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当我抵达医院时,几乎所有平阪帮的帮众都在现场,占据了充满消毒药水味的走廊。
「大哥!」
电线杆最先发现到我,并立刻跑了过来。他头上的绷带还渗出鲜血。
看到一群强悍的少年黑道们,如同被人踏碎巢穴的老鼠一样,个个都满脸憔悴。我想自己的脸色应该更惨吧?一想到这里,连话都没办法回了。
「二哥们也来了啊!?」
从背后传来阿哲学长们的脚步声。原来是宏哥开车,追着我的脚踏车过来的。
「第四代现在怎样!?」阿哲学长几乎是用抓住对方的方式询问电线杆。
「正在加护病房。」
「听说是被球棒打伤的!」「目前还没有意识。」
「可恶,都是我们……」「如果我们跟在身边的话——」
身体的平衡感好像掉落泥沼般的消失,我差点就不支倒地。若不是宏哥从后面将我撑住,大概已经直接趴在走廊上了。我被带去坐在合成皮制的沙发上。墙壁触碰着我背部的冰冷感,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地舒适。
少校拚命安抚着帮众要他们冷静,并微微地听见他在做询问案情的声音。当电线杆和石头男回到事务所时,看见大门是开着的,事务所里面也被砸得一团乱。第四代则是正在书房里遭受暴行。听他们说,袭击的人大概有五、六个。而电线杆头顶上的伤,就是对方在撤退时用球棒给予一击所造成的。
「平扳大哥并没有在里面,是叫手下们集体偷袭的。」
「那群废物,若是我在的话,怎么可能会让他们碰到壮大哥!」
「绝不能原谅!」
「如果没有落单……」
帮众们的声音,在我的内在意识和外在触觉的界在线不断地弹开。
没有错。第四代一个人待在事务所。因为所有帮众都为了到会场担任警备而外出了。这就是——炼次哥的目的。
我怎么会没发现呢?明明就是很简单的事情。炼次哥自己也曾说过,他是为了要杀死第四代才回来的。然而,在心里面的某处——包括我,大概也包括第四代——都太小看他了。
认为炼次哥应该不至于直接向第四代下毒手。
其实那只是倒映在酒杯中的幻影而已。相信的人才是白痴。恐怕炼次哥就是连这一点都计算在内了吧?没有发现到这点的我,真的是个无药可救的大笨蛋。
我们一直待在医院等到太阳下山为止。虽然医生和护士都叫我们赶快回去,但却没半个人愿意离开。当听到结束治疗,虽然还是谢绝探视的状态,但电线杆和石头男却硬是说要见到第四代,因此被允许短短两分钟的探视。全身挫伤加上有几处的骨折。内脏出血。头部也有挫伤,目前意识尚未清醒。医生只是冷冷地说明,表示伤员目前无法说话而且还未脱离险境。
躺在个人床的第四代,让我不得不想起当时的彩夏。被氧气罩盖着、毫无血色的脸孔,弹性绷带包着的头部.双眼紧闭着连动也不会动,完全看不到野狼的锐气了。
由于背后的帮众们有的大声呼喊着第四代,有的激动到说绝不原谅对方、要把对方杀了之类的话,我们一群人因此便被赶出了医院。
「阿哲大哥,你们不是已经查到他们的窝藏处了。」
在天色昏暗的医院门口,石头男激动地靠近阿哲学长询问。
「把他们全杀了!」「别以为动过壮大哥还能够活着!」
「喂,你们冷静点。」
「都什么时候了,还能冷静!?」「就算对手是平阪大哥也不会手下留情!」
帮众的怒吼听起来格外刺耳。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还热热的柏油路上,并前往脚踏车的停放处。好不容易手抓着把手才能站直,接着我拿出了手机。嘴巴一边念着「报告」一边传简讯给美嘉姊。对于自己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担心活动的事情,我不禁感到非常可笑。然而,第四代是负责人。必须要先通知她才行。接着打电话给艾丽斯。
「……嗯。我听说了。情况如何?」
就连艾丽斯的公务员语气,在这种时候都令人感到温暖。
「还没有意识……医生说可能有生命危险。」
「是吗……我们太过愚蠢了。看见自己的作为就想吐。」
简单地交谈了几句后便挂上了电话。
但很神奇的是,我在这个时候竟然对炼次哥没有感到一丝丝的忿怒。那个人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心里面有这样的想法。我的忿怒是针对自己的。将脚踏车车架踢起,踩着踏板的脚踝感觉痛到就像快要断掉一样。
我该去哪里呢?
我试着想象自己拿着球棒杀到炼次哥那儿,然后从太阳眼镜和头部给他直接劈下去。但温温的风却将这个景象给吹散。不可能的。我既不知道他人在哪里,身体里更不存在这股气焰。
还是回到艾丽斯那儿吗?怎不可能?这样一来就是名符其实的废物了。明明早就决定,我是为了帮她背负那一丁点的痛苦而陪在她身边的。既然如此,又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渺小,而将无法背负的痛苦一同带回去呢?
