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个故事,主角是个硬派到令人无言的男人。
其实我不大熟悉这个男人,也不曾当面和他交谈;更何况少数关于他的资讯全都来自传闻。最离谱的是,他几乎没有在这个故事中出场。尽管如此,这仍然是属于他的故事。
他的绰号叫作“熊拳”,据说是因为曾经赤手空拳地打死一头熊,才有了这么一个让人笑不太出来的谐音绰号。然而无论他身在阿富汗、南斯拉夫还是刚果,大家都如此称呼他。或许是因为日本人的名字比较难念吧?
他曾是驰名于多国战场的佣兵,却在体能达到巅峰的三十多岁时一度退隐。因为他回到故乡日本时认识了一位女性,并且爱上了她。
尽管所有人都不祝福这段恋情,他们还是生下了一个女儿。由于不可能于养育小孩同时继续从事不法勾当,他决定洗去满身的烟硝味和血迹,在东京安身立命。
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选择经营拉面店,或许其中有什么象征性的意义也说不定。继承了由大陆漂洋过海而来的中华拉面基因,汤头里却吸收了这个国家中各式各样的饮食文化,最后演变成不折不扣的日本料理——这是日本拉面的历史,也意外地和两人生下的女儿有着相同的背景。
然而就在妻子早一步离开人世之后,他却在某一天抛下了女儿和面店,再度以“熊拳”的身分回到战场。他曾在这个和平的国度经营拉面店的唯一证据,就只有拉面店的门帘了。
他的本名叫作花田胜。
根据似乎是事实的传说,他本来想直接用名字当作店名,却被妻子嫌“俗气”,于是去掉了“Da”和“Sa”两个音(注:日文中表示俗气或没水准的形容词发音为dasai)——
——成了“花丸拉面店”。
这就是那间拉面店的店名。花田胜的故事从这里开始,也在这里结束。
*
话说回来,虽然最近几乎完全忘了这回事——不过我的确还是个高二的学生,而且快要满十七岁了。我竟然是在教室里和同学聊天时才想起这件事,怎么会这样啊?难道我对上学有什么心理障碍吗?
总而言之,对话的内容就是这样——
“……只剩下一个月了,藤岛也请记得来帮忙,十月不要排太多打工喔!”
午休开始的铃声响起,一个女生的声音也同时传来。我一抬起头,便看见一头短发、看似坚毅的眉宇以及和蔼可亲的眼眸。原来是彩夏。我把上午的课全都睡掉了,脑袋现在还昏沉沉的,所以听不太懂她在说什么,更不知道为什么连其他女生都三三两两地往我座位四周聚集过来。
“……什么只剩一个月了?”一个月后有什么事吗?
“拜托你仔细听人家说话好不好!你一定又从班会时间一直睡到现在了吧?为什么藤岛你总是专门跑来学校午睡呢?”
我正想回嘴说“最近遇到一堆麻烦事,害我很累啊!”旁边的女生就插嘴了。
“这不算午睡吧?他好像从早上就一直睡到现在啊?”
“有时候还睡到放学,晚上七点了还不醒。”
“我听说他连上体育课都在睡耶?”
“真的吗?那很强耶!是怎么办到的?”我才想知道咧!你们想乱编到什么时候啊?
“藤岛在睡觉方面真的很有才华喔!”
彩夏不知道为什么显得很得意。
“以前还曾经说梦话跟我聊天呢!”
“你应该叫醒我才对吧!”我忍不住吐槽,好像事情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对了……你刚才说下个月?下个月有什么事吗?”
女生们的眼神同时进入了冰河时期。我低头趴在桌上回避这些可怕的视线,同时拚命地试图回想。今天好像是九月的最后一天了吧?呃……整整一个月后就是十月……十月底……
“啊!是我生日!”
“谁知道你的生日啊!”“是喔,生日快乐啊!”“几岁生日啊?我看你好像开始有老人痴呆的症状了,大概有七十七岁了吧?”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群起围攻我啦!
不过这时我才终于想起一件事——我快要十七岁了。这么说来我应该还是个高中生,转进这所学校之后还不满一年。
原因说来话长,总之我目前正在一家侦探事务所打工,担任助手。回顾自己所写的案件记录,这短短一年来竟然就遇过十次足以成为刑事案件的纠纷。我的高中生涯还剩下一大半,照这种频率算来,毕业前恐怕还会遇上十五件左右的案子。我不禁有点头昏——万一我在高中毕业之前就先从人生毕业了怎么办啊?
然而彩夏突然凑近我的面前,把我拖回了现实。
“跟你的生日无关啦,我们说的是十一月三号。你应该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吧?”
“……安产节?(注:日文中的十一月三号1103和“安产”谐皓)”
“文化节啦!就算你已经和整年都在放假的尼特族差不多,所以搞不清楚国定假日……”
“难道我连稍微恍神的权利都没有吗……?” “……可是你竟然连校庆的日子都不记得!”
嗄?校庆?
*
雇用我的侦探事务所和彩夏打工的拉面店位于同一栋建筑物。走出JR和私铁及地下铁路线杂乱交错的巨大车站东侧,穿过流浪汉聚集的公园后走到人烟稀少的死巷——一栋不显眼的灰色低矮住商大楼就是店面所在。这里的地标是挂在一楼门口那刺绣精美的红色门帘,上面写着“花丸拉面店”。拉面店很小,只有五个靠柜台的座位;店主人称明老板,是个总是穿着挖背背心配黑色围裙、胸部缠着布条,模样健康到令人目眩的大姊。
“彩夏说最近要准备校庆活动,暂时会比较晚过来店里……可是鸣海你为什么还是一放学就来了?”
傍晚四点,我一出现在拉面店里,柜台后的明老板便这么问我。
“啊,是因为在班上没有安身之处吗?”
“没、没这回事啦!”我不禁有点着急。“没有人在我睡觉时决定了班上的摊位活动,也没有人叫我什么事都不用做,更没有人直接把我的桌子拿去当切割台用啦!真的没有这些事!”
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想哭的感觉呢?一定是因为明老板一直在切葱的关系吧……?
“不过你在我店里也没什么存在的必要,不点餐的话,你还是快滚出去吧!不要妨碍我准备材料。”
我好歹也是前店员,居然这样说我!可是我不能就这样出去。
“呃……就是说呢……这个嘛……我是为了校庆的事来拜托明老板你的啦!”
“拜托我?”
“因为我们班上决定要卖冰淇淋。”
明老板握着菜刀的手停了下来。
“花丸”是一间奇特的拉面店,因为甜点的冰淇淋比拉面本身还有名。听说明老板是因为父亲失踪而不得不继承拉面店,在那之前其实她努力进修的目标是成为冰品师傅。
“所以……如果明老板能教我们做冰淇淋,就一定没问题了。我们班上的女生们是这么跟我说的啦……”
“……我哪有那种闲工夫啊!那拉面店怎么办?”
明老板一脸不耐烦地这么说完,切葱的声音再度响起。
“不是啦……只要让大家每天来‘花丸’学着做就可以了吧?”
“你白痴啊!那还不是一样?我在这里顾小孩,那谁来做拉面啊?”
“这……这个嘛……那就由我来——”
“你刚刚说什么?每隔半个小时就摔破一个碗公的鸣海同学,你说你要来干嘛?”
“非常抱歉对不起我不会再提起这件事了!”
唔,虽然早就知道结果大概会是这样,明老板也太不留情面了。
总之,这就是我被分配到的唯一一项校庆准备工作——说服明老板帮忙。
“我告诉你,我们这里一直都是拉面店,不是冰淇淋店。我也是有身为拉面店老板的坚持的。好啦,把这份送去给爱丽丝吧!”
明老板在碗公里豪迈地洒进一把葱花,然后推到我面前。碗公里只见煮熟的豆芽菜和葱花,害我愣了好一阵子。尽管每次都是这样的情况,明老板还是会特地向我解说。
“这是葱花味噌拉面,不要面不要汤不要叉烧不要笋干不要味噌。”
“拉面店老板的坚持也不要了嘛!”
然后我就被揍了。
这个爱丽丝就是我的雇主,住在这栋大楼的三楼。308室的房门上挂着一块招牌,上面以奇幻风格的字体写着“NEET侦探事务所”。最近我开始嫌麻烦,所以常常不按电铃就直接进去。夏末的暑气差不多告一段落了,房间里的冷气却依然强劲刺骨。穿过右手边是厨房的狭窄走廊,里头就是小小的寝室。
“爱丽丝,我送饭过来了!”
“哇!哇哇啊!”
我端着载有碗公的托盘走进房间,床铺方向却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她在干什么啊?
寝室的三面墙壁都是架子,架上的电脑器材满满堆到了天花板,地板上绝大部分的面积则被床铺占据了。床单上满是小熊啦、海豚啦、猫咪啦、水豚之类的可爱布偶,堆叠成了一座山丘。一个小小的女生正趴在床上,试图往后缩进这座布偶山中。我一和她四目交会,黑色帽沿下那张惨白的脸庞霎时一片通红。
“以……以后不准你突然闯进来!我也是有个人隐私的!”
“嗄?啊……呃,对不起!”
