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京区和丰岛区交界,有个十层楼高的新建办公大楼。正门直达大马路,有著彷若削去长形四角锥尖端的前卫造型,铺满玻璃的墙面直接反射春天的阳光,门口立有「欢迎承租」的看板。我手遮在眉头,遮挡阳光,仰望整座大搂。
『我们已经查到爱丽丝人在哪里了。』
昨天在平坂帮事务所集合开作战会议时,少校突然宣布:
『我分析过你给我的影片。环境音有车站的发车音乐,所以找起来很轻松。』
能不假思索地说「很轻松」,更是令人敬佩。
『所以我们就调查了少校标记的可能范围,发现这栋新大楼是登记在紫苑寺集团旗下的房地产公司名下。』阿哲学长接著说:『那房间也满新的,所以应该不会错。』
这就表示,当我将时间浪费在灰心丧志时,他们早就推进到足以触及爱丽丝的位置了。虽然每次都是如此,但仍旧让我深感自己的窝囊。
会主动请命做周边调查,也是为了填补自己的亏欠。
我花了十分钟绕行大楼外围一圏,观察各楼窗口,大大小小各层级出入口与地下停车场等设备,接下来是真正伤脑筋的部分。我必须详实调查爱丽丝是否真的在这里,被关在哪层楼的哪个房间,藉此立定作战计画。
不能躁进,这次调查只是为了编造一个能混进大楼的好掩护。我接近正门,用手机拍摄各楼导览板。这里有哪些公司也是重要的资讯。大部分楼层都是空的,所以空房间也相对地多,也许真的很适合用来囚禁一个小女孩──
「你已经来啦,还满快的嘛。」
这话让我吓得跳了起来。
回头一看,有个穿白袍的人从打开的自动门间走来。是紫苑寺萤一。
「啊……啊……」
我没想到会在这时撞见他,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只能仓皇后退。
既然这个人在这里出现,就表示爱丽丝真的是关在这栋大楼里?怎么办,少校和阿哲学长特地耗费心力帮我找出这个地方,我的行动却这么简单就败露了,这下他们一定会把爱丽丝移走。在我后脑杓被如此不断打转的想法烧得过热时,紫苑寺萤一稍稍侧首说:
「啊,有子不在这里。」
我吞吞口水,回看他的脸。
「你们是从影片的环境音分析出车站的发车音乐,才找来这里的吧?」
「……呃……啊……」
「我听说你们至少有这点技术,所以想实际测试看看,就把误导用的音讯混进影片里了。短短两天就找出正确答案,的确是不简单。」
我为之愕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在影片里混进假音讯?为了测试我们的技术……?
「不过,有子不是要你们别管她了吗?」
我用力握拳,甚至能听见骨节摩擦,指甲深陷皮肉的声音。冷静点,现在不是惊慌的时候。我们可是上了人家的钩,被活生生钓出来摊在手掌心啊,要反省以后再说。
「你想把爱丽丝怎么样?」
我尽可能地压住发抖的声音问。
「我怎么会告诉你呢?」
「别忘了我知道那天晚上医院出了什么事,你不怕我报警或向媒体爆料吗?」
紫苑寺萤一细叹一声:
「进去说吧,这不是能在大门口说的事。」
我跟著他进了门,服务台和电梯厅都没半个人,沿路都是大楼刚竣工的刺鼻气味。他带我来到一楼大厅以隔板围出的小角落,里头摆了组沙发。
「开始之前,我有一个要求。」
紫苑寺萤一在沙发坐下便这么说。
「……什么要求?」
「请先把你口袋里的录音机关了。」
我无法隐藏惊愕浮上脸庞,手轻轻按住短大衣胸前口袋中的凸起。
「别想太多,我并没有你那种异常敏锐的感官。你是来侦查,录音是当然的吧。」
我咬著唇将手探进口袋,掏出掌心大的录音笔置于桌上。
「手机也拿出来。」紫苑寺萤一立即补充,我便将手机摆在录音笔旁。
这家伙真是难缠得令人作呕。我作侦探助手至今,遭遇过各式各样的案件,对抗过形形色色的人,最令我厌恶的无疑是紫苑寺萤一。他将我们的伎俩摸得如此透彻,并玩弄于股掌之间。更危险的是,这还不是有敌意的行为。
而我们必须从这种男人的手里抢回爱丽丝,可是第一步棋就被他嗤之以鼻,被破坏得面目全非。
确定录音笔和手机都关闭电源后,紫苑寺萤一开口说:
「首先,你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那天晚上的事。」
我不同意也不反驳,静静听他说下去。
「更进一步地说,我们也有办法灭火。」
我当然也晓得,紫苑寺家的财力和权力足以封住警察和媒体的嘴。
「不过那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就这方面而言,你的威胁的确是个不错的谈判筹码,我就给你一点无关痛痒的消息吧。」
他干嘛没事就夸人啊。和这男人讲话,老让我觉得有支吸尘器抵在耳朵上,把我的精神不停吸出去。
「你问我,我想把有子怎么样吧?」紫苑寺萤一换边翘脚说:「不会怎么样。说得更精确一点,我只是想观察她,为她感动。」
我叹了口气。简直莫名其妙,对蜈蚣或蝎子讲解量子力学还比这有点建设性。
「有子是个特别的人类,存在本身就堪称是种奇迹,你懂吗?」
「不懂,全都听不懂。」
我刻意装疯卖傻,但紫苑寺萤一不加理踩,继续说:
「我从未见过那么耀眼,求知欲那么强烈的才智。直觉告诉我,她甚至能吞下整个宇宙,于是我给了她电脑。你可能会认为我是她的导师,事实上她的技术几乎全是自学。我只是拉开了窗帘,让她看看天空有多么宽广而已。」
我沉默不语,凝视眼镜后头那双无机的眼睛。所以你想说什么?
「过去这些年,我都在暗中观望著她一路茁壮。只要试著入侵她的电脑,我就能明白她成长了多少。可是,我更希望能将她留在身边,就近观察她如何编码或配置,这样我就能得到更多的感动了。」
我从这名叫紫苑寺萤一的男子身上,感受到「不寒而栗」、「不知所云」等具有强烈否定意味的普遍词语所无法形容的诡异气息。我对这时的他没有一点厌恶,反倒觉得像是欣赏著某种深海生物。
然而现在不是感性的时候,我非得探出爱丽丝人在哪里,现在怎么了不可。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可以插入疑问的缝隙后,我开口说:
「所以爱丽丝是在你的监视之下吗?」
「那当然。」
「请你放了她。」
紫苑寺萤一微微歪了头说:
「你这要求和先前的小要胁完全不是一个水准。你的优点就是在于不知天高地厚,但也必须对自己的极限有所自觉才行。」
这家伙到底是怎样,快被他烦死了。干嘛像个家教那样,一下子夸奖又一下训话啊?
