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软饭老师,最后的授课*
紫苑寺吾郎——据说这个名字既不是艺名也不是花名,而是那个人的本名。看来他会成为小白脸并不是因为个人意志,而是一种天意。 (注:紫苑寺吾郎和小白脸在日文中谐音)
总而言之,他实在是个奇妙的男人。就算扣除他是爱丽丝的亲戚这层关系,也很难算是个正常的人物。虽然他自称刚过耳顺之年不久,有时候却会突然露出少年般的神情,有时又表现得有如在别的世界活了数千年的仙人。虽然他是个彻底的无赖,连他的徒弟宏哥相较之下都显得可爱许多,但却莫名地有种吸引人的特质(否则应该也没办法靠当小白脸混饭吃吧);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也没机会和他说上话,心里不免有几分惆怅。
听到我这么说时,宏哥故意回我:
“如果当初念中学时认识吾郎大师的人不是我而是鸣海小弟,不知该有多好啊?”
我稍微想像了一下。
“不,还是免了。请饶了我吧!我还想珍惜自己的人生。”
宏哥忍不住哈哈大笑。
*
吾郎大师来到“花丸拉面店”时,已经是大白天就让人觉得寒冷的十一月中旬了。当时明老板正好出门补货,只剩彩夏一个人在店里准备营业。我也进入厨房帮忙准备材料,剥完洋葱皮之后又忙着切高丽菜。
“请问有人在吗?”
店门打开之后,一个穿着风衣的娇小身影拨开门帘走了进来。
第一眼看到他时,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退休大学教授。他戴着一顶仿佛俄罗斯人会戴的那种圆筒形毛线帽,柔软的灰白发丝从毛线之间露了出来;纤细的鼻梁上挂着圆眼镜,整体造型给人一种不可靠的印象。
“欢迎光临!不好意思,我们傍晚五点才开始营业……”
流理台旁的彩夏抬起头这么说道。
“不不不,我不是来用餐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取下帽子露出微笑。
“我是来拜访住在这里的一位小姐的。听说她是这里的老板……”
“您是来找明老板的吗?不好意思,她刚好出门了。外头很冷,您要不要进来等呢?”
老人说了声“太感谢了”,便顺手关上了身后的店门。我一边搅拌着芝麻酱,一边心想:
“真是难得,竟然有客人来拜访明老板。”彩夏绕到柜台前,拿着抹布擦了擦桌子后招呼道:
“请坐请坐,店里不怎么干净,请别介意……”
然而就在他在正中央的凳子上坐下的那一瞬间——
“哦?这不是木樨花吗……”老人纤细的手突然伸向彩夏耳边。
“咦?”
彩夏吓了一跳缩了缩脖子。老人的指尖微微掠过彩夏的头发和肌肤。
“你看,花儿沾在你的头发上了喔!”
几朵小小的白花夹在老人的手指之间。
“啊,大概是刚才在学校修剪的时候沾到的吧……”
“你对园艺有兴趣吗?”
“是的,也负责指导学校里的其他同学……”彩夏略显得意地答道。“那就对了……”老人点了点头。
“适合配戴白花又有魅力的女性实在不多见呢!这朵花一定是因为喜欢你才跟着你的……”
“咦?这……”
“这也难怪。如果我是花儿也想跟在你身边啊……”
“这……真是的……”彩夏的双颊泛起红晕。
“哈哈哈,请不要介意啊!我只是很庆幸能和你这样的女孩子一起度过等待的时间。这个季节里除了木樨花之外还有什么花呢?既然是校园里……应该还有冬茶梅、海棠和枇杷花吧?”
“是啊,冬茶梅现在开得正美呢……”
才过了没多久,彩夏已经和老人聊开了。我在一旁聆听他们的对话,彩夏竟然兴致勃勃地跟人家聊起了自己欣赏的异性类型,俨然已经很熟了的样子。
但我却满怀戒心地一直盯着那位老人,因为亲眼看见了他那惊人的手指动作。问题就出在刚才成为话题的木樨花身上。如果白色的花附着在彩夏头发上,无论如何我都会先发现才对。木樨花其实附着在彩夏的制服上衣肩膀上,但这个男人却以魔术师般的技法瞬间捏起花朵放在她头发上,假装一开始就沾在那里,然后再帮彩夏取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做?
无论如何,这个人都不是普通角色——我的直觉如此告诉自己。他身上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而且还跟我认识的某个人十分类似。到底是谁呢?
就在这时,我的口袋里响起吓死人的铃声。“Coiorado Bulldog”的吉他旋律——是爱丽丝打来的电话。
‘立刻把你面前那个流氓给我绑起来!’
手机里传来惊人的怒吼直冲我的脑门。我连忙捂住手机跑向后门以免被老人听见,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千万别让他靠近彩夏!无论使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最好把机动队和自卫队都找来!顺便拜托少校带麻醉枪过来!’
“不……不好吧?爱丽丝,你冷静一点啊!”
彩夏的眼睛睁得好大,我边瞄着她边这么回答爱丽丝。彩夏应该都听见了。
“什么嘛!发生什么事了啊?”
“哈哈!好像被发现了呢!这么说来,我的确听说过这栋大楼附近都装设了监视器啊……”
老人这么说着,同时拿起了帽子。我捂住手机听筒,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连侦探事务所四周有监视器都知道?这么说来……
“请问……你是爱丽丝的什么人吗?”
“很抱歉现在才自我介绍,我叫紫苑寺吾郎……”
老人从柜台上向我伸出手。
“……是有子的叔公。”
“你之前都跑去哪些国家闲晃了!”
吾郎大师一踏进侦探事务所,坐在床铺上的爱丽丝便用力地拍着床单大吼。
“怎么了吗?我去了很多地方啊……有子也出落得更标致了啊!在你三岁的时候我就看出你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了,这可是我最骄傲的一件事呢!”
“这种事情不重要!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给我在那里坐下!鸣海,快去帮叔公大人拿一罐Dr. Pepper过来!”
原来,她还是把人家当成宾客来礼遇嘛……对爱丽丝来说,拿Dr. Pepper来招待对方就是最高的礼遇了。然而吾郎大师却看着我从冰箱里拿出来的红色铝罐,摇了摇头。
“不用这么费心了。我不能喝那个……”
“啊,果然是这样。您不敢喝这个吧?那我去泡个热茶给您喝吧?”
因为最近天气很冷,虽然爱丽丝不停抱怨,还是让我在事务所里准备了茶叶。然而大师依然摇了摇头。
“不,饮料就不用……”
话还没说完,只见他捂住嘴巴猛烈地咳了起来,躬起的背脊不停抽搐。
“您不要紧吧?”
“哪里不舒服吗?”
连爱丽丝都下床走到吾郎大师身边了。大师抬起头,在圆眼镜的镜片之后无力地笑了。
“没什么,只是年纪大了不中用罢了。话说回来,你真是出落得更标致了呢……”
大师轻轻摸着爱丽丝的头,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抵抗也没有生气,只是一脸不高兴地乖乖站在大师那小小的手掌下。她明明最讨厌被人家当成小孩看待的啊……
“你长得越来越像你母亲了呢……真期待你五年或十年后的模样,只是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你呢……”
“怎么回事?你特地跑来跟我说紫苑寺家的事吗?”