我差点打翻手上的托盘,连忙背对床铺退回厨房。
这个小女生就是雇用我的侦探——爱丽丝。虽然她总是穿着睡衣窝在这间套房里,但我刚才不小心瞄到的服装……却让人一时之间难以相信。
她戴着黑色的三角帽,好像还披着黑色的蕾丝披肩。应该不是我眼花才对,可是……爱丽丝为什么打扮成那样啊?她不是只穿睡衣跟丧服还有看起来很贵的和服吗?
“哇!拉链卡住了!唔……呜……我的头发……好痛!鸣海!鸣海!”
听到爱丽丝的叫声,我慌忙站起来。
“不准过来!不准看!快帮我想办法解开!”
“你到底要我怎样啊!”
爱丽丝在布偶山下痛苦难当,不是头发被吊袜带的钩子勾住,就是背后的拉链夹住布偶眼晴上的钮扣,实在有够凄惨。
快点帮我解开!千万不可以伤到我的朋友们(指的是那些布偶)!还有给我把眼睛遮起来!爱丽丝接二连三地提出难题,我决定忽略最后一项,爬上床铺小心翼翼地将她的长发从钩子上解开,然后让布偶们重获自由。
“你给我待在外面,直到我说好了才可以进来!”我就这样被赶出了事务所。过了几分钟,爱丽丝一脸不高兴地打开门探出头来,身上已换回平常那件水蓝色的小熊睡衣了。
再次被请进房间的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爱丽丝也噘着嘴巴,拿起筷子兀自搅拌起碗公里的葱花和豆芽菜。
“干什么?有话想说就给我说清楚啊!”
就在气呼呼的爱丽丝背后,刚才那套衣服的黑色裙摆从毛毯下露了出来,大概是她匆忙之间想塞进去藏起来吧?
“呃……那是新的丧服吗?”
“如果看起来像丧服,你的丧礼说不定也近了。死因是老年痴呆。”
最近流行把我的恍神当成老年痴呆吗?真是令人哀伤。
话说回来,那套衣服看起来的确不像是丧服。丧服不可能有那么奇怪的帽子,那看起来还比较像美国卡通里会出现的巫婆。
“够了!你给我把刚才看到的一切都忘记!反正你最擅长忘记事情了不是吗?”
爱丽丝吃完碗公里的食物,又气呼呼地转过头背对我。细瘦的肩膀完全隐没在丰润的黑色长发之中。
终于,宛如机关枪扫射的打字声响起,散布在墙面上的数个荧幕显示出令人眼花撩乱的文字。只有在爱丽丝伸手拿起放在侧桌上的红色铝罐——Dr.Depper的时候,打字声才会暂时停止。这个茧居族偏食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每天只吃一点点的蔬菜;点那种不加面也不加汤、根本不算拉面的拉面,也是她经常会做的事。据说她只靠Dr. Pepper就能摄取到大部分的营养了。
爱丽丝并不是普通的侦探,而是尼特族侦探。虽然她几乎寸步不离这个狭窄的电脑机房,却能骇进各种网站,不分昼夜地撷取大量的资讯。而我就是这位侦探的助手。
至于侦探助手的工作呢——
“鸣海,不要在那里发呆!先去把浴室给我打扫干净!”
我一边拿着海绵刷洗浴缸,一边对自己身为侦探助手的工作以及未来的人生感到怀疑。就在这时,浴室的磨砂玻璃外传来了门铃声。
“爱丽丝!我买了很多种喔!”
爽朗青年的声音传了进来,接着是脚步声和纸袋摩擦的声音——是宏哥。爱丽丝认识的人大部分都是不务正业的尼特族,宏哥在其中算是比较正经而且平易近人的了。应该是爱丽丝托他去买什么东西吧?
我打开莲蓬头冲掉浴缸里的清洁剂,一走出浴室就看见宏哥穿着直筒夹克的背影,他正从纸袋里拿出什么东西排列在床上。爱丽丝一看见站在宏哥背后的我,立刻弹了起来。
“宏仔!鸣海在这里!快藏起来!”
“嗄?”
宏哥转过身来一看见我,立刻迅速地将床上的东西收回纸袋。
但我还是看到了——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那是包装在塑胶袋里的衣服,而且颜色都十分鲜艳。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唉呀,原来鸣海小弟也在这里啊?”
“那是……宏哥送给爱丽丝的……衣服吗?”
“嗄?嗯,对啊!”
“鸣海!这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爱丽丝一把抢过宏哥手里的纸袋,又顺手塞进了毛毯里。为什么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呢?
“你开始对流行服饰感兴趣了吗?也不必那么不好意思吧?”
“别在那里胡说八道,打扫完浴室还不快点把空碗公收拾收拾!”
结果我跟宏哥一起被赶出了事务所。到底是怎样啊?
“爱丽丝也开始对睡衣以外的服装感兴趣了吗?那种怪衣服……是宏哥你帮她挑的吗?”
走下紧急逃生梯的时候,我试着询问宏哥。这个人虽然也是尼特族,但毕竟是个将外表优势极致地误用在哄骗女人维生这方面的小白脸,对服装的流行趋势可说是十分敏锐。所以我很难相信那种奇妙的衣服会是他挑选的。
“啊……嗯。”
宏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却没有明确回答。
“没办法,那是爱丽丝的要求嘛!拜托你就别再追根究柢啦!”
接着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爱丽丝也差不多开始会想要吸引异性的目光了嘛!”
呃……那样不叫想吸引异性的目光吧?
如果当时我再稍微深入思考一下爱丽丝举止异常的情况,或许就能早点发现这件事了。因为当时宏哥带去的并不是服饰店的纸袋,而是“东急手创馆”的纸袋。
然而那时候的我却忘了要深入思考。正如爱丽斯所言,我的专长就是遗忘。
回到紧急逃生梯下方幽暗的聚会场所,我向宏哥说明校庆的事,小声地和他讨论该怎么做才能说服明老板。宏哥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不时偷瞄着拉面店后门同时这么回答:
“应该很困难吧?你也知道的,冰淇淋对明老板而言……就是……心情会有点复杂嘛!而且过去又发生过那些事……”
“嗯……是这样没错啦……”
为了继承不告而别的父亲留下的拉面店,明老板放弃了做冰淇淋的梦想。
“如果由宏哥出马……能不能在这方面说服明老板呢?”
“我可没有鸣海小弟你那种舌灿莲花的功力,而且满口空话哄骗女人的行为实在不好啊!”
“你才是专门哄骗女人的小白脸吧!有什么立场说这种话啊?”
就在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步伐迅速的秋日夕阳早已开始西沉,彩夏也来了。
“啊,藤岛……宏哥也来了啊?我等一下再过来帮你们点菜。对不起喔,我来晚了,我先进去啰——”
彩夏精神抖擞地边打招呼边从后门走进厨房,不久之后就传来清洗物品的水声。
“对了,藤岛跟明老板你提过了吗?我们想拜托你一件事……”'
厨房里隐约传来这样的对话,我忍不住靠近后门竖起了耳朵。
“我听说了……”明老板的声音传来。“可惜我没那个闲工夫,也不是专门的冰品师傅。现在还叫我教人家做冰淇淋,根本是找我麻烦!”
我丧气地垂下了肩膀,彩夏却突然打开后门走了出来。
“藤岛,你能不能想办法哄一哄明老板啊?因为你实在很有成为诈骗专家的天分,应该可以在她耳边念些奇妙的咒语这样……”
“那是魔法不是诈骗吧……”
“所以你不否认自己是诈骗专家啰?”
“我一次只能吐槽一个梗啊!我要是能一句话吐槽两个梗,一年就能拿到两次M1大赛
(注:由日本吉本兴业主办的搞笑对话比赛)冠军了!”
“鸣海小弟,刚才这个吐槽的梗好像有点难懂喔?”
“宏哥,你可以不必讲评!”
“唔……我以为拜托藤岛同学一定没问题耶……怎么办呢?我已经自作主张地和班上同学说天就可以来店里了。如果只是来吃冰淇淋……应该也能学到一点吧?”
彩夏皱着眉头正要回厨房,宏哥却瞬间露出了猛禽般的眼神。
“你同学要来?来花丸拉面店?全部都是女生吗?”
“嗯?”彩夏回过头来。“嗯,对啊!本来想说可以来请明老板教我们做冰淇淋的。可是也不能让她在那段时间放下店里的工作不顾,恐怕还是不可行吧……”
宏哥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陷入短暂的沉思。
然后他突然站起来,发出足以同时迷倒五百个女生的电力对彩夏眨了眨眼,接着走进厨房。
由于宏哥和彩夏擦身而过时还小心翼翼地关上后门,所以我们无从得知他到底对明老板展开了怎样的甜言蜜语攻击。
最后传到耳里的声音,竟是宏哥那令人难以置信的发言:
“欢迎光临,请里面坐!请问要点什么?好的,叉烧拉面一碗。嗯?是的,我是新来的店员。是啊,今天刚来的,不过第一个月还是试用期啦……”
尽管哑口无言,我还是偷偷地推开了后——映入我和彩夏眼里的,正是围着围裙同时以高超技巧捞起拉面并甩干的宏哥。
*
时序一进入十月,“花丸拉面店”便笼罩在一股透着粉红色的奇妙热气之中。
因为有一群高中女生放学后立刻大举入侵,而且不仅如此,连女性客人也明显变多了。起初大多是宏哥的女性朋友想来看“工作中的宏哥”这幅奇景,不久之后经过大家口耳相传,就吸引了更多女生来看这个“煮拉面的超级大帅哥”了。
“换句话说……宏哥,你就是为了趁机和大量的高中女生接触,才抛弃尼特族的骄傲跑来这里打工吗?”