靠自己去想,自己决定吧!我一边以咿轧作响的膝盖用力踩着踏板,一边告诉自己。
*
当我一回到家马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新部落格。就是这个周末了!首场登台就从赤阪开始!为了不能到现场观看的来宾们,当天我们将从会场更新部落格,为各位提供最狂热的现场状况!从手指间不断流出虚伪的广告词,感觉很恶心。但这是我的工作,不能不做。我无法接听美嘉姊所打来的电话,宏哥和少校也有来电,但我只能视而不见。因为若是现在和其它人说话,我不知道自己会喊叫什么鬼东西出来。
由于恰好有堆积如山、希望演唱会当天可以进行采访的申请,因此我寄送了时间表等许多的必需数据给对方,顺便也重新排定了行程表。就这样,日期很快就变成了隔天了。当把所有手边的工作处理完之后,我从计算器桌前的椅子站了起来,这时才终于发现到房间里充满着令人窒息的热气。
我将窗户给打开,一阵凉风忽然吹进了房里,我的眼皮感觉刺刺地疼痛。
明明天空上没有半颗星星,但地平面上却洒满着光亮。犬概在地球的另一端,太阳正装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照耀着大地。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
为了逃离内心痛苦的杂务都做完了。因此,我清楚地明白,在我眼前有一股将要爆发出来的激动。
我的眼皮内浮现出第四代像泥土一样没有生气的脸色,即使我刻意地不去回想也是一样。我的肚子就像吞进了水银一样地感到疼痛。
终于发觉到热气的真实身份。那并不是愤慨、不甘心这种情感能够形容的。现在的我,非常清楚地针对将第四代害成这副模样的炼次哥——憎恨他,希望让他也遭受如同第四代一样的遭遇。握住无力的拳头,仍然是不停地颤抖。
这是我第一次觉得很想把个人给杀了。
炼次哥曾经说过。在不久的将来.和我之间的友谊也会被破坏。他说的一点也没错。就照着
他所说的一样,却是以这么差劲的形式。
下次见面就杀了你。那是我的台词。我要杀了你!你竟然敢对我的大哥……拳头开始恢复力量。感觉好像手指间就快要渗出血来。我一定要杀了你。将炼次哥——
杀了他?要怎样杀?
颤抖不断攀升到我的嘴唇上。我拚命地紧咬着它。
我是头昏了吗?到底在想什么呀?拥有和第四代旗鼓相当的强度,并且具备第四代所没有的残暴,对于面对这种人,我到底又能做什么呢?
从手指陷入的手掌中,这般憎恨被热融化而掉落。
从窗户穿进来的夜风让我的耳朵渐渐冷却了下来。就连自己的心跳声都感觉如此不友善。
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怨恨」这种情感,会这么强烈地黏附在心中。原来炼次哥这五年来,一直都抱持着这种感受?明明用泪水把它给冲洗掉,那样会更令人感到轻松的。
我一定办不到。
持续着这种憎恨,并将它拿来当作刀刃。
我根本没有必要再去思考自己该怎么做了。我只是个高中生而已,也刚好只是和第四代有人情的来往才举杯结拜,一旦那边的世界露出暴力的一面,我也只能畏缩着不知所措。
我将身体投入床铺中。
如果真有我能做的事……
我觉得应该是守护在他病房旁才对。我已经接触过不少不同种类的死亡,已经习惯了。所谓习惯死亡,意味着自己也一点一滴地死去。若第四代真的就此不回来了,位在我心中的宽敞房间,是否能够以空荡荡的状况永远上锁?
即使如此,我也应该一直陪伴在第四代身旁才对。
因为,我已经习惯疼痛了。
*
隔天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了。心情糟到不得了。甚至有点想吐,视野还模模糊糊的。
我好不容易才接听了美嘉姊打来的电话。
「壮大哥没事吧!?请问他在哪间医院!?那、那个……!」
对耶,我忘记要写是哪一间医院了。由于平阪帮也陷入一片混乱,美嘉姊大概是因为都联络不到人而担心得不得了吧?真是对不起她。
「状况还……不是很好的样子。」
「怎么会?」
「我不太清楚耶。」
「那藤岛同学你呢?没事吧?」
我没事吗?这是什么问题?然而我说不出半句响应。没事的——在喉咙深处微微地呻吟着。我既不痛也不痒,因为不是我被殴打。如果呆呆地完全没发现到,所有事情都已经结束了。
「那个……总之,当天活动的统筹,我会拜托我们老大。藤岛同学千万不要勉强,请你一定要详细告诉我壮大哥的状况!」
挂上电话后,我忽然感到放松。我觉得我能做的事全都已经做了。所以是否能暂时别再来管我了?每一个人好像都忘记了,我只是个正在放暑假的高中生耶。
我已经很累了,就让我睡一下吧?
然而我的手机却是响个不停。
「听说已经追查到炼次的手机了。他在袭击前有打电话到平阪帮事务所。大概是确认第四代在不在吧?」
即使是隔着电话,也不难听出宏哥兴奋不已的语气。
「艾丽斯正在分析通联纪录和GPS定位。今天内就可以找出炼次在哪——」
「……是喔。」
找到躲藏的地点了。为什么会在这种时间点?因为那个人一直都很小心,不断地更换手机,电源也不是随时都开着——
算了,这种事情都已经无所谓了。
「你没事吧?声音听起来不是很好喔?」
「本来就不怎么好。」
「有关第四代的事……我想那不是鸣海小弟的错。」
宏哥的一席话经过了我心中不同色彩的炉灶,最后演变成非理性的情感。虽然我很用力地握住手机,但还是无法压抑住发自内心的话。.
「虽然我只活了十几年,但相同的台词我大概已经听了差不多五百次以上。」
我清楚地感觉到,在电话另一端的宏哥脸色大变。
「这不是你的问题,你没有错。我老爸经常这样对我说。不过,这种事都已经没差了。根本于事无补。现在并不是在进行审判,就算说出这种戏言,难道第四代就会醒过来吗?就可以当作没受伤过吗?我的头脑若是能再好一点——」
我用手指用力抓住大腿,好不容易才将话给汁但。
我到底在干嘛?跟宏哥抱怨这种事又有什么用?这才真叫作是戏言。我真是无可救药了。
「……对不起。」
说话坑坑巴巴的。
「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一
吐出这些话后,自己突然羞愧到好像快要从眼球里喷出热水。怎么办?应该……应该问点更有意义的话才对。
「……在那之后,情况如何了呢?」
宏哥感觉好像是欲言又止,经过几番挣扎后终于开口。
「帮派的所有人都留在医院。听说就睡在停车场。真是一群笨蛋,是吧?」
听起来充满苦涩的笑声。
「今天早上又去医院看过,结果他们都还在。而且又在跟医生争执到底能不能探视,所以我就去阻止他们。就在这时候,艾丽斯刚好打来。大家一知道有可能找到炼次的所在地,只留下几个人在现场,剩下的全都挤到侦探事务所来。」
我调整一下呼吸。失去头头,不停在挣扎的帮派。大概所有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吧?