「还有就是,我并没有囚禁有子。」
我瞪视他的嘴角,以免漏看从他言语接缝间渗出的一点一滴。
「我只是把她藏起来了。房间当然是上了锁,不过那主要是为了防止外人入侵。尽管会长奇迹似的保住了一命,来日也不多了。在这样的状况下,有子的立场十分危险。尤其是我的爷爷希望有子永远保持沉默,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
「你说你的爷爷?」
我想不通。他的爷爷──会长的胞弟紫苑寺干嗣,现在不是所有遗产的继承人吗?
「他还要爱丽丝怎么样?依法来说,遗产不是全都归他所有了吗?」
紫苑寺抿起嘴,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是在考虑能透露到什么地步吧。当我开始紧张时,他总算开了口。
「当晚光纪叔叔刚断气时,有一份文件直接摆在他床边。虽然第一个赶到的爷爷立刻把它处理掉,但犯人肯定也看到了。」
「那是什么文件?」
「别知道的好,你也不想知道后,被他收拾掉吧?有子就是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你说收拾……这到底是怎样,现在是什么情况?」
紫苑寺萤一视线低垂,几近自呓地说:
「你仍对紫苑寺家的疯狂一无所知,不过那样比较幸福就是了。」
紫苑寺家的疯狂?在遗产继承关系上,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不──想这个也没用。这个人决定不说的事,就是死也不会泄露半个字,现在最重要的是套出爱丽丝的状况。
「你说你是保护爱丽丝不被爷爷伤害,可是那样和囚禁她没两样吧?」
「我给有子的通讯及开发环境,和她在那间侦探事务所时几乎一模一样。只要她愿意,随时都可以破解我设下的障碍和你联络,说出她的位置,甚至开锁出去。」
我紧抿著唇。
因为她不愿意,所以不回来,自愿留在牢笼里。
你的骇客技术不是比爱丽丝高明吗?我看她是想破解而破不了吧?但质疑这种事没意义,该问的还很多。
「……茉梨小姐现在怎么样?从那天之后我就联络不上她,你们也把她怎么了吗?」
「茉梨都是留在医院看护会长。因为她和有子一样,很得会长宠爱。」
她从那天就在医院待到现在?
「那不就等于是关在医院里吗?」
紫苑寺萤一轻轻耸肩。
「你要这么说其实也不算错。对外的说法,是心力交瘁而住院了。因为她和有子不同,是个事务繁忙的公众人物。」
那么,爱丽丝会自愿受囚,该不会是姊姊在你们手上的缘故吧?我虽这么想,但说不出口。
「……你们这样藏东藏西,是要怎么解决爱丽丝她父亲过世的问题?」
「这不是你能过问的事。」
这部分果然是禁地啊,毕竟是牵扯到违法行为的事,有被我拿来要胁的危险性。不过这倒是不难猜,他们多半会用医疗疏失来处理。
再试著摇他一把好了。我心想。
「人不是爱丽丝杀的。」
结果紫苑寺萤一的脸色丝毫未改:
「那又怎么样?」
语气不带嘲讽,真的是在质疑「假如凶手不是爱丽丝,又有何不同」。
「无论是不是有子所杀,对我来说没有分别。只要能把有子留在我身边,不管那是谎言还是妄想,我都无所谓。」
我闭上嘴站起身,看来和他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但才一走向大楼门口,紫苑寺萤一就从背后叫住我。
「什么事?」我驻足转身。
「有子平常都吃什么?」
「……啊?」
我不只发出怪声,还为这突如其来的私密问题有点头晕。
「我根据调查结果,给了她Dr. Pepper和去掉面和肉的拉面,面的口味还是模仿那个叫『花丸』的拉面店做的,可是她一口也不吃。」
我眨了眨眼回答:
「……呃,大概是因为她食量本来就很小吧。」
「已经是第三天了,她一滴水也没喝。」
连Dr. Pepper都没喝?这就怪了。
「她现在很衰弱。她原本就是体质虚弱的人,这样……」
我倒抽了口气,逼到紫苑寺萤一面前大喊:
「医生都在做什么!」
「她拒绝打点滴。难道你要我把她绑得一根指头也动不了?」
「也……也不是,可是……这是怎样?连水都不喝?」
「说不定,她说的『赎罪』指的就是这个。她在寄给你的影片里提过这件事吧?」
慢性──自杀?
回神时,我发现手已经用力揪住紫苑寺萤一的白袍衣领。
「现在就把爱丽丝还给我!」
他眯起眼镜底下,充满哀怜的眼睛:
「别让我说太多次,你没有立场要求任何事。」
「爱丽丝死了也无所谓吗!」
「对。」
「……你──」
紫苑寺萤一拨开我的手说:
「假如她选择死亡,也是有子那美丽人生的一部分。」
我哑口无言,就连愤怒也骤然溃散、挥发。
「再说,就算我放人,她也不见得就会改变心意。我会静静看著她枯萎、凋零,直到最后一刻为止。」
他疯了,脑子根本不正常。就某方面而言,他和爱丽丝同类。我将紫苑寺萤一推回沙发就往大门跑,滚烫的脑浆彷佛就要汩汩从耳中涌出。
*
那天晚上在「花丸拉面店」后门前开作战会议时,少校从一开始就是意志消沉,嘴里念念有词,完全没帮助。
「竟然被假音讯骗了……」
窃听和音讯解析可是少校专攻中的专攻,甚至还认识自卫队的声纳操作员。被对方在这里摆了一道,似乎令他大受打击。
然而现在顾不了他。阿哲学长、宏哥和我都板著脸,眼瞪木台,讨论该怎么抢回爱丽丝。
「总之我们没多少时间,只有强攻或胁迫两条路能选。」
学长低声说道,我也点头同意。现在已经不能想著全身而退了。
「听你说来,囚禁爱丽丝是那个萤一自己的意思吧?」
宏哥神经质地指尖不停点著膝盖问。
「大概是吧,因为听他说,那是为了不让家里其他人找到爱丽丝。」
听了我的回答,学长抱胸低吟:
「凭这点是还有机会挑出可能的地点……可是他自己也是IT公司的大老板吧,不晓得有几间大楼。」
「我看紫苑寺萤一就是个对爱丽丝有偏执的变态吧?既然他想就近观察,一定不会离她太远。」宏哥指出这点。
「说得也是。说不定他根本不会拐弯抹角,把爱丽丝直接关在自己家或自己公司里。那我就从房地产公司的资讯网找找看吧。」
学长站起身,一脚踹开茫然自失的少校的脚说:
「你还要睡到什么时候,还不去跟监和窃听目标?他很可能会定时去爱丽丝那里啊。」
「是!」
少校的双眼恢复生气,戴上护目镜跳了起来。
「偷拍和跟监!偷拍和跟监是我的任务!见敌必杀!见敌必杀!」「别乱杀,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了楼间小巷。微笑著挥手送别的宏哥,也在脚步声消失时再次沉下脸。
「也要尽可能试探出能逼他妥协的界线才行。」
并如此低语。
紫苑寺萤一这个人,价值观有著根本性的扭曲。但思路仍符合道理逻辑,懂得衡量损益。换言之,胁迫是有效的。只要找到更具分量的胁迫材料,他或许就会释放爱丽丝。
「幸亏──或许不适合这样说吧,总之爱丽丝家里多半有一大堆见不得人的事,往那里查起来,说不定能挖到宝。」
「也对。第四代之前好像对那间医院做了点调查,所以我也拜托他继续深入了。」
「那我就去查爱丽丝的妈妈吧。既然是银座的酒店小姐,应该有不少脉络可循,只是时间已经二十多年了……」
宏哥也站了起来,走到外头的巷弄。不久,汽车排气声逐渐远去,只剩我一个留在原地。我看著大家传来的简讯,对时间是否真的够用感到茫然。再说,救出爱丽丝之后,事情就会结束吗?紫苑寺萤一说过,放人并不代表爱丽丝就会改变心意──
我将脸埋进双掌之中。
她为何寻死?脑筋打结了吗?什么逾越了侦探的界线?这有什么大不了,没有任何事比活下去更重要吧?