一个礼拜后,少校终于出现在“花丸拉面店”后门。他直勾勾地瞪着我们班上的女生大呼小叫地挤在厨房里,一脸不高兴地这么问道。
“嗯……对啊,算是这样吧?”
“竟然如此软弱!”
少校伸手按着帽子上的防风镜,忍不住猛摇头。
这个头戴野战迷彩头盔、身穿深绿色陆军夹克的娃娃脸男,虽然看起来像小学生,其实却是仍在学的大学生。他的绰号叫少校,也是爱丽丝身边那群不务正业的家伙之一。
“穷究小白脸之道的宏哥竟然自愿从压榨女人的角色变成被压榨的角色,太让我失望了。”
虽然我不觉得失望,但还是感到哪里不大对劲。宏哥是那种为了接近高中女生而如此不顾形象的人吗?话说回来,开始工作的确是件好事没错啦,只是我没办法不胡思乱想,总觉得他有什么其他的企图。
“藤岛中将,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呢?宏哥可是我国尼特族的重要领导人之一,如今就要化为资本主义的泡沫而消失了啊!”
“消失了反而对这个世界比较好吧……?”
诚如他的打扮一般,少校是个不折不扣的军武宅,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称呼我为中将。尽管中将的阶级比少校高,却不见他对我表示尊敬(就算他表示尊敬也会让我很头大就是了)。少校滔滔不绝地弹劾数落我一阵子后,突然推开厨房后门说:“直接由我出面抢救宏哥算了!”
“明老板,蛋白霜的硬度差不多打成这样可以吗?”
“我不小心加太多柠檬汁了!”
“等一下!我不是说过不能把草莓压烂吗?果汁会让起司的味道变淡啦!”
“这里头加了不少利口酒耶,校庆时卖这个没问题吗?”
“没关系啦,因为很好吃嘛!”
“小宏~帮我加点两盘煎饺喔!”
“没问题!彩夏,三份沾面好啰!”
“知道了……不好意思一让您久等了!”
弥漫着拉面气息的蒸气中传来一阵欢乐爽朗、仿佛人生充满希望的女声,让少校毫不夸张地真的当场昏倒了。
拉面店的风暴甚至波及爱丽丝都跟着遭殃。
“鸣海,你给我听好!今后绝对不准让那些女生给我靠近事务所!”
爱丽丝扠着腰站在床铺上,气到一头黑发都跟着颤抖。
因为彩夏以前就偶尔会在教室里提到爱丽丝,让同学们都很感兴趣。这些女生后来越来越大胆,不但闯进明老板家的住宅学做冰淇淋,还假借名义说要拿做好的冰淇淋让爱丽丝试吃,接二连三地闯进NEET侦探事务所——这是昨天发生的事。
“我承认,被甜食诱惑而让她们进来的确是我思虑不周。可是那些家伙真的接受过文明国家的义务教育吗?你的同学们根本无法分辨我和布偶的不同!”
女生们看到爱丽丝时很少有其他的反应,几乎全都瞪大眼睛大叫“好可爱!”“好像洋娃娃!”“让我抱一下!”然后一群人就飞扑过去抱着她猛蹭。
“真是的!老板、彩夏跟玫欧也是这样,为什么女生一看见我就想一把抱过来呢?”
“这个嘛……她们的心情其实也不难理解啦……因为爱丽丝真的很可爱啊!”
我试着这么说明,结果爱丽丝整着人僵住,脸蛋也瞬间红了起来,仿佛还会发出尖锐的笛音同时喷出蒸气。
只见她的嘴唇微微颤动。
“……什、什、什、什、么?你……说什么!”
竟然连完整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了,什么啊?她到底怎么了?如果是害羞我还可以理解,但她干嘛这么激动啊?
“你刚才说什么?你……你说我怎样?”
“就是……因为爱丽丝跟洋娃娃一样可爱,所以不难理解女生们一看见你就想抱住的……”
“你你你你在想什么居然说出这种鬼话!”
“这不是鬼话啊,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
“我可是一次都没听过!”
咦?是这样吗?这么说来……我可能真的没当着爱丽丝的面这样说过。不过这家伙真的对自己的外表一点自觉也没有吗?
“没……没想到居然连你都说出……想……想紧紧抱住我这种话……”
“不不不,你在说什么啊?不可能啦!”
“不可能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因为这句话生气啊?女生那样说恐怕还情有可原,男生要是说想紧紧抱住谁可是犯罪行为耶?
然而爱丽丝不断地拿起Dr. Pepper的空罐向我丢来,我也只能先逃出事务所再说。
*
这一年的十月——也就是我十六岁生日的最后一个月——的确发生了许多让我震惊的事。明老板的冰淇淋制作教学开始约莫一周后,事情就发生在那个礼拜一。
那一天,我也是一放学就来到了“花丸拉面店”。
“怎么?原来你连校庆准备工作都被大家排除在外啊?”
“并不是!”
我用力地拍打柜台桌面,拚命反驳明老板的话。
“因为我的工作是制作传单和海报,所以只能回家用电脑做啦!”
“不过鸣海小弟你来得正好,来尝尝我新开发的拉面吧!”
腰上系着围裙的宏哥竟然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对我说出这种话。
“你好像已经完全适应这里的工作了嘛……”
“我也没想到这家伙居然连准备工作都能胜任啊!”
明老板耸了耸肩这么说道。
“既然有能力,干嘛不一开始就去工作啊?”
“我只是想过说不定有这种机会,所以偷偷练习过啦!因为这里是‘花丸’我才愿意帮忙,并不是有工作意愿的意思喔!”
“你就这么喜欢找一堆高中女生过来吗?结果你这家伙行动的目的还是为了女人嘛!”
“当然是为了女人啊!”
结果宏哥被明老板弹了一记额头,脸上的笑容却比我以前所见更为灿烂。
试吃宏哥做的广东面时,我心中的不解又更形茁壮。为什么宏哥愿意做到这种地步呢?只要发挥他的小白脸手腕,想在闹区大街搭讪多少高中女生都不是难事;就算是利用在拉面店工作的机会认识女生,也用不着开发新口味的拉面吧?
这么做岂不像是——
打算将来也继续跟明老板一起经营拉面店吗?
不不不不,不可能吧?明老板也不可能一直照顾这种不务正业的小白脸。
就在我差不多将试吃的拉面吃完时,班上的女生们也来到“花丸拉面店”了。
“宏哥了早安啊!”
“彩夏告诉我们了!听说你也开发了新口味的拉面啊?”
“我也想吃吃看!”
“听到你们这么说真让人高兴,可惜我今天没有煮那么多。下次来我家玩吧?到时候我一定请你们吃,吃完再一起出去玩吧?”
“我一定要去!”
竟然有人可以像呼吸一样自然地跟女生搭讪。我正想偷偷地把碗公放上柜台,却看到彩夏和班上的校庆执行股长一脸不好意思地靠近明老板。
“明老板,有件事……我们实在不大好意思开口……”彩夏扭捏地不停搓着双手。
“又怎么啦?”
“学生会的干部好像被卫生所人员通知了,说除了现场加热的食物以外都不能卖……”执行股长这么说道。
“嗯?”
“所以……嗯……怎么说呢……就是……好像一定要有什么食品执照的人在场才可以贩卖生鲜食品……”
“哦……食品卫生负责人吗?”
明老板抓了抓头。
“因为我的冰淇淋里使用了很多生鲜食材啊……”
我不自觉地在柜台上探出身体听得入神。这么说来……我们班上的摊位活动不就等于被打枪了吗?怎么不早点说啊!
“现在才接到通知,我们也很头痛啊!” “学生会的干部也说确认时疏忽了……”其他同学也纷纷帮腔。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就不卖冰淇淋了吗?”
“嗯……关于这一点呢……”
彩夏抬起头来凝视着明老板。
“明老板,你应该有厨师执照吧?”
“……叫我去做吗?”
“拜托你啦!”
彩夏、校庆执行股长以及其他不知有没有搞清楚状况的女生们,一共十几个人一起对着明老板合掌鞠躬。
厨师的确可以担任食品卫生负责人,同时不必参加相关讲习。也就是说,我们只能厚脸皮地拜托明老板,请她在校庆当天前来M中帮我们顾冰淇淋摊。
“但那毕竟是你们学校的活动,由我这个局外人来当负责人恐怕说不过去吧?”
“这点我们已经努力地向学生会争取过了。由于起因是他们的疏失,所以似乎可以特别通融我们的样子。”
彩夏的手段真是了得。不过这种请求实在也太强人所难了吧?
