔』——「幸村冬夏同学也有可能吧。除此之外……单就理论上而言,内部成员也有犯案的可能性。」
「会吗?」
「嗯。」
至少,全员应该都有犯案的机会。
毕竟并不是每个人都互相监视着。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跟别的人一起行动。
就连乍看之下没有空档时间,都在接受测验的小姬跟理澄,以及负责监考的木贺峰副教授,过程中也曾经独自去上洗手间之类的吧。其中理澄甚至提早完成考试,转变成出梦,离开屋子到户外去,更别说始终都处于空挡状态的朽叶跟我了。没错,就这层意义而言,出梦跟朽叶跟我——比起理澄和小姬和木贺峰副教授,有着更明确的犯案机会。
「可是,为甚么要这样子做呢?」
「唔——如果要问动机的话……」
我。
紫木一姬。
木贺峰约。
圆朽叶。
匂宫理澄。
或者是,匂宫出梦。
这六个人当中…无论哪一人,都有着各自的目标。理澄的「目标」实际上只不过是出梦达成「目标」的手段之一,然而即便如此,两者原本就是同一个人,是画上等号的关系,因此这点可以姑且略过不谈。
但是,话说回来。
无论怎么推想。
这个现象都——简直,毫无意义可言。
对谁的目标,都没有帮助。
因果定律,丝毫都不成立。
「不知道为什么……应该说错失良机吗,有种掌握不到重要关键的感觉哪。这种不可思议的奇特感觉,究竟怎么回事呢?」
「师父很喜欢自寻烦恼耶——好像有烦恼癖一样。其实这已经算家常便饭了不是吗?师父被卷入不合逻辑的麻烦事件当中,根本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是吗?为这么基本的道理去烦恼也无济于事嘛。」
「拿无济于事这种话来当借口,事情只会停滞不前啊……我没办法想得那么乐观。」
「师父猜疑心真强耶——这样子好吗?古人不是常说,信者得永生。」
「那句话是传教用的。」
哎呀呀,伤脑筋。我伸了伸懒腰舒展一下身体。
「唉——啊,对了,必须赶快跟春日井小姐联络上……唔,可是,那个人大概也不会有手机吧…….」
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号码。那么,先跟美衣子小姐取得联系好了…….那个人同样也没有手机,不过这段时间应该在家——
好……就这么办吧。是该,有所觉悟了。
既然事情已经演变成这种状态,也别无他法。
虽然和杀手同处于一个屋檐下,这种情况多少会增加紧张的氛围,但出梦已经不会再「出场」了吧。印象中初次见面时,他似乎曾说过,自己的「现身」会消耗掉超乎寻常的巨大能量。这句话是真是假我并不清楚,即便如此,平常为了保搔精神上的平衡,想必肉体上的平衡一定会受到影响而逐渐恶化吧。好比说理澄的「昏迷癖」,或出梦的「一天一小时」,都可算是后遗症。
正所谓,有得必有失吗。
亦可称之为寸长尺短。
不过话说回来……问题并非仅止于出梦(&理澄)而已。包括圆朽叶(&木贺峰副教授),也存在着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的问题。
「…….那个,小姬——」
「在,甚么事?」
「借用一下『代替字典的子荻』(注:仿<美少女战士>女主角月野兔的名句『代替月亮惩罚你』。)丰富的知识。」我抬起平躺的身体,用认真的语气向小姬问道:「请问大师,所谓不死之身的人类,究竟有没有创造出来的可能性呢?」
「嗯……大哉问。即使是子荻学姊,也很少有机会认真谈论有关不老不死的话题耶……学姊好像曾经说过,那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浪漫主义,又或者是逃避现实的机会主义。」
「唔…….」
听不太懂。
子荻,你是诗人吗?
「不过,萩原学姊后来又接着说『单纯就理论上的方法而言,倒也并非全然是天方夜谭』。所以啰,不用太认真,请想象成毕业旅行的晚上,熄灯之后,大家窝在棉被里面聊天的话题,听听就好吧。」
「…….毕业旅行,原来还真的有。可是你们明明就不同年级……」
「正确地讲应该是强化训练营吧。呃——总而言之,就物质上的意义而言,所谓『不老不死』,说穿了就是新陈代谢,加上附带的再生能力,以及面对周围时时刻刻变化多端的环境,能够充份适应的免疫系统。假如这些条件都完全具备的话,人类基本上就不会老化了。应该说,能够随时保搔『健康状态』。既然不会老,也就不会死,意即所谓的,不老不死。」
「原来如此。」
确实非常像是科幻小说当中会出现的设定。
细胞复制的完成度……遗传因子的完整性。
要论起不死之身,这也算不死之身。
「可是,这样的话脑细胞该怎么办呢?记得我曾经听说过,脑细胞只要达到一定程度的数量,就会停止增生,而且也不具有再生能力。」
「这种聊天时随口说说的话,被师父拿来认真吐槽也很伤脑筋耶……哎呀,反正人脑就像磁盘片一样,除了重要数据以外其他东西都会逐渐忘记,只须记得最重要的几件事情,在某种程度上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删除记录……不对,应该说是删除记忆的做法吗?不过…这么一来,不死之身也等于失去意义了啊。」
「理论上也有完全相反的方法喔。在濒死之际,将人格单独复制到某种有机的媒介里,然后再移植到其他新容器,也就是健康的肉体上……简单讲,就是大脑的移植手术啰。」
「这种手术,除了怪医黑杰克大概没人办得到吧……原来如此,写入类似dvd的盘片当中,接着移植到机械构造的身体里…………………………………………….」