「不过有个麻烦问题。这群人若知道炼次躲在哪里,应该真的会杀了他吧?」
说真的,现在跟我说这些事,我也无能为力。平阪帮的帮众们也是活动的工作人员。如果在这种关键时刻惹出事端,对活动的举办绝对会有影响。即使知道会这样,我也已经没有阻止他们的力气了。
随便他们爱怎样闹都好。因为鲜血已经流出来了。不论是用雨水将身上的味道洗掉,还是再用更多的鲜血洗去,伤痕也不会消失了。
宏哥说有什么新的发展会再打给我,接着就挂上了电话。我又准备爬回我的被窝中。当我发现到有一封从广告设计公司传来的简讯,刚好就是在我打算将手机抛回床铺上的时候。
——请款单尚未回传过来。还有最新版的所有行程时间表以及工作人员配置图等,东西大概只有在雏村先生的地方才拿得到,很抱歉可否麻烦您将上述数据回传过来?
我叹了一口气。第四代都是独自在经营这些事务的。因为他对金钱非常仔细,所以大概是不敢交由其它人来负责吧?除此之外,还有许多图面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中。就因为如此,一旦发生了这种事,周围的人就会很伤脑筋。
没办法。只好去事务所拿了。然后就当作我的工作已经结束好了。有关采访的应对和部落格,只要拜托美嘉姊来处理就可以了。
平阪帮事务所的入口处留有细小的血迹。漆黑的血渍甚至喷散到楼梯。我想这应该是从逃跑的嫌犯武器上滴下来的第四代的血。我撑着扶手呆站了一会儿,甚至感觉能闻到铁锈味。
他到底被殴打了多久?即使那个人也只是血肉之躯,若被一大群手持武器的对手包围住也是无计可施。对方如果是采取突袭,那更是无处可逃。
搞不好我也有可能变成那样吧?盯着血迹的我,忽然有这样的想法。
我应该要停止这份工作了。等将请款叩送到工作室之后,我就告诉他们。事情发展到这样,有没有我在都无所谓了。第四代也干脆一直待在医院就好了。这样不就不会再被人海扁了?
铁门并未上锁。当我进入事务所内,发现电灯是开着的,冷气也没关。从案发之后,没有任何一名帮众回到这里过。沙发被翻倒,文件也散落满地。里面的房门也是开着。
书房里的情形更是惨烈,在漆黑房间里的书架全被翻倒迭在一起,而且将瓦楞纸箱给压垮。床铺上的床单则是沾满了血迹。
唯有放在办公桌上的计算器一毫不受影响地从屏幕上发出亮光。被开启的画面显示的是一封未寄出的电子邮件。当我看到收件地址的字段中,打着很眼熟的电子邮件地址时,内心感到惊讶。
是我的电子邮件地址。
邮件的内文并没有写任何一行字,只是附加了大量的档案。出纳账本、组织图、时间表、各项联络资料以及遇到紧急情况时的处理表。
我的手伸到键盘上且不断地发抖。
胸口感觉一股灼热感,害得我没办法顺畅呼吸。
当然,为重要档案做备份是常识。所以他原本打算将档案一次寄给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被袭击的。不过就如此,不是吗?
我按下了寄信键。第四代最后的意志以光速行经电子回路,流进了我的体内。这种痛和我之前背负的痛完全不同。感觉就像如果静静地放着会在屯脏内膨胀,最后从身体内爆发出来。
我冲出事务所并跑下楼梯。当抵达三楼铁门前,我停下了脚步。因为在我记忆中的景象、声音鲜明地浮现了出来。没错,就是这个地方。帮众们也在场。然后就是第四代的话——
「若是我有什么不测——」
这句话原本应该只是个玩笑话而已。
然而,现在却清楚地在我耳边回荡,已经无法抛开它了。
一——你来管理这群笨蛋。「
拨号音响到第二声对方就接了起来。
「……大哥?是大哥吗P』
像根电线杆一样粗犷的声音立刻窜入耳中。
『我超担心你的,昨天突然就不见!宏二哥说你好像不太舒服,没问题吧?现在您人在哪里?』
「我在事务所。请问你现在在哪里?」
『当然是在大姊这儿啊!』指的是艾丽斯。原来还在艾丽斯那儿喔?的,已经快要找到平阪的窝在哪里了,现在大伙准备耍杀进去!『
「不可以啦,现在不是在做这种事的时候。」
『您在说什么啦P壮大哥被打成这样耶,怎么可能闷不吭声的!?』
从电话中也听得到电线杆背后的帮众们在吶喊。一定要杀了他!要还他五倍!让他们全部送医院!怎么可能只是挨打而已!
