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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发现梦想

银盘万花筒 海原零 13512 2024-11-04 10:32

  我从未看过电视。

  直到在学校的课堂上亲眼所见。

  我从未看过漫画,直到在学校跟朋友借漫画来看;我从未用过电脑,直到学校开始上电脑课。

  听摇滚或流行音乐、打电动、去朋友家或电影院、逛街购物或参加派对,这些我都从未经历过;当然,我也没有吃过速食……

  由于我能够上学,因此才稍微知道那些事物的存在。

  知道那些受世俗污染、不洁事物的存在。

  「为什么今天这么晚才回来?」

  我一回到家,便看见母亲等在门口。

  「呃、今天放学比较晚……」

  「多敏妮克!」

  母亲尖锐的叱喝声让我缩起了身子。

  「不准说谎。」

  虽然我的确是说了谎,然而母亲的认定仍让我感到难过。

  「快说!今天为什么这么晚?」

  「呃……因为朋友带了很有起的东西来,所以我跟着他们……」

  坦承一切让我感到害怕。

  对上帝忏悔并不会遭到指责,但是母亲却不一样。

  「是漫画吗?」

  「我只有看一点,真的只有一点而已。」

  虽然说谎是罪,但是用谎言圆谎则是大罪。

  为了圆谎而捏造不在场证明,则是无可饶恕的罪。

  「今天你得看圣经,你要好好反省。」

  「可是我昨天已经……」

  「那么,你记起来了吗?你能随便找一段背给我听吗?」

  我顿时语塞。

  背给我听──这样的要求太高了,我实在办不到。

  「今晚不准你吃晚餐,听到了吗?」

  「……听到了。」

  母亲总是说到做到。

  如果我犯了大错,就得被绑在柱子上挨打。

  又甚至,若我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的话……

  ***

  生活当中的食衣住都办求俭朴,所听的音乐是圣乐,所拥有的书籍只有教科书和圣经。

  去教会是绝对的义务,不只是星期日而已,只要稍有空闲,我就会被带到教会听神的教诲,别无选择。

  这对我来说,是场漫长且无聊的苦行──

  「你真不乖,多敏妮克。」

  在牧师传道时,我没有乖乖静坐在长凳上不动。

  祷告时的态度不好。

  打呵欠。

  ……每当我在教会做完礼拜,大多都会因为这些理由遭到训斥。

  「为什么你不能像你哥哥吉姆一样呢?」

  「对不起。」

  大我一岁的哥哥和我截然不同,他才10岁就已经记住许多圣经中的内容,备受双亲期待,当然他也很少挨骂。

  特别的哥哥与不长进的妹妹,不过,哥哥倒是一直对我很好。

  「这样下去,全家只有你不会被神拣选喔。」

  「对不起!」

  我拼命道歉,有时会紧抓着母亲的手臂,有时则是哭泣道歉。

  不会被神拣选──这对我来说,是最大的恐惧。

  当近期可能发生的世界末日来临时,人世间只有随时常保忠诚及清廉的极少数人能够被伟大的主所救赎;到时未被主所选中的人,只能和世界一同毁灭。

  我光是想像就感到害怕,实际上,我曾有数不尽的夜晚,因为脑中浮现那样的光景而大声哭叫。

  ──为了不变成那样,就必须随时都严厉地约束自己,就算是小孩也一样,你听懂了吗?多敏妮克──

  每当我为此哭泣时,身为牧师的父亲就会来到我的枕边,这样温柔地告诫我。

  但是,父亲总是很快就离开。我的父亲似乎是相当受欢迎的牧师,经常有许多教会邀请他去讲道,所以父亲经常不在家;而他也对我这个总是无法成为模范基督徒的女儿开始感到厌烦了……我肯定这并非我想太多。