这样的想法在虚无感中回响,有如反过来嘲笑我一般。
因为我至今,其实见过许多人找到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事物。这本身没有对错可言,也没有幸与不幸,只不过是表示人类进化过头,想得太多的证据。
爱丽丝已经作了决定,所以这是我的问题。而我希望爱丽丝继续活下去,在我身旁喜怒哀乐,把我当白痴耍。
「……藤岛?」
后门敞开,彩夏穿著黑色围裙探出头来。晚间的营业时间要到啦?
「要吃员工餐吗?」
彩夏端来的盘子上有四个饭团。我摇摇头。
「不好意思,我不太饿。」
「这样啊。」
彩夏坐到我对面用旧轮胎叠成的位子,吃起饭团,不时抬眼偷瞄我。吞下第三个后,她底定心意开口问:
「……有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事?」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真要说起来是没有,就连我也无法对现况提供任何助益。若有侦探团三个前辈或第四代那样的技术或管道,还能想点办法,但我和彩夏都只是高中生。
不过我觉得,在这时候哄骗或含糊敷衍她,反而更伤人。
「目前是没有。」
我尽可能注意语气,不想让她觉得冷漠,结果还是搞砸了。彩夏心肠真的很好,仍笑著点点头,让我心生愧疚。
「等爱丽丝回来以后──」
我话讲到一半都岔了气。未来的情景……实在难以想像。
「就有很多事要请你帮忙了。听说她现在不吃不喝,回来以后,一定要逼她吃点东西。」
「……嗯,就是说啊。而且,她大概也没有保养头发吧。」
「对喔,我想也是。不知道她有没有洗澡。」
我的心已经没那么紧绷,可以这样开点玩笑了。彩夏应该也从宏哥那里详细听说爱丽丝的处境,但她依然坚强,站稳日常的脚步。
一这么想,我就有点食欲了。
「我还是吃一个饭团好了,可以吗?」
彩夏笑著将盘子递到我面前。
我一面咀嚼咸香的米饭,一面想著爱丽丝。她的「家」究竟在哪里?是缠绕陈年血腥的紫苑寺家,还是那所整洁但死气沉沉的医院,抑或是我们所在的这间拉面店呢?
*
翌日,我一早就到平坂帮事务所。第四代传简讯通知我,他在那所医院查到新消息了。
「辛苦了!」「大哥,您辛苦了!」
一过铁门,一群黑T恤人就对著我行九十度大礼。我简单应个两声,冲进仓库,见到第四代坐在阴暗房间里,脸上映著笔电的萤幕光。
「你说简讯写不下,所以是很大条的吗?」我坐到床上便问。
「不只这样。」第四代唇角一斜:「紫苑寺萤一不是爱丽丝的师父吗?能偷看我们的简讯也不奇怪。你不想让他知道手上有什么牌吧?」
「对……对喔,差点忘了……就是说啊。」
「我也给阿哲他们传过话了。」
「真的是各方面都很对不起……」
醒一醒啊。我责骂自己。我怎么能没注意到这种事,没技术又没脑子就等于累赘啊。
「我去找待过那间医院的医生稍微吓唬一下,结果打听到一个满有趣的消息。爱丽丝她爸──紫苑寺光纪,也是在那里出生。」
「……喔。所以是……哪里有趣?」
「虽然现在是大医院,但当年只是间破烂的乡下诊所,紫苑寺家不会把千金小姐交给他们才对。」
对了,他们是在爱丽丝出生之前获得设备投资,才突然变成大医院的嘛。
「看来那间医院的所有人和紫苑寺光严是从年轻时就认识的道上朋友,是个专门接脏工作的黑道医生。」
「呃,所以紫苑寺光纪的身世也是不太能让外人知道的事喽?」
第四代点点头。
「光纪出生当时,他母亲──紫苑寺照美好像还没结婚。」
「……以一个大家闺秀来说,的确是很大的问题呢。」
「不只这样,光纪的父亲也不晓得是谁。」
我一时抓不到重点,愣著眨了眨眼。第四代重重压低声音,继续说:
「听好,接下来的单纯是我的推测。以一个父亲来路不明的孩子来说,你不觉得紫苑寺光纪的待遇好到太夸张了吗?」
「……听你这么说……的确是这样。」
当家将他视作继承人,甚至收为养子,还铺好将所有遗产都交给他的路。这在重视血缘关系的紫苑寺家中,十分反常。
这让我想到某种可能。血缘关系……?
我为自己的想像打了个寒颤。不会吧?