我的体内感觉热了起来。
「你们都给我闭嘴!」
我对着手机发出怒吼。
『——大、大哥?』
电线杆不知所措的声音。
「我现在就过去了,全都给我乖乖地待在那里!」连回应都不听就将手机塞进口袋,奔跑下楼梯。
几乎没有煞车就将脚踏车骑入死巷子,我看到大约二十名左右的彪形大汉聚集在「花丸拉面店」前面。我从脚踏车上跳下,将车子直接抛开,奔跑过去。
「大哥!」
我被电线杆和石头男给夹住,接着在我身旁围上越来越多的帮众。
「大哥,到底怎么了?大姊跟少校现在正要找出平阪的窝——」
「战争!只能开战了!」
「让他们变得跟壮大哥一样!」
「我们早就有被抓进警察局的准备了!」
「就跟你们说不行啦!各位都是活动的工作人员,如果引发暴力事件被逮捕的话,当天的警备就——」
「谁还管那么多啊!」
「一定要让对方知道敢动壮大哥的后果是什么!」
「我们已经忍无可忍了,绝不会原谅他们!」
「搞屁啊你们!」
我大声尖叫,已经完全无法压抑情绪了。帮众们同时受到惊吓,对着我毫不客气地投以尖锐的目光。但我还是不退缩,继续开口:
「你们难道都不知道,第四代为了这份工作赌上了他的一切吗!?成立公司、招募人员、想办法集资、到处跟人低头——就快要、就快要开花结果了,结果你们竟然想干些无意义的事来破坏他所有的努力吗!?」
围绕着我的帮众们脸色铁青,训斥依旧继续。
「你们以为为什么会在这种节骨眼查到炼次哥的手机?你们都被故意引诱了,连这种事都没发现到吗!?想想看正在脑充血的你们带着代徽闹事,活动绝对报销的!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懂啊!?」
「大、大哥……」
我用喊叫声压过石头男的呻吟。
「你们不都背负着雏村壮一郎的名字吗?!我也一样!难道都忘记了!?」
围绕身边的壮汉们的脸逐渐扭曲,我不知道这是因为被我怒骂的关系,或者是心中无法忍受的情绪涌现上来的关系?但我还是把话讲完。
「我是那个人的义弟。所以——」
啊啊,果然是泪水的关系。我的声音就快被涌现上来的情绪给吞没。
「在他回来之前,帮派由我来管理。有意见的人给我站出来!」
我的声音随着带点肿胀感的气息扩张出去。我的拳头和嘴唇不断地颤抖着,泪水充满了双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站立在一群壮汉的中央,并努力虚张声势回瞪四十几对忿怒的目光。
我的背部流过带有奇妙冰冷感觉的汗水。
当我还在述说心中感想的时候,手脚流动着奇特的脉动。现在全都已经吐露出来了,全身失去力量的我,感觉快要被沉默给压垮了。
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正确的事情?即使是正确的,我是否根本没资格说这些话呢?因为我只是个不具任何力量的——
电线杆的身体在我的面前弯成两半。吓了我一大跳,差点就把身体里全部的气都给吐了出来并跳离现场。
然而,电线杆并不是向前走过来。他当场弯下了腰,将双脚张开至肩膀宽度,并将双手手肘放在膝盖上,低下了头。
站在旁边的石头男也采取同样姿势。就像是海浪退去一样,周围的帮众们也一两人弯腰低头。
那是男人的礼仪。
「——非常抱歉。我不知道大哥为我们想这么多。」
电线杆低沉的声音。
「是我们太愚蠢了。」
「差点就要丢壮大哥的脸了。」
「我们相信大哥。」
「只要有大哥在。」
「我们会跟你一辈子的。」
接着帮众们一一抬起头来,每个人的眼中都带着充满干劲的火焰。
「……我们的命就交给大哥了。」
「遵命,交给大哥。」
「交给大哥。」
声音传播开来。
支撑我身体的力量,差点就随着汗水和泪水,从耳朵、从嘴唇间、从眼头流了出来。我用拳头撑着大腿,努力让自己不要倒下去。还不行。我还得继续虚张声势才行。
「……嗯。我知道了。」
从我干到不得了的喉咙所发出的声音,已经不像是我的声音了。
「全都交给我。谢谢你们。」
「我从监视器看到了。你的排场还算不错嘛。」
艾丽斯坐在床铺上露出一副无言的表情。在这间侦探事务所所在的大厦周围,装设有几座可以环顾周围的监视器,使得侦探能够坐在床上就看见外部的情况。
也就是说刚才那个白痴的义气游戏,从头至尾都被看得一清二楚。
「你真的是个很奇特的男子。只要脑袋一充血,不知为何就能以最短距离达到真相。为何平常就做不到呢?」
「没有……我自己也没发觉到……」
我抱着膝坐在床铺前,脑袋感受着冷气吹来的风。由于太多事过于勉强了,所以现在全身无力。仔细想想其实很恐怖。面对都是过去小有名声的不良少年们组成的平阪帮,我居然还能像那样呛声。就像艾丽斯所说,我只要脑袋充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
不,其实我是知道的。像刚才也是,只能用那种方法了。只是说,有时那种「失败了该怎么办?」的担忧会不知飞到哪里去。
「那是你可以引以为傲的力量。」
艾丽斯面无表情地响应。但是我不需要那种东西,又不是说能够救谁,只是决定结果的时间比较快而已——不论那是幸福的,或是绝望的。
「你还不简单,居然知道到现在能捕捉到手机讯号其实是平阪设下的陷阱。」
艾丽斯的声音和敲打键盘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那只是我突然想到的。为了要说服帮众们。」
「真是被你打败了。你是否要认真将诈骗集团这行当作未来的选项?」
「我会考虑看看的……」
我更加用力抱住膝盖。
「不过那真的是陷阱。」
我抬起头来。
「方才少校联络我。从GPS卫星讯号查出的地址是位于新宿的短期公寓,十几人携带刀械在现场待命,但平阪却不在其中。真是个狡猾的男人。」
也就是说他将手机放在那个房间里,自己却潜伏在其它地方吗?