爱丽丝甩开大师的手这么说道。
“这不是我来的主要目的,不过多少也会提到吧!对了……”
这时大师的视线突然转向呆立在冰箱旁边的我。
“这位少年是……?有子终于也有男朋友了吗?”
爱丽丝的脸颊瞬间通红,我连忙蹲在厨房角落里捂起耳朵。铿锵的声音宛如机关枪的跳弹般在房间里响个不停。
“鸣海!你先给我出去!”
被赶出事务所的我坐在紧急逃生梯的转角平台上,嘴里念念有词地左思右想。
爱丽丝的……亲戚?那家伙不是因为和老家断绝往来才躲在这里的吗?直接请人家进屋里没关系吗?话说回来,那位老伯又是什么人?不但对彩夏做出那种奇妙的举动,甚至让爱丽丝毫不掩饰警戒之意。他到底是从事什么工作的?该不会只是表面看起来像大学教授,其实是见不得光的黑道人士?
所有问题的解答马上就出现了。紧急逃生梯下方传来急忙上楼的脚步声,扶手下出现一个身穿高级羊毛大衣的修长身影。
“鸣海小弟,听说吾郎大师来了?”
来人正是宏哥。
“……师父?也就是……传授吃软饭之道给你的师父?”
“嗯……对啦,这么说也没错……”
坐在我身旁的宏哥露出腼腆的笑容。
“不只是哄骗女人的技巧啦!大师他也是我的人生导师。”
“是喔……”
“我念中学的时候就已经住在酒店小姐家里了,也完全没去上学。有一天包养我的大姊突然没有回家,我跑去她上班的店里问妈妈桑,才听说有个男人把店里所有小姐都拐去某个地方的别墅了……”
“那个男人该不会就是……”我指了指背后的侦探事务所大门。
“没错,就是吾郎大师。我的女人从来没被别人抢走过,那是唯一的一次。”
我有好多问题想问宏哥,例如“那家店后来怎么了?关门了吗?”或是“把所有小姐都带去同一栋别墅,不会因为争风吃醋而打起来吗?”然而最让我在意的还是——
“听说他是爱丽丝的……呃……祖父的弟弟?”
“对啊,不过我很少听她提起这件事。”
只要爱丽丝本人闭口不提,就没有人清楚她老家的事。虽然她小小年纪就离家出走想必是有什么重大的理由,但这座城市里并肩共存的尼特族们却不会追问对方的过去。一个背负重担的人并不需要别人打开自己的包袱乱搅一通,反而更需要人家在身旁扶持自己不至于倒下。尼特族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道理,而那份温柔的不关心也让我感到十分舒适。我无言地望着大楼之间的街景,宏哥又继续说起和自己有关的故事。
“关于我刚才说的故事……后来我没地方可住,只好去泡唯一留在店里的妈妈桑,看她愿不愿意收留我……”
“你这人真是差劲!”虽然我早就知道了……
“可是妈妈桑有个混黑道的男人,结果我和他打起来,耳朵还差点被割掉。”
唔哇……你的少年时代比我想像中更为荒唐啊!
“那个黑道好像以为是我把店里的女生都拐跑的,不过这有一半以上的确是事实,我也很难推卸责任。那时大师刚好来到店里,不知道他是怎么哄骗对方的,总之是救了我一命。”
“这样啊……那大师回到店里又是为了什么?”
“跟我一样啊!因为店里只剩下妈妈桑了,他是回来追求妈妈桑的。”
至于这个故事的结局,就是妈妈桑和店里所有小姐全都搬到鎌仓和大师一起生活,重新经营了另一家酒店。也就是说她们脱离了黑道离开东京,把整间店迁移到了新天地。真是皆大欢喜,可喜可贺……
“……怎么可能有这种好事!”我忍不住吐槽了。
“就是有啊!这世界上的确有我们无法想像的泡妞技术……”
宏哥的眼神飘向了远方。
“后来我也受到大师的照顾,还从他那里学到很多……”
……学到很多关于爱的学问。宏哥笑着说道。
“追到的女生就要让她幸福——这是大师最深刻的教诲。他说只要让其中一个女生不幸福,就称不上是小白脸了。”
“总觉得宏哥你好像没有达成这个目标耶……”
“是啊,我还是比不上大师。因为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嘛——那么温柔体贴,会照顾人又兼具行动力和包容力的人——竟然靠女人赚钱自己完全不工作耶!”
“真是令人难以置信呢!没想到世界上竟然有这种人存在!而且我身边竟然就有两个!”
“啊哈哈哈哈!”宏哥拍了拍我的背。“不过你还是要感谢大师喔!多亏了大师,爱丽丝才会认识我,现在才会在这里喔!”
“咦?啊……”
原来这两件事之间是有关联的啊?
“紫苑寺家似乎是个相当有名望的家族,举办庆生会时都会邀请政要大臣和日本经济团体联合会的会长。吾郎大师从前就放荡成性,完全不把家世看在眼里,所以爱丽丝才比较能够接受他吧?爱丽丝离家出走时,除了吾郎大师以外也没有其他人可以依靠了……”
话虽如此,但吾郎大师当时并不在东京,只好联络首席弟子并将爱丽丝交付给他。而宏哥又把爱丽丝托付给朋友之中最可靠的人——也就是明老板。这根本是踢皮球而已嘛!哪里算是照顾啊!不过这两个人都是小白脸,大概也只会对有意追求的对象认真吧?爱丽丝毕竟年纪太小,而且又算是大师的亲戚……
“话说回来……他现在为什么又出现了呢?”
“对了,他好像说是来拜访明老板的……”
宏哥的表情突然大变,仿佛不小心生吞下一条鳗鱼。
“……真的吗?大师他……应该不认识明老板才对啊?真糟糕……我有种非常不妙的感觉。可以的话我实在不想让他们见面……”
宏哥的警戒心表露无遗,而且还是那种男性对男性的戒心。站在宏哥的立场而言,明老板毕竟是他最爱的女人,而大师却是连他也无法匹敌的猎艳高手……
不不不……应该是他想太多了吧?
“你想太多了喔!”
“哇啊!”
我站起身回过头,吾郎大师不知什么时候走出了侦探事务所,正站在我们背后。圆眼镜的镜片后是一对柔和的细长眼睛。
“师父!好久不见了!”
宏哥站了起来,深深地一鞠躬。吾郎大师伸出小小的手,在宏哥头上乱抓一番。
“宏少爷,你看起来很有精神嘛!如何?离开我之后你让多少女人得到幸福了啊?”
宏哥微微抬起头,略显羞愧地回答:
“目前……一个人都没有。我还不够努力……”
大师露出温和的笑容点了点头。
“很好。这样就好。我今天是来将宏少爷你逐出师门的。”
“……什么?”
