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那种抱着摔倒擦破的膝盖还能抬头微笑的人,
但也不是哭叫着疼痛试图博取路过行人同情的孩子。
我最多只能一直忍耐,直到自己能够承受。
若要说这条道路充满了苦难,听来实在太过夸张,
若要说凭我瘦弱的双腿,走在这条路上简直看不到尽头,那便无疑会招人嘲笑。
因为大家都走在这条路上,
并不只有我一人。
时而踉跄,时而摔倒。
时常遭遇不得不攀登的高墙,
历经无数不得不跨越的沟壑。
危机总是突然降临,试图将我葬送。
纵使今日便是我的最后一日,亦无甚可惊叹之处。
呼吸不畅,胸闷腹痛。是胃。胃好像生锈了一般,感觉作为消化器官已经无法正常工作了。这样下去会口腔溃疡的,不,或许马上就要发作了。说实话,真是受不了,若是能缓解症状的话,即便让我低头认输都行。谁来救救我啊。可是,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因为,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这么难受,对方也是一样的。只有我一个人摆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就太不公平了。在这艾尔甸,“公平”的重量恐怕连一颗灰尘都不如,所以我倒也不是那种看重公平的人。只是难免觉得,我们彼此肯定都难以忍受这沉重的空气。
这毫无疑问,就是世间所谓命运的捉弄。
时间早上十点左右。踏进第二王立银行内、实为ZOO的集会所的动物园办公室,定睛一望,却只发现了皮巴涅鲁一人。
“早、早上好。”
“早上·好。”
糟糕的直觉涌上心头。不,说直觉可能有点夸张了。马上便注意到,是我太动摇了。察觉到了又能如何?还能如何?无可奈何。怎么办……?怎么办嘛……?眼前这位仁兄出身拉函大陆,曾是刺客,也就是杀手。也不知是不习惯α大陆的共通语,还是原本就是这种人,言辞极少,不仅是言辞,连话题都找不到一丝共通的,至少我找不出来。和这样的人单独相处,换做你会如何?你?你又是谁?话说,我该如何做?
还能怎么做,只能试着聊天了不是吗。
“今天……天气不错啊?”
“是的。”
“真是晴朗的……早上啊?”
“是的。”
这就完了?喂,这就结束了?玛利亚罗斯在动物园办公室名产大圆桌周围环绕着的椅子上悄悄坐下。姑且,对方那双砂色的眼瞳向坐在身旁的玛利亚罗斯看了过来,不过也无法分辨他到底在看哪个部位。那眼神实在太过安静,而嘴上的回答只有一句‘是的’。就这样?真的就这样?就没有别的感想了?
似乎没有。
糟糕。
刚才,仿佛有三成意识消失不见了。
要保持理智,就不可能继续忍受这股沉默。没办法。
嗯。
——呀,‘嗯’你个头啊……
“我说……那个……今天,大家都去哪儿了?”
“大家·不在。”
我知道。这我一看就知道。我好歹,也是能看出来这点事的。难道说,是在小看我吗?我可以生气吗?逗你的,没有生气。我哪里会生气啊。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会反省的。
啊、
糟糕。
刚才,好像又有三成意识飞走了。
玛利亚罗斯使劲甩了甩头,重新审视皮巴涅鲁。
皮巴涅鲁注意到玛利亚罗斯的视线,便弯起眼角和嘴角。
我这边也不愿服输,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气氛缓和了。
虽然只是一点点而已。
要珍惜这份淡淡的温暖。没错。就按这个分寸吧。皮巴涅鲁不喜欢说话,我也不是很擅长向不喜欢说话的人搭话,既然如此就没必要勉强。世间可没有‘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要开口谈话’的道理。这里是沙蓝德无政府王国,我们是自由的。两个人在一起,何不互相温柔地微笑呢?这不是挺好的嘛。这也是一种做法嘛。采用。绝对要采用。既然都决定了,那就笑吧,继续笑下去吧。
办不到。
这也太奇怪了。
太不自然了。
你看,笑容越来越扭曲。
不由自主背过脸去。
想哭。
这也太痛苦了。
而且,这还没完。
一想到这里,又有三成意识去往了别的世界。
干脆,不止意识,连身体也飞走好了。我好想飞走啊。
飞向永远。
不过,这是不可能的。现在不是考虑什么飞向永远的时候。对方可是同伴。虽然还没有完全接纳彼此,但毕竟身在同一个族,除了同伴以外还能说是什么关系呢?想不出来。没有。应该没有这种词汇,大概吧。所以,就是同伴。虽说难受,但也不能仅仅因此就说上一句‘啊,那我今天先回去了,拜拜’然后扔下对方走人吧?如果那样,肯定之后会更加难受的。所以为了未来着想,现在一定要忍耐。忍耐。没错,必须忍耐。这是对我忍耐力的考验,是生死关头,是分水岭,是天王山之战!之前由于相当一段时间内都是扮作一匹独狼一个人努力从事入侵者工作,在人际关系上可以说是完全没花心思。可是现在不同了,状况不同了。我已经加入了一个族,有了同伴。从今往后必须更加重视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才行。即便是皮巴涅鲁,也要好好交流,互相理解,彼此协作,如果眼前出现了什么不得不跨越的障碍,就必须携手努力才行。所以加油啊。我一定要加油啊。可是,加油做什么?就这样一直呆坐着吗?直到有别人出现为止?不,这样不好。果然还是得说点什么。话题,要找到一个话题,什么话题都好,哪怕只是闲聊也罢,这应该不难才对。‘啊!今日云高风清,天明气朗,在这春暖花开的时节——’不,不对不对。那就‘说起来,前阵子发生了这么件事——’什么事?问题就在于,到底是什么事。要不然,‘卡塔力真的很像鱼啊’,如何?听起来像暗地里说人坏话似的,这恐怕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那么,怎么办?到底选什么话题才好……?
“——冰、”
冰?我说了、冰?那么接下来呢?后续呢?
冰雕。
驳回。
冰冰。
那是谁啊。
冰点脱毛。
什么玩意儿?
冰面兽心。
骂谁呢?
冰天雪地。
现在又不是冬天。
冰霜之剑。
好的,就是这个……!
好个鬼啊。
“冰……”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冰、冰、冰柜?不对,冰……
“冰淇淋。”
冰淇淋?为什么是冰淇淋?不过,既然已经说出口就没办法了。冰淇淋,冰淇淋,说起冰淇淋……
“冰淇淋我比较喜欢吃巧克力薄荷口味的呢。皮、皮巴涅鲁你如何?”
“我、”
皮巴涅鲁皱起眉头。难道说,他感到很困扰?不是难道,他明显就是很困扰,甚至还有些痛苦。
“……冰淇淋·吃的·不经常……”
“是、是吗。说的也是。冰淇淋这种东西,就算不吃也不会死的,就算世上没有冰淇淋也不会怎么样。不过假如真的没有冰淇淋,可能还是会稍微有些寂寞吧。我还挺喜欢的呢。巧克力薄荷,乍一听又是巧克力又是薄荷感觉好像莫名其妙让人敬而远之似的,但其实——要不然,下次有机会的话,尝一尝试试看?说不定意外地合口味呢?”
“好的。”
结束了。这么干脆就结束了。虽说十分勉强,但我的一番苦心,拼死拼活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话题,居然就这样不由分说地结束了。虽然十分震惊,但皮巴涅鲁并没有错。可我也没有错啊?谁都没有错。错在运气,错在命运,让我们两人以这种形式相处,只是不幸的机缘巧合,仅此而已。
虽说仅此而已,但还是对不起。
我撑不住了。
再也忍不下去了。
原谅我。
玛利亚罗斯从椅子上站起,朝皮巴涅鲁露出笑容。
心里是这么打算的,然而实际做出来的到底算不算是笑容就非常值得怀疑了。
总之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
“啊、那个,我、那啥,突然想起有事……”
“好的。”
“那么、”
“好的。”
“再见?”
“好的。”
皮巴涅鲁露出舒缓的表情,朝这边挥了挥手。玛利亚罗斯面朝着房间出口,把手向后摆了摆,然而还是压抑不住满心的羞耻感,假笑似乎已经崩塌了。不,这是毫无疑问的。再继续待在这里的话,恐怕就得让人看见自己的哭脸了。不,我不会哭的哦?就这么点小事可是不会哭的哦?不过,或许干脆哭出来还比较好受一点……
玛利亚罗斯拼命抑制住撒腿便跑的冲动,走出办公室。在闭上门的一瞬间,便全速狂奔冲下电梯,不由分说撞出第二王立银行大门,简直忍不住想要一边跑一边大叫。办不到!绝对办不到!那种事我真的办不到!不可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话说,你们可不要惹我!注意点哦!?惹我的话我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哦?我可事先说清楚了哦!说清楚了哦!谁受得了啊!我是说谁他老天爷的能受得了啊!别开玩笑了!真心真的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够了!认输就认输!大不了就哈哈哈哈哈一哈了之嘛!什么一哈了之啊!傻不傻啊!我傻不傻啊!——当然实在是不至于将这些话大声喊出来,不过玛利亚罗斯还是一边狂奔一边如此小声嘟囔。狂奔着穿过艾尔甸,基本没有看路,也不知目的地是何处,根本什么都没想,只是一个劲闷头疾跑。然而即便如此,却没有撞上任何东西任何人,倒可以说是近乎于奇迹的幸运了。不过人生有乐便有苦,山峦有峰便有谷,不会永远都这么侥幸的。
“——咕咳……!”
撞到了什么东西,准确地说是玛利亚罗斯用头顶到了什么东西。不过,虽说是闷头猛冲,冲击倒是并不强烈。更像是被人拦了下来,没错,是被人用双臂抱住了。拜之所赐玛利亚罗斯并没有摔倒。从这层意义上,或许可以认为是幸运还在持续?总之,多亏了对方帮忙。
对方是谁?
“没事吗?
这个声音非常熟悉,甚至都不需要抬头确认。藏青色中带着火焰般的橙色纹路,身穿这种材质不明、华丽到恶趣味地步的全身铠甲的人,世间恐怕屈指可数。不,估计都不需要数,至少在玛利亚罗斯的认知范围内,只有一人而已。
“……多玛德君。”
“看你急急忙忙的,但还是要稍微注意一下前方啊,这样很危险。”
“唔、嗯。说、说的是啊。”
“有急事吗?”
“对。啊、唔、倒、倒也不是那么急、哎呀,我也不知道算是有急事还是没急事……”
“到底有没有?”
“非要说的话……大概、没有吧。”
“是吗。”
身高一百九十桑取的园长,松手将玛利亚罗斯放至地面,咯吱咯吱地挠了挠头。说起来,这也就是说,刚才一直都是被多玛德君凌空抱着吗。这算怎么回事啊。不过仔细一想,这也是因为多玛德君护住了玛利亚罗斯,否则的话,现在不知会不会受伤。而且,假如对方不是多玛德君,肯定会发生更糟糕的事。
玛利亚罗斯低头长叹一口气。的确,刚才在办公室的那副状况,的确对人的精神强韧度有着相当高的要求,自己在这方面确实有所欠缺。然而不论如何,也实在是太过动摇了。甚至远超动摇,可以说是精神错乱了。真是丢人现眼,自己怎么这么没用、可耻。皮巴涅鲁肯定觉得特别奇怪,说不定还会以为是他做了什么错事。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实在是太对不起了,无颜再面对皮巴涅鲁了。
“怎么,发生了什么吗?
“……不、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看上去可不像是如此。”
唔嗯。多玛德君低吟了一声,突然握住了玛利亚罗斯的手腕。怎么?想干什么?想把我带到哪里去?毕竟是多玛德君,实在是不至于会把人带到什么奇怪的地方去吧?还是有些不安,然而,内心里已经没有反抗的气力了。如今的玛利亚罗斯就像被榨干的菜籽一样,心中恍恍惚惚,只剩下类似‘啊……要去哪里啊……难道是地狱吗……哈哈,但愿不是吧……’之类的想法,光是如此思考着,被多玛德君半拉半扯着跟在他身后,就已经精疲力竭了。当然,应该不会是地狱的,毕竟对方是园长,是个危急时刻靠得住的人,该认真的时候也会认真,又是同伴,又爱多管闲事,是个老好人。所以,应该、没关系的吧……?
“来,坐下。”
多玛德君在一处无人的角落停下脚步,朝一幢看上去非常古老的石质建筑的玄关口示意。这处建筑中也不知是否有人居住,玄关比地面稍高,因此设有台阶。这意思是坐在那台阶上吗?玛利亚罗斯老老实实听从指示,随后多玛德君便在一旁坐下,由于他身后还背着大剑,姿势显得相当别扭。记得之前好像也发生过这样的场景,对了,那是加入ZOO之前,第一次被带到办公室的时候的事。仔细回想,那明明发生在不久之前,感觉却好像已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柄剑不碍事吗?”
“哦哦,原来是因为这个。”
多玛德君高高挑起一边眉毛,摘下大剑搁在身旁。
玛利亚罗斯不禁微笑。
现在大概说得出口了。
玛利亚罗斯长出一口气,抬头望向天空。
“——是皮巴涅鲁。我和他一不留神两个人待在一个房间里,就是刚才,在办公室。我一进门,发现只有皮巴涅鲁在……”
“哦?真稀奇。”
“啊,果然很少见吗?”
“大概。很少出现只有皮普在的状况,可能是因为我睡过头了吧。”
“说起来,皮巴涅鲁是住在多玛德君家里吗?”
“嗯。”
“……皮巴涅鲁啊,不怎么说话对吧。也太寡言少语了。”
“是啊。因为老是不说,共通语也没法进步。恐怕他本来就是话比较少的人。”
“我说啊……我能不能问一个……比较奇怪的问题?”
“怎么?”
“你不难受吗?和皮巴涅鲁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
“为什么要难受?”
“呀,你看,一直沉默着,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
“会吗?”
“我觉得,一般而言,会。”
“唔,是这样吗。”
“多玛德君不是这样的吗?”
“我认为想说话的人就和他好好说,不想说话的人也没必要非得和人家说话。不过话虽如此,还是有程度的问题。比如像卡塔力那般聒噪的,有时的确会让人困扰。”
“我觉得差不多是‘总是’让人困扰。”
“不过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热热闹闹的也挺好。”
“的确,难得聚在一起吃个饭,比起沉默,大概还是热闹一点比较好。”
“像皮普那般寡言少语会让人不快吗?”
“也不能说让人不快吧……”
“你刚才是说觉得难受?”
“嗯,是的,的确很难受。”
“是你想太多了吧。”
“哪里想太多?”
“你很在意什么‘一直沉默是不是不太好’、‘是不是该说些什么’之类的,想这些想的太多,就觉得难受了。”
“……可是,我是真心觉得应该说点什么的啊。”
“是吗。”
“是啊,毕竟身在同一个族,感觉……怎么说呢,像同伴一样?就是这种关系不是吗?见了面总该寒暄几句,闲聊一阵不是吗?”
“闲聊,恐怕不是很适合皮普。”
“……是啊,今天我算是彻底搞清楚这一点了。”
“既然如此,那不也挺好的嘛。”
我们ZOO的园长身材实在太高,以至于坐在他身旁也只能仰视。
多玛德君扬起一边嘴角,一只手放在了玛利亚罗斯的头顶上。
“即便今天不顺利,只要能学到些什么,下一次说不定就能够如意了。如果下次还不行,那就下下次。没什么好着急的。我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不过在我看来,皮普他肯定其实并没有在意这种事。”
“……真的吗。”
“嗯。”
“但愿如此吧。”
“我可以保证。不过我也不知道靠不靠得住。”
多玛德君说完,便发出了‘嘻嘻嘻’的没品笑声。他偶尔会像这样笑,不过完全不适合他。总感觉有些好笑,于是玛利亚罗斯也短促地笑了一下,感觉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不只是心情,还有身体,就好像之前藏起来的力量又全部回来了一样。所以说,我这是被多玛德君的话安慰了吗?被他鼓励了?不行,我可不承认,别开玩笑了。
“……手,能不能挪开。”
“嗯?噢噢。”
“啊、倒不是嫌你手脏,也不是觉得恶心,被摸了也没有浑身冒冷气,也没有起鸡皮疙瘩什么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该怎么说呢……”
“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吗。”
“我不都说了不是这样的吗!”
“那是什么样?”
“有、有什么所谓!你好烦呐!不要纠结这种细节好不好!你平常不是挺粗犷的吗!”
“嗯,说的也是。”
多玛德君抬了抬眉毛,收回放在玛利亚罗斯头顶的手,然后揉了揉鼻子。
“我是觉得你可以放松一点。谨慎仔细是你的优点,不过要是太过度的话就只会让自己难过了。”
“我说啊……难道你不觉得是你们都实在太不仔细了吗?”
“搞得那么死板很不合我的性子啊,会很累的。”
“不过反过来说,你们的这种性格某种程度上也帮到我了。”
“你加入了之后也帮到我们很多忙啊。”
“啊?”
玛利亚罗斯稍微有些惊讶。自加入ZOO以来,被大家救了好几次,接受的帮助也数不胜数。然而要说反过来帮助其他人,好像根本没有过。要说玛利亚罗斯做了什么有用的事,那就是ZOO的各位基本上都是逗哏,为了防止陷入无限逗哏地狱,还是需要一个玛利亚罗斯这样的吐槽手的。实在是微乎其微的贡献。
“……呀,我怎么会帮到你们的忙啊,哪会有这种事。”
“这你可就错了,这不是比起以前集合的更加频繁了嘛。总是想着要锻炼锻炼你,想着要带一带你,总之,可以说是一个契机。这可是很重要的。”
“什么嘛。说白了,就是说我经验不足总是麻烦别人是不是?”
“你还很年轻,经验不够也是可以理解的。”
“这么说也许没错啦——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吧……”
“不管问题在哪里,你毕竟是一个人努力到现在的,这一点很了不起。”
“这话让你说出来,也只是听着像讽刺罢了。”
“讽刺吗?我不是很擅长。”
“我想也是。”
“讽刺人实在太麻烦了。不过对你来说应该还好吧?”
“算是吧——等等、你这话说的,我性格这么差真是抱歉啊。”
“我可没觉得你性格差。”
亏你说得出口,这么违心的话。我明白,我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我自己。我这个人嘴巴毒,动不动就骂人,明明这么弱却唯独口尖舌利。爱耍小聪明,自命不凡,其实是个胆小鬼。为什么像我这样的人,能加入这种尽是高手的族?
“不论如何,”
多玛德君轻叹一口气,把脖子扭得嘎吱嘎吱响。
“你是我们的同伴,这才是最重要的。为什么、如何、怎么样,这些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当然也不能说完全没关系,不过这些问题都是总能解决的。”
“……总觉得你也太乐观了。”
“这是ZOO的一贯风格。”
“难道不是园长你的一贯风格吗?”
“或许吧。”
“我倒是无所谓啦……”
玛利亚罗斯低头扯了扯刘海,因为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肯定已经红透了的脸。什么‘你是我们的同伴’,为什么能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啊,真是羞死人了,难以置信。不过,这就是ZOO的园长,或许正是因为此,我如今才能身在此处。
虽说有麻烦的地方,也有棘手的地方,甚至还有让人恼火之处,不过总体而言,果然还是值得庆幸的。
幸好加入了ZOO。
幸好遇见了大家。
虽然这种话我肯定说不出口,但的确打心底里这么觉得。
松了一口气。
真的稍微、不、轻松了很多。
“……正如你所说,我一直独自一人努力到现在。”
拜之所赐,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我一直不是很懂怎么和其他成员相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应该说是不习惯……其实就是经验不足吧。比如说像卡塔力,我要是磨磨蹭蹭畏畏缩缩的,他也不管,就是一个劲地推动话题,也不用我再思考什么,反倒不那么麻烦了。不过他偶尔的确很吵,虽然也没到无论如何无法忍受的地步。一般而言,当我觉得快要忍不了的时候,就能很自然地对他说出来。某种意义上……怎么说呢,倒是真的帮大忙了。说起来也是挺讨厌的,居然这么夸卡塔力……不过,事实的确如此,我不得不承认。话是这么说啦,不过……到头来,肯定还是会觉得,怎么说呢……被大家接受、或者说被大家接纳之类的。你刚才不也说了吗,大家想锻炼我,想要带着我让我进步,这我还是很开——不、很感——哎呀,无所谓。总之既然如此,我就觉得,我是不是该采取点行动,做一些更有能动性的事,哪怕只是点小事也好……”
突然从无我状态清醒过来。
我刚才都说了什么啊。
连忙咳了几声,啊哈哈哈地干笑起来。勉强挤出的笑容,当然就是这么僵硬。
“抱歉,刚才说的不算。当作没听见吧,忘了吧。都怪我一个人自顾自地说了那么多,总之,你看,你好歹也是园长嘛,就看在同一个族的份上——”
喂?
朝身旁的多玛德君转过头去。
害臊的笑容一瞬间冻结。
我的妈呀。
这说不定能排进最近最让人震惊的事前十名。
这还有排行榜的吗?
应该说直接空降榜首。
遥遥领先。
真是无话可说。
多玛德君闭着眼睛。
呼吸安静而沉稳。
不是吧。
睡着了。
这个人居然睡着了。
“……唔。”
也不知是察觉到了玛利亚罗斯那宛如安眠曲的长篇大论突然停了下来,还是感受到了玛利亚罗斯那如剃