第四代似乎是见到我脸色僵硬,淡淡地说:
「这完全是推测。我想紫苑寺光严就是他的父亲。」
「也就是……兄妹乱伦。」
「不会吧」的想法,在回看第四代透出沉静光芒的双眼时立刻冻结,被「不无可能」代换。回想至今查知的种种,以及在医院从紫苑寺家族中感到诡异气质后,更几乎转变成确信。
紫苑寺家浓烈血脉的结晶。
兄妹间产下的不义之子──那便是紫苑寺光纪。
当家光严将光纪当亲生儿子一样疼爱,甚至要将全部的财产交给他继承。若两人本来就是亲生父子,光严所做的一切就全有了合理解释。
「可是……还没有证据吧?」
「拿来吓唬人就够了,只要能钓出一点消息就算赚到。如果我猜得没错,知道这个秘密的应该不只是当事人才对。」
「大概……是这样吧。」
暧味回答之余,我拚命转动脑筋。突然蹦出来的假设太过震撼,使我反应不来。倘若紫苑寺光纪真的是会长光严的亲生儿子,又能造成什么影响?
第四代仍以冷静口吻说:
「一旦事情曝光,第一个出问题的就是继承权。目前光纪是光严的『外甥』,遗产不会因为他的死而转到他女儿手上。但若是『儿子』,情况就不同了。」
「这样啊,就是爱丽丝和茉梨小姐可以继承喽?」
「才不是可以继承那么简单,而是会长他弟弟原本能继承的份会全部归零,由两个孙女对分。而且光严还活著吧,还有机会认孙女。」
那对于现在的紫苑寺家,可是核弹级的秘密。
「爱丽丝她姊姊不是在照顾光严吗?那正好。只要老头子一醒来就让他认亲,遗产就是爱丽丝跟她姊姊一人一半了。」
「不好吧,爱丽丝和茉梨小姐不是都不想继承吗?」
「你傻了吗?又不会真的那么做。只是要拿来威胁紫苑寺家的人,说一旦公开就会发生这种事啦。」
啊,是喔,原来是这个意思。
「可是啊……」第四代又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如果那是事实,风险也相对地大。毕竟背后牵扯到一笔天文数字。」
我吞下苦涩的唾液。他的意思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即遭到灭口。
这时我才惊觉紫苑寺萤一说的就是这件事。紫苑寺光纪遭到谋害时,病房里有份文件,那会不会就是他与会长光严具亲子关系的证明呢?而爱丽丝也知道了这个对原本能独吞所有财产的紫苑寺干嗣而言最致命的秘密。
因以──要让爱丽丝永远沉默?
紫苑寺光纪仍在世时,紫苑寺干嗣曾说与其全数落到外戚手上,不如给爱丽丝继承。然而自己一有机会得到一切,就打算消灭发现了真相的爱丽丝。
血缘与欲望的污浊螺旋,使我一阵作呕。
紫苑寺家的疯狂──
拿这要胁他们换回爱丽丝,未免太过危险。
「如果有需要,交给我来谈。」
「咦……不……不好吧,我怎么能让你做这么危险的事。」
「让你来做更不好,一副老实样。」
我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来。
这个秘密真的有用吗?藏匿爱丽丝的不是干嗣,是萤一。将爷爷能得到的遗产和爱丽丝摆在一个天秤上时,萤一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爱丽丝吗?
不然就乾脆不要胁,直接公开怎么样?紫苑寺光纪是会长光严的亲生儿子这事假如摊在阳光底下──只封爱丽丝的口也没用了吧,必须藏起她的原因也跟著没了。
不,或许藏她的原因是没了,但也不足以构成放人的理由。因为那对紫苑寺萤一个人来说,丝毫没造成伤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解的部分太多,无从立定方向。
「谢谢你帮我这么多,我再回去想一想。」我这么说之后站了起来。
「所以最后决定怎么样!」
「什么时候要去哪里火拚啊!」
「这次要教训什么人啊!」
一和第四代走出仓库,整群的大猩猩就围住我们七嘴八舌问个不停,吓得我连连后退,撞上背后的第四代。回头偷瞄他的反应,他却冷眼丢下一句:「你自己解决。」伤脑筋,行动方向什么的都还没决定啊。
「那个,需要大家帮忙的事──」
「我们都愿意为爱丽丝大姊拚命!」
电线杆一眼杀气地说:
「我们很笨,听不懂复杂的事,可是什么都愿意做!」
石头男也满眼血丝地附和:
「大姊平常照顾我们那么多,可是我们都还没得报恩啊!」
「要做什么尽管说,我们不会让大哥失望!」
「为了大姊,我们什么都做!」
我原想哄哄他们就伺机逃跑,话却哽在喉头,使我愣在二十多道视线中央。腹部深处忽然有股温度。我咬著发抖的唇,将泛滥边缘的情绪推回肺里,好不容易捏出个形状才吐出来:
「……我很快就会立好作战计画,到时候也会需要大家帮忙。拜托大家助我一臂之力。」
「──遵命!」
「遵命!」
帮众们纷纷附和。
离开事务所后,我跨上脚踏车,仰望花团簇簇的微阴天空,踩动踏板。在迎面的风中,体内那团热度加倍明确。
我对应在这片天空下某处的爱丽丝,喊出我的心声。
这里有好多人在等你,大家都很关心你啊。这个城镇才是你的家,不是吗?
如果你忘了,或是试图遗忘──我绝对要让你想起来。
*
宏哥的调查出师不利。最大的障碍是,我们不晓得爱丽丝的母亲何名何姓。现在懊悔地想著早该问爱丽丝或茉梨小姐也来不及了,又不能打电话问紫苑寺萤一(他或许会很爽快地说出来,但也会暴露我们的意图),宏哥只好向他在银座的朋友一个个碰运气。而且简讯有被骇的顾虑,只能打电话或当面询问。
因此他过了中午回到「花丸拉面店」时,几乎要累垮了。
「我整晚没睡。好久没有走那么多路了,可惜全部扑空。」
宏哥疲惫地这么说,并灌完宝特瓶里的水。
「她妈妈当酒店小姐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吧?当年她工作的店都不晓得在不在呢……照这种速度,恐怕来不及找到。就算找到了,也不一定能问到有用的情报。」
「你是说,放弃她妈妈这条线……比较好吗?」
宏哥无力地点头,我俯首整理思绪。
我们需要任何能从紫苑寺萤一手上夺得主导权的武器。尽管靠第四代的帮忙弄到了一张牌,可是不够牢靠。紫苑寺光纪是乱伦产物这点总归是推测,没有实证,又不晓得这种秘密能造成多大的伤害。他只要说句「随你们去公开」就玩完了,需要更强的把柄。从医院那场紫苑寺家宗亲会上他们的对话,听得出爱丽丝之母的死因的确非常可疑。往这里挖下去,搞不好也能对紫苑寺家遭成致命伤。
不过我们实在没有时间。在我如此盘算时,爱丽丝很可能已经倒下了。
「如果有谁和爱丽丝的妈妈有直接关联,事情就好办了……」
和爱丽丝的妈妈有直接关连。紫苑寺家、银座高级俱乐部──
「──啊……」
我吐出的声音让宏哥抬起头:
「怎么了?」
「有……说不定真的有。」
我从口袋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没错,其中应该有个银座某倶乐部的妈妈桑,是哪个号码呢?