我睁大眼睛看着大师的脸。
“我听好几个姑娘说了,听说你找到真命天女了啊?所以你无法延续吃软饭之道了。虽然对这门技术在我这一代画上句点感到难过……还是要将你逐出师门。”
然而吾郎先生立刻就收回了这句话。就在我们走下紧急逃生梯时,明老板正好从厨房后门探出头来。时序已进入深秋,赤裸的肩膀显得特别耀眼——她依然是那身背心打扮。
“听说有客人来找我?是谁啊?”
看了明老板一眼之后,大师一拳捶在宏哥胸前并低声这么说:
“我收回将你逐出师门那句话……”
宏哥的表情刚才还忧郁到不行,现在却既吃惊又讶异地好不忙碌。
“你竟然能找到这么好的女人……这下不是被逐出师门而是‘毕业’了!”
不久之后,阿哲学长和少校也出现在“花丸拉面店”,围着大师喝起酒来。因为他是宏哥的师父,似乎也和尼特族侦探团所有成员都有交情。
“大师,您不是说要在摩纳哥常住吗?还说要在那里追女明星啊?”阿哲学长拿着装了啤酒的玻璃杯这么问道。
“我在那里怎么也住不惯哪!总觉得睡觉时一翻身好像就会掉进海里。没办法,只好让两个女孩子一左一右地睡在我身边,结果她们就生气了……”
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厨房里的明老板也是一脸无奈。
然而大师不但没喝酒没吃拉面也没吃煎饺,甚至连水都没喝一口。不仅如此,他去厕所的频率有点高,而且每次都会听到轻微的咳嗽声,这些情况实在令我有点介意。
直到太阳下山、其他客人陆续来到店里时,大师才站起身拿起风衣和帽子。
“好了,也见到好久不见的人了,我差不多该告辞了。”
不知为何,大师这么说的时候却一直看着我。圆眼镜后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眨了眨,仿佛想对我说些什么,又好像在说:“要是看不懂我的暗示也无所谓喔!”
“啊,那我送您到车站好了!”我边说边披上连帽大衣。当然,宏哥也和我们一起。
十一月的白昼很短暂,这时深蓝色的夜幕早已低垂,大楼的灯光和往来的汽车灯群冷冷地浮在夜色之中。我拉起连帽大衣的前襟,跟在并肩而行的大师与宏哥身后。从背后看过去,这两个小白脸看起来竟有点像父子。
“师父现在住在哪里?”宏哥问道。
“暂时会待在东京。因为有些杂事要处理……”
“这样啊……有空的话请您常过来玩。虽然我已经是被逐出师门的不肖弟子了……”
宏哥竟然自己承认被逐出师门了。我和大师都凝视着他。
“你下定决心了吗?”大师如此问道。
那是“下定决心要只和一个人交往了吗?”的意思。
“是的。”宏哥点了点头。
大师放慢了脚步,一字一句地这么说:
“第一次见到宏少爷时,我看着你的眼神,还深深相信你这孩子绝对会继承我的衣钵呢……人果然会随着跟人相处而改变啊!真让我既开心又有点寂寞呢……”
“其实他现在还住在别的女生家里,一点也没有改变!”
“不,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宏少爷的庭院里已经长出其他种子的芽苗,再也开不出唐璜的蔷薇了。”
我们沿着铁道走向繁华的街区,就在抵达流浪汉公园旁时,大师才终于回头看着我。
“对了,年轻人,我好像忘了问你的名字呢?”
“咦?啊,我姓藤岛,名叫藤岛鸣海。”
“你是有子的伙伴吗?”
“……嗯,算是吧……”因为我是侦探助手啊!说是伙伴虽不中亦不远矣。
“你不是有事情想问我吗?”
看来我的态度和视线又暴露了心事。
“这个嘛……说有的话的确是有啦……”
“是关于有子的事吧?那孩子将来会成长得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复杂喔!”
“不,虽然我的确想知道爱丽丝的事,但暂时不打算问。如果有什么该让我知道的事,我想她本人一定会告诉我,否则我问东问西只会惹她生气而已……”
“唔……”
既然如此﹒我跟在他们身后又是为了知道什么?
这个老人——吾郎大师本人还是让我很好奇。
我下定决心开口询问。
“那个……您刚到店里的时候和彩夏聊过天对吧?”
“她是个好女孩啊!年轻人,我真羡慕你呢!”
“但在跟她聊天之前,您曾经……迅速地捏起沾在她肩上的花放在她头发上吧?呃……我并不是在责备您,只是……不知道您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吾郎大师瞪大了眼,一时间陷入沉默。一旁的宏哥则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大师。
终于,吾郎大师伸出手,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吃软饭之道的根本就在于掌控人心的距离。”
“这样啊……”干嘛突然跟我说这个啊?
“那是一种叫作‘消除戒心’的手法。人的脖子旁有一块最脆弱的空间,只要能准确地触碰那个地方,就能在短时间内缩短人与人的距离。”
我实在被他搞得很头大,忍不住转头看向宏哥——“大师他到底在说什么啊?”然而宏哥却眯着眼睛看着我,仿佛在看什么刺眼的东西。
大师对我们说“还会再来玩”,随后便消失在车站东口杂沓的人群中。我们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后,宏哥突然仰头望着冬日的夜空,喃喃地说道:
“果然,鸣海小弟真的很有天分啊……不愧是大师,竟然第一次见面就看出来了……”
喂!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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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隔天开始,吾郎大师就经常在“花丸拉面店”露面。
“宏哥今天不在喔……”
“没关系。藤岛少年,我是来见你的。”
大师边说边走进厨房后门外的聚会场所,和我促膝对谈直到太阳下山。明老板瞪着我、彩夏也不解地一直看着我,但因为吾郎大师的谈话实在太有趣,让我不禁听得入神。例如——
“少年的数学好不好啊?”
“不,不太好……”
“但这只是基本几何学里的基本概念——如果要在三度空间里特定出一个平面,最少需要几个点?”
“应该是三个吧?”
“没错。这就是身为小白脸至少必须有三个女人的道理。”
这句话实在太经典了,让我无法吐槽。又例如这样的对话——
“同时爱上很多女人,但她们所在之处和面对的方向都不一样。一旦靠近其中一位,就必然会远离另一位;试图让一个人转过头来,就会有其他人转头离去。少年,如果是你会怎么办?”
“这个嘛……”感觉好像变成禅学问答了。“站在正中央高声大叫,让大家靠过来……像是这样吗?”
“答错了。很可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正确答案是……”
吾郎大师伸出中指推了推圆眼镜,然后指向闪耀在大楼之间的十一月柔和太阳。
“尽量升到高处,尽情闪耀光辉。这么一来所有人的目光都会集中过来,也就能将光明分享给所有人了啊……”
有一次宏哥也在一旁聆听大师的谈话,却在大师起身上厕所时如此感叹:
“他当初教我的时候也没讲得这么深入啊……”
不是吧?这应该只是一种口才训练而已吧?
“少年,你听清楚——小白脸之所以靠女人供养却不给女人半毛钱,其实是有正当理由的。你明白吗?”
“我一点都不想明白……应该只是自己不想工作赚钱而已吧?”