  我相信──相信这一切。

  想来也是,一个不知道外界的孩子,持续与一切媒体及外界潮流断绝,那么所能获悉的资讯便相当有限。

  虽然我是受恐惧驱使,但是我仍选择努力。

  可是,我始终无法让自己保持专注,我也无法理解圣经中的教义,至少无法做到像哥哥那样。

  我不能和其他人一样,如果我没有比他人优秀,就得更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基督徒,不能懈怠,否则我就会被上帝抛弃。

  我一直都坚信着,直到遇见那个人为止。

  ***

  奥运奖牌得主的滑冰教室──

  1998年春季,那是小学校外教学的一环。

  我在过去的课堂上也有过滑冰的经验,我记得那是穿上装有金属的怪鞋,在冰上比快的一种运动。

  由于我待在处处都被限制的家庭,因此只有要学校才能有放松或娱乐。在这当中,我对滑冰特别感兴趣;在滑溜溜的冰上滑行,那种脱离现实的感觉始终让我难以忘怀;由于即将有第二次接触滑冰的机会,使得我在前一天晚上兴奋得几乎无法入眠。

  校外教学的舞台,是从学校搭乘巴士约要一个小时才能抵达的滑冰场。

  一到现场,便开始滑冰教室的课程──

  所谓的滑冰教室,其实只是名目,因为那个拥有奖牌得主头衔的女性,几乎任我们自由地在冰上玩耍。

  我天生拥有不错的运动神经,我跑得快、跳得远,在球类运动方面也很有天分,但是,我的双亲并不认可像社团活动那类『世俗』的价值观,我在家里能做的运动,仅有跑步及单调的锻炼,就连简单的舞步都不被允许。

  于是,产生了对平日封闭感的反作用力。

  当时9岁的我,对自己在冰上毫无节制、尽情飞驰的行为,有着如此的分析。

  ***

  ──当我目光与其接触的瞬间,我的灵魂就被深深吸引。

  我在电视画面中看见的光景,让我难以相信那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

  在那个平衡稍有不慎就会摔跤的滑溜冰上,为什么能够做出那种动作?

  我看见身穿白色与金色服装的女性起跳、在空中旋转、落地,由于这些都在短暂的瞬间发生,我甚至连她转了几圈都看不出来,而且,为什么她还能够用单脚落地呢?

  纯白的舞台、壮阔的音乐、色彩鲜艳的服装;滑行、跳跃、旋转、微笑……

  我在封闭与束缚中所培养的些微想像力,早已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颠覆。

  我从来都不知道,花式滑冰──我从不知道有那种东西的存在。

  电视中的女性固定在一处持续,她维持站姿的旋转速度越来越快,轮廓也逐渐模糊,那看来简直不像人类能够办得到的动作。

  电视里头响起了热烈的欢声。

  电视外头也响起了热烈的欢声,我发现身边的所有人都纷纷起立鼓掌喝采。

  白底金色的色泽,随着高速旋转不断闪动,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同时,那看似会随模糊轮廓而融化的女性,也让旋转逐渐减速……接着,她高举双手,停止旋转──

  ……那是在一个月前,在名为奥运的舞台上,一种名为花式滑冰的运动;而在那里华丽舞动的女性,现在就在我们眼前,胸口挂着铜牌。

  她的名字叫沙托勒·葛罗夫。

  「能让各位看得这么高兴真是太好了,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呢。」

  当电视在播放她长曲表演的时候,班上始终喧闹不已的同学们,通通在听到沙托勒开口的瞬间安静;此时,我也在围成半圆的同学当中听她说话。

  「获得我视为最大目标的奥运奖牌虽然才一个月,但是我身边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变化,而且那还不是金牌呢!这下子,让我又深切体会到自己做出一件大事了。」

  她以平静的态度,还有更胜平静的优雅口吻说道。她那和滑冰一样流畅的语调深深吸引了我。

  「不过,无论何时都不迷失自己是很重要的,各位也要一直抱持着自己的目标。虽然每个人的人生都不一样,但只要拥有目标,就绝对不会偏离正途喔。」

  ……目标。

  我心中涌现一个单纯的疑问。

  ──目标,是什么样的东西?