然而双手交叉在胸前的明老板却抬起头望着满是油污的天花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瞪着彩夏说道:
“你们校庆……是十一月的三号跟四号对吧?”
彩夏的脸庞就像沾了糖浆的草莓一样闪闪发光。
“明老板,谢谢你!”
而事件就发生在几分钟之后。或许这根本不足以称为事件,只不过是一件大家都没想过的小事获得了证实。
然而那个席卷我十六岁最后一个月的大骚动——的的确确始于这一天发生的事。
在冰淇淋制作教学开始前,校庆执行股长对明老板这么说:
“因为还是得先让学生会跟老师们看一下,明老板的厨师执照可以借我们影印吗?”
“好啊!鸣海,你拿去影印吧!”
负责跑腿的人当然是我,因为我看起来最闲,也早就习惯跑腿的工作。也因为这样,让我有机会最先目睹那个事实。
厨师执照
本籍 东京都
黄 明丽
我瞪大眼睛盯着印在本籍左边那三个字看了好久,一开始还没办法理解那一排字究竟代表什么意思。
“怎么了?还不快点去!”
“呃、这个嘛……”
看到我吞吞吐吐地指着执照上那三个字,明老板一瞬间皱了皱眉头,然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点了点头。
“说起来……你们还不知道我的本名啊?”
“……本名……”
原来如此,这是本名……说得也是,会印在执照上的当然一定是本名。彩夏跟宏哥也都一脸不解地靠了过来,探头窥看我手中的文件。
“因为我老妈是中国人啊!不过这个名字很不方便,所以我都向人家报父亲那边的姓氏,说我姓花田啦!”
我偷偷瞄了宏哥一眼,只见他也瞪大了双眼。看来就连认识明老板很久的人也不知道这件事。大概是因为我和彩夏都露出了不自然的表情,明老板也显得有些尴尬,只好把头转开。
“我也没有刻意隐瞒啊!只是因为说明这件事很麻烦,而且也没必要特别说明,才一直没有说啦!”
“嗯……这么说……也是没错啦……”我喃喃地自言自语。的确,之前并没有什么机会让明老板特别提起这件事,就算早就知道了,也不会和现在有什么不同。
“明老板的名字要怎么念啊?”
彩夏却单刀直入地提出了问题。
“黄明丽……”
“所以大家才会叫你明老板啊……”宏哥边说边叹了一口气。
“啊——真讨厌,干嘛这样啊!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不然你们听过哪个日本人的名字会念‘明’吗?”
这么说来也是没错。只是我认识她一年了,却从来没注意到这件事。
“好啦!快点给我拿出去影印!”
明老板显然非常不高兴,扭头走进等待上课的实习生所在的走廊深处便不见踪影。她求学时想必也遇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形,所以对此感到非常厌烦吧?
我勉强对宏哥和彩夏挤出一丝苦笑,然后便离开“花丸拉面店”前往便利商店。总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什么不对的事。不论明老板是火星人还是地底人,对我们的过去和未来都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才对——至少当时的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
当时的我们都不知道一件事——不知道明老板姓氏的“黄”字隐含了多么深重的意义。
直到隔天,我们才深刻体认了这件事。因为那个男人来到了NEET侦探事务所。
*
下午四点,那群人突然闯进了“花丸拉面店”,当时店里只有我和宏哥两人。宏哥正在准备叉烧肉,我则在厨房连结住家的走廊上帮冰淇淋拍照,准备制作校庆时用的菜单。
拉门被推开的声音传来,接着是宏哥的声音响起。
“欢迎光临!不好意思,我们还没有开始营业——”
而碗公掉在地上摔破的声音却打断了宏哥的声音。
我吓了一跳探头进厨房,只见柜台外面出现了三个男人。站在门口的是两个一身黑衣、满脸横肉的巨汉,领头的年轻男人站在他俩中间,正伸手揪住柜台后的宏哥衣领。
“喂!明丽在哪?你又是谁?明丽的男人?”
“不不不,很可惜我还不是。明老板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喔!对了,你又是哪位呢?”
宏哥还是一脸若无其事地回答。我实在没有那种不要命的胆量,不但腿都软了而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些人到底是谁——是黑道吗?刚才他们的确说了明老板的本名,虽然日文说得十分流利,但“明丽”两个字却显然是中文发音,就连不懂中文的我也听得出来。所以他们是中国人吗?
“还不是?这是什么意思?喂,你该不会想动明丽的脑筋吧?”
年轻男人大声吼道。他梳着整齐的西装头,眼神有如猛禽一般犀利。尽管身穿名牌西装,却显然不是正派人士。
“大少爷,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吧?”年轻男人身后的黑西装男同时从左右两边出言提醒他。
就在这时,门帘外传来另一个声音。
“喂!你在干什么?快放开他!”
西装头男放开宏哥转过头去。明老板正抱着鼓鼓的购物袋站在门口,一看到他的脸立刻瞪大了眼睛。
“……红雷?你为什么在这里?”
“明丽!”
西装头男的声音充满雀跃,还非常刻意地往后拨了拨头发。
“你刚回来吗?好久不见了,最近过得还好吧?偶尔也回来让我们看看嘛,龙头、祖父大人跟其他人都很惦记你啊!”
“我为什么一定要去黄家露面啊?又没有什么事……倒是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明老板推开三个大男人走进店里,钻过柜台进入厨房。西装头男耸了耸肩。
“别这么说嘛!也不想想你几年没回来了?对了,我最近也会一直待在日本……”
“大少爷,我们不是来找明丽小姐的……”
“请别忘了这次前来的重点,要把胜找出来!”
“少给我啰嗦!我没忘记!”
西装头男不大高兴地这么回道,在两个手下粗壮的大腿上各踹了一下。
“……胜?我老爸又怎么了吗?”
明老板忍不住开口质问他。明老板失踪的父亲……没错,他的名字的确就叫胜。
“胜没有回来这里吗?”
西装头男突然眯细了眼睛这么问,吓得我汗毛直竖。只不过是一个呼吸的时间,我却仿佛看到这个男人周围的空气温度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四月的时候回来过一次,也没说什么就又消失了。”
“不是那么久之前的事,我是说昨天或今天。”
“没有。我老爸到底怎么了?”
“明丽,我想你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不过胜他受雇于龙头,在香港的本家担任保镳。”
龙头?香港?还是保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分?是明老板老家的人吗?这个男人应该是以前就认识明老板,会是她的亲戚或什么人吗?我和宏哥面面相觑,只能咽了咽口水偷偷窥伺明老板的侧脸。
“我不知道这件事……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明老板的声音涩涩的。
“五年前。因为我们在香港的立场从那时起就不大稳固,龙头也经常被人盯上……”
五年前——和明老板的父亲抛下拉面店销声匿迹的时间差不多。对了,我想起来了。花田胜在四月时曾经偷偷跑回来,还曾经在店里露面。根据爱丽丝的说法,他不但动了整形手术改变容貌,而且“接受过高度的特殊训练”。
也就是说……他是黑社会的人吗?
“搞什么鬼啊那个混蛋!结果只是回去混黑社会吗?”明老板不耐烦地搅动着锅里的汤汁。“那干嘛一声不响地消失啊?也不想想会给我带来多少麻烦!”
“胜和龙头做了个条件交换。”
西装头男的话让明老板皱起眉头。
“条件交换?什么意思?”
“龙头很欣赏胜的能力,觉得让他当拉面店老板实在太可惜了……”
“所以我问你到底是什么条件交换!”
“就是……不再过问你的事,相对地胜就要担任黄家的专属保镳。”
明老板的黑色马尾在空中摆荡,最后无力地靠在放餐具的柜子上。
“……什么人拜托他做那种事了!那个混蛋!”
“因为胜不希望你和黑社会有所牵扯吧?”
“真是多管闲事!既然如此,我老爸已经跟我没关系了,你们应该还比较清楚他吧?为什么现在还跑来找我?”
“因为胜那家伙又失踪了。”
“失踪了?”
这时西装头男轮番对宏哥和我投以尖锐的视线,还啧了一声。
“一个不小心就透漏太多了……这些事不方便让外人知道。借一步说话吧!”
明老板沉默了一阵子,最后还是点点头,取下围裙交给宏哥。
“帮我顾一下店。”
我只觉得胃的底部冒出阵阵寒气。这样行吗?让她出去没问题吗?那些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人,就算是明老板以前就认识的人,不过——
“不用担心啦!这家伙是我的表哥。”
明老板朝着西装头男努了努下巴这么说。大概是发现我一脸快哭出来的模样,所以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吧?
“我知道了。你小心一点。”
宏哥笑着这么回答。
“煎饺的材料我也顺便帮你准备啰!”
约莫一个小时后,明老板回来了。这时彩夏和班上其他女生都已来到店里了。
“明老板终于回来了!”
“你去哪里了啊?”
“对了对了,宏哥也偷偷试做了冰淇淋,明老板也尝尝看嘛!”
然而明老板只是漫不经心地“哦?嗯!”了几声便走进厨房,不久之后便传来她假装没事的声音:“对不起我回来晚了,今天要做的是圣代喔!”