“又答错了。小白脸是一种相当花脑筋的劳动工作,必须随时关心对方、察觉对方的心意、事先做好准备、选择适当的话语,还要抓准互动的时机。看到宏少爷的时候,你也常常觉得他‘既然这么能干为什么不去工作’吧?”
我的确不只两、三次这么觉得啊!
“之所以不给女人半毛钱,其实是因为给了有形或可以计算的东西之后就会产生不公平。必须公平地爱每一个女人,只要对每个人一样尽心,就是公平地把大家都当成无价之宝啊!所以千万不能付出一毛钱,只能接受对方的金钱。你要谨记在心。”
我才不要咧!这种行为根本是人中败类啊!宏哥也真是的,为什么会学这种人啊?这种行为根本不值得尊敬啊!
不过吾郎先生的直觉确实相当敏锐。
“藤岛少年,你有一个姊姊,但其他家人都不住在一起了吧?所以虽然你乍看之下很不会说话,其实却对应付女人很有心得。”
“咦?您……为什么知道这件事?”
“你晚上偶尔会接到电话,只要稍微观察一下便不难明白了。”
的确……也只有姊姊打来的电话会让我回答“今天会晚点回家”或“不用帮我留晚餐了”之类的话吧?
“所以要仔细观察,还有就是吸收情报。最重要的是从中发现乐趣,这点对一个小白脸来说再重要不过了。”
“啊——呃,请等一下……大师您为什么想让我成为小白脸呢?”
“没想到岁数这么大了还能遇见比宏少爷更有天分的孩子,我想好好珍惜这个奇迹啊!我已经六十二岁了,你恐怕会是我最后一位徒弟吧!”
“果然……我之前就觉得鸣海好像很会哄女人……”“但藤岛中将一点自觉也没有,反而比宏哥更形凶恶啊!” “你们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阿哲学长和少校在我不注意时出现了,还坐在宏哥两旁聆听大师的教诲。大师突然向旁听的一排观众们提出问题。
“除了有子之外,这个少年身边还有很多不错的女人对吧?”
“你们三个还真的开始算啊?”
“那个某人和某人不知道算不算耶?”
“我认识的就有八位了吧?”
“根据我的计算,应该有二十五人!”你是怎么算的啦?
“爱迪生也这么说过……”吾郎大师继续说道。“小白脸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上百分之一的女人缘啊!”
谁说过这种鬼话啊!人家爱迪生是发明家耶!
这时拉面店外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吾郎大师的教学。
“不好意思,打扰了……请问家父是不是来这里拜访……”
吾郎大师突然安静下来,抓起大衣戴上帽子便站起身来。大楼之间的凹陷出现明老板和另一个人的身影。
“老先生,这位小姐说是来接你的喔?”
“家父给各位添麻烦了!”
眼前的小姐对着我们深深一鞠躬。她身穿黑色的短大衣配浅褐色的羊毛短裙,脚下踩着毛边长靴,打扮得像个女大学生,看起来十分乖巧可爱。她是吾郎大师的女儿?
“师父……你有孩子了啊?”
宏哥毫不掩饰惊讶的语气。
“嗯,算是吧!我来介绍,她叫亚纪子。”
大师略显尴尬地介绍道。
“我是紫苑寺亚纪子。一直麻烦各位照顾家父……真是不好意思……”
亚纪子小姐不停向我们行礼,说了声“那我们先告辞了”之后便拉着大师的手臂离开了。
“真不敢相信,师父他竟然有孩子了……”
宏哥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不停歪着头露出困惑的神色。
“他有那么多女朋友,就算……就算不小心有了孩子也不奇怪吧?”
“但师父一开始就这样教过我啊!小白脸守则第一条——绝对要避孕!因为生了孩子就不得不一辈子以那个女人优先了啊!”
原来如此。虽然这种理由一说出来绝对会被视为女性公敌,我却能理解他们要表达的意思,不禁点了点头。这时一旁的明老板突然斜眼瞪着我。
“喂!你该不会真的把那位爷爷说的话听进去了吧?”
“不不不……你怎么会这么说呢?”
“你可以试试看啊!要是把爱丽丝惹哭了,我一定把你揍得半死!”
“不是这样的!明老板,小白脸之道是为了不让女人哭泣而存在的啊!”
“少啰嗦!宏仔,你有在反省吗?我的气可是还没消喔!”
明老板一把揪起宏哥的后领把他给拖进厨房。在之前那场订婚骚动中,宏哥明明直接当面向明老板求婚了,最后却出动跟他有一腿的众多女友促成了那样的结果(虽然提出构想的人是我),所以明老板似乎还在生气。我打从心底下定决心,绝对不能变成宏哥那样的人。
再说——我根本听不懂“把爱丽丝惹哭”究竟是什么意思。就算我真的偏离侦探助手之道变成小白脸,她大概也只会生气或愕然而已吧?
“两者都有!我既愕然又感到愤怒!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啊?”
帮爱丽丝送晚餐进事务所时,我对她提起了刚才发生的事。结果爱丽丝气得连头发都颤抖个不停。
“紫苑寺吾郎是人渣中的人渣,更是半数人类之敌!那种技术早该永远埋藏在历史的黑暗之中了,他居然还想让你继承!”
“你放心啦!大师说要收我为徒应该只是开玩笑而已吧?宏哥才是大师真正的弟子,你都没说他什么了,我只是听大师说话而已,干嘛紧咬我不放啊?”
“因……因为你是我的……”
话说到一半,爱丽丝已经抓住床边气到不行了。
“是你的助手嘛?这个我知道啊!如果助手不务正业成天哄骗女人,你也会很头痛吧?而且还会影响事务所的声誉,说不定女性委托人都不再上门了……”
“你根本就没搞懂!我才不担心那些事呢!”
“咦?那你在担心什么?”
“……算了!”
爱丽丝猛然转向荧幕,娇小的背影完全隐没在丰盈的黑发之下。
“难道……你不喜欢吾郎大师吗?”
将拉面放在侧桌上时,我小心翼翼地这么问她。
“没这回事。”
爱丽丝依然背对我,不怎么高兴地回答道。
“就某些部分而言,其实我很尊敬他,当然也很感谢他。在所有姓紫苑寺的人之中,让我觉得见个面也无妨的也只有吾郎叔公了。”
我慢慢退到寝室的出入口,站在那里静静等待着爱丽丝继续开口。因为觉得她说不定会对我说些关于紫苑寺家的事。
而爱丽丝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只是稍稍转过头告诉我:
“但我现在没有什么话要对你说……”
这番话加上爱丽丝出乎预料的温柔语气,让我突然有点高兴。等到她将碗公里的食物清光,我才端着托盘走出事务所。
我看着白色的气息融入夜色之中,呆呆地仰望着都会的月亮。
爱丽丝说“现在没有话要说”,意思就是将来或许有机会告诉我。只是保留了这个可能,就让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很有意义了。
*
后来吾郎大师的课堂依旧有一天没一天地继续着。太阳一下山,那位亚纪子小姐一定会来接大师回家,天气冷的时候就会看见大师扶着亚纪子小姐的肩膀,吃力地搭上计程车。这衰老的背影实在令人不大放心。
有时候大师并没有来“花丸拉面店”,但只要天色一暗,亚纪子小姐还是会来找他。于是我趁机问了一下。
“大师的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他常常咳嗽耶?”一旁的阿哲学长也这么说。
“他什么也不吃,连水都不喝。实在让人很担心啊……”连少校都皱起眉头。亚纪子小姐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这……的确,他的内脏到处都……不大好……却还是到处游玩,也不和我联络。对了……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我有件事想拜托藤岛同学……”
亚纪子小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白色纸袋,是药袋。
“其实我父亲每天都该吃药的,但他讨厌吃药,总是把药包丢在家里就出门了。如果我父亲过来这里,可以麻烦你让他吃药吗?”