突然觉得自己越说越离谱。
甚么跟甚么啊,这种事情。如果办得到的话,何必辛苦努力。
根本是伪科学。
在现实中无视于实际的存在。
在理论中不顾及实际的状况。
如同…….超能力。
如同,命运论。
如同,魔法般。
「所以,若极欲追求『不死之身』,解决之道便是活化新陈代谢的能力,拥有『异于常人』超强细胞再生能力吗——刚才所举的那些内容,单就去芜存菁、替换更新这一点而论,基本上已经算性质相符的假设了吧,只不过,这种做法毕竟所费不赀,最后可是要付出天文数字的代价哪。」呼——我吁了口气。「也就是说,要像吸血鬼般不老不死,终究是不可能的吗…想达到现实当中的『不老不死』,妄想在头被子弹射穿之后还能活着,终究是天方夜谭吧。」
「……其实小姬我,对这种事情没有太大的兴趣啦。」小姬先提出声明,接着说道:「不过木贺峰副教授究竟是以甚么样的方式在进行研究呢?」
「光凭目前为止的解说……就像外星语言一样有听没有懂。而且——感觉对方似乎也没有要告诉我们详细内容的打算。」
「咦?」
「这个判断,确实无误……嗯,这件事先跟你讲一下也好,小姬,朽叶她啊,据说是『不死之身』。」
「啥?」如同我乍听之时的正常反应,小姬也同样回问道:「那是一种甚比喻吗?」
「天晓得——这是她本人自称的。」
「本人自称的?……听起来很像鬼扯耶。」
「对啊……姑且不论是真是假,至少听起来的确很像鬼扯。所有自称的台词绝对不可尽信,这点无论任何事情任何对象都适用,是基本中的基本常识。不死之身这说法实在很荒诞无稽……啧,事到如今,突然觉得春日井小姐毅然决然选择离开,才是最正确的判断。」
「是吗?可是小姬我觉得很开心耶~」小姬嘿嘿傻笑着。「能跟师父一起出远门&住宿在外,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莫名地感到兴奋耶~」
「啊啊……对了,这么说来,我好像还没跟小姬一起去旅行过。」
「正是~~」
「这样啊?」
真的有那么开心吗?
居然一脸雀跃,丝毫不见烦忧的表情。
「好吧,那下次我们就一起去旅行吧。不是到这种奇怪的地方,而是住在真正的旅馆里面,泡泡温泉之类的。」
我将朽叶的话题束之高阁,开始顺着小姬的话题聊起来。对于烦恼也没用的事情,为了减轻自己内心的不安而强迫别人分担压力,终究不过是建筑在共呜幻觉上的本位主义。况且出梦似乎也不把朽叶说的话当一回事,完全不以为意。请教大师,做人最重要的是甚么?大哉问,所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要学会将不懂的东西置之不理,这也是一种才能。简单讲就这么回事。
「小姬,你想去哪里呢?」
「咦——?不行啦,师父,你已经有女朋友了吧?既然有了女朋友,充土3算是跟小姬也不可以两个人去旅行的。本来像这样子跟小姬睡在同一间卧房里,就已经很不对了耶。」
「啥?我才没有女朋友咧……你应该不是在讲春日井小姐吧?是的话我可要抱着扭转乾坤的决心誓死反驳到底,我要彻或击破你的错误思想喔。」
「才不是呢。少来了,隐瞒也没用的唷,小姬我早就从美衣姊姊那边听说过了唷,师父有个蓝头发的女朋友。」
「…………………」
骗人,不会吧。
原来美衣子小姐,是以那样的认知在看待我?
「慢着……这是误会一场。」我以脊髓反射的速度逼近小姬。「刚才……你说甚么?美衣子小姐是那样讲的吗?」(别否认了,官配万岁)
「是……怎么了吗?为什么师父脸上露出前所未见的认真表情?好像惊弓之鬼的表情耶。」
「就某种层面而言攻击效果也太大了点……」
连吐槽的声音都有气无力。
「甚么跟甚么啊……」
真的是甚么跟甚么啊。
一旦被那样认定,不就等于没指望了吗。
恍然想起,春日井小姐似乎也说过希望渺茫之类的话……原来连那个冷血动物都早已知情了吗?正因为知情所以才故意取笑我的吗?
「……是误会一场吗,师父?」
「当然啰……那丫头只不过是普通朋友而已,我没跟你提过吗?那个跟小姬有点像的女孩子……啊——……呜哇——」
脑浆沸腾。彷佛全身血液瞬间涌入心脏。
西红柿炒蛋。
有甚么好惊慌的?我对莫名失落的自己感到惊讶。因为被人误解而遭受如此严重的打击,这种情形睽违以久。呜哇——甚么「不死之身」跟双重人格的食人魔」还有车辆爆胎,原本占据大脑思考优先级的种种问题,全都迅速沦为无关紧要之事。
「师父正以超音波的速度陷入低潮当中耶……」小姬看见我的反应便直截了当地试探道:「……被美衣姊姊误会,有那么糟糕吗?」
「唔……」
「师父,你喜欢美衣姊姊吗?」
「唔……」
问得这么直接还真难回答。
当然,至少确定不讨厌。现在的我,能够在日本正常地生活着,可以说多亏有她帮助。留学中途强行退出ER3系统,回到这个国度,假如当时没有在京都遇见美衣小限姐跟铃无小姐的话——说真的,除了让玖渚机构收容外,我大概别无生存之道了吧。
然而,这样的我却会对别人产氐喜欢或讨厌的心情。
简直可笑得,令人笑不出来。
名符其实的戏言。
「美衣子小姐她……美衣子小姐她,对我有恩。不但是个好人,而且更是我周围少数有常识的人之一。」
「可是美衣姊姊有时候会佩刀走在街上耶。不是模型刀是真刀唷,这样应该很难叫做有常识的人。」
「唔……也对啦。话是这么说没错。」
「真不干脆耶。」面对我暧昧闪避的态度,小姬略显不服气地说:「师父实在是优柔寡断,喜欢的话,直接讲喜欢不就好了吗?」
「…………」
果然还年轻啊。
虽然我并不觉得羡慕?