  「光是听我在这长篇大论也很无聊吧,有人想问问题吗?」

  我毫不犹豫地举起手。

  ……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总之,我努力想表达我自己所身处的状况。我明明努力想得到双亲肯定,但是我却连圣经都记不住,和哥哥相比起来,我只是个不长进的人,还总是被骂。

  我害怕有一天大家会对我厌烦,而且我再继续这样下去,可能不会被上帝选中,如果那样的话──

  「……我明白了。」

  沙托勒对我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为了不顾地点、不顾场合,一迳儿把自己现状一股脑儿丢出的我,为了向奥运铜牌得主寻求帮助的我。

  「我很感谢你愿意对我说这件事。」

  ……我感觉自己被一双温暖的手包住。

  「你叫什么名字?」

  「多、多敏妮克·米勒。」

  「多姆……这样好像在叫男生呢,不然,我叫你朵拉可以吗?」

  内心的喜悦让我用力地点头。

  「你听好,朵拉,祷告虽然是很重要,但是还有比祷告更重要的事。人并不是那么地坚强、清廉,任何人都会怠惰、犯错,可是这些上帝通通明白,上帝所欣赏的是明白自己的缺点,仍尽可能努力改善自己的人。」

  我专注地聆听她说的每一句话,我的视线没有移开,也没有眨眼。

  「如果换成是你呢?假设一个是从一开始就紧缠着自己,只知膜拜、请求的人;和另一个靠自己最大的力量尽完一切努力,直到最后才求自己帮助的人,如果上帝要带人上天堂,你觉得上帝会选什么人呢?」

  ……我甚至没有察觉她在问我问题,沙托勒露出微笑继续说道。

  「当然,也不会有要人事事都依赖上帝的牧师,可是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那样的人,如果不留意的话,你也可能会变成那样喔。」

  听到她这么说,我不禁咽了一口口水。

  「每个人要面对的状况都不一样,这种事不能一概而论,所以你要用你自己的想法,从现在置身所处的状况中去发现自己的目标,如果你打从心底觉得,你找到的目标值得你赌上自己的人生……」

  我感觉有东西轻轻碰触自己的颈项,那是一种引诱──

  「有些时候,也是得强行辟开道路的。」

  我体内有某种东西遭到诱发,感觉就像某个塞子被拔掉,我内心涌现出未知的兴奋。

  ──我本能地领悟了。

  对新世界的渴望──没想到这种感受竟然会一直沉睡在我的体内。

  「这也是我想对大家说的话,大家都有听懂吗?」

  沙托勒的视线,又再度移到班上同学的身上。

  「无论面对任何状况,能尽自己全力努力的人一定会得到上帝帮助,我祝福你们每个人都有明白这个道理的一天。」

  ……一道细微而明确的光线,让我确立了自己的目标。

  为什么那时候会选择花式滑冰──之后,无论我怎么想都得不到明确的答案。

  我只知道沙托勒在我眼中十分耀眼,让我产生强烈的渴望;我希望能变得像她一样,沙托勒是花式滑冰选手,所以我也要学花式滑冰……

  虽然这是单纯到不行的推论法,但是或许也是最有说服力的说法吧。我要靠花式滑冰参加奥运──对于当时在返家路上,对于恍神般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的我,也只有这种说法能够解释我当时的精神状态了。

  她胜过我以前所遇到的每个牧师、亲人。

  沙托勒·葛罗夫,我相信她……

  ***

  宁静湖──听说沙托勒所属的滑冰场就在那里。

  我家位于宾州东南端,距离我家最近的大都市是费城,从那里到宁静湖,大约要往北走500公里的距离。虽然是这样,然而这距离到底是多远,我一点概念也没有。

  ──如果你打从心底觉得,你找到的目标值得你赌上自己的人生──

  我站在冰上的经验,仅仅只有校外教学的两次滑冰,但是当我一回到家中,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