“我……吗?虽然我大概每天都会过来……不过交给明老板不是更妥当吗?”
“不,我想女生可能没办法让我父亲乖乖听话……”
唔……这么说也是没错。
“因为我父亲十分看好你,如果是你叫他吃药,我想他应该会听话才是。”
既然人家都这么说了,我实在很难拒绝。
药袋中放着成排包装的药锭,封膜上印着“妈富隆”几个字,应该是中药之类的吧?每颗药旁还依照一周七天印着日期,是为了提醒病人不要忘了吃药吗?
然而寄放在我这里的药并没有派上用场。进入十一月最后一周后,大师就再也没出现在“花丸拉面店”了。
“不知道那位爷爷怎么了啊?宏仔,你没有他的电话吗?”
居然连明老板都开始担心了,那个人身上的确有种不可思议的引力。
“师父说既然是小白脸就不能随便把联络方式告诉别人,所以一直不肯告诉我啊!”
宏哥边说边耸了耸肩。
我在紧急逃生梯上坐下,透过大楼之间仰望弥漫着冬口气息的阴郁天空,然后又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边。结果药袋完全没有用到,大师也毫无联络地突然失踪了。
我偷偷瞄了宏哥一眼,发现他也和我想着同一件事——如果先留下亚纪子小姐的联络方式就好了……
不,他应该只是忙着和女生出去玩而已吧?虽然常常咳嗽,脸色看起来却不算太差,何况他才六十出头,讲起话来老是那么辛辣直接……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然而脑袋里这么想的同时,心里却萦绕着不祥的预感。突然跑来见从前的弟子、急着寻找接班人,又如此担心自己的技术可能失传……
仅管痛切地体验过很多次,我的预感还是在坏的方面最为准确。
*
就在十一月底,亚纪子小姐亲自将大师的讣闻送到了“花丸拉面店”。天空看起来仿佛要下雪,让一身黑色的亚纪子小姐更形阴郁。她穿着厚重的大衣、黑丝袜和长靴,明明是很普通的打扮,看起来却有如丧服。
大师留下遗言,表示不想让深爱的女人们在自己面前哭泣,所以丧礼上只有亚纪子小姐一个人出席——据说这是三天前的事了。
“家父生前真是承蒙各位照顾了……”
不只我和宏哥,连明老板都低下头向亚纪子小姐致意。
“自从常常过来这里之后,家父一直都很开心……”
并排坐在柜台席的我和宏哥无语,背后站在厨房里的明老板也沉默良久。
明老板默默地拿出店里最贵的酒,宏哥和亚纪子小姐并肩坐在柜台席,面色沉重地举杯相碰。我也以乌龙茶代酒配合大家。
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没有哀伤的感觉。大师恐怕早已预知了自己的死期,应该最为难过的亚纪子小姐也只是露出仿佛泪已流干的释然表情。
——藤岛少年,你听仔细了……
大师那些夸张的话语一一浮现在我脑海。
——身边至少要有三个女人。
——千万不要主动靠近女人,要从高处对她们微笑。
——一文钱都不能给,只能从她们手上拿!
在我面前装模作样地传授时,他是否一直听见身体里的炸弹一分一秒倒数的声音?
突然,宏哥夸张地仰天长叹一声。
“那个人……现在应该正在和玛丽莲梦露或珍哈露搭讪吧?”
我想这或许是最适合用来描述吾郎大师之死的一句话吧?宏哥果然才是他最得意的门生,我连在门外打扫的小童都称不上——虽然我也没有拜他为师的意思。
然而亚纪子小姐慢慢啜饮完杯中的酒后,突然转过身正对着我。
“有件事……我想拜托藤岛同学。这是家父的遗言……”
“什……什么?”
“家父曾说……希望能由你来分送他的遗物。”
我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看宏哥又看看亚纪子小姐。由我来分送遗物?为什么找我而不。找宏哥?他该不会真的把我当成继承人了吧?难道不只是好玩才跟我说那些话?
“就是这个。他说只要交给你,你一定就会明白他的意思了……”
亚纪子小姐从脚下的纸袋中拿出一个贴着紫色绒布的大盒子,放在我的腿上。我打开一看,白金的光芒闪得我睁不开眼。华丽而雅致的领带夹整齐地排成一列,不但大小尺寸分毫不差,而且都装饰着土耳其石。我数了一下,一共有十四枚。
“为什么……有这么多一样的东西?”
“家父只说藤岛同学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妥善地分送遗物……”
“呃,可是……这些东西要送给谁啊?宏哥一定有一份吧……还有阿哲学长跟少校吗?但这些也太多了。而且我完全不知道大师身边的……”
“我也不大清楚。家父的交游非常广阔……”
把这种工作丢给我,实在很伤脑筋。但对方说这是大师的遗言,让我也无法推辞。
直到亚纪子小姐离开之后,我依然看着眼前的宝石盒一筹莫展。宏哥拿起一枚领带夹,翻来覆去地仔细观察。
“你看,宝石这部分是可拆式的,所以也可以拿来当胸针或坠饰。这应该是要分送给很多人的……其中或许还有……女性?”
“总之宏哥你还是先拿走一枚吧!真伤脑筋……还要分送给什么人呢?”
一旁的明老板突然插嘴了。
“去问爱丽丝不就知道了?他们是亲戚啊!”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但爱丽丝会告诉我吗?我实在难以启齿。
“也可能不是给我的啊!至少我没听师父提过这件事……”
宏哥把领带夹放回盒子里。
“说不定会有人来要呢?”
*
结果宏哥的预测以最糟糕的形式应验了——因为隔天“花丸拉面店”的电话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
“是的……没错,这里是‘花丸拉面店’……嗄?吾郎?吾郎……是那位爷爷吧?我认识他啊……喂!我是……喂!你先听我说完啊!我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藤岛?啊……你说鸣海吗?我去叫他来听,你给我安静点!鸣海!喂!鸣海!”