虽然觉得无言以对。
「人的心情,是千变万化的喔……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非常喜欢非常讨厌也罢,爱也好恨也好,或者普普通通不喜欢也不讨厌都无妨,这些都不是问题所在,我认为这已经不是重点了。人的心情,往往是由阴错阳差加上种种误解堆积而成的不是吗?」
「……师父你就这样继续故作冷漠下去,永远扮演虚无主义者好了。」彷佛彻底看轻我一般,小姬夹杂着叹息说出这句话来,脸上浮现微妙的平静表情。(呜)「反正师父一定是喜欢美衣姊姊的没错啦。」
「…………」
这次不是问句。
我张口欲言,一瞬间,却为之语塞。
在一瞬间之后,仍旧语塞。
太过唐突了……不,不是这个原因。也不是因为,被一针见血地猜中。
……既然如忘,究竟为什么?
为何会,说不出话来。
无论她说对了也好,说错了也罢。
怎样都无所谓不是吗?
只要这样点答就好了,不是吗?
「你在……说甚么啊。」我终于挤出声音来回答小姬。内心的起伏……应该没有表露出来。「从刚才开始,就净说些奇怪的话。冷静一点吧,想想看,这根本就不可能的事情嘛。喂喂喂,小姬,你以为我是谁啊。」
「当事人自己反而是不会明白的。」相较之下,小姬神情依旧阳平静。平静归平静,却也显得有些冷淡。「这种事情除非被旁人点破,否则自己是不会察觉的。自己喜欢着谁,自己是不会明白的。就连小姬我,也是直到被奈波小姐一语道破,才发现自己怀着那样的心情——在那之前,我完全都没有察觉到。」
「那样的——心情?」
「喜欢着,某个人的心情。」小姬浅浅一笑,沉静地回答:「嗯,虽然奈波小姐曾经提醒过我,喜欢可能很快又会变成讨厌,可是这样太没道理了吧。我没办法用道理去喜欢一个人,而且明明喜欢上了,要轻易地讨厌对方也办不到啊。这真的就像师父所说的……人的心情千变万化——会怎么变很难说,只能顺其自然了。」
「唔……哦,这么说来小姬,你有喜欢的人啰。」
颇为惊讶。尽管没有任何根据,但我一直以为,小姬是和那方面无缘的女孩子。即使撇开过去的事情不论,在性格上我也以为她是没有那种心思的女孩子。
「是的,我有。」
小姬满怀自信,并且一脸喜悦地点头。我听见她的回答,油然而生欣慰的感觉。虽然是个有点奇怪的女孩子,但小姬终究也有可爱的地方哪。
这个女孩子。
幸好还,为时未晚。
「这样啊,那家伙也,很不简单呢。」我故意调侃道:「能够让小姬喜欢上的人,想必是长得帅头脑又好又有男子气概,个性温柔又体贴,完美无缺没得挑剔的好男人吧。」
「不。」小姬缓媛地摇头。「他谈不上帅脑筋不好又女孩子气,完全跟温柔体贴沾不上边,是个毫无可取之处的人。」
「即便如此,但他想必很懂得珍惜并善待小姬。」
「那个人根杠不把小姬看在眼里,对他而言,小姬就跟路边的石头没两样吧。」
站在同性的角度,恕我直言,综合以上特质,此人几乎堪称最差劲的存在了吧。尽管我迄今为止也算见识语各种最底层的人类,但如此糟糕的男人还真是连听都没听过。虽然不愿意跟七七见那家伙意见一致,却不难理解那家伙言下之意。
我无法了解别人,无法了解女人心。
尤其对少女更加无法理解。
如果又是美少女的话那肯定就完全无解了。
「那个人非常迟钝,所以小姬喜欢他的事情,那个人想必一辈子都不会察觉吧。」
「你不打算告白吗?」
「因为结果已经可以预料到了。小姬打算,一辈子,都不将这份心情说出口。」
「一辈子?」
「一辈子。无论发生任何事,都绝对不会动摇我的决定。因为我不想破坏和那个人之间得来不易的关系,不想破坏目前维持的状态。」
「唔……这样听起来有点感伤。」
「嗯,的确很感伤。」小姬点点头。「但是,却又不可思议地舒坦,觉得这样的感伤倒也不错。虽然以前的我,从未想过这种事情……」
以前。
现在。
过往与今日的——差异。
小姬正,一点一滴地,逐渐改变中吧。
和我不一样。
一步步,一步接一步,缓慢而踏实地。
「…………」
嫉妒心,并不存在。
我只会。寄予厚望。
相反地,我希望小姬能达成。
我未能做到的事情。
我所做不到的事情。
「嗯——」这时候,小姬把头一歪。「我好像,说太多了耶。」
「……对啊。」
「师父对这方面很敏感吧,不管是干涉或者被干涉,感觉师父都很排斥的样子。正因如此,才会被擅于保持距离的美衣姊姊所吸引是吗?」
「嗯……被你这么一说,似乎也有点道理。」虽然算题外话,但之前和智惠相处,也是类似的情况。「总之,美衣子小姐是个相当擅长拿捏距离的人,毕竟她有在练剑道嘛。」
「跟那没关系吧。」
小姬笑了。
「九州岛比较好。」
「咦?」
「我是说旅行的地点,去九州岛好了。嗯,既然师父表明自己真的没有女朋友,那在道德伦理上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啊啊……喔。」
话题又回到这里了吗。
有点突兀,所以我愣了一下。
「不过,九州岛范围也很广呢,你想去哪边?」
「博德。据说那是……游马小姐的,出生地。」
「…………」
病蜘蛛。市井游马。
我一瞬间为之语塞,然而,随即又——「……好,我合!!了?等打工薪水拿到手,我们就出发吧。」
若无其事地,非常若无其事地,点头响应。
应该没有,表现得不自然才对。
「谢谢师父。」小姬说。脸上挂着笑容。