「鸣海,你认识这种人啊?」宏哥睁圆了眼。
「就是吾郎先生的女人啊。」
宏哥愣了一拍才「啊啊!」地恍然大悟。
茉梨小姐提过,紫苑寺光纪是在吾郎大师带他去的倶乐部里,认识了日后成为其情妇的女子。像吾郎大师那种人,不可能没对那店里的小姐下手。最后,我在手机里找到了分送吾郎大师的遗物时所记下的十三名女子的号码,这里头可能有人认识爱丽丝的母亲。
由于我当然早就不记得这些名字属于什么样的人,只能一个一个问,真是令人胃痛的作业。
到了第六人──
「……对,没错。吾郎先生曾带他的外甥──咦?真的吗?是的……对……对,没错没错没错!……呃,所以……那个,喔,这样啊。能这样最好。」
结束通话后,我对宏哥竖起大拇指:
「我现在去银座一趟。」
迈步奔跑的我背后,传来宏哥叹息交掺的嘟哝:
「原来鸣海的吃软饭功力已经超越我啦……」
她可不是我的女人喔。
我是生平第一次踏进银座的高级倶乐部。
出了电梯,正前方的门边吊了个煤气灯造型的小看板,写著店名「佐和」。现在还没营业,店里灯只开了一角,精美的大花瓶也没插上任何花朵。我被带到最里头的位置,在白色的真皮沙发坐下,闪耀的水晶吊灯和纯白古典钢琴让人刺眼。待不惯这种地方的我,怎么坐都坐不直。
「藤岛先生,欢迎莅临小店。」
妈妈桑佐和小姐年约五十,那身华美的樱色和服与她相当搭配。她将斟了冰凉姜汁汽水的玻璃杯置于我面前,自己坐到同桌九十度的位置。
「前阵子真是劳您费心了。」佐和小姐对我鞠躬,我也惶恐地回礼。她指的是分遗物的事吧。由于那场葬礼是我们帮吾郎大师演的戏,我感到相当心虚。
「不好意思,跑到你店里来。」
「请别放在心上,让您看见店里准备不周的样子,我才过意不去呢。不过您要谈的似乎是急事,我又一时想不到其他能够安心说话的地方,也只好委屈您了。其他员工都还没上班,请尽管放心。」
不负高级俱乐部经营者之名的待客方式,使我的罪恶感更加深重。
「想必是出了不得了的事吧?藤岛先生您和吾郎先生一样有种危险的气息。这样的男人,是女人最舍不得放手的哟。」
「这……这样啊。」
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我,决定直捣正题:
「那个,你说你也认识紫苑寺光纪?」
「是的……您是想问蓝子的事吧?」
濑户蓝子──就是茉梨小姐与爱丽丝母亲的名字。
「请问,我是不是别知道您为何需要打听蓝子的过去比较好呢?」
罪恶感濒临极限的我,垂下眼说:
「真的很抱歉。呃,那个……我现在和紫苑寺家的人有点小问题,要解决这件事,非得先知道蓝子小姐过去出了什么事才行……详细情况,我真的不能明说。」
「没关系。」佐和小姐微笑道:「您毕竟是吾郎先生的徒弟,我相信您。」
虽然我有很多「我才不是他的徒弟」或「那种人的徒弟更不能信吧」之类的话想说,但还是用力吞了回去。
「佐和小姐和蓝子小姐以前是同事吗?」
「是的。那是我出来开店之前,大概有三十年了吧。好怀念啊。」
佐和小姐过去也是酒店小姐,同样在银座的倶乐部工作(那间店好像已经不在了)。濑户蓝子年纪比佐和小姐小了一轮,情绪上偶有不稳定的时候,常找佐和小姐谈心。
「蓝子和紫苑寺光纪在一起以后没多久就辞了工作,不过我们还是朋友,偶尔会联络,一个月大概约出来吃一顿饭吧。对了对了,她女儿茉梨小姐还小的时候,我也见几次。现在已经是大明星啦……」
佐和小姐目光感慨地说。
「如果蓝子还在世,一定很为她骄傲吧。她常常说,她的梦想是拥有自己的服装品牌呢。」
濑户蓝子是否也对自己年幼的女儿聊过自己的梦想,所以茉梨小姐才会代死于非命的母亲完成梦想,跃上世界舞台呢?
心里忽然阵阵刺痛。接下来,我的一双脏手不得不探进死者的回忆,挖出能够要胁紫苑寺家的材料。
「那个,蓝子小姐她……有提过光纪先生的事吗?」
「大多是抱怨──蓝子是没说过他们感情不好。不过看样子,光纪先生每个礼拜都到他们的公寓去不是为了看她,而是女儿茉梨小姐,所以对我发了不少牢骚。」佐和小姐笑了笑:「居然嫉妒起自己女儿来了。」
嫉妒自己的女儿啊。想到茉梨小姐忆起父亲时,回到童年欢乐时光般的那个神情,使我五味杂陈。
「后来,紫苑寺家发现她和光纪先生的关系了吧?」
佐和小姐脸色一沉:
「人家是有妇之夫,这也是迟早的事。」
「听说她还被带到紫苑寺家去?」
「是的。蓝子被请去他们府上谈判,结果茉梨小姐从此被他们带走,还改姓紫苑寺……好像是爷爷还是哪一位下的令。」
「后来光纪先生还有去蓝子小姐的公寓吗?」
「怎么可能。」佐和小姐表情像是我问了个傻问题。「他们逼蓝子再也不准见光纪先生。那时候的她真的好樵悴,我看了都于心不忍。那位太太和其他亲戚好像对她讲了很重的话。」
果然是这样。
和爱丽丝在医院时兴起的疑问又浮上心头。应已被紫苑寺家亲手拆散的紫苑寺光纪与其情妇,为何能生下第二个孩子,而且还是在紫苑寺家大力资助下出生?