听到明老板大吼大叫,我连忙冲进厨房后门跑进走廊。明老板用力塞过来的话筒中传来女人呜咽的声音。
‘亲……亲爱的吾郎他……竟然过世了……对,是的,我知道……没有资格送他一程……而且他……女儿……呜呜呜……竟然有女儿了……所以,我想至少能分到他的遗物……嗯……是的……至少……好的,呜呜呜呜呜……’
“呃,请问……”
虽然我勉强听出究竟是怎么回事了,但来电的女子却泣不成声地沉入泪海,我只好请她冷静下来后再来电,然后挂上电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然而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明老板家中的电话每隔十五分钟就响一次,我又被大声叫去听电话,被迫安抚电话那头哭成泪人儿的女子。
‘吾郎先生怎……怎么会!既然回到东京了……呜、呜呜,至少过世前打个电话给我啊!’
‘吾郎爸爸死了……这种事……是骗人的对不对?他最后一次跟我一起去关岛的时候还超有精神的啊!骗人!快告诉我这不是真的啊啊啊……’
‘是……是的……我都明白……吾郎先生有如候鸟,我不过是一时的栖木罢了。不过……是的……但至少最后……能留句话给我……是?是的……分送遗物,我听说了……’
几通电话之后,明老板愤怒的气息似乎已经将厨房里的蒸气吹散变形,我只好乖乖地在电话前坐下。大部分的女人都激动得不知所云,我只好请她们冷静后再次来电然后挂上电话。至于还能沟通的对象,就先告知分送遗物的事,先留下对方的联络方式并表示一切都安排好之后会再主动联络。我一直接电话接到半夜,不但背上累积了不少疲劳,手机记忆体也塞满了死者情人的电话号码。
我到底在干嘛啊……?
回到家后,我试着将情人的名字和电话整理成清单。一共有十三人。那个臭阿公,都过了耳顺之年竟然还交了二位数的女朋友?我拿出寄放在手边的紫色盒子,强忍住直接把它丢出窗外的冲动,打开了盒盖。
领带夹的确有十三枚——不对,一共有十四枚。还有一个人,该不会还有谁打电话来吧?
我一一回想着女人们打来的电话,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问题。
大家都说接到了吾郎大师他女儿的联络,所以打来“花丸拉面店”。这不是很奇怪吗?昨天亚纪子小姐才说过不知道要把遗物分送给哪些人的啊?难道是后来亚纪子小姐接到众多情人的电话,所以直接把她们丢给“花丸拉面店”处理……或是亚纪子小姐根本在说谎?为什么?她根本没有理由说谎啊?总之有什么地方怪怪的,让我十分介意。
我把领带夹全拿出来排放在桌上,一一仔细检查。结果每个都一模一样。就在我正要将领带夹放回盒子里时,才终于发现一件事。
盒子的内层歪掉了。
我轻轻拿起铺着绒布的纸板,才发现下面放着一叠纸——是宝石店的购买证明。白金制领带夹,土耳其石装饰。虽然都是在同一家店里买的,购买人却各不相同。我“啊”了一声,拿起吾郎大师的情人名单对照起购买证明。十三张单子上一一出现十三个人的名字,结果完全一致。
这算什么遗物啊……明明是情人们送的礼物嘛!他想把生前收到的礼物还给情人们吗?这样她们会高兴吗?还有,为什么每个人都送同样的东西啊?
就在这时,大师说过的几句话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突然明白了。
老实说,我实在不想明白这件事,甚至希望永远不要发现。尽管如此,我还是都明白了——包括吾郎大师为什么要把领带夹交给我,又打算让我怎么处理。
我仰望天花板,又垂首凝视耀眼夺目的土耳其石,最后望着幽暗的窗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拿出手机,希望尽量在一天内搞定这件事,而且要仔细安排好所有行程。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打这么严肃的电话,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毕竟十三位情人对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而言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
星期日是个天空万里无云的大晴天,很有冬季开始的味道。早上九点,我已经踩着脚踏车飞奔到侦探事务所了。
“为什么我也得陪你做这种事?”
爱丽丝虽然非常不高兴,还是乖乖换上了丧服。这实在算不上称赞,所以我也没有说出口,不过爱丽丝真的非常适合穿丧服。
“因为你是吾郎大师的亲戚啊!当然有理由见见这些人吧?”
我这么回答。其实心里明白这只是藉口,爱丽丝一定也看穿我的心思了。
“你只是觉得和不认识的女人单独谈话很尴尬吧?该不会打算让我回顾吾郎叔公的生平,好填补你无言以对的时间吧?”
不,一切正如您所言。
“重点只是希望你待在我身边而已啦!”
“唔,唔唔唔……”
爱丽丝拉下黑色面纱遮住泛红的脸颊,又躲到熊布偶背后了。看来她似乎又误解到什么奇怪的方向了。
“也就是说,接下来我将首次替死者代言,所以想请专业的爱丽丝在一旁看着。这是我身为部下的请求啦!”
我自己也穿着借来的黑西装和黑领带——尼特族侦探的正式服装。
“什么替死者代言啊?你根本还没看出最重要的事实!”
“……咦?”
“算了。第一位客人好像已经到了,快把领带夹别起来!”
的确……防盗监视器画面之一显示着一位身穿丧服的女性,正从我们平常很少出入的大楼正门走进来。我慌忙调整好黑色的领带,别上那装饰着土耳其石的领带夹。
门铃终于响起。
打开事务所大门,走廊上站着一位约莫四十岁、散发着冶艳气息的女士。引导女士上来的宏哥站在她身旁,对她说了声:“请进。”
“敝姓藤岛,之前曾打电话与您联络。非常感谢您今天抽空前来……”
我低头向对方致意,并请她进入屋内。
过了没多久,我就后悔了——真不该选择NEET侦探事务所作为分送遗物的会场。明明已经进入冬天,这里却依然开着冷气,让我不得不先向对方道歉。进入房间之后,对方又会因为眼前有如电脑机房般的情景而惊讶地停下脚步,我还得出言安抚。介绍吾郎大师的侄孙爱丽丝时,对方必然会感动地说“唉呀,这孩子真是可爱……跟吾郎先生有点像呢……”并且试图抱住她,这时我也必须负责分开她们。一想到这样的流程说不定得重复十几次,就让我觉得快昏倒了。
直到来访的女士在坐垫上和我相对而坐,才终于发现那样东西。
“啊……那枚领带夹……”
“是的……”我将手放在自己胸前。“这是您送给吾郎先生的礼物对吧?他是这样告诉我的。在十二月过生日时收到十二月的诞生石……”
“对,没错……就是如此。”
女士含着眼泪点了点头。我感觉到背后爱丽丝冰冷的视线正狠狠戳着我,五脏六腑似乎快要因为罪恶感而绞在一起。然而事到如今已经无路可退了。我从胸前取出包好的紫色绢质方巾,放在女士面前摊了开来。
那是和我胸前这枚一模一样的土耳其石和白金装饰品——只是已经取下固定夹,只剩下坠饰的部分。
这么做岂不是太过分了?开口前的一瞬间,这个想法几乎要撕裂我的胸膛。但我还是努力地挤出话语——
“吾郎先生在同一家店里买了相同的饰品,准备要送给您。由于附有购买证明,所以一定是要送给您的。吾郎先生在世时总是受到女性们的照顾,但从未有所回报。然而他却对您……唯独对您表示了心意……”
眼前的女士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胸针,哭得直不起腰来。
我抬头望天,生平第一次做出这样的举动——向神明忏悔。
自从和尼特族扯上关系之后,本人藤岛鸣海曾数度被指责为诈欺师,但唯有这次实在无法否认。非常对不起。
当我想着该说些什么好让这位女士不再哭泣时,突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吾郎大师传授的对话技术竟在我脑海中复活了。
“吾郎先生总是说自己一无所有,除了爱人以外什么都不会,所以收到别人的礼物时只能以笑容回报。请您也用同样的方式回应他的心意吧!”