我实在无法将如此卑劣的行为和我所熟悉的笑容重迭在一起。就因为如此,我更希望能够有机会和他再谈一次。
「所以,平阪的真正目的大概就是这个。」
「……咦?」
「就是第四代累积出来的东西,整个平阪帮。」
我吞下一口气。
过去炼次哥和第四代一同兴起炉灶的。并在经过了五年之后,成长到足以对这座城市产生影响的——同伙们,以及帮派代徽。
「我想他应该是打算让失去了头头,名符其实处在群龙无首状态的帮派给瓦解。事实上,原本应该是会变成这样的。平阪唯一的失算就是——有你在这里。」
有我在……这里。
虽然什么事都没办法做,只是在这里而已。
「不过我想平阪大概不会罢手。他知道是由平阪帮担任演唱会的警备,若是无法引诱对方过来,他应该就会主动出击。他不可能放过在活动当天引起混乱的大好机会。因为我方还必须得顾及到颜面。」
我希望能和炼次哥再谈一次。告诉他不要再这样了。明明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却怎样也拨不通。我到底该怎么办?
「他本人是否会在活动当天有动作也不得而知。说不定他打算不论是否继续进行妨碍,都交由手下去执行。因为到目前为止都是这样。」
从我的嘴里吐出了又细又长的呼吸声。
「怎么可能让他这么做?我一定会把他拖出来的。」
「……艾丽斯,你会想跟炼次哥说什么呢?」
侦探依旧用她那乌黑亮一丽的黑发对着我。秀发上的光亮随着她的声音微微地摇动着。
「当然是死者的话语。是被不小心抹杀掉的话语。」
「你现在不打算告诉我吗?」
「我也只希望痛苦一次就好。」
心想艾丽斯面对屏幕的脸,到底是怎么样的表情?只希望痛苦一次就好。就算现在跟我说,也无法减轻她的痛苦。她是这个意思吗?
真的是这么深的伤害吗?还是说我根本就不足以——
我摇了摇头,将那无聊的自虐想法给甩开。
「告诉他的话……也就是连炼次哥也会很痛苦,对吧?」
「应该是吧。而且还包括你,包括第四代。」
即使如此,还是得挖掘这座坟墓吗?
「目前的平阪可以说是瓮中之鳖,哪里都不能去。我所受的委托是,将他带到第四代面前。即使皮肤可能被阳光灼伤,即使眼睛可能因此瞎掉也都一样。必须将他从黑暗的无知中给拉回来。」
黑色的秀发终于往旁边移动,艾丽斯回过头来。在充满悲伤的眼眸内,累积着像是覆盖在古井上柔软青苔的光泽。
「所以我也打算毫不犹豫地使用卑劣的手段。」
「卑劣的手段?」
「因为在我这里还有个人质耶。」
艾丽斯的手伸人了堆积如山的布偶中,将那东西给抓了出来。是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白色T恤。尚未完成的平阪帮精神标志。喜善所留下的重要物品。
「……光是靠这东西,真的能把他给引出来吗?」
「并不是要直接使用它。诱饵当然需要动过手脚。」
「可是……重点是,你打算要怎样联络炼次哥呢?」
艾丽斯跪了起来,双眼在和我一样的高度。而她用瘦小的手押住我的胸口。就好像是在确认什么东西似的。
接着她开口:
「请问你的现在工作是什么?应该不只是侦探助手而已吧?」
这句话沿着冷冷的空气、沿着具有体温的手指,传遍了我的身体。
我现在的工作。
原本一开始只是打算接受第四代的委托,帮他管理网络相关的东西。但却在不知不觉中得到许多的人支持,结果几乎把所有的生活重心都放在这件事情上,一直到现在。
我的工作。
我拿出了手机,拨打给美嘉姊。
「……是的。我是藤岛。昨天真的很抱歉……是,好的。我会一起寄给你。没有,状况还不太好……是,然后……」
由于美嘉姊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因此我用强势的语气将她的话给止住。
「活动当天,我会负责统筹。是第四代交代我的……是的。没错。总之我会去开会的。没错……麻烦你了。是的。包括到当天为止的网页更新,是的,没错……是每天吧?我会全部负责。不会。没关系的。请你让我做吧。因为——」
我吞了一口口水后再继续说下去。
「……因为我是负责广告宣传的。」
结束和美嘉姊的对话,我看着艾丽斯。我们只是互相点头,因为侦探和侦探助手之间不需要任何的言语。
「……是少校吗?嗯,没错。很不好意思,还是需要你继续监视和监听直到演唱会当为止。大概需要多少人手做交替?……三个?知道了,我会叫鸣海去安排。」
我一边听着艾丽斯在身后和少校通电话,一边拨打电话给电线杆。
「对,是我。是的,请派三个人到少校那里。还有就是当天的警备……我猜炼次哥应该会有动作。嗯。现在就要过去事一怜所了。要重新规划警备区域……拜托你了。」
我和艾丽斯背对背,同时切断了电话,并朝着各自的工作展开行动。
距离庆典只剩下四天了。
就算到了傍晚,夏季白天的炎热依旧存在,在一片漆黑中浮现出一个巨大的四角形黑影,并且将背后的高楼大厦群所发出的光线全都给遮住。整栋建筑随处可看见钢骨外露,这栋奇特的建筑就是赤阪著名的东京都内最大的Livehouse。
在照明灯的照射下,入口处前方一眼望去全都是人、人、人。工作人员喊到沙哑的声音,为了就是通知最尾端的客人。群众的热气感觉就像是快要形成一朵云一样。不断聚集的客人中,也能不定点看到我制作的那件印有乐团标志的T恤。
我用手摸了自己胸口一下。善喜哥帮我刺绣的特制T恤,全都相连在一起。
位在入口处的大屏幕上正在放着舞台彩排的影像。虽然画面没有声音,这样反倒更衬托出主唱的女生弹着GibsonLosPaul品牌吉他的犀利美感。两根辫子有如飞鸟尾翼的黑色长发,在充满刺激的光线下舞动着。
网络上应该也正在播放着和这东西一样的影片才对。不知道炼次哥是不是也在看?艾丽斯所设下的陷阱。
主唱的女生身上穿着的服装,是只有袖口和领日用黑色布料的白色T恤。
我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心情,紧盯着绣在那件T恤的肩膀和侧腹部位的图案。艾丽斯说过会对诱饵动手脚。我也是一直到今天为止都还没被告知,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她能做到这种事?