至少,看起来是笑容。
而看着她脸上笑容的我,脸上并没有笑容。
因为不知道怎么秧。
已经,不记得了。
结果莫名地,演变成两人互相注视的状态。
有些尴尬。
有点诡异。
居然面对小姬会觉得尴尬……
迄今为止,鲜少出现这种情况——
就在此时。
「——伊小弟。」
房间外面传来敲门声。隔一会房门被开启,门外出现的人是朽叶。她身上穿着奇妙逗趣的卡通猫睡衣(严禁吐槽吗?),长发沾满湿气,一看就是刚洗完澡的样子。朽叶站在门边说:「浴室该你用啰。」
「咦……木贺出2副教授呢?」
「已经洗好了。反正那个人是夜行性动物……接下来大概还要继续工作吧。话虽如此,那个人也真是够了,把我当成丫环还是甚么打杂的吗……像洗澡这点小事应该自己来通知吧。不管怎样,总之浴室该你用了。莫非,男生觉得一天不洗,也无所谓吗?」
「啊,不……我没这意思——」
感觉,很难应对。
从傍晚在中庭那次交谈过后,尽管晚餐时间也曾碰过面,但一直到现在才真正有对话。虽然感激她适时地出现,打破我和小姬之间尴尬的气氛,然而我和朽叶之间,毕竟还称不上是可以直来直往毫无顾忌的关系。
「……?」朽叶一脸疑问的表情,看不出是否心里有数。「那好……既然你是最后一个,高兴甚么时候去洗都无所谓。浴室在一楼……你知道地方吧?」
「啊,嗯。」
「不好意思,这里没有男生的衣物可以穿,所以……虽然看起来应该是合身,不过要把自己的上衣借给你,我难免会有抗拒感。反正你一副神经大条的模样,就这样直接睡也没关系吧。」
「没关系。」
但是请不要若无其事地说别人神经大条。
「朽叶,谢谢你特地上来通知。」
「不客气,那没事了。」
朽叶轻轻地挥了挥手,将房门关上。彷佛……中庭那场谈话,根本没有发生过一般。
该说她态度大方,或者不拘小节吗……总而言之,是个难以捉摸的女孩子。
我回头望向小姬。
小姬正,凝视着我。
尴尬的气氛,又逐渐重演。
「……那,我去楼下洗个澡。」
「好的。师父,我可以先睡吗?」
「嗯,你睡吧,不用客气。」
小姬神情恍惚地点头回应。
虽然感觉仍一如往常。
虽然笑容也一如往常,看上去没甚么两样。
但却非常地,神情恍惚。
感觉,若有所思。
「…………啊——」
蓦地。
那双眼眸,刹那间显得无比寂寞。
拜托,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因为,你跟我是不一样的。
尚未为时已晚,应该还来得及努力。
过去的你,纯粹只是周围的环境有问题……不像我,根本是本身人格有问题,才会一直自讨苦吃。
所以——
我想对她,说些甚么。
真的——
真的,唯独这个女孩子——
我很想,为她做些甚么。
「——小姬。」
「……在?」
「我其实是,非常喜欢小姬的喔。」
「…………」
「呃,也许平常讲话毒舌老是捉弄你,感觉很没说服力,不过这是真心话喔。坦白说,有时候面对小姬的确会让我相当棘手,但是就算撇开哀川小姐的关系不谈,小姬你仍然有一大堆优点啊。而且到目前为止已经帮助过我好几次,包括这次也是一样,愿意陪着我到这种奇怪的地方来。所以啰,连我这个不良制品都会这样想了,小姬你喜欢的那个家伙,总有一天肯定也会明了你的心意。所以这件事情,在还没付诸行动之前,千万不要轻言放弃啊。」
「嗯……师父说得对。」
小姬微低下头去。
那双眼眸,已经不见寂寞之色。
然而。眼神中却透露出,淡淡的悲哀。
「小姬也……我也,很喜欢师父。真的,非常非常地,喜欢师父。」
「嗯,谢谢你。」
「……那我先睡了,师父晚安。」
小姬钻进被窝里。
我转身走出房门。
2
晚餐之后,为了先熟悉下星期的工作环境,曾经谲木贺峰副教授带我大致参观过整间屋子。由于是从原杠的诊疗所改建而成,因此与专业的研究机构,例如上个月前往的斜道卿壹郎研究所不甚相同,器具或药品都是最低限度的设备,严格说来比较像数据库的型态。
会议室、简报室、图书室、和室、测量仪器室、实验室、会客室(朽叶最初带我们去的那个房间)、教授室、副教授室、助手室、研究室(这部份徒具名称,几乎都是闲置状态)。还有简单的厨房,厕所隔壁是更亡室,里面是淋浴间,然后是一楼的最深处,据说是朽叶的卧房(当然不可能让我进去参观)。至于二楼,似乎便作为我们这些访客留宿用的空房间(即旧有的病房,分成两间)。现阶段没办法详细浏览各个空间的室内设施,因此不能妄下断语,不过——这间研究室,特地设置在距离大学本部如此遥远的偏僻场所,感觉好像很没意义。反而性质比较接近木贺峰副教授的私人别墅(顺带一提,副教授真正的住处据说是位于四条鸟丸一带的高级大厦)——或者也可以说,是圆朽叶隐居遁世的栖身之所。
不,不对……这里的前身是,诊疗所。
或许这点出乎意料地重要也不一定。既然有朽叶这个「实验体」在此,则与其称之为生物研究,其实更接近人体医学的领域……真受不了,感觉好像变态解剖狂听见会喜极而泣的话题。
「说到这,不晓得心视老师目前在做些甚么呢……」下次有机会,再叫玖渚帮我调查看看吧。「好——」
冲完澡,用毛巾擦干身体,将方才脱在更衣室里的衣服重新穿上。头发前阵子刚让小姬剪过,就算没用吹风机应该也很快就干了吧。
「………………」
小姬。
为何要对我,说那些事情呢。
为何要向我,追问那些事情呢。
一旦被问,不就会开始去思考了吗?