直到后来明老板抱着啤酒篮走出厨房后门,才和蹲在紧急逃生梯上的我四目相对。
“……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询问,明老板却只是耸耸肩。
“什么事也没有,你不用担心啦!”
如果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你为什么会露出这么疲惫的神情呢——我实在很想这样问她,但我问不出口。我并不是想责备她,而且这样问她一定不会回答我。
那么……我该说什么才好?
我不知道。
一直到宏哥端来我点的拉面,我才小声地询问他。
“明老板……好像遇到什么麻烦了吧?她说是表哥的那个人……好像也不是普通人……”
“不晓得耶?我也没问……”
宏哥只是摇摇头。
“既然她说没事,我们就不该探头探脑地询问啊!何况那好像是他们自己人之间的事。”
我的叹息和叉烧拉面冒出的蒸气混杂在一起。
常在这家店附近流连的尼特族们非常尊重彼此的隐私,几乎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无论是宏哥或爱丽丝都是如此,所以才会连明老板的本名和身家背景都没有人知道。用冰淇淋般冰凉而甜腻的漠不关心填满人与人之间的空隙——这就是在这座都市路边生存的小智慧之一。有时候我会羡慕这一点,有时却会为此感到愤怒。
*
然而这一天并没有这样就结束。深夜十一点半即将打烊时分,又有一位稀客来到了“花丸拉面店”。这时彩夏和班上的同学们早已回家,宏哥在准备隔天要用的食材,我则在走廊里面整理冰淇淋教学留下的东西。
“不好意思,请问明丽在吗?”
拉门推开的声音伴随年轻女子的声音同时响起。正在流理台前剥高丽菜的宏哥抬起头,我也因为听到“明丽”两个字而走到厨房。
门口站着一位穿着浅褐色长裤套装的女子,年纪大概和宏哥差不多,留着一头在额前剪了齐浏海的稍短黑发。那眼神凌厉的面容总让我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明丽不在吗?请问你是谁?是店员吗?太奇怪了,我明明听说在这里打工的是个高中生啊?”
女子一脸讶异地环视幽暗的店内,并且毫不客气地质问宏哥。既然她也称呼明老板的本名“明丽”,该不会和白天来过的那些黑道男有关系吧?她的声音里有着某种急迫的感觉,让我忍不住站起来想要看清她的脸孔。
“啊,我是最近才被雇用的店员。”宏哥如此回答。“明老板现在去酒商那边了。呃……您是她的亲戚吗?”
宏哥似乎也注意到了。白天来的那个西装头男也是如此,总觉得他们跟明老板不知是哪里有些相像。就像功夫电影的女主角一样,有种英气逼人又凛然的气质。
“你真的只是店员吗?”女子无视于宏哥的问题,依然继续逼问他。
“你跟明丽真的只是这种关系?该不会是明丽的男朋友吧?”
白天那个西装头男也很在意这件事,到底是为什么啊?而宏哥竟然还回答什么“明老板可是相当难缠的强敌,我还没办法俘虏她”,让女子听得眉毛都挑了起来。一旁的我忍不住走进厨房,开口插嘴。
“请问……您又是哪位呢?”
“你……你是?你是那个打工的高中生?”
“呃……不算是,之前的确曾经在这里打工,不过现在只是普通客人而已。这不重要,请问您是……”
“为什么这么晚了还有普通客人留下来?而且那里不是明丽住的地方吗!”
呃……话是没错啦,但你干嘛那么生气啊?
就在这时,女子背后传来“你们在干什么?会吵到附近邻居耶!”的声音,救世主终于出现了。明老板掀起门帘走进来,正好和转过身的女子四目交会。
“……小铃?怎么连你也来了?”
“明丽!你到底在想什么?居然把这种身分不明的男人丢在家里自己跑出去!还有,你那是什么打扮?胸部都露出来了!”
“哪有露出来?我可是有缠住。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在小地方特别啰嗦啊!”
明老板没好气地这么说着,同时将女子推进店里。
“你就是这样随便惯了!”
“白天红雷已经来过了。你要说的也是同一件事吗?”
听到明老板这番话,女子吃了一惊并捂住嘴巴。她瞄了我和宏哥一眼,又转头看着明老板。
“嗯……没错。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啰嗦这些细节的。”
来到店里的女子叫作黄小铃,据说是明老板的表姊。
“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之前跟红雷也是这么说的。他没有告诉你吗?”
明老板一边将酒瓶收进冰箱,一边这么说。那个西装头男——黄红雷——似乎是小铃小姐的哥哥。
我坐在后门旁的椅子上,偷偷瞄着靠在门边、交叉着双臂的小铃小姐。从两人交谈时的语气听来,他们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明老板似乎跟老家十分疏远。
“……红雷他……打算怎么处理胜叔?”
小铃小姐这么反问道。明老板的肩膀颤了一下,手边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谁知道?我没问他。大概是抓去拷问然后杀掉吧?”
突然听到明老板嘴里说出这种话,不禁让我寒毛直竖。抓去拷问然后杀掉?
“你为什么可以说得那么不在乎?他是你父亲耶!”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我老爸他是自作自受吧?受雇于黑帮又背叛人家,他自己应该最清楚下场会是怎样吧?”
黑帮……
明老板她母亲的老家……原来是中国黑帮吗?
我和宏哥只能默默听着两个女子的谈话,连礼貌性地离席的念头都没有。
身为中国黑帮的保镳,却背叛了雇主。这么说来,白天那个叫红雷的男人带着手下来找人,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我只觉得一股凉意爬上背脊。花田胜究竟做了什么?
“我已经不想跟黄家有任何瓜葛了。事到如今,小铃你又何必来找我——”
“胜叔他……昨天跟我联络过,但没有让其他人知道……”
明老板的眼睛瞪得老大。她几乎是用力摔上冰箱的门,转身撑在柜台上探出身体。
“为什么只跟你联络?”
“如果他直接和你联络,帮里那些家伙来找人时恐怕也会连累你啊!所以……”
“他早就已经连累我了!”
明老板再也控制不住音量了。
“不想给我找麻烦的话不会快点去找警察自首?结果他还是偷偷摸摸地到处躲藏啊!”
“所以你听我说完嘛!胜叔是为了你来拜托我的!”
明老板硬生生地咽下一口口水,宏哥和我的反应恐怕也是一样。
“……为了我而拜托你?”
“没错,胜叔是这么说的。这栋大楼里住着一位很厉害的私家侦探,对吧?”
在场的我们全都瞠目结舌。
把拉面店交给宏哥看顾后,明老板带着小铃小姐绕到店面后方的紧急逃生梯。我当然也准备跟上去。
“为什么连你也跟来了?”
结果就被小铃小姐逮住了。
“这个嘛……因为我是那间侦探事务所的助手啊!”
“你还是个高中生吧?不要胡说八道了。都这么晚了还不快点回家,到底在想什么啊?”
该怎么说呢?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正经八百地责备我的生活态度,感觉实在颇为新鲜。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就这样乖乖地转身回家。
“鸣海,你不要插手。”
居然连明老板都这么说。
“只让爱丽丝知道还没关系,反正那家伙只会窝在家里上网查东查西,不至于出现在台面上。可是你动不动就会自作主张地闯进事发现场吧?”
“明老板没有立场说我。”
我坚定地回嘴反驳。
“委托人应该是小铃小姐才对吧?”
“讲这种狗屁道理的时候嘴巴特别厉害嘛!”
明老板颇不耐烦地吐出这句话。我缩着脖子钻过明老板身旁,先爬上了楼梯。我不像宏哥那么干脆,就算只能紧抓着“侦探接受了委托,而我是她的助手”这个不牢靠的既成事实,还是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不是一件可以让高中生半开玩笑地参与的事情。而且你对我们家族的情形一点也不了解,不是吗?”
小铃小姐边说边用力踏上楼梯追了上来,发出好大的声响。
尽管小铃小姐是个刚正严谨的人,踏进NEET侦探事务所看见床铺上的爱丽丝时,还是呆了好一阵子。没办法,因为爱丽丝看起来就像小学生一样。
“老板亲自上来已经很难得了,竟然还带了一位更难得的稀客呢!”
爱丽丝打量着明老板和小铃小姐的脸庞这么说道。而小铃小姐对爱丽丝说出了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的话。
“你……你竟然……竟然穿成那样!那不是可以出来见人的服装吧?这里还有一个男生也看着你,你难道不觉得丢脸吗?”
这番话让爱一丽丝也大吃一惊。
“什……什么意思?这身睡衣哪里丢脸了?”
“那是就寝时穿的服装吧?大腿都露出来了!”
小铃小姐绕到床铺旁边,拿起毛毯把爱丽丝的身体包了起来。
“哇!你……你这是干什么?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访客说出这种话!”
“睡衣不能随便穿给男人看,除了男朋友或老公!”
爱丽丝的脸庞霎时有如晚秋的岚山(注:日本京都的赏枫胜地)般染上一片赤红。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啊?由于感受到危险,我连忙躲到厨房去避难。
“唔……我……我从来没听说过那种规定!”
“就算那个男生跟你是那种关系……”小铃小姐指着我。“也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可以穿成这样啊!”