爱丽丝说她已经把真相几乎都推测出来了,但我终究不敢问她的答案。茉梨小姐是怎么谈论爱丽丝的身世?回想起来,好像每次都是含糊带过。
「茉梨小姐还有个妹妹,大概差了十岁。」
听我这么说,佐和小姐讶异地睁大眼睛:
「……您说什么?」
「所以我才会以为蓝子小姐和光纪先生的关系没有因为曝光而结束。可是刚刚听你那么说,事情好像不是这样。会不会是假装分开,私底下还是继续偷偷见面?」
「这是……不可能的。」
佐和小姐眼带疑惑地说:
「蓝子常对我说,他们连女儿都不让她见。曾有一次,茉梨小姐离家出走来看蓝子,还住了一晚。结果紫苑寺家的人很快就来逮人,当时好像还对她撂下狠话,说假如茉梨小姐再敢逃家,就要蓝子永远离开东京等。」
说到这里,佐和小姐取出手帕掩住嘴边:
「……我想她就是在那之后,做了那种傻事……」
「……她是……自杀的吧?」
佐和小姐微微点头,难过地说:「怎么不多跟我谈一谈呢……」
茉梨小姐说,她母亲是被紫苑寺家杀死的。
「很抱歉让你想起这么痛苦的事。可是那个,我有一件事一定要问清楚才行。蓝子小姐是几年前过世的?」
「这……是几年前呢……」
佐和小姐两眼泛著光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
「对了,我想起来了。蓝子说过他女儿来她那儿过夜时刚上小学,跟她聊了很多学校的事。茉梨小姐现在几岁啦……二十六七吧?也就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思考的齿轮,在脑里某个角落发出「喀滋」的声响。
奇怪,数字兜不上。
濑户蓝子生下爱丽丝之前就死了?
茉梨小姐说了谎?对于自己的身世,爱丽丝也被蒙在鼓里吗?
一股寒气从两手凉上了身。那么爱丽丝究竟是谁生的?
「她的妹妹……真的是蓝子的孩子吗?」
佐和小姐问道。我盯著桌缘摇摇头:
「……虽然我是这么说……但是事情……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这么说来,她也不是太太的孩子?」
爱丽丝会是紫苑寺光纪的夫人──恭香所生的吗?
就某方面是合理的。尽管蓝子怀的是嫡子的孩子,砸下重金替医院添购最尖端的设备来为一个做过酒店小姐的情妇接生实在不合情理。若是正室所生,这点就说得通了。
但这会产生另一个疑问。若爱丽丝是正室的孩子,又何必遮遮掩掩?
我想起茉梨小姐的话──紫苑寺光纪不愿继承紫苑寺家的家业。一旦生了继承人,就更难拒绝光严会长要收他为养子,让他继承家业的事了。难道他是拿情妇的孩子假装是正室所生?……哪有可能,怎么说都不可能。就算紫苑寺光纪真有过这种想法,也需要妻子恭香的协助才能瞒天过海,而她绝对不会答应。
对了,那天有人说紫苑寺恭香还在发现丈夫不忠后搬回娘家,没回过紫苑寺家。既然和丈夫就此分居,不太可能怀他的小孩。
所以爱丽丝真的不是濑户蓝子的孩子吗?可是她和茉梨小姐一个样,不太像是同父异母。
「佐和小姐,请问你……那个,就是,见过蓝子小姐的遗体吗?」
这问题或许真的太违背常理,佐和小姐表情僵了一下又随即放松下来,摇摇头说:
「没有,只是听说而已。她连葬礼也没有办。」
连葬礼也没办?这么一来──
假如濑户蓝子根本没死──至少在生下爱丽丝之前都还活著──又会是什么状况?蓝子为了继续与紫苑寺光纪私通而诈死,结果又怀了胎,而且是难产。只好放弃隐瞒,动用紫苑寺家的力量保住女儿。
前因后果乍看之下是通了,但深入想想,还是有所矛盾。一个人想装死──我实际上也替人处理过这种事,所以明白个中难处。这非常地耗时耗力,除非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否则极不值得。为了维持婚外情而装死,绝对是得不偿失。再说濑户蓝子是自杀,警方一定会对真正死因多少做个调查,对装死是自找麻烦。
搞不懂,中间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确信爱丽丝之母的死中仍有些秘密,且是个意料外的秘密。我用拇指揉揉开始发疼的太阳穴。男女、欲望、爱恨纠缠不清,找不到解套的头绪。
「员工差不多要来上班了。」佐和小姐抱歉地说。
「啊,这样啊,不好意思。」
我起身时一阵晕眩,扶住桌子才没跌倒。
「今天真的很感谢你的帮助。你告诉了我那么多,我却什么都不能说,真是抱歉。」
「别这么说,很高兴能帮上您的忙。」
离开「佐和」倶乐部所在的大楼时,夕阳业已西斜,马罗尼尔路上大小店家的灯光与街灯绚烂地照在熙攘的人车上。四月初的晚风仍有寒意,我拉起夹克前襟,往地铁站迈进。
回到「花丸拉面店」时,没人在后门等我。晚间的营业时间就要到了,明老板和彩夏在厨房忙著张罗。无事可做的我在旧轮胎堆起的座位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起身走上逃生梯。
这阵子扭动侦探事务所门把时,我总会不禁想像一开门,爱丽丝就嚷嚷著丢空罐过来,并怒冲冲地下床责骂我没按门铃。然而现实中,迎我进房的只有被冷气吹凉的虚脱感。里头没有任何人,只听得见冰箱的细微运作声。
我往床上坐下,等待脑中如漩涡般的黏稠物质冷却、沉淀。
这一趟──算是有收获吗?
我查到了一个紫苑寺家总动员企图掩藏的新事实。爱丽丝的诞生与其母亲的死之间,缺了一块拼图。真相及隐瞒的原因皆仍不明,而且茉梨小姐也是帮凶之一。她是否也受到紫苑寺家的欺骗?我试著回想她对我说过的一字一句。记忆已相当混浊,能想起的全是佐和小姐与我前不久的交谈,以及在医院和爱丽丝最后的对话。
也许我不需要看清真相,先砸下目前得知的一切,看紫苑寺萤一怎么接招算了。假装我已经全都摸透,手牌一张一张出,让他以为我藏了颗致命的炸弹就好,没必要掌握真相。
不过,对方可是那个紫苑寺萤一,实际有效的手牌一定比我们还多,大概两三下就会被他戳破了吧?