  不满、反抗、独立,心中浮现出这些选项的我,总觉得那些都不是自己会做出来的事。

  ……但是我却感到庆幸,我最害怕的就是变回以往的自己。

  因为我明白,像那样的话一切都不会开始。

  隔天一早──

  我把学校上课时使用的地图塞进小型背包之后,便从秘密存钱筒里面拿出我偷偷存起来的所有积蓄。我的双亲多半没有零用钱的概念,但是如果我帮忙教会做一些打扫之类的工作,有时牧师会偷偷给我一些零用钱。

  30块50分……只有单程,应该是很足够才对。

  我穿了一件衬衫外加蓝色吊带裤,接着再穿上毛衣、套上黑色外套,也没有忘记要戴围巾和手套。

  我趁父母不注意的时候,离开了家里。

  ***

  从费城前往纽约──我认为这是最理想的做法。

  于是我决定先坐上公车,一路前往费城,往西数十公里就是著名的阿米许村,我和双亲曾去过那里几次,不过我是要往东走,而且只有我一个人,光是这样对我来说,就已经是未知的世界了。

  我在公车中一边摇晃着,一边看着逐渐现代化的景色,不安与更甚于不安的兴奋,不时让我的身体微微颤抖。

  我下了公车之后,耸立在我眼前的是巨大的费城车站。

  真是太壮观了,虽然我从教科书上的照片看过其内部装潢,但是真正进入站内才感受到这栋建筑物是如此地高大,虽然不至于有压迫感,但是也不会有被温柔包围的感觉。在极尽豪华且巨大的建筑当中,有各式各样的人来回奔走着。

  迷失在其中的我,感觉自己十分渺小;我的勇气与希望立刻开始动摇。

  我从来没有一个人搭过火车,虽然知道贩售车票的地点,但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买票,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小妹妹。」

  就在这个时候,一位老绅士朝呆立在原地的我走近。

  「怎么啦?」

  「呃……我想去见我的朋友。」

  虽然是逼不得已,但是我的内心对说谎仍有所抵抗,如果被识破就没晚餐吃了……我本能地这么想着。

  「你朋友住哪儿?」

  「纽约。」

  ……未知世界的试炼仍未结束,因为我这时才知道,火车的车票钱远超过我所剩下的全部财产;而且我真正的目的地,是在更远的宁静湖。

  不仅是身体的大小或知识,我连手中的钱都无法在这个世界派上用场。

  我感受到深刻的无力感,脑海中,沙托勒的面孔逐渐模糊。

  「搭公车比较便宜喔!不过,得花不少时间。」

  老绅士说的话……应该纯粹只是亲切,但是我心中却感到不快,我无法老实地对他抱持感谢。

  没钱搭火车,就去搭公车吧──换句话说,就是这个意思。

  最后,我只能选择离开巨大的费城车站……几乎就像是被赶出去一样。

  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没有钱的自己。

  这让我感觉不甘──对当时的我来说,这是相当新鲜的情感。

  到纽约的车资要20美元,扣掉到费城的公车钱及先前饮料等等的花费,如果再花20美元,我就只能靠剩下的1块20分到宁静湖了。

  到纽约之后,要走的路比先前更远,照这种情况看来几乎是没有希望了。

  但是,我也不能待在这里,要是继续拖拖拉拉下去,父母亲就会追过来,当然他们应该也会通知警察。

  要是我被逮到,被他们带回家……

  那我就得再度过着无聊、封闭、束缚的生活……不、如果只有那样还算幸运的呢!

  这是离家出走,这不可能只是大罪,可能是不可饶恕的罪,或者是在那之上,我还不知道的──

  「不要……」

  我甚至觉得自己会有生命危险,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

  当公车进入纽约时,时间早已过了中午。

  搭便车是我在公车上唯一想到的解决方法,但是我听说大部分的州都有立法禁止这种行为,如果这在纽约也是违法行为,一旦我被警察抓到、问出住址……更何况,会有车愿意载我这样的小孩吗?