“你你你你你你说什么?我跟鸣海才不是那种关系!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委托人就给我有点委托人的样子!”
当时的情况相当危急,要是我不巧站在床边,恐怕一定会有Dr. Pepper的空罐飞过来。看不下去的明老板终于从后面猛拍了一下小铃小姐的后脑勺。
“你还有心情管别人闲事?都有人死了耶!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我吓了一跳看向明老板。有人死了?
“啊,是……是这样没错,可是这孩子实在太……”
“那个穿睡衣的小鬼就是你要找的侦探喔!有事找她的话就快说吧!”
小铃小姐指着爱丽丝回过头望着明老板,嘴巴一张一阖地却说不出话。
“……这、这孩子?这孩子不是小学生吗?这么小的孩子竟然是侦探?”
“我不是普通的侦探。”卷在毛毯里的爱丽丝不高兴地说道。
“我是尼特族侦探,是全知无能的观察者。黄小铃,我对你的事情也了若指掌。还有你们公司所开发的通讯安全防护程式中那六个弱点、以及语音辨识系统的故障问题,我都比你们的开发工程师更清楚。”
小铃小姐这回真的吓呆了。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以有点害怕的目光回头看着明老板。
“明丽……是你告诉她的吗?不对……你应该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
明老板耸了耸肩。
“她就是专门做这种事的啊!不只是个脸色苍白的小鬼而已。”
爱丽丝接着明老板的话继续说道:
“那边的荧幕上显示着架设在这栋建筑周围的防盗摄影机拍摄的画面,黄红雷和你来到‘花丸拉面店’时,我就确认过你们的容貌了。关于你是香港黑帮黄道盟龙头的侄孙女这件事,我也是透过网路搜寻知道的,老板什么也没有对我说……恐怕也完全不打算告诉我吧?”
从我所在的位置看不到小铃小姐看着爱丽丝时的眼神,是因为恐惧而迷惑,或是因为不知所措而动摇呢?无论她的反应如何,我都只能趴在冰箱前冰冷的地板上动弹不得。
“所以——黄小铃,请你全盘托出所有细节。你不必担心,我只不过是漂荡在资讯之海上的一双眼睛,并不会插手干涉任何事。而趴在那边那个看起来就不聪明的高中男生虽然一点用处也没有,却把沉默当成唯一的朋友共度了十余年,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沉默的重要。”
总觉得爱丽丝好像把我说得很糟糕。不过多亏了她这番话,我才勉强有办法抓住冰箱慢慢站起身来。
小铃小姐无力地跪坐在床边,我却从她的背后看见爱丽丝以温柔到令人难以想像的表情这么说道:
“我可以保证绝对不说出去。”
龙头——这个名词似乎是指中国黑帮的老大,从小铃小姐的话中大概可以猜出意思。而明老板则是那位龙头的孙女。
“明丽连黄家的事也从来没对你说过吗?”小铃小姐再次反覆看着明老板和爱丽丝。
“因为之前根本没必要提起这件事啊!”
明老板靠在寝室门边将双手交叉在胸前,一脸不高兴地这么说。
小铃小姐的表情像是强忍住口中的苦涩,只能无言地转向爱丽丝。
“总之,胜叔以前曾经是佣兵,一直在中南美和中东地区到处参战。不过自从在日本和文丽阿姨相识并结婚,就决定在这里安定下来了……这已经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黄文丽——以香港为活动据点的中国黑帮“黄道盟”老大的么女。
花田胜——放浪的一介佣兵。
而这两个人之间爱的结晶正是——
“是喔……你比我还了解我老爸嘛?原来是佣兵啊?那只熊男还告诉我说他是忍者呢!竟然把我当白痴!”
明老板伸出手指滚动着Dr. Pepper的空罐同时这么说着,只是从语气中实在听不太出来她在自嘲还是生气。
“是啊……小的时候胜叔就常陪我玩,当时他也说自己是忍者呢!我也真的相信了……”
“他从以前就是这样。老是故意略过重要的部分,结果要得我们团团转。那个笨蛋老爸就是从来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胜叔他……!”
小铃小姐忍不住放大了音量,后来也发现自己太激动了,于是闭上嘴巴安静下来。
“胜叔他不是这种人。”
小铃小姐竟然会表露出这样的感情,着实令我感到意外。她和花田胜的关系这么亲密吗?
“什么意思?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吧?”
明老板皱起眉头。
“可是……我比明丽你更早认识胜叔啊!”
小铃小姐的声音越来越细微。
“小时候我们几乎是住在一起,后来他受雇于香港的本家时,我们也常常见面……”
明老板不以为然地撇开了头。
而爱丽丝那不带感情的声音打破了这段尴尬的沉默。
“所以老板小时候在黄家待过吗?”
“……待过新宿那边,不过根本没去过香港。”
明老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地这么回答。
据说黄家分为香港的本家和日本的分家两大分支。香港本家的当家是明老板的外祖父,也就是龙头;日本分家的当家则是龙头的弟弟,也就是小铃小姐和红雷的祖父。听说两家之间经常近亲通婚,所以不只明老板和小铃小姐是表姊妹,他们的上一辈也是表亲关系。这个家族的家谱恐怕就跟缠在一起的义大利面一样复杂吧?
明老板的母亲虽然出生于香港的本家,但因为当时香港黑社会血拚的情形很严重,所以一直住在日本的分家。而明老板也因此住在日本,和红雷以及小铃小姐一起长大。
“因为那里有小铃和红雷和几个年纪跟我差不多的小鬼,加上我老爸常常出远门、老妈身体又不好,小时候的我几乎都被寄养在黄家。虽然当时还是小鬼,但也多少看得出那是个黑道家庭啊……家里一有事就会出现一大堆长相凶恶的人哪!”
“正确地说,黄道盟已经称不上是黑帮了吧?他们已经被逐出香港了,据说龙头和大部分的干部这几年也都移居到新宿了。”
爱丽丝以毫无抑扬顿挫的语气说道。
“黄道盟从香港的三合会中除名以久,收入也大部分是靠经营金融和通讯服务业而来。你们应该听过ZODIAC集团吧?对了,老板应该不知道吧?鸣海你呢?”
我连连点头。ZODIAC是最近几年来迅速成长的公司,不但开发了最先进的语音辨识翻译软体,又并购了某一家入口网站,印象中好像还开了一家证券公司。咦?原来这些都是中国黑帮经营的?
“最近不少来自中国的黑帮都开始在移居的地方扎根,努力地经营公司呢!几乎跟一般商人差不多了。”
“不……其实没有那么单纯。”
小铃小姐摇了摇头。
“我们的确不再贩毒和走私了,但龙头和我的祖父毕竟是闯荡黑社会多年的人,最后还是会诉诸暴力解决问题。为了找出胜叔,帮里可是派出了上百位带枪的兄弟……”
带枪?这么说来……白天来的那些人也带了枪?
我在阵阵逼人的冷气中伸开手掌又握紧拳头,勉强让自己的身体还保有知觉。
我曾听说中国黑帮都心狠手辣,相较之下日本黑道就跟慈善团体差不多。所以明老板和小铃小姐都严厉地告诉我“不准插手”,这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花田胜究竟做了什么?”
爱丽丝压低的声音仿佛透进房间的冷气之中。
我和小铃小姐都看了明老板一眼,但明老板只是别开脸,摆出“想说就说啊”的模样。
小铃小姐低下头反覆咬着嘴唇,最后才把话说出口。
“他杀了龙头的孙女……然后逃走了。”
一阵致命的金属声响起——是明老板一脚踩扁空罐的声音。
“我没事。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是红雷告诉我的。”
明老板将扁掉的空罐丢向门口,单薄的金属声响回荡在充满侦探事务所的冷冽空气中。
而小铃小姐终于再次开口。
黄红雷。
小铃小姐的哥哥——也就是白天闯进“花丸拉面店”那个梳着西装头、眼神犀利的男人。红雷是香港黑帮“黄道盟”分家的长子,虽然是生长在日本的分家血脉,却注定总有一天要回到香港重振帮派。
“但黄红雷是ZODIAC的创业者不是吗?而且他还是取得了好几项技术专利的科技人才,真的要回去混黑社会吗?”
爱丽丝这番话让我吃了一惊,不禁转头看向小铃小姐。那个丝毫不隐藏黑道本色的凶暴男人竟然是声势如日中天的IT创投企业的老板?
“他大概会把ZODIAC交给我,自己回去继承‘黄道盟’吧?”
原来如此,这个人也是ZODIAC的员工吗?这么说来,在她精明OL的面具下果然还有另一张猛禽般的脸孔吗?以手掌来回搓着冒起鸡皮疙瘩的上臂时,我一直在想这件事。
“黄家的想法远比你们想像中更为古板,这么重视血统的组织就算在香港也找不出第二个。问题是本家一直生不出可以继承家业的男丁,所以自从红雷出生后,祖父大人似乎就已经决定要让他继承‘黄道盟’了。”
突然间,我想起另一个境遇相似的朋友。他也是关西帮派的继承人,大家都半开玩笑地叫他第四代。他给人的感觉或许也和红雷有些相似。如果第四代没有从老家逃出来、又被教养成纯粹的黑道,现在也会变得和红雷一样吗?