然而,我并没有时间去解开这个疑问。庆典就要开始了。我紧握着放在口袋中的皮制盒子,朝工作人员进出的后门跑了过去。口袋里放的是少校特制的高性能对讲机。分别连结到分散在各处的帮众,以及尼特族侦探团。
「要开场了。」我对着耳机式麦克风报告。
我用视线边角确认排队的顾客开始缓慢移动,接着就冲入了门内。当进入漆黑的走廊时,忽
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我又找到三名混在顾客群当中的敌方人士。』
耳机中传来少校的声音。紧接着重迭在一起的是石头男的声音。
『我目前在入口大厅处。有认识的脸孔,包括袭击壮大哥的家伙。要逮住他们吗?』
「不可以,只能跟着他们。千万不能在有客人的地方闹事。我在猜他们还有来几个人,应该会在厕所或哪里集合才对。反正我们早就知道他们会来,就先让他们到处游荡。」
『如果他们就在一通里闹事怎么办?』
「若是有危害到客人的情况,你们就不用客气了。因为你们是警备人员。」
声音怎样都还是会颤抖。我想他们应该也不至于会做出这么愚蠢的事吧?
「我已经说过了,那群人的目标非常明确。他们并不是来破坏活动的。他们是准备趁着演唱会的混乱中,将分散在会场各处的平阪帮个个击破。」
即使如此,还是不得不动用帮众。无论如何,而对这么大的活动,警备员是绝对需要的。
「所以我们得诱导他们出来,把他们包围起来再击破。千万不要主动出击。」『遵命。』石头男切断通讯。
『鸣海小弟?』
宏哥传来讯息。他目前应该是和乐团成员们在一起才对。
『可以走出休息室了吗?』
「没问题。麻烦你了。」
一行人经过了低矮又充满热气的业务用通道,观众们的骚动不是以声音,而是以震动的形式传了过来。光是用一根手指触碰着水泥墙,感觉整栋建筑物就像是个快要破裂的气球。紧接着清楚的欢呼声从脚下传了上来。
耀眼夺目的吉他以及爵士鼓和贝斯的齐奏,将那股喧哗一同卷起之后踏开。开场曲开始启动。我的脚步也跟着加快。感觉就像是把沸腾的血液直接灌进心脏一样。我打开了位在走廊最底端的门锁oLiyehouse的负责人再三提醒过我。为了防止犯罪发生,叫我们务必要记得锁上业务用通路的锁,这件事也要求工作人员彻底遵守。因此,这个工作我一定得亲自执行才行。
依循着我留下的足迹——应该会出现的。如果那个暗号有传到的话。
打开了最后一道门。蓝白色的光线、大音响发出的乐团音乐、浑厚的合唱,全都从我的正面袭来。这里是舞台侧边。地面上固定着好几根粗电缆〕在一片漆黑中相邻摆放的吉他及PA机器(注:「ProAudio」机器,指业务用音乐器材),从舞台内照射过来、五颜六色的探照灯,让器材浮现出不同型态影子。左手边有个矮小的楼梯,在那前方就是连接到观众席的另一扇门。
在这里没有工作人员的身影。因为我事先拜托对方,请他们把这里空下。
我的视线转移到光线当中。爵士鼓的铙钹不停在跳动,并且将镁光灯击碎成数以万计的碎片。而在过去一点的地方,则看得见身材高眺的主唱,以及她的长发,搭配上白色T恤就如同飞鸟的尾翼。
「少校,要麻烦你一阵子了。」
我对着耳机式的麦克风报告。
『知道了。祝你武运昌隆。』
我拿下了耳机。歌声和激烈的节奏,血接灌进了脑海里。感觉快要哭出来了。照明和歌曲间奏同时点亮,一瞬间周围就成为一片南海。砍山的余韵被夸张到不行的观众欢呼声承接下去。
我将耳机组放在身旁的扩音器匕。都可以感受到空气中的微微震动。我独自矗立在黑暗中,等待欢呼声降落到地面,成为沙、化为泥。
——各位,今天很谢谢你们来。
主唱女生出乎意料之外的温柔声音,传遍了安静的空气中。
——因为有很多人的帮忙,我今天才能来到这里。真的很感谢你们。
就在这时候,我听见了背后的门把转动的声音。
我停止呼吸,先将眼睛闭上,然后在心里面默数三下。
——歌曲就算再远都能传得到,真好。就算是已经不在身旁的那个人也一样。
我吐了一口气后回头看。
从舞台延伸出一道细长的蓝色光线,在光线前端、开启的门前,站着一个人影。一步又一步,慢慢接近我。防风型墨镜将光线反射回来。
「怎么?你是特地在等我的吗?」
炼次哥站立在光柱的正中央。
「因为是我请你过来的。」
回答他的声音果然还是会摇晃不定。
「我在网络上看到的。那个女人身上穿的衣服。」
炼次哥用下巴指着我身后。
「原本想说还真是随便的邀约,不过那东西是我重要的失物。而且也有事情想要问你。」
「很高兴你能过来。」
「都到这种时候还能说这种话,你烂好人的程度真是让人起鸡皮疙瘩。」
说得也是。自己也觉得自己到底是不是白痴?明明自己和同伴都被折磨得那么严重。
「你想问的——是有关那件T恤上的代徽,对吧?」
「没错。」
我再向前踏了一步。
「为什么会完成呢?」
我瞄了舞台一眼。女主唱正在向观众席静静地述说当中。在她肩膀和侧腹部的标志,并不是未完成的、像烟火一样的图案。
而是充满缤纷色彩的渐层凤蝶。
原本应该已经失去的——
「说真的,连我也不知道。因为完全没有被告知。」
炼次哥皱起了眉头。
「把你叫出来的人其实不是我。」
「你在说什么——」
炼次哥的话说到一半就断了。因为从我的脚底下,躲在吉他扩音器阴影旁的小小人影,起身站在光线中。
长长的黑发从肩膀滑下来。倒映在炼次哥防风型墨镜上的是在逆光中浮现的黑底江户友禅(注:日本自江户时代流传到现在的著名染南方法)松竹梅纹,身着振袖(注:未成年或未婚女性所穿的和服)手中抱着大型熊布偶的身影。
对此我还是感到疑惑。这不是和服吗?