会不由得去想。
万一得到答案,你又将怎么响应——
「……真是戏言啊。」
没错,全是戏言。
喜欢上一个人,实在很蠢。
本来就很愚蠢。
迄今为止,我从未喜欢或讨厌过任何一个人。也从未爱上或憎恨过任何一个人。我对谁都没有任何感觉。我跟谁,跟任何人事物,都不会产生交集。
没错,就这么想吧。
没错,就如此觉悟吧。
即使是错觉亦无妨,就如此觉悟吧。
「……该睡了。」
将擦过头发的毛巾丢入篮子里,伸了下懒腰。
一走出更衣室——
「啊。」「哦。」
就在走廊上遇到木贺峰副教授。
并未穿着睡衣,而是充满干劲的整齐服装,彷佛宣告着接下来还要继续投入正作中。话说回来,这个人穿睡衣的模样,我实在是很难想象,甚至连她睡觉的画面,也完全超出我的想象范围。
「……晚安」
「嗯。会跟你在这个地方相遇,这件事情我早已预料到了。」木贺峰副教授说道。
「咦?你头发剪短了吗?」
「……呃?」
到现在才发现吗?
「还有你的脸颊,发生甚么事情了?」
「……不,没甚么。」
这个人……
真的是完全没把别人当一回究啊。
「不管怎么说,轮胎遭到破坏实在是无妄之灾呢。」
「呃,彼此彼此。」
「明天首要任务,就是尽快找来备胎把车子给修好,这个就要麻烦你多帮忙了……」
「当然,毕竟是自己的车子嘛。反正类似经验之前也曾有过,请放心交给我处理。这些都算在酬劳里面,当作打工的一部份吧。」
「你准备要睡了吗?」
「嗯……虽然我并非作息正常的人,但是因为同行者的生活异常规律,已经进入休眠模式,只剩我自己一直醒着也没啥意思。」
「这样啊……你是说紫木同学吗?」
「是的。」
「她真是个笨蛋。」
毫不留情地直接断言。
宛如一招毙命的用剑高手般犀利直言。
……想必在此之前,她已经憋了一整天都苦于无处发泄,其实真的非常想讲又不得不忍住,直到此时此1刻才终于一吐为快的吧。
「也对……毕竟这个世界上也是有那种人存在着啊……是我自己太少见多怪了……」
的确,木贺峰副教授身为国立大学的教师,又是一名学者,在过去的人生当中应该跟所谓不会念书的笨蛋无缘,没甚么机会认识这种人吧。搞不好,这还是头一次见识到也不一定。
彼此之间有代沟。
「可是小姬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喔。」
「我承认她心地善良……但是善良又有何意义?话说回来——」木贺峰副教授问道:「有件事情,可以向你确认一下吗?」
「好的……请说,甚么事?」
「你从朽叶那边,听到了些甚么?」
哦——
突然切入到核心,问得相当深入呢。这下可好,该怎么回答呢……既然对方以不同于方才的语气询问,这种时候随口胡诌敷衍了事好像也不甚妥当。脑中迅速转过一圈,在片刻犹之后,我决定照实回答。
「只听她提到「不死之身」的事情,还有我跟副教授的恩师十分相像这件事——差不多就这样吧。」
「……是吗?果真如此,那一切都还言之过早。」木贺峰副教授压低嗓音说道:「既然如此,接下来也请你继续待在她身边,暗中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明白吗?」
「……可是,朽叶她,全部都知道了耶。」
「我也不打算隐瞒啊。反正只要她和你交谈过,应该很容易就会发现了吧……无论何时,朽叶总是能够完全看穿我的企图。」
「真的吗?」
「没错。完完全全,都被她事先预料到了。」木贺峰副教授以冷淡的语调,不带任何情绪地——至少表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地,接着说道:「尽管如此……坦白讲,目前正遭遇到瓶颈,可以说前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吧——所以才希望你的存在,对我——对我们面言,能够成为一线转机。」
「所谓的『不死之身』……」这种话题好像不太适合站在走廊上谈论,虽然心里暗想着,我仍继续说下去:「具体而言究竟是甚么意思呢?」
「她本人会怎么说,我大概都猜想得到……不过让我来说的话,其中就如同字面上的意思,确确实实完全等于字面上的意思喔。不死之身,不死之身,不--死——之——身。肉体永远保持在最佳的健康状态,说得更透彻一点,就是在所有方面,都不会老化。」
「不会老化……」
「外表年龄乍看之下只有八十岁……然而她实际上,最少活了整整三倍的岁数。」
「三倍?」十八乘以三等于……「五十四岁……这,怎么可能,太夸张了……五十四岁?」
「这还是最保守的估计呢。若纯粹以数学角度去推量,再多乘上三倍的岁数才是明智的判断吧。」
再多乘上三倍——
一百,六十二岁。
甚么啊——这个数字。就连摇头否定,或是拒绝接受,都显得荒谬无比。
「所谓三倍——三倍是怎么推算出来的?最初那个「保守估计」的底线数字,究竟有何根据呢?」