“也因为这样,红雷一出生就注定要和本家的女孩结婚——那女孩是龙头的孙女,名叫香玉。他们根本只见过两次面就要结婚,真是令人难以相信。我实在受不了这种规定,究竟把结婚当成什么?”
在日本的分家为了夺取主权,所以利用这种政策婚姻强化与香港本家之间的羁绊吗?如此陈旧迂腐的想法居然还存在于我们生活的世界周遭,实在让我觉得非常古怪。
“所以……那位名叫香玉的女子——被杀害了吗?”
听到爱丽丝的询问,小铃小姐面色铁青地点了点头。对了,他们之前的确说过有人死了……所以是明老板的父亲杀了老板的孙女之后逃走了。为什么?
小铃小姐继续说道:
“关于红雷和香玉结婚这件事,家里本来打算邀集众人公开宣布的。可是香玉却还有其他的交往对象……”
这种事……应该没那么容易善了吧?
“这件事当然被发现了,龙头也让香玉离开了那个男人。不过那家伙是个有嗑药习惯的小混混,因为担心他挟怨报复,所以才拜托刚好回到日本的胜叔担任香玉的保镳。”
“那么……”
爱丽丝的声音早已沉入冰之海的底层。
“为什么花田胜会杀了那位小姐?”
小铃小姐偷偷瞥了不发一语的明老板一眼,低下了头。
“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不过……”
她的声音就像勉强挤出来的。
“听说那个小混混昨晚跑去香玉的住处,身上还带着枪。结果和胜叔发生枪战……我想大概是香玉挺身阻止,结果两人都……”
“两人都被花田胜杀了?”
爱丽丝这句话有如拿着烧烙器具逼近,下巴不停颤抖的小铃小姐只能点点头。就在这时,我却开始察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对劲。
怎么回事?总觉得哪里有点奇怪。
“负责照料香玉起居的帮佣说曾经看到胜叔将两人的身体推进车里,而胜叔就这样开车逃逸无踪了。”
“为什么要把尸体搬走?”
爱丽丝这么问道,我却更想问其他的问题。只是心中的疑问无法成形,因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觉得哪一点不对劲。到底是什么事情让我如此介意呢?
“或许是想隐藏香玉已经死了这件事——不过这只是红雷的推测而已。如果香玉被带走的时候还活着,黄家在搜寻胜叔时势必也得更加谨慎。”
“假装挟持香玉作为人质……是这个意思吗?”
“有可能……但是香玉房里留有血迹,再加上有帮佣这个目击证人,像这种计策——恐怕是行不通。”
“你说后来花田胜曾经跟你一个人联络过,没错吧?”
“嗯,今天早上。”
小铃小姐从套装内侧的口袋中取出某样东西——一支智慧型手机。只见她紧紧握着手机,抵在胸前。
“为什么……只跟小铃联络?”
明老板喃喃说道。
“其实我常常和胜叔聊很多事,只是明丽你都不知道。我想胜叔他应该也知道我很讨厌黑社会才对。”
“所以他认为你一定会帮他?就这样杀了一个女人?别开玩笑了,他脑袋有问题吗?”
“我已经说过了,那就像是个意外啊!”
小铃小姐忍不住转头对着明老板大声辩解。这时却传来爱丽丝冷漠的声音。
“意外——这是花田胜本人说的吗?该不会还说自己是过失杀人,要你帮帮他?”
小铃小姐回头面对爱丽丝,摇了摇头。
“他完全不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
她迟疑了一下,才勉强继续说下去。
“只是说一定会害明丽牵扯上什么麻烦事,叫我尽量帮忙。还说只要拜托这里的侦探事务所就没问题了……”
“只有这样?这就是你提出的所有委托内容?”
小铃小姐略显犹豫地点了点头。
爱丽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从毛毯之中伸出手抱起大只的熊布偶。
“既然如此,我没办法接受委托。”
我听到轻轻倒抽一口气的声音,发出声音的人恐怕正是我自己。而小铃小姐依然紧紧地闭着双唇。
“你的说法根本是要我为了预防随时可能落在某处的陨石而将整个地球都用城墙围起来。这是宗教家或政治家的工作,不是侦探的工作。”
小铃小姐咬着嘴唇沉默了下来。
的确,这个委托根本不构成委托。毕竟明老板至今尚未受到任何危害,既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当然也不会知道该如何避免。在这种情况下要我们“想办法帮忙”也只是强人所难。
相信花田胜和小铃小姐应该也都明白这一点。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
而答案就突然在小铃小姐手中响起。是她的智慧型手机来电铃声。
“……是胜叔打来的!”
爱丽丝被小铃小姐的声音吓了一跳,倏地丢了什么东西过来——是连接线的插头。
“把声音放出来!”
小铃小姐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将连接线插上智慧型手机的输出孔。下一秒钟,明老板已经从旁抢过手机接了起来。
“喂?老爸,是你吗?”
房间里的喇叭传出阵阵杂音,接着转变为低沉的男声。
‘……是明丽啊?’
“老爸?混帐老爸你人在哪里啊?到底在想什——”
‘我正在逃亡,没办法讲太久。你听好,黄家的人说不定会用很多藉口去找你,通通不要理他们!’
“你在说什么屁话?也不想想是谁害我的!”
‘总之我还需要一个礼拜,等我一个礼拜!我会再和你联络,万一遇到什么事就先拜托小铃,或是拜托侦探跟她身边那群小鬼。’
“老爸!老爸?喂!”
男人的声音突然消失,只剩下毫无生气的嘟嘟声。明老板气得差点顺势把智慧型手机摔在地板上,千钧一发之际才回过神来,用力地将电话塞进小铃小姐外套胸前的口袋。
“开什么狗屁玩笑!还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吗?居然叫我等他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能改变什么吗?难道他准备要远走高飞?”
“明丽,胜叔他只是——”
“少啰嗦!你给我回去!”
明老板只丢下这句话,然后便猛力踏着地板摔上房门走出了侦探事务所。
只有小铃小姐的叹息声打破了这片冻结的沉默。
*
隔天,担心明老板的我跷掉了第六节课,从学校飞车来到“花丸拉面店”。钻过红色门帘时就听到这样的对话——
“这个嘛——虽然态度冷漠,但长得很可爱……还一直对我说教呢!”
“是喔?长得像明老板吗?”
“像像像!阿哲你看到她时就会明白了。连巨乳这一点也很像。”
“宏仔,你该不会……送人家回去就顺便上了人家吧?”
“不不不不,我多少也会看一下情况啦!毕竟刚谈完那种事情……”
“你……你们谈了些什么?”
我不自觉地在门口停下了脚步。
中午用餐尖峰时段过后,拉面店里只有两个人的身影。其中之一是系着围裙、在柜台后清理抽风机的宏哥。而宏哥面前的柜台席正中央还坐着一个壮汉,有着一头铁丝般的短发和一身黝黑的结实肌肉——是阿哲学长。他五年前从我所就读的M中休学,现在是专业的柏青哥达人。
“哦?鸣海来得真早啊!对了,你昨天也看到了吧?明老板的亲戚……年轻的那位。还有一位是男的,你也看到了吗?”
“嗯?啊,对啊……”
竟然毫不掩饰好奇心地开口就问,害我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你听我说,宏仔这家伙啊……昨天竟然把那个女生……嗯……好像叫作小铃吗?反正他开车直接把人家载回家啦!”
“嗄嗄嗄嗄嗄嗄嗄?”你的手脚未免也太快了吧?不对,昨天的气氛应该不是那样吧?
“没有啦,我只是开车送她回家而已。真的喔!”
宏哥笑着解释道。
我一问之下才知道,昨天明老板气呼呼地下楼后很快就整理完店面把宏哥给轰出来,自己一个人闷在家里。不久之后小铃小姐也从三楼下来了。
“因为她看起来好像有点沮丧啊……而且已经过了晚上十二点,我又刚好有开车,当然会问她要不要搭个便车啊!这是绅士的基本礼貌嘛……”
我在阿哲学长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除了叹气还是只能叹气。先前把事情想得那么严重的自己真像个傻瓜。
“那个人也真是的,居然敢坐宏哥的车回家。”
“哦……那是因为……她好像还是有点在意我和明老板的关系啦!一直追问我真的不是她的男朋友吗?没有成为她男朋友的打算吗?连那种想法也没有吗……之类的。”
“这么说来,她好像特别介意这一点耶?到底是为什么呢?”
还有,那位黑道接班人黄红雷——似乎也非常执着于同样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耶?总之我对她说可以上车再聊,而且时间也这么晚了,就让我顺便送她回家吧……然后她就乖乖上车了。”
唔嗯……这位小姐虽然很注重风纪,却非常粗心大意啊!
“然后你们就去旅馆开房间了吗?”阿哲学长问道。
“刚才就跟你说没有了嘛!她跟我说了很多明老板小时候的事,没想到她小时候也曾经那么可爱啊……”
“呃……你们只聊了这些吗?”
突然听到我插嘴,宏哥和阿哲学长都瞪大眼睛沉默了下来。
“就是……那个……关于明老板她父亲的事,关于这次事件的事……你都没有问吗?”