听见这番话从自己嘴里脱口而出,连我都觉得十分恐怖。我将终于止住泪水的女士送到门口,然后交棒给宏哥。宏哥的工作十分重要,他负责送来访的女士迅速地由紧急逃生梯离开。这一切当然都是为了不让她遇见下一个从正面大门走进来的女人。
“没想到你竟然能正经八百地说出那种令人心寒的谎话,而且还重复了十三次!”
分送完十三人份的遗物后,我气空力竭地趴在地板上。爱丽丝站在我面前,以打从心底放弃我的声音这么说道。
“如果你打算善用余生在神明面前忏悔,我倒是很乐意介绍修道院给你。”
“对不起,我刚才也很认真地考虑要出家,你就别再骂我了……”
这时忽然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一阵脚步声缓缓靠近,最后是宏哥的声音从我头上落下。
“鸣海小弟,你真的很厉害耶!不枉费吾郎大师如此看好你,就连我都想不出那种不要脸的台词呢!”
“我也是不得已的啊!”
我挺起上半身猛捶了地板一下。内心的悔恨和自责绕了一圈,最后化为一股怒气。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啊?说出实情只会让那些人更伤心而已啊!”
“你看!那种‘与其让女人流泪不如欺骗她们’的想法完全就是吾郎大师的教诲啊!吾郎大师一定也知道鸣海小弟你一定办得到,才会把这个任务托付给你吧?”
我再次颓然倒地。
“虽然不给女人半毛钱,也不让女人哭泣。哼……完全是叔公的思想嘛!看来我有必要重新考虑助手人选。没想到你竟然下流到这种地步!”爱丽丝继续穷追猛打。
尽管我告诉吾郎大师的情人们“这是专为你而买的”、“只打算送给你一个人”,但这些甜言蜜语完全都是谎话。吾郎大师坚守自己的信条,没有在任何女人身上花一分钱;分送给每位情人的胸针当然也是其他情人送给他的。之所以要所有人都买一样的礼物,恐怕也是为了避免在约会时被发现戴着其他女人送的礼物这种惨剧发生吧?当然,这十三个女人完全不知道还有其他人送了一模一样的生日礼物,所以我的骗术才能成功。
吾郎大师利用我这个最后的徒弟——没有花半毛钱就留给情人们美好的回忆,就此走下人生舞台。实在太高明了。
“对了,一共有十四枚领带夹,最后一枚应该是留给鸣海小弟的吧?或许是为了鼓励你成为独当一面的小白脸喔?”
应该是吧?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就在这时,爱丽丝突然从床铺上冲下来,抓住我的肩膀把趴在地上的我翻了过来,一把抢走我胸前的领带夹。
“——怎、怎么了?爱丽丝你想要那个吗?”
“别说傻话了!我要把这个东西还给应该持有它的人!”
“应该持有它的人……是谁啊?”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吾郎叔公的妻子啊!”
“大师的妻子?有这号人物?啊……是亚纪子小姐的母亲吗?对喔,我都忘了!”
“我真受不了你,难道你还没发现吗?真是愚昧得令人惊讶。就算到了最后审判日降临的那天早上,你一定还毫无知觉地翻着邮筒奇怪怎么没收到早报吧!”
“嗄……?”我听不懂……不对,呃……我到底还没发现什么啊?
“那个叫亚纪子的女人就是吾郎叔公的妻子!”
“咦咦咦咦咦咦咦咦咦?”
所有疲惫瞬间被吹散至远方。我连忙挪动身躯靠近爱丽丝。
“什……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吾郎叔公根本就没死!”
我大吃一惊,讶异得张大了嘴巴。
“竟然装死还叫人家帮忙分送遗物,耍什么宝啊!根本是他为了金盆洗手、和所有情人划清界线好远走高飞而在那里耍猴戏!”
“……爱丽丝,你是怎么发现的?”宏哥似乎没有完全被吓昏头,于是替我这么问道。
“鸣海,紫苑寺亚纪子是不是交给你一些药丸,说是吾郎叔公必须定时服用的药物?”
“咦?啊……嗯,有这么回事。”
因为吾郎大师讨厌吃药所以都不按时服用,所以亚纪子小姐拜托我在他来到“花丸拉面店”时提醒他吃药。结果我根本没这个机会,就再也见不到吾郎大师了。
“你回想一下,药丸的包装上印着什么?”
“咦?这个嘛……好像是中药之类的……印了三个我不会念的汉字……唔……”
我摸了摸连帽大衣的口袋,找到了药袋。药丸包装上印着“妈富隆”三个字。爱丽丝透过面纱瞧了那三个字一眼,哼了一声。
“那叫作marvelon,是一种口服避孕药!”
我的下巴再次掉了下来。
什么?这是避孕药?为什么吾郎大师要吃避孕药?
“我都说得这么明白了,你还搞不懂吗?那个女人和吾郎叔公串通好来骗你的!说什么他生病了,得每天服药才行!那个口服避孕药应该是紫苑寺亚纪子平常在服用的吧?包装上分印着一周的日子,说明书上又都是没人看得懂的中文,正好拿来唬弄你们啊!”
“一切都是……假的?呃……那么……他不停咳嗽也是装出来的?”
“当然是装出来的!假装身体不舒服,又把骗人的药放在你那里……这一切都是为了让‘花丸拉面店’的人相信吾郎叔公已经死了!”
正因为我们都相信了——来此拜访的那十三位情人才会察觉凝重的气氛,跟着相信——
相信那位举世无双的猎艳高手——紫苑寺吾郎确实不在人世了。
我浑身无力地低头望着手中的药袋。避孕药。宏哥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我脑海——小白脸守则第一条:绝对要避孕!
所以吾郎大师根本不可能有小孩。
既然如此,那个跟他同姓的女人就是——
“看到领带夹有十四枚的时候就该发现了吧?”
爱丽丝面露不耐地伸出食指抵在我胸前。
“吾郎叔公根本不可能在女人身上花一分钱,也就是说送他领带夹的女人一共有十四位。第十四位当然就是那个紫苑寺亚纪子啊!”
爱丽丝依然以食指猛戳我。
“所以你们给我把剩下这一枚拿去还给那个女人!不仅欺骗我的助手,还擅自把我的助手视为那种下流的小白脸接班人,实在难以原谅!”
爱丽丝把领带夹丢给了宏哥。
“我早就透过GPS查到那两个人所在的地方了。他们目前在上野的一家饭店里,已经订好飞机准备明天就逃去澳洲了。我马上把地址寄到你的手机里,快去把东西还给他们!”