受不了,脑子里一团乱。睡个一觉好了,今天跑了好多地方,身体好重。
但一想到在我空耗时间时,爱丽丝的生命正一点一滴地削弱,我就怎么也无法成眠。明明累得全身疲软,却不敢阖眼。
于是我翻过身,仰躺下来。
以不同的角度,观察那侦探平时栖身的场所,只有她看过的景物。
爱丽丝,你为什么情愿那么做?告诉我啊。如果紫苑寺萤一说的是实话,你的电脑环境真的能够上网,就用你全知无能的指头将那家伙的狗屁防护劈哩啪啦地扯个破烂,游进网海拨响我的手机啊。我好想和你说话,听你的声音,看看你的脸……好想再见你一面。
忽然间,我抬起了眼。
毫无少女情怀的钢架上,紧密排列的各式机器间,有个水蓝色的东西。
是书背。
我起身上前,查看那从未发现的书。在这一刻,因爱丽丝的离去使我得以首度坐上她的专用座位时,我才发现棚架后头塞了好几本口袋书。
抽出来一看,是早川SF系列出品的书。
《离乡一〇〇〇〇光年》
《注定的爱,注定的死》
《这是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
每本都是小詹姆士‧提普奇的著作。
是她父亲送她的书吗?每本都相当陈旧,切口部位有些咖啡渍般的变色。我随手翻了几页,发现《这是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最后面有一页被撕下了。那是后记的第一页,也是爱丽丝藏在熊宝宝丝带底下给我的最后一段留言。见到那一页当时的痛楚又涌上心头,我躺回冰冷的床上,将书盖在胸口。
读完这些书,会让我更理解爱丽丝的想法吗?
我试著拿起另一本,但怎么也提不起力气,培养不出心情读这些故事,只能漫无目的地姑且翻翻后记。
翻到第四本《来自十方天外》的译者后记时,有句话在我心中激起了一点震荡。我还不晓得那是什么,将它重读了一遍。作者小詹姆士‧提普奇,即爱丽丝‧薛尔顿的生平简介和各短篇的解说,对现在的我本该是不具任何意义,但我仍将它翻了三遍。
然后我终于懂了,并阖上书猛然坐起。
一切都串起来了。
每一个疑点如今都是那么地清澄透明,在地平线上燃起炽烈闪光,灼烧我的双眼,亢奋与心痛同时挤迫著我的胸腔。
所以──才会这样吗?
所以她才会选择那个,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吗?
我这才明白,她是真的别无他法,而我也同样一筹莫展。如此一大捧的血腥真相,全都得埋进地底下才行。短短几个小时前,我还满脑子想著「只要是能够拿来要胁紫苑寺家的,全都要挖出来」,现在却打从心底感到可耻。
爱丽丝,坐上你的位置后,我总算也能感受到,你从每一个案件的真相中嚼出的那份心寒。每挖开一个墓,你心里也会为死者淌血吧。我还老是当著你的面,说希望能替你分担那种痛苦,就算是百分之几也好,实在天真得可以。我真是个傲慢的蠢材,这种感觉怎么可能分给别人呢?只能自己抱著两条腿缩身发抖,咬牙忍耐。
在从头灌下的冷风中,我注视著双手,将僵硬的手指伸直、握起,再伸直。
那我该怎么办?
思绪在颅骨中回响。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答案早已明摆在眼前。到头来我依然不是侦探的料,只能当个诈骗专家。往事实裹上层层污泥与石灰,再烙个印子涂满金粉,塑造成众人所见的真实,就这么多。
跟你拚了。
我跳下床离开房间,上锁时不经意地抬起眼,见到那刻上可爱字体的铭板。
NEET侦探事务所
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这是唯一值得一试的办法。(It's the only NEET thing to do.)
是这样的吗?
那当然,因为我也只拥有这唯一的人生啊。
走下逃生梯时,我看见四个聚在后门前的头顶。他们似乎是听见我的脚步声,一个接一个抬起头来。见到的,是阿哲学长晒得黝黑的精悍面孔,少校以护目镜掩盖狡猾与稚气的脸庞,宏哥那即使疲惫也不改轻柔微笑的玉貌,以及第四代兼具凶暴狼心与商贾算计的眉宇。
「我们大致掌握到爱丽丝的所在地了。」
阿哲学长说道。我在第四代和宏哥之间的空位坐下。
「果然是他的公司,就是Aster tataricus的那栋大楼,少校昨天看到有医生出入。虽然一天的时间还不够确定,不过房地产公司那边有人说他们三天前送了个大货物上去,其中一件怎么看都是大尺码双人床,八成就是了。」
四人互相点点头,朝我瞥来。少校接下去说:
「只是不晓得她在几楼。那边还有其他公司,没办法派驻太多警卫。如果平坂帮总动员一口气彻查每一层楼,说不定马上就找到了。」
「要是锁起来了,我们出再多人也没用吧。」第四代的反驳使我想起Aster tataricus社长室的严密门锁。若他关爱丽丝的地方也装了那种层级的保全装置,找再多人来搜也只能举手投降。
「你怎么说,如果再多贴一点合理的数字──」第四代低声说:「我是不太喜欢,不过要我们用最恶劣的手段以也行。」
「绑架紫苑寺萤一本身──拷问爱丽丝的位置吗?」阿哲学长也压下声音。
「没错。」
「不行啦。」宏哥也说:「之后怎么办啊?人家可是有钱又有权耶,大可把我们都弄进牢里再轻轻松松带爱丽丝回去,这样就什么都完了。」
「负责进去蹲的,当然是我们的人。」
「真的不好啦,第四代的想法真的很黑道耶。」
「我当然也知道最好是抓住他的把柄,让他以后不敢乱来。不能直接冲进他公司里找点把柄吗?如果找到他囚禁爱丽丝的证据,就可以拿来用了。」
阿哲学长摇摇头:
「如果那样行得通,我早就把爱丽丝救出来了。那栋大楼每层用的都是最新的保全系统,硬得跟什么一样,根本没办法硬来。如果有爱丽丝在,说不定还能骇进去搞鬼……」
「那阿宏有找到能用的吗?」
宏哥丧气地摇头回答第四代。
「什么都没有。我这次真的有够没用。鸣海呢?你不是去银座吗,有找到可以威胁他的把柄了吗?」
「这……这个……」
先含糊应话的我,吐舌润润嘴唇之余,感到视线朝我聚来。
我重新体会到,这真的是我的案件。委托人是我,接下的也是代理侦探职务的我。事情很单纯,要挽回我即将失去,弥足珍贵的人。
所以,我必须自己作主。
「我没找到把柄,不过行动方向已经确立了。不用胁迫的方式,这次也和平常一样──」
但是说这句话,还是令人有点紧张。
「我要骗倒他。」
四人目光同时变色,彷佛气温骤变。吹来的风明明冷得刺肤,但那薄薄一层皮底下,却是不停脉动,无法抑止的火热。
「阿哲学长──」
「喔!」
「我想到最后,还是需要请你和帮众一起靠拳头打进去,所以要请你先研究大楼的平面图,找出爱丽丝的可能位置,选好路线。」