  沿路的建筑高度正逐渐增加,我正逐渐进入教科书上所刊载的大都市、繁华闹区当中。

  ……突然,我下意识地透过静止等待号志的公车窗户,注意到一列红色文字。

  文字是写在一辆货车侧面的货柜上。

  蒙特娄──

  我立刻下车,回到刚才那个地点。

  我看见巨大的建筑物,还有并排停放十辆以上大型货车的广大停车场。在停车场中,我找到了先前看见的东西。

  蒙特娄渠道维修权威──

  宁静湖在靠近国境的位置,从地图上来看,也可以说是在纽约往加拿大蒙特娄的路上,只要我搭上这辆货车就能接近目的地。

  于是,我悄悄溜进看来像是某种工厂的停车场内,现在正巧有人把一箱一箱的货物搬上我要搭乘的货车货柜中。

  我看准没人注意的时机攀进货柜内,接着立刻躲进高高堆起的木箱空隙间。我钻进空隙深处,随便找个死角藏身之后,便在原地双手抱着腿坐下。

  之后,又有人来把更多箱子搬上货柜,我屏住气息,等待工人结束工作。

  没过多久,货柜大门应声关上。

  「……啊。」

  原本在眼前的木箱、手、膝盖都看不见了。

  黑暗……只有触感的彻底黑暗。

  霎时间,存在我心中的一个记忆在此时解冻──

  「啊啊……!」

  我之所以能压抑住险些发出的哀叫,是因为本能对我发出警告。

  因为我明白,要是在这里被发现、抓到而被带回家,将会有什么在等待着我。那是在两年前,我7岁时的事。

  ──连一点光线都没有的地下仓库,无论是气息、哀叫、哭声、眼泪,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无法让人感受到。

  我当时甚至认为那种黑暗会一直持续到死,我觉得自己将再也看不到光芒,就这样死在那里。

  什么都没有──没有炼狱之火,也没有恶魔。

  ……就算是恶魔也没关系,我只希望身边能有其他人。

  无论我如何道歉、如何哀求,不管我怎么敲门、怎么哭喊,都无法让眼前彻底的黑暗减少、消失。

  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地下室整整待了一天。

  在我连水都没得喝、精疲力竭的时候,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得救了──在连面对这个事实都无法涌现任何感觉的我眼前,母亲对我说道。

  如果你敢再犯下无可饶恕的罪,下次就是整整三天──

  ……我的屁股感觉到声音与震动,货车开始移动了。

  「对了。」

  我将手伸进背包内,根据自己的触觉拿出手电筒,我总算拥有了微弱的照明,从彻底的黑暗中获得解放。

  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要前往新世界,我要去见沙托勒。

  就算要我赌上性命也行。

  ***

  从我上车之后,大概过了1个小时。

  因为身体感觉相当冰冷,所以我站起身来活动筋骨。

  就算稍微发出一点声音,应该也不至于被发现才对,毕竟这辆货车一直都在行驶──

  「啊……」

  我怎么会这么粗心?在抵达蒙特娄之前,这辆货车就会经过宁静湖,那么我非得在中途下车才行,但是照目前这样下去,我会被一直载到终点的。纵使货柜大门没锁,从高速行驶中的货车上跳车,就连我也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不过话说回来,从蒙特娄前往宁静湖,距离想必也会缩短不少。

  我这么转念一想,让自己暂时放心,不久……

  货车减慢了速度,几次大幅转弯之后便停了下来。

  大概已经到蒙特娄了吧。

  我的动作必须要快,要是在卸货时被发现,肯定会被送回美国。

  我决定抢先在卸货前采取行动,但是,就在我试图从货柜内部开门时,才发现门打不开;我决定再试一次,这次我使劲用身体往门上一撞──结果发出超乎我预期的巨大声响。

  ***

  现在就算再躲到木箱后面也没用了,只要对方确信里面有东西,并拿着手电筒进来察看,纵使躲在深度仅10公尺的货柜当中,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