“我去?”
“不然还有谁能去?我可不会让鸣海再去见他,这辈子再也不让那种男人靠近鸣海了!”
直到宏哥离开事务所之后,我一时之间仍沐浴在冷气的强风中呈现放空状态。只觉得脑袋里仿佛有数百只老鼠跳来跳去,把我整理堆叠好的东西一一踢翻推倒散落一地。
尽管如此,我还是勉强了解了整个情形。
也就是说——吾郎大师最后选择了“唯一”的亚纪子小姐。就这层意义看来,身为小白脸的他的确已经死了。
但他珍惜女人的心却没有死。他不愿违背自己“不让女人哭泣”的信念,也不希望自己建立的泡妞技术就此失传。
或许他本来是打算让宏哥替他分送遗物的吧?毕竟宏哥是曾经与他患难与共的小白脸徒弟,只要坦白告诉他蒙骗情人们的计划,他应该会全力配合才是。否则光送来领带夹就指望对方能察觉自己的心意,这也实在太冒险了。
然而吾郎大师却在“花丸拉面店”里遇见了我——藤岛鸣海。
所以这分送遗物的工作就成了他给我的考验了吧?
“爱丽丝……既然吾郎大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呢?”
我发出微弱的声音如此询问。穿着丧服的身影早已回到床铺面对着荧幕。
“如果一开始就告诉你,说不定也会被他的情人们识破啊!我想让那群女人信以为真然后乖乖回去,否则万一她们赖在事务所里吵闹不休,我也很困扰。”
“啊……嗯……这样啊……”
“不过我作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能撒下那种漫天大谎,看来叔公把你调教得不错啊!你的诈骗术学得有模有样,还跟他相像到令人作呕的地步!”
“对不起啦……”
我把堆积在胸口的沉重气息全都吐在事务所的地板上,拔下了领带。
“其实我根本没有认真受教的意思,只觉得听一听就算了……但吾郎大师的说话方式就是会让人自然而然地记住他的话啊!就像施了什么魔法一样……”
“你现在马上给我全部忘掉!我可不想雇用一个像剩菜一样马上就会臭掉的助手!”
这番话真是恶毒啊……不过……没差啦!就算爱丽丝不这么说,我也会慢慢忘记吧?反正都是些一辈子都用不到的无用知识。虽然学到了算是其中最有用处的“绝对令人开心的亲爱说法25例”,但都是只对女人有效的言词,我应该也用不到吧……
“唔……嗯?你连那些也忘记了吗?”爱丽丝忽然回过头来。
“怎么了?不行吗?”
“不……只是出于对知识的好奇。所谓绝对令人开心的说法……比方说是哪些话呢?”
“这个嘛……‘虽然我没有把握一定能让你幸福,但只要我们永远在一起,我相信自己一定是幸福的!’”
爱丽丝连耳根都红了起来,整个人翻倒在床上。布偶山发生山崩,布偶们纷纷滚落地板。等等……我想这这应该只是抄袭“钓鱼狂日记” (注:日本漫画《钓りバカ日志》,曾改编为动画与日剧)的台词喔?因为吾郎大师很喜欢引用别人的话啦!
“呜、唔唔……还有呢?”爱丽丝又抬起头。虽然隔着面纱看不清楚,但她的脸颊似乎还有点红。为什么还要继续追问呢?
“我想想,还有……‘我总是在思考见到你的时候要说些什么,但是一见到你就高兴得什么都给忘了……’”
这回连爱丽丝自己都滚落铁架和床铺之间了。
“鸣海!你……你这不要脸的家伙!”
“是你叫我说的耶!而且那些明明就不是我会说的话啊!”
我这个说的人都觉得很丢脸了!
尽管爱丽丝像煮熟的章鱼般卷在床上滚来滚去,却还是莫名坚持要我说完二十五个例句。这算什么整人游戏啊?拜托快饶了我吧!
*
这一年的年底,我收到了吾郎大师寄来的明信片。
当然,吾郎大师并不知道我家的住址,所以直接寄到了“花丸拉面店”。基于这个原因,不只是明老板、阿哲学长和少校,连宏哥都看见了那张只写了“合格!尽得真传”这几个字的风景明信片。
“你们干脆开个小白脸道场算了。众多人渣齐聚一堂,以后向警察检举时也比较方便!”
明老板的口气听起来不大像是开玩笑。
“好吧!为了庆祝鸣海尽得真传,我们来掷骰子吧!”
阿哲学长十分开心地拿出了碗公和骰子。
“既然是庆祝鸣海成为小白脸,那就规定掷出四五六点的话加码赔十倍吧!”
少校也兴冲冲地跟着附和。
“那么掷出二五六也算赢十倍啰!” (注:骰子的“四五六”和“二五六”点数在日文中都与“小白脸”谐音)
等等……怎么连宏哥也跟着起哄啊?
“那一开始的庄家当然就是鸣海啦!快点掷吧!我们还是压平常的六六六啦!”
然而就在掷第一轮的时候,我仿佛理所当然地真的掷出了四五六点。三个人都发出怪叫,接着纷纷拿出一万圆纸钞向我丢来,而我却只感觉到命运的捉弄。
至于爱丽丝,我当然没有让她看到那张明信片。万一她看到上面的内容,还不知道要罗列多少言词来弹劾我。尽管如此,我也无意将明信片撕毁丢掉,所以那张明信片如今仍被我用图钉钉在房间的墙上。
*
每到寒气刺骨的夜里,我有时会突然想起吾郎大师。
我把腿抬到桌上,随意地靠在椅背上,猛然一抬头就会看见明信片上的照片。那是一幅傍晚海滨的远景,被风吹出美丽花纹的沙滩上印着几排横越而过的足迹。画面远方映着模糊的白影,定眼仔细一瞧,便会发现那是在海风吹拂下翻飞的纯白婚纱。
新娘的脚下散落着几样东西。
那是脱下来的白色晨礼服、散落一地的捧花、翻倒的皮鞋和一副埋在沙堆里的圆眼镜。
每次看到这幅情景,都让我忍不住露出笑容。
这应该也是在演戏吧?为了给我上最后一堂课,让我明白身为小白脸就该如此,大师才特地请亚纪子小姐配合拍下这种触霉头的恶搞照片吧?虽然我是这么想的,但也无法排除他真的从婚礼中落跑的疑虑。毕竟那个人的确很有可能那样做……
转头望向幽暗的窗外,眼前忽然浮现穿着内衣从沙滩上逃跑的吾郎大师。他跳上破旧的敞篷车,连夜飞驰在海边的道路上,沿路经过服饰店、加油站和麦当劳得来速时都没放过向女性店员求爱的机会,最后载了满车的女人奔向黎明。他用力踩下油门,打开音响大声播放海滩男孩的歌,不停乱闪车头灯,一路向前,永不停留……
唯有一点让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在我的想像中,手肘靠在驾驶座门边、握着方向盘的吾郎大师竟然不是老人了。他的脸庞看来就像个刚满十七岁的高中生,正迎着风展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