这名娇小侦探当准备告知对方真相、终结案件时,记得都是穿着丧服的,不是吗?
「首先,我必须先剔除你的担忧。」
艾丽斯一边握紧我的皮带,一边对炼次哥说明。
「那件T恤是伪造的。它并不是刺绣,而是将图案印上去而已。我想你从远处看大概没能发现到。在演唱会最后,那名主唱说不定会将它脱下并抛进观众席,但不用担心。你最宝贵的真品,我还保存得好好的。」
在黑暗中,完全看不出被防风型墨镜遮住的炼次哥的表情。
「你是谁——」炼次哥欲言又止。「原来你就是侦探。我只听说过而已,有个具备奇怪技术的恶心小鬼。」
「并不是普通的侦探。是尼特族侦探,死者的代言人。」
艾丽斯的声音稳如泰山。
「为了只是守护死者的名誉而伤害生者,或只是给予生者安慰而羞辱死者。」
「不需要说明身份。你是从哪里拿到那个图案的?那东西是——」
「跟你说过,那就是死者的话语。」
被艾丽斯打断了话,这时终于看得出炼次哥的脸开始扭曲变形。
「是从你最重要的女性那里拿到的。」
「为什么!?喜善早就已经死——」
「她还活着。」
原本应该充满热气的空气,在一瞬间凝结并发出了破裂声。
我止住了呼吸,并直盯着身旁的艾丽斯看。她的目光往上抬起,将我的目光给接住。原本抓着皮带的手放了开来,这次换成触碰我的胸口。触碰在我胸口上刺绣的乐团标志。
「这东西就是最后的关键。」
艾丽斯的声音重迭在手上。
「这个像榻榻米的网状刺绣叫作查丽丝。足只存在于韩国的传统刺绣技术。」
我吞了一口气。艾丽斯的视线再度转同到炼次哥身上。
「喜善她在五年前的案发当天,被刺中腹部而身受重伤。送到口风很紧的外科医师那里。而且手术足成功的。」
「你说……什么?」
炼次哥发出呻吟。我不自觉地握紧放在艾丽斯肩膀上的手。
「喜善她获救了。然而却因为受到重伤而取出了几个内脏。我猜测子宫和卵巢应该是全数取出了。喜善她失去了身为女性的机能,而且身体无法再像以往自在地行动,后藤田则是交付了和医师遮口费相等金额的款项。你所谓第四代让你看到的一千万圆汇款就是这笔钱。汇款对像则是第四代的熟人,位于足立区的不动产业者。而这笔一千万,被拿来当作租借位在北千住站前的某栋大厦,其中一层楼的订金来使用。」
我不难想象,眼镜底下正露着透明却不持久的微笑。
「喜善无法再继续担任陪酒小姐的工作了,但她却获得自己梦寐以求的店铺。她抛弃了自己的所有过去,包括身为女性的自己。并且隐藏了和你或是第四代之间存在的所有回忆。将名字的两个字倒过来,现在——以一个男性身份活着。」
炼次哥将防风型墨镜拉到额头上。在他被光线所照射的双眼中,到底蕴含着怎样的感想,我无法得知。那是因为我的视线,就快要被满出来的东西给覆盖住了。
在那温柔的笑容下、在伤口下隐藏着的真正名字。喜善。
「她还活着。你现在已经知道了。所以——」
「为什么!?」
炼次哥的声音穿透了黑夜。
「为什么……?那壮仔他,为什么——」
语尾被急促的喘息给吞没。
「你说为什么?全都是为了你和喜善。喜善她唯独就是不希望让你知道。包括她是别人情妇的事……包括她已经怀孕的事。」
别再说了。我用不成声的声音训诫她。告诉他又能怎样?没有任何人能得到幸福,不是吗?
那又为什么?
「然而,这种想法实在是太差劲了。」
艾丽斯用冷冰冰的口气说明。
「我现在打算打破身为侦探的禁忌。什么死者的话语?无聊!只不过是为了那么一丁点的慰藉就污蔑了人类选择的权力,这种事是不破允许的。因为我们都活着。活在现实的世界里。既然是如此,随时都能传达活着的话语。到底再次取回连结?或是继续切断关系?都是能选择的。不论那是多么地痛苦,身为人类就应该接受并选择。任何人都不具有抹杀那选择权的权力。不是吗?」
我忽然惊觉并忍受着喉咙的疼痛,抬起头来。因为我发觉到,艾丽斯的最后一句话并不是针对炼次哥所说的。
被开启的门消去了延伸出的光线边端。
隔着回头观看的炼次哥,看见了那个身影。染白的头发,刺在裸露出来的肩上的凤蝶,这些全都凝结在蓝色光线的交界处。
原本我打算要奔跑过去的,但艾丽斯却从我身后抱住我、将我给拉住。
「别去。这不是你该出场的时候。」
「可、可是!」
明明不是可以活动的身体才对,因为一直陷入昏迷状态。
「壮仔……」
炼次哥轻声叫出名字,并将取下的防风型墨镜丢弃在地面上。第四代用背顶着门慢慢踏进了光线中。他到底是怎样拖着那种身体逃出医院的?被血弄脏的衣服是遭到袭击时所穿的。原本应该放在病床旁边。也就是说,他是从医院直接到这里的?