「据她自己说,过去的记忆大约只能回溯到那段时间为止……脑细胞并非RAM而是ROM,假如按照这个理论核讲,脑细胞便不能做无谓的浪费……或许,她那种奇特的慵懒性格,也可以说就是根源于此。呵呵呵,这部分应该已经参杂了牵强的假设吧?顺带一提——在我之前「负责保管」她的人,是我的恩师,而据我的恩师当时分析,她差不多已经有八百岁左右了喔。」
「八百岁……那不就是八百比丘尼了吗?」
(注:日本民间故事,相传一名渔夫从海边猜回人鱼肉,渔夫的女儿吃了变成不老不死之身,后来出家为尼云游四海,一直活到八百岁,最后回故乡的山洞隐遁起来不问世事。)
「你觉得可能吗?」
「咦?」
「你对此,有何感想?总共活了将近十个世纪的人类——你觉得有可能存在吗?」
「唔——虽然觉得很不合理——」
尽管明知不合理,但是——
我将之前与小姬的谈话内容告诉木贺峰副教授。关于拥有完整再生能力与复制能力的细胞,以及永远循环不已的新陈代谢。当然,也没忘记事先声明这是『外行人的想法』。然而木贺峰副教授听了,只是耸耸肩,说声『挺有意思的想法呢』。
「只不过——你所谓的『拥有完整再生能力与复制能力的细胞』,这个前提本身就存在着矛盾喔。毕竟人类的细胞,包括遗传因子当中,原本就被设定好『死亡』机制了啊。」
「…………」
「apoptosis(细胞自然凋亡)加上细胞分裂作用……无论维持在多么健康的状态,即使延长寿命,充其量也不过是让遗传因子里面既有的癌症基因增加活性化的机率而已。并非单纯的细胞复制失败,而是每一个细胞各司其职善尽责任,自然地死去。『有生命』就『必然有死亡』,这句话指的正是这个含意。因为在生命的必要条件当中,原本便已经包含了死亡这一项。」
「………………」
永远无法实现的浪漫主义,又或者是逃避现实的机会主义——子荻在「闲聊」之前先提出的这两句话,所表达的含意便是如此吗?盲目而无视于理论存在的绝对矛盾定律。
「结果说穿了,其实就是成长与进化何者为先的矛盾……矛盾吗,呵呵。」对于「矛盾」两字,木贺峰副教授只是轻笑了笑。「话虽如此,假使拿最强的矛与最强的盾相比,想都不用想当然还是矛略胜一筹啰。」
「为甚么呢?」
「因为盾是用来防御矛的工具,而矛却是用来刺杀人的工具。尽管俗话常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但实际上了矛并非用来攻击盾的工具——不过话说回来,即使每个细胞都被设定着自然毁灭的机制,那种『死亡』其实也是迈向『重生』的过程之一,仅仅是过程之一而已……因此所谓的『不死之身』,意思也等同于『没有生命』一样了不是吗?」
「…………」
「反过来讲,符合严格定义的不老不死传奇,倘若真实存在着也很麻烦。如果细胞长保不死特性,人类就会变成永远无法停止生长了喔。被设定的程序会一再重复一再重复一再重复,朝向无限的彼方永劫增值——如此一来,便真正成为不折不扣的癌细胞了。个体将无限制地生长下去……最后宛如黑洞般的巨人宣各完成——不对,是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的巨人,宣告诞生。总之,无论出于自动或者被动,细胞都绝对不会灭亡,除非拥有任何任意调节细胞生死的力量则另当别论,但那已经属于神的领域了。」
「嗯,确实……」
成长与进化。
互相矛盾。
「况且,为了确保能够不『断成长』,这些能量要由何处供给也是一大问题——毕竟以综合的观念而言,能量就等于生存的同义词。」
「——嗯,也许吧。」
不知该怎么说——完全无法辩驳。
对于不死之身,对于朽叶,原本应该致力研究的木贺峰教授居然——对主题本身提出如此致命性的否定观点。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站在甚么立场才好。岂止立场,此时此刻,眼前的我连立足之地都无法确定。
木贺峰副教授无视于越来越陷入混乱的我,丝毫没理会我的反应,仍旧有如自言自语般,继续往下讲。
「只不过……呵呵——或许作为生物学者这样问会被人嘲笑幼稚,但我认为,这是非常基础的观念。没错,以最基础,有如二进法般的逻辑规则去思考——你认为所谓的『死亡』,究竟是甚么呢?」
「……所谓『死亡』是……」
是没有生命。
是无法与任何人相见。
是无法与任何人交谈。
是甚么都感觉不到。
是甚么都不能思考。
一言以蔽之的话——
「可以说是,空无一物吧。」
「…………」
我想起被朽叶问过的问题。
所谓「不死之死」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对于我暧昧模糊的答案,朽叶表示难以苟同,当时她自己是如此回答的——所谓「不死之身」,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
那么,所谓的「死亡」又是甚么呢?