“有稍微带过地问了一下……”
宏哥语带含糊地这么回答。
“那……那么……!”
我撑着柜台探出上半身,不自觉地放大了音量。难道你们都不打算帮忙吗——然而话没有说出口,这个念头硬生生地被卡在喉咙里。
我再次坐回椅子上。
明老板还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小铃小姐也并未提出委托,所以我们一点办法也没有。宏哥他们才是对的。
然而即使仰望万里晴空,我还是担心会不会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忍不住忧心忡忡地来回踱步;甚至还觉得宏哥和阿哲学长实在太冷漠了。继续这样下去,明老板肯定会遇上什么麻烦。花田胜也说过,要她等一个礼拜。这一个礼拜中又会发生什么事?难保情况不会更为严重不是吗?
何况花田胜本人也正受到黑道追杀而逃亡在外,没有人能保证他绝对会平安——
“……啊!”
就在这时,我才突然明白昨天从小铃小姐话中察觉的不对劲究竟是什么。
小铃小姐和花田胜相当亲近,应该也很担心他的安危。但是在侦探面前,她却丝毫没有提到要我们“救救花田胜”。
因为花田胜没有拜托她这么做?
不对,不可能。如果小铃小姐那么冷血,恐怕根本就不会到这里来。那么是因为她不相信尼特族侦探吗?如果是那样,她更不会和我们详谈,也不会让我们听那通电话了。
到底是为什么?
虽然只是没有根据的感觉,但那个女的似乎并不单纯。
说不定——她隐瞒了什么。
隐瞒了什么?我被自己的想像吓了一跳。小铃小姐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人。无论是对花田胜或对明老板,她似乎都是真心地替他们着想……
“对了……明老板呢?”
我这才发现一直没看到明老板。
“她出门了。那个叫红雷的男人刚才好像打电话给她。”
“咦?什么?”
我猛然探出身子逼近宏哥。明老板被那个眼神凶恶的黑帮分子约出去了?
“为……为什么宏哥你还能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啊?你难道不担心吗?”
“担心归担心,问题是这件事我们没办法插手吧?”
烦躁的感觉仿佛将我的胃扭成一团。
因为没有人提出委托。所以你们每次都只能这样吗?一股莫名的怒气突然涌上心头。
然而整件事的发展却出乎我的意料。下午三点多,明老板终于回到“花丸拉面店”,不知道是生气还是郁闷,只见她不发一语地交叉着双臂站在厨房里好一阵子,完全不打算开始工作。红雷究竟跟她说了什么呢?
我一直待在厨房后门外的聚会场所,偷偷观察明老板的模样。就在我越看越担心,忍不住轻轻推开后门开口叫她的时候,明老板却抢先一步推开后门说话了。
“我先告诉你,之后也会再跟彩夏说……”
“……有什么事吗?”
“你们的校庆……是十一月三号跟四号对吧?我第一天没办法去了。”
“这样啊……”
明老板一时之间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这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了?难道是她老家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吗?就在我打算直接问她时,明老板又抢先开口了。
“刚才红雷叫我回黄家一趟,然后拜托我做一件事。” ﹒
“拜托你……做什么?”
“就是……红雷的未婚妻——不是死了吗?”
明老板才说到这里,在厨房里准备材料的宏哥突然惊讶地停下手边的工作,抬起头来。
“但之前已经发出了邀请函,通知大家前来参加订婚仪式,所以也没办法临时取消了。他们又死要面子,好像连准新娘发生意外这件事本身都想隐瞒……”
我眨了眨眼,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这些话的意思。
“所以红雷叫我去当替身……”
我讶异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准新娘——的替身吗?”
“没错。我先说清楚,只是替身而已啦!帮忙撑过那天的仪式就行了,并不是真的要我跟他结婚。红雷说那只是近亲之间的聚会,先让那些来日不多的老头们放心罢了。”
“为什么要明老板去当替身?”
明老板露出万分不乐意的表情。
“听说是因为我也算本家的血脉啦……不然我也不想当死人的替身啊!但红雷那家伙说这一切都是因我老爸而起,害我很难拒绝……这根本是威胁嘛!”
明老板边说边叹气。
“那……你答应了吗?”
“不然怎么办?因为公开仪式也在十一月三号举行,所以我就没办法去你们校庆帮忙了。”
话才刚说完,一直在明老板背后聆听的宏哥就突然冲进通往住家方向的走廊,连围裙也没脱。干嘛啊?发生什么事了吗?明老板也瞪大了眼睛跟着钻进厨房。
“喂!宏仔?干嘛突然跑掉啊?”
“对不起,有点事要打个电话……”
宏哥从口袋里拿出四五只手机。
“……啊,是小铃小姐吗?是我,小宏。昨天真是谢谢你了……不会不会,我很开心呢!欢迎随时找我。嗯,好的。是啊……”
小铃小姐?竟然马上就要到了电话号码,真是了不起啊……不对,为什么突然打电话给小铃小姐呢?
“是的,红雷先生跟你说了吗?要明老板……嗯,是的,没错……就是这样……好的,对啊……的确是这样,好的……”
我和明老板都愣在原地,呆呆地听着宏哥的声音从走廊里传来。
“……啊,第四代,你今天有空吗?很晚也没关系,拜托你来侦探事务所一趟好吗?嗯,没错,不是‘花丸拉面店’,直接去事务所……”
“少校?你现在就可以过来?嗯,我知道了。好……好的,没错……不,是关于我的事……嗯,钱全部由我出……没有,还没告诉爱丽丝……嗯……拜托你了。”
*
当天晚上——
NEET侦探事务所里一共来了六个人。
首先是房间的主人——爱丽丝。
侦探助手——我。
召集人——宏哥。
柏青哥达人拳击手——阿哲学长。
全副武装的军武宅——少校。
最后一人则是头发几乎漂成白色、有着野狼眼神的危险男子。他叫作第四代,是统整这一带不良少年的少年黑道帮主。
“我跟你们可不同,没那么多闲功夫!”
第四代龇牙咧嘴地这么说道。
“宏仔,你真的有钱付吗?”
“嗯。万一不够,我还可以把车子卖了。”
听到宏哥这句话,几个人瞠目结舌,几个人则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的确,是宏哥说“有事要委托大家”,才把我们都找来的。
“……你要提出什么委托?”
爱丽丝埋没在床铺最里面的布偶山中,正抬起头来盯着宏哥这么问。
“宏仔,你的行动原理百分之百是为了女人吧?我想我们应该帮不上忙……”
“嗯,这个嘛……当然是为了女人啦……”
宏哥回答得若无其事,接着拿出一张印刷品放在床边。
上面印着一个将黑发整齐地往后梳的年轻男人。
“黄红雷……他怎么了吗?”
在一阵的凝重的沉默中,我率先开口了。
“明老板好像被老家那边的人拜托了,说是要她在这位继承人的订婚仪式宴会上代替原来的未婚妻。”
“这件事我刚才听说了。”
“怎么回事?代替未婚妻是什么情形?”
几乎完全不知情的少校皱着眉头询问,于是宏哥便从头开始说明。包括原来那位名叫香玉的未婚妻遭到杀害,对方为了撑过订婚仪式而拜托明老板当一天替身,以及杀人犯是明老板的父亲,所以她就算不愿意也很难拒绝的种种经过。
“只当一天替身?她是白痴喔?”
第四代不屑地说道。
“就算当天蒙混过去,之后又要怎么办?那不是订婚的仪式吗?万一后来结不成婚,岂不是更丢脸?黑帮的继承人怎么可能干那种蠢事?”
我呆呆地愣在原地,然后才看向跟我一样愣住的阿哲学长和少校。第四代说得没错,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会知道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没错。”宏哥也点了点头。“他不可能做出这种蠢事。不过明老板好像相信了他的说词,以为那只是小型的家族聚会,让两家的祖父看看未来的媳妇好叫他们放心。”
宏哥一一环视着在场的众人。迎面对上他那不同于以往的真挚视线,让我心中忽然联想到某种可能性。
不对,可是……不会吧?
“我向小铃小姐确认过了,那并不单纯只是家人之间的聚会,还邀请了许多财经界人士以及黑道干部,是非常正式的订婚典礼。而且黄红雷从明老板还没离开黄家时就毫不隐藏对她的好感,花田一家人离开黄家后,他也常常用各种藉口打算来找明老板。
这么说来,也就表示——
“所以是怎样?”阿哲学长开口问道。“不只是找她当替身的意思吗?”
“恐怕是这样。”宏哥的视线突然射向黄红雷的大头照。“红雷打算利用订婚仪式制造既成事实,然后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真的和明老板完婚。但是这种事情……”
宏哥一拳捶在照片上,吓得爱丽丝整个人跳了起来,我也看傻了眼。我从来没看过宏哥这么激动的模样。
“……我绝对不接受,无论如何都要阻止这件事发生。所以,爱丽丝……”
“……唔……唔?”
面对这出乎意料的事态,稚嫩的尼特族侦探只能躲在布偶山中翻白眼。
“这是我提出的委托,无论多少钱我都会付——帮我毁了明老板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