  死心让对方发现的我,不由得伸手遮住眼睛,抵挡手电筒刺眼的光线。

  「……我先跟你说清楚。」

  对方是一个绑着绿头巾、年纪约30岁的女性,大概是这辆货车的司机吧。

  靠近我眼前的,是鲜红的嘴唇与奶油色的卷烫头发。

  「我不是你母亲,知道吗?」

  ……我感觉她说的是一件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

  「明白吗?」

  「啊、明白。」

  我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但是我得设法闯过这关──我满脑子都是这个想法。

  「那么,你为什么会躲在那里?」

  「因为我想去见朋友,呃、他住在蒙特娄。」

  「那么,你搞错车了,我这辆车是要开到罗契斯特。」

  我试着回忆地图,罗契斯特是位在纽约西北部,与前往宁静湖的路线偏了不少。

  「可是,车上不是写着蒙特娄渠道什么的……」

  「蒙特娄渠道维修权威,那是我们公司的名字。」

  我首先感到沮丧,然后是羞愧,我对不了解世间常识的自己感到羞愧。

  「所以,你是离家出走吗?」

  ……我闷不吭声,因为我没有继续说谎下去的胆量。

  「也罢,现在这种情形也不能把你丢在休息站不管。」

  「休息站?」

  「现在还在半路上,正好在丙罕顿附近吧。」

  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从纽约出发至今还不到3个小时,不管是蒙特娄还是罗契斯特,都不可能在这时间抵达。

  「这样吧,我就特别载你到罗契斯特,所以,等到了那里你就乖乖去警察那──」

  「不可以让警察知道!!」

  听我这么一喊,大姊姊立刻露出冰冷的视线。

  「既然有问题,那我就更不能答应你了。」

  「怎么这样……」

  她的人看起来不错,这个第一印象让我对这位大姊姊抱有期待,但是期待却在这时候彻底落空。

  「万一弄不好,说不定连我都会被当成罪犯呢!我才不要带着逃家的少女工作。」

  「至少也该问我理由吧!」

  「我哪管你那么多!!」

  大姊姊的怒吼让我缩起身子。

  「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有这份工作的,要是我被解雇,你赔得起吗?」

  我太天真了,我之前一直都没注意到这件事,注意到自己对大姊姊造成的困扰。

  「离家出走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到警察那里之后,不管什么理由他们都会听你说的。」

  「就说不行了嘛……」

  「在纽约州,藏匿跑到自己车上的离家少女可是无期徒刑呢!你知道吗?」

  「无期……」

  无期徒刑?我顿时说不出话来,虽然州法不同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我根本不知道纽约州有那样的法津。

  「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还在假释期间呢!我可不想跟法律过不去。」

  ***

  从货柜升格到副驾驶座──待遇大幅提升的代价,就是身体的自由。大姊姊似乎用了特殊的绑法,让我怎样都无法解开安全带。

  「吵死了!你哭够了没有!」

  不停啜泣的我让大姊姊感到不耐;但是,哭泣并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离开丙罕顿的休息站,又再过了两个小时以上,四周的景色早已变成黑夜,对向车道的车灯不断往我们后方飞驰。

  突然──

  高速公路旁,一面大型路标上的文字吸引了我的视线。

  「宁静湖?」

  之前看见时,我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但是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看到了;我转头望向左边的驾驶座──

  「看来我迷路了,这下惨了。」

  「……大姊姊?」

  「要是被人发现我把车开到这里,只是解雇还算好的呢!要是一个弄不好,可能就是绑架犯了吧。」

  就算不知世事的我也明白了,我明白大姊姊想做什么……明白她为我做了什么。

  只见大姊姊又抱怨了一会儿,接着转头看着我说道:

  「说吧。」

  「说什么?」

  「你离家出走的理由,还有你想去那什么湖的理由,如果你说出来的能让我接受,我就送你到目的地去。」

  ***

  车上的收音机播放着摇滚乐。

  由于几乎都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因此我感觉相当新鲜。

  其他还有……像是放在货车椅子上的奇怪杂志。

  「大姊姊,这些人生病了吗?」

  「啊哈哈哈哈哈哈!!」

  大姊姊不顾自己正在开车,放声大笑。

  可是,我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那些人的胸部、肩膀,都异样地肿大,肚子也像龟壳一样,皮肤的色泽也让人感觉很不自然,而且每个人都只穿着一条单薄的内裤。

  虽然从胯下的隆起让我知道所有人都是男生,但是……

  「他们没有生病,这种的不合你的喜好吗?」

  「我是觉得很惊讶,可是……要说喜好,就有点……」

  「那你很正常。」

  就算不合喜好,我仍感觉十分新鲜。

  我用心看着每一页的内容。

  「不过,如果只是玩玩的话,这些也是高档货呢。」

  「玩什么?」

  「你长大就懂了。」

  在这世界上,我不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

  我手表的指针已经越过了晚上10点。

  沙托勒·葛罗夫,这位去年奥运奖牌得主的名字,就连对花式滑冰没什么兴趣的大姊姊也知道。听说奥运是场特别的活动,只要能在其中活跃,就算是雪怪或怪兽都会记住那人的名字。

  虽然接下来只剩前往沙托勒所在的滑冰场之途而已,然而时间也已经很晚了。我们开着庞大的货车,在看到路上罕见的路人时,停车询问滑冰场的地点。

  我们在路上到处找了好一阵子之后,才总算抵达目的地。

  林德希尔滑冰场──沙托勒所属的据点。

  昨天的滑冰教室是在屋外滑冰场举行,想到眼前这栋淡橙色的巨大建筑物中,也有那样一座广大的滑冰场,就让我感到兴奋不已。

  正巧在这个时候,有人从滑冰场中走出,是一名黑人女性。

  ……直到这个时候,事情才开始顺利进行,因为那人正是沙托勒现役时代的教练──波妮·雷尼奥。

  「总之就是这样,所以我才大老远陪她跑到这儿来。」

  大姊姊帮我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波妮教练。

  比起我自己抓不到要领的说明,这样应该能省去不少功夫;实际上,我根本就不擅长和人说话。

  「真的不行也不必勉强,你能设法收留她吗?」

  教练听大姊姊说明状况的同时,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让我产生一股压迫感,但是……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移开视线。

  「我执教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碰到逃家的例子。」

  「我想也是。」

  始终看着我的教练和大姊姊这么交谈道。

  就在此时,教练的视线突然转为锐利──

  「你现在几岁?」

  「……9岁。」

  我不禁低下头,可是──

  「擅长运动吗?」

  「擅长。」

  「你跳一下给我看看。」

  重新抬起视线点头的我放下背包,我明白教练是要测试我的身体能力。

  我深呼吸,接着使尽全身的力量,用力起跳──

  「哇!」

  在我落地的瞬间,大姊姊夸奖了我。

  在水泥地上,我觉得我跳到连自己都惊讶的高度。

  「再一次。」

  听教练这么一说,我便再跳一次。

  也许是因为我特别拼命,让我跳得比平常更高。

  我有些得意,当我回望教练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可是……

  教练脸上没有丝毫笑意。

  「沙托勒她正为了滑冰教室巡回于全美各地,因为她才退役不久,精力还相当旺盛。」

  ……我觉得教练的意思是不行、拒绝之意。

  我心中涌现出绝望感。

  「她现在还没有培育选手的意思,比起培育选手,她似乎比较想以一般的方式和孩子们相互交流。」

  仔细想想,我今天任何东西都派不上用场;无论是身体的大小、一般常识、手上的金钱……难道就连运动神经也是?