「所谓『死亡』,就是永远、永远、永永远远地,空无一物。说得更彻底一点就是……完全黑暗吧。存在于完全无法透视的黑暗当中,没有凭借任何依靠,只剩下纯然的孤独。」
「真像诗人啊。」
「是戏言玩家。」
「我对你充满诗意的感性表示赞赏,只不过——我想得比较现实无趣一点……嗯——好比说,在一般人的观念里,通常都认为只要心脏停止跳动人就会死亡。但心脏属于不随意肌,因此正确来讲,与人类的意志根本毫无关联。」
「很有小酒井不木的调调呢。」
(注:本名小酒井光次(1990-1929),为东京帝大医学博士,大正时期推理作家,同时也是SF作家品的先驱,着有<恋爱曲线>、<愚人之毒>等作品。)〔我反而觉得有点像京极夏彦〕
「嗯?甚么?」
木贺峰副教授反问我。看样子似乎没听过这号人物。
「有一本小说便是以此为题材喔,虽然那是一本推理小说……」
「你看的东西还真另类。」
被投以微妙的眼光。
应该说这也难怪吗。
「心脏里面依附着心灵,这是自古以来就存在的说法——你知道吗?古时候的人以为人类是用心脏在做思考呢,这是大脑的存在被确认之前的事情——」
「会这样想也没错吧,毕竟输送血液到脑部的就是心脏,况且,心脏并非受大脑指挥而运作的啊。」
会扑通跳动的是心脏。
会寒冷的,也是心脏。
会遭受试炼的,也是心脏。
「没错——然而心脏的跳动,却与『死亡』没有任何关系。『死亡』这件事,『死亡』这个名词,并非由于大脑或者五脏六腑发生异常所导致——甚至不如说它是一种正常现象。只要正常地活着,就会正常地死去。因为,如果不这样的话,人类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朽叶的存在,究竟算甚么呢?」
若不属于正常——则为异常。
若不属于正形——则为异形。
「她自己心里有数——你是这么想的吧。」我说:「所以,才会把我找来。」
「没错,正是如此。」
「但请容我冒昧地反驳一句,有时候自己的事情自己反而不清楚,我觉得朽叶她应该甚么都不知情喔。」
「嗯……的确,也许果真如你所言。但是——」木贺峰教授说道:「至少西东教授似乎已经——在她身上掌握到『某种关键』了。」
「西东……」
据说与我非常相像的,两个人的恩师。
由她们两人来说的话,应该是我像他才对吗。
「——对因果定律的反抗,对实际存在的命运发起革命,对必然性正面迎击的独立宣言。」木贺峰副教授宛如朗诵般续道:「这其实……原本是那个人,西东教授所说的话喔。当时我正在接受他的指导,只是一名平凡的高中生……对了,就跟紫木同学差不多年纪吧。」
「啊啊,高中生吗。」
「虽然我承续了他的研究——虽然在他之后,我继续承接了下来——可是坦白说,这担子非常沉重。朽叶根本不肯对我敞开心房——甚至找来像你这样的人设法套她话,类似的计谋,其实也不是第一次使用了。」
「…………」
「只可惜,每次都失败,屡试不爽啊。」
「——人材不足,朽叶是这么讲的。」
「嗯——在朽叶看来,我的企图,不对,是我这个存在,想必十分滑稽吧……但是,但是但是但是,这一回,这一回真的——或许会成功也不一定啊。」
「为甚么呢?」
「因为过去朽叶即使察觉到我的企图,也会完全视若无睹。」木贺峰副教授话语中带着自嘲。「这便成为,仅存的一丝希望。」
「一丝……希望吗?」
「没错……尽管我一直承继着教授的研究持续到现在,但是……也差不到开始产生倦怠感了。然而明知有圈套——明知道背后有计谋,朽叶却仍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这种情形还是头一遭哪。看样子适性测验应该也奏效了,总算不枉我特地选在这里举行测验的用意。」
「…………」
头一遭吗?
虽然朽叶自己是那样说的。虽然她说彼此的利害关系一致。
但至少,站在木贺峰副教授的角度去观察——朽叶对于研究计划,并非全然支持与配合的态度吧。事实上,包括今天对我所说的话当中,究竟含有多少程度的虚假,和多少程度的算计,坦白说也不得而知。尽管如此——像这样的情况,终究属于相当希奇的特例。
「本人——木贺峰约,愿用尽一切手段,追求一切希望……只为了,打破命运。
为了——开创命运。」
开创命运。
破获因果。
让故事——崩坏。
「……既然是工作,就该遵照命令指示。」我说:「只不过要怀着目的认真去欺骗别人,我实在是不太擅长呢。」
「没有必要欺骗啊。」
「……是吗……看样子话题到此结束,我可以离开了吗?」
「嗯?」
「春日井小姐对你失礼冒犯,并且逃离此处的理由,我似乎能够体会了。如果要追根究底的话……或许原因就出在『朽叶身上』吧。」
「……甚么意思?」
「天晓得。也许,根本就没有任何含意。即使有,那个含意本身,也不一定真的会有任何含意。而一旦深入到含意中的含意中的含意,那已经超乎人类智慧所及的范围了喔。」
「……假如是因为觉得将朽叶当作『实验体』这件事太过不人道的话,那只能称之为偏见。」木贺峰副教授平静说道:「她所拥有的『不死之身』,在社会上可是属于弱者喔。万一被知道的话,不晓得会遭受到甚么样的伤害,所以……必须要有人负责保护她才行。」
强即是弱,弱即是强。
「不死之身」。
受到警戒,被视作危险。
可能会……
遭到杀害。
在各种层面,惨遭杀戮。
「因为她并没有自我保护的防卫能力。」
我对任何人都不会产生影响。
我也需要有人提供住处和生活照应。
不死之身。
死亡。
能够自杀的人,都是强者。
「……我并没有觉得不人道啊。况且只要回头想想我的人生,就会感觉事到如今这根本算不了甚么……只不过,或许——」
「或许怎样?」
「不,没甚么,我说太多了。」
的确。
这才真是,说太多了。
我根本没有这种资格。
因为事情——与我,无关。
「晚安,木贺峰副教授。」