我听到在黑暗中,第四代咬牙切齿的声音。
「你们全都给我说出来了?」
发出的声音掉落在布满电缆的地面上。并未失去凶猛目光的野狼,穿过炼次哥的肩膀直瞪着艾丽斯看。
「没有错……你太晚来了。」
艾丽斯的回答。
忽然间,从背后又再度传来沸腾的欢呼声。大概是中场的乐手发言时间已经结束了吧?第四代一度闭上了双眼。摇了摇头,接着又将视线抬起,这次是直直朝着炼次哥的脸孔看。在这当中,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的交谈。只剩下烧焦的空气而已。
「……真是很神奇。」
炼次哥开了口。虽然他是背对着我的,但我却清楚地看得出他的笑容中带着悲伤。
「原本以为碰到面会飞来更多东西,抱怨或怨恨或怒骂之类的。我本来想要活得更有品味点的,所以才不想见到你。哈哈。不过呢,该怎么说啊?什——么都想不出来。」
「若从你身上拿走了坏嘴,那还剩下什么?不就只剩下动手动脚的坏习惯而已?」
「说得也对。又没钱,也没女人,还没朋友。」
我心想,为什么会这么平静呢?明明背后一直吹来观众们的尖叫声、用脚踏地的声音、掌声和口哨声。为什么两人的对话声让我耳朵感到刺痛到不行,怎么会如此平静?赶快唱下一首歌吧?唱一首可以将这种寂寞一扫而空的歌曲。我只能祈祷着。
「……我真的很羡慕你。说这种话你会不会笑我?」
「一点都不好笑。」
「是没错,但那也是真的。我根本一无所有。」
「在那边呆呆站着的,我的义弟……你不是一来到东京就遇见他吗?看来你大概还剩下一点芝麻绿豆大小的幸运吧?」
「这样说也没错。」
我听着两人的交谈,几乎就要在艾丽斯的怀中哭了出来。
「去买张乐透吧?如果中个一亿圆,你的腐烂人生应该也会变好点。」
「我会参考看看。你能不能顺便告诉我该去哪个投注站?该买哪些号码?」
「你去所有投注站买所有号码,这样一定会中。」
「你怎么还是这么聪明啊?」
接下去的话语全都干枯了。
第四代和炼次哥,一步步地接近对方。
「该怎么办啊?我已经随便了啦。只要能讨回些东西就好。」
「明明就是你自己创立的帮派,你自己定下的规矩。应该自己要遵守才对。」
「也对。老天爷,到底是挺谁的啊?」
我在艾丽斯的手中挣扎。为什么?为什么只有在这种时候,我无法挣脱这双纤细的手?
「请、请不要这样!第四代他受重伤!」
「你给我闭嘴!」
野狼的怒吼。两人同时将拳头举到脸部的而度。就在这时候,背后响起流畅、具有爆发力的吉他独奏。照明就像是被解放开的湍流一样,将我和艾丽斯,炼次哥以及第四代的影子,在地面和墙壁上激烈地散布。音乐节奏和贝斯伴奏,两者重迭在一起,一口将空气加热。
嘹喨的歌声弹了开来。两个影子同时跳起并互相交错。我将艾丽斯的手臂挣脱开打算奔跑过去,然而却被从身后抱住膝盖,整个人向前倒了下去。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我看到其中一方的影子慢慢地跌落在地面上。
歌曲更加激烈地倾泻而下,拍击我的背部和肩膀。像雷声般的连续击鼓声,敲击我全身的贝斯律动,宛如有着火焰鳞片的蛇般缠绕的吉他乐音,全都和歌声结合在一起,将我的世界一点一滴地侵蚀殆尽。
接下来,站着某一方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近倒卧的那一方。然而却并未停下脚步,跨越对方身体后往门的方向走去。倒卧在地面上的人影问:
「你刚刚做了几次假动作?两次?」
「是三次。」
站在门旁边的人影头也不回地回答。
「你难道都没有退步之类的?真是无趣。」
「是你自己太松散了。」
「是吗?」
我心想,到底谁是谁呢?因为我的视野早已沉没在水中,根本无法判断到底是谁获胜了?
因为,两人再度重逢了。只有在这个时刻,可以将在结拜时同时交换的最重要的东西——将两人的语言还给彼此,再一次地互相确认。
「你真的是个笨蛋。」
「我知道……但是没有其它方法了。你犬概怎样都不能理解。」
「我当然理解、笨蛋。」
连接到走廊的门开启。
「我实在是没救了。」
将人影和不稳的脚步吞没在内,门被关了起来。
在黑暗中,另一个人影站了起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防风型墨镜。我原本想对他说些话。然而,艾丽斯紧握住我的手,切断了我的声音。
脚步沿着紧邻着观众席的矮小搜梯滚落,门被开启,流进来浑厚的欢呼声。
当这声音再度被黑暗给打断时,在我身体周围,剩下从舞台沿着地面传来的激烈却又的节奏和歌声,以及位在身后的艾丽斯的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