  「但是她跟我说过,迟早有那么一天,她想以教练的身分培育出奥运选手。」

  我转过头打算求助,但是看见那样的我,大姊姊只是嘴角露出微笑。

  ──我明明被拒绝了,为什么?

  「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学花式滑冰的话……」

  「咦?」

  我的脑袋回想起教练的上一句话,沙托勒说过想培育奥运选手──

  「你愿意先跟着我学吗?」

  「啊……」

  我的身体无法动弹,就连开口都做不到。

  「如果在不久的将来,沙托勒开始当教练的话,我也可以把你介绍给她。」

  我转头望向大姊姊,我看见她满脸笑容。

  「太好了,对吧?」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此时我才稍微掌握住情况。

  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再这样下去,眼泪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不过,教练严厉的语气让我连那点都办不到。

  「关于钱的问题,等你成名后再偿还,如果练个七、八年,少说也要欠个三十万美元。」

  我对于这样的数目是多还是少没什么概念,但是,我的决心无可动摇。

  无论做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够滑冰,只要能让我为滑冰赌上我的人生。

  「我话先说清楚,教练并不是慈善事业,所以,如果我觉得你没有希望……也就是说,如果我判断你无法成为一流选手,也无法靠滑冰赚钱的话……」

  听教练说到这里,我便已经点头同意,我明白教练接下来要说什么,不过──

  「我就会要你放弃。」

  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就算你不愿意也没用,明白吗?」

  「明白。」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总算能正常说话。

  「总之,今天你先住在我家,最近几天内,我会再让你搬到我妹妹那里,那边离滑冰场也比较近。」

  「……谢谢教练。」

  虽然在这两天当中,她已经是第三个让我打从心底向人道谢的对象,但是我过去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

  我的人生,正开始急速充实起来。

  「还有一件事,雷尼奥小……」

  「叫我波妮就行了。」

  「波妮,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如果有什么万一,请你一定要帮忙证明我不是绑架犯,别看我这个样子,我可是有小孩要养的。」

  「嗯,我明白。」

  大姊姊向教练这么拜托,但是这却让我对一件事感到不解。

  「大姊姊,刚见面时你不是说你不是母亲──」

  「那件事就忘了吧。」

  大姊姊的脸色突然难看了起来,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吗?

  「我绝对不会让你被判无期徒刑的,我也会帮你作证。」

  「……谢谢喔。」

  只见教练一脸狐疑地看着大姊姊。

  ……大姊姊似乎已经要离开了。

  虽然这令我感到可惜,但是仔细想想,大姊姊其实还在工作当中,而她却为了我,在工作中载我到与她目的地完全不同的方向;这是我无论怎么感谢,都感谢不完的恩情。

  在美丽的夜空之下,沉重的引擎声通知我即将告别人生中最棒的一刻;虽然车辆还没开动,但是我却感觉驾驶座上的大姊姊正逐渐离我远去……

  「瑞秋。」

  「什么?」

  「那是我的名字。」

  我听见空气喷出的声音,随后货车开始缓缓开动。

  「我叫多敏妮克·米勒!」

  「──再见啰。」

  「谢谢你,瑞秋!!」

  引擎声几乎完全遮住了我的声音……我是这么觉得的。

  只见庞大的车体越来越小,不久便转过转角,消失在树影之后。

  我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直到残留的影像完全消失。

  ***

  ……我的离家在故乡引起一阵惊动警方的骚动,但是,隔天早上双亲透过电话确认我的意志之后却干脆地收手了。

  原本我应该为此感到十分惊讶才对,而得知双亲如此做的原因,是在我又稍微长大一点之后的事;总之,就是信仰的关系,因为对虔诚的──真正虔诚的基督徒来说,拆讼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要说有其他理由,就是我被双打抛弃了。看来在末日之时,就算我不会被上帝选中,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但是,现在的我却一点都不会为此感到害怕。

  ──真正努力的人,才会受到上帝眷顾。

  因为让我清醒过来的,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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