「……嗯,晚安,明天见。」
木贺峰副教授既未让我有继续开口的机会,也不打算和我多说,便径自朝走廊迈步离去。那个方向,应该是通往实验室或图书室,总之看样子,是准备要彻夜进行研究作业吧。朽叶说过她是夜行性动物,岂止如此,那个人好像整天二十四小时几乎都在工作。看在我这样的懒人眼里,真是值得敬佩啊。
值得敬佩。
只不过……只不过我想,春日井小姐她——对于木贺峰副教授,大概不会是这种评价吧。
上个月,当她还在斜道卿壹郎研究所,那间被玖渚友和兔吊木垓辅连手破坏得体无完肤的机构里任职时,所从事的研究虽然卓越非凡,却绝对不是甚么值得歌功颂德的东西。
然而。
倘若去问当时的她『你为何要从事这样的研究』,想必她会如此回答吧——『因为这是工作。』
以此类推——
木贺峰副教授,并不值得敬佩。
那个人,并非为了工作而研究。
那个人,是为了使命感而研究。
话虽如此,要说这一点让春日井小姐心存芥蒂,倒也不尽然。无论在任何层面上,春日井小姐都不具有会为这种事情心存芥蒂的性格。那个人——对谁都毫无感觉,不生亦不死,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类。
只不过。
与卿壹郎博士分道扬镳后——
现在,没有人会对她提出指示。
现在,没有人会对她下达命令。
就这层意义而言,现在的春日井小姐,正处于不安定的状态吧。甚至无法预测她的下一步行动,一切都无法预料。
善变。
有如掷骰子般难以捉摸的性格。
真是,好像在说我自己一样。
「……不知道光小姐,最近过得好吗——」
将思考模式转换到完全无害的方向,我移动脚步准备回房间去。
「啊~~真想把头枕在光小姐的膝上……对了,等打工结束,就找小友一起,再去一次那座岛吧……虽然原本以为绝不可能再去第二次的。」
只要那个占卜师不在就好。
经过方才与木贺峰副教授的谈话,头发已经完全风干,我无意识地摸着头发,在走廊上漫步,正要爬上楼梯时,看见理澄从楼梯上方迎面走下来。由于这间研究所的楼梯非常狭窄,一次只能容纳一个人通行,因此我便停下脚步站在楼梯口,等理澄先下来。
「……嗨,理……」
「………………」
「理……澄?」
不对。
她和小姬一样,穿着跟朽叶借来的长T恤……此刻,双手是露在外面的。从袖口伸出两双——细长的手臂,而衣摆底下露出两双脚。
并未穿上斗篷。
也没穿着束缚衣。
脸上的表情,面无表情。
并非理澄平日天真无邪的笑容
也非出梦那种无法无天的笑容
脸上的表情,面无表情。
不发一语。
不发一语的她。
不发一语的她究竟是谁,不得而知。
不发一语的他。
不发一语的他究竟是谁,不得而知。
是哪一方?
这副身体的「生命」属于哪一方?
这副身体的「死亡」属于哪一方?
完全,不得而知。
不一致。
何者为何者,并不一致。
「呃……你是,出梦吗?」
分不清楚是「他」还是「她」的她,下完阶梯,从我身旁走过。
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黑暗之中。
那个方向应该是前往……会客室吗,或者是,对面的玄关呢?三更半夜突然心血来潮出门散步——看样子也不像。那究竟要往哪里去呢?洗手间的话在反方向,难道是睡胡涂了意识还没清醒吗?之所以面无表情,纯粹是因为半梦半醒间意识模糊,之所以对我视若无睹,也纯粹只是没有发现罢了。
然而,感觉好像又不太一样。
彷佛梦游症的状态
到底怎么回事……莫非还有第三人格存在吗?
不会吧,根本也没听说过。
况且……那并非人梧层次的问题,而是宛若变身的状态。
简直就像是——
人格已经完全抽离的模样。
看上去,有如空壳。
彷佛明亮的黑暗般,空洞虚无。
「…………」
要追上去吗,这念头掠过脑海,但随即又觉得太过深入似乎不安,便停下正准备跨出的步伐。
最糟的可能性,我并不是没有想到过。
说不定那是食人梦出梦,此刻正准备前往猎杀「目标物」木贺峰副教授与圆朽叶,毕竟在一楼的只有她们两人——
……然而。
纵使真的是这个最糟的可能情况,也与我无关。
我并没有挺身而出保护她们的理由。
假如我出面阻挠的话,出梦想必会毫不留情地杀了我吧。因为那是「杀手」的职责,想必他会遵循自己存在的理由,将我杀死。
更何况,出梦已经答应过我了。
在与我相关的地方,绝不会动手杀人。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破格的条件交换,毕竟我只要负责跟理澄那样可爱的女生做朋友就好。纵然问题堆积如山,但如果只是做做朋友而已,应该能够轻易避开那座山吧。虽然山就在那里,我也可以选择不去爬它啊。所以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这便是将不懂的东西置之不理的才能。
我爬上楼梯。
回到房间,打开房门,电灯已经关了。转头看向床铺,小姬正窝在棉被里蒙头大睡。时机点恰到好处。就算对方是小姬,我也不愿被看到自己的睡姿或睡容,否则会没办法熟睡,感觉很怪异。
我钻进自己的被窝里。真是累人的一天……啊,本来想要跟美衣子小姐联络,告诉她春日井小姐的事情,结果都忘光了。也罢,反正我也嫌麻烦。不管怎样,那个人应该可以平安无事地,徒步走回古董公寓吧。能够独自生存的人,只须独自一人就能够活得很好;无法独自生存的家伙,要是独自一个人就会活得很痛苦。尽管如此,如果非得这么做不可的话,那也必须这么做才行。
「睡吧。」
我闭上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看见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