「我知道,早就搞定了。」学长笑著拿出看似平面图的纸晃了晃。真有他的。
「少校。」
「我要做什么?」
「你对电梯熟吗?会控制吗?」
护目镜底下的童稚大眼眨动几下:
「电梯?那当然,这世上任何机器我都能两三下就摆平。」
「了解,我待会儿再详细解释。宏哥──」
「什么我都干。」
原本精疲力竭的宏哥忽然恢复生气,脸色红润起来。
「我需要你钓一个女人。那个……要在明天以内。」
「今晚就搞定。」
目前拜托的这些都不难说出口,但最后一个,要我不紧张也难。
「第四代……」
「怎么样?」
他目光向横一扫,刺上我的脸颊。
「请借我钱。」
阿哲学长、少校和宏哥都愣了一下,只有第四代连眉头也没皱。
「多少?」
「现在还不知道需要多少东西,整理不出数字,不过应该得花上几千万。」
这笔钱大得让其他三人都成了哑巴,原以为会被吐槽得千疮百孔呢。而我的结拜兄弟,倒是一口就答应了。
「给你打个折,年息三成就好。绝对要让爱丽丝付钱。」
「──没……没问题!」
当晚,我猛踩脚踏车横跨新宿,来到皇家御苑边一栋紧邻十字路口的细长七层大楼。每层楼都仍灯火通明,照出公司商标「ZODIAC」。
没想到还会再来到这里。我从人行道仰望大楼,心中如此感叹。
明老板的结婚风波、「花丸拉面店」关门危机,与香港黑帮的冲突──那些都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当时骑车载爱丽丝时,她双手抓在我身上的感觉,好像是上个月的事。吐口气面对春夜凉风轻抚时,又觉得那彷佛已时隔多年。
拨打柜台的电话后稍待片刻,有个身穿裤装的高挑女子从电梯厅走来。彷佛削光了女人味的短发和凌厉眼神──是黄小铃。她身兼明老板的表姊、香港黑帮帮主的孙女及这间「ZODIAC」IT企业的经营者,是个非常可怕的女强人。
「没想到还会再见到你。」
一同进了电梯后,小铃小姐叹著气这么说。我急忙将冲上嘴边的「我也是」吞了回去,搬出客套话。
「真的很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您这么忙的人。」
「少来,你想谈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小铃小姐带我来到她位在六楼的办公室,空间整洁宽敞。钢架上随处可见花盆或玩偶等女性化饰品,让我情绪放松许多。她请我在沙发坐下后,还不免礼地端了茶出来。
「我不敢说自己没欠你人情,就先说说看吧,你要我帮你什么?」
听她这么说,我反而更难开口了。
「第一,是这个。」
我将一份列印稿和USB记忆卡交给她。小铃小姐看一眼后皱起眉头:
「我想请您把这篇报导放在ZODIAC的新闻首页上,我会指定时间。」
「这是假消息吧?」
「不是。您放上去以后,它就会成为现实。」
小铃小姐怀疑的目光在我手边晃了一晃,最后吁口气说:
「讲到『第一』,是还有第二的意思吗?」
「对。另一个,东新宿车站附近有个和它直通的办公大楼,ZODIAC在那边有子公司吧?」
她听得疑惑地歪起头:
「你想做什么?」
「我想借用那里和一些人手。」
小铃小姐锐利的视线顿时射进我的脸。稍后,她开口说:
「那个侦探妹妹和家里怎么了吗?」
「……呃,您知道Aster tataricus的老板是谁啊?」
「这还用说?我们是同业,当然多少会查一下。」
这倒是,更何况他们公司还在同一栋大楼。
「爱丽丝现在和紫苑寺家有点纠纷。那个,详细情形请恕我不便明说,而且为了您的安全著想,可能不知道比较好。」
她从唇间吐出一口细长的气后,开口说:
「老是做这种偏门的事,很容易真的走上不归路喔。」
「感谢您宝贵的忠告……」
这方面,我早有十二分的自觉了。
「不过这关系到爱丽丝的性命。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这件事需要不少人手,平坂帮虽然有人,可是他们太显眼,容易被对方发现我们的计谋。所以,那个……我真的很需要您的帮忙,我会付钱的。」
小铃小姐拿我没辄似的摇摇头:
「那间公司不是我管的。」
「……咦?」
「那是红雷的公司,所以你去拜托他吧。我会先替你说明情况。」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我不禁发出一串怪叫。黄红雷,他是这位小铃小姐的哥哥,也是香港黑帮的少主。论暴力程度,他无疑是我见过的人之中最危险的一个。你要我去拜托那个黄红雷?
没事,我也不是没考虑过这种状况。应该说,我原本也是认为直接找黄红雷谈会比较省事。但深怕他会对我做出很恐怖的事,最后决定联络小铃小姐。至少她不会一见面就揍人,或是把刀塞进我嘴里。
「如果要暗地里找几个打手,你更应该找红雷帮忙吧?」
「这……也对,是这样没错……」
「你也真是个怪人。明明可以若无其事地牵拖一大堆人帮你分担风险,策划一不小心就会死人的事,结果要你去拜托红雷就怕啦?」
「……我大概是在真正关键的事情上,特别缺乏想像力吧。」
我搔搔头说。
「我想也是。」
小铃小姐拿起手机,是要联络黄红雷吧。
「大事能做得一声不吭,却在小事上疑神疑鬼,你还满有黑帮老大的资质呢。」
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回到家时已是隔天。我爬上黑糊糊的阶梯,进自己房间后,没点灯就扑到床上了。
累死人了,手脚都像烂抹布似的疲软无力。向黄红雷求助又和他谈价码这种事,我这辈子不想再体验第二次。没想过自己真的能让他答应。他那句「让你欠个人情也不坏」附著在我耳里,甩也甩不掉。有种被最糟糕的人抓住弱点的感觉。
不行,此刻还有什么好不甘心?我得做好所有我能做的事才行。
我费了一番功夫撑起使不上力的手,将身体从床上拉开,开灯走向桌上的电脑。
已经跳下去了。我将借得到的钱跟人全赌在这一把上,没有回头路了。接下来的一切都得仰赖我的记忆力,非得一颗不漏地榨乾所有脑细胞不可。
突然间,我想起紫苑寺萤一的话,便翻找CD架,抽出Mr. BIG的专辑。八〇年代的美西硬式摇滚纯真朴实,对电脑作业很有帮助是吧?
好啊,来试一试。我将CD塞进音响,调节音量后按下播放键。喇叭随即送出狗吠声,以及由激烈上升与下降连音所引爆,吉他与贝斯削身蚀骨般交吼出的热血竞奏。
〈Colorado Bulldog〉。
那是连起我与爱丽丝的歌。
这联系一定还没断。我只能相信手里这条纲索,尽全力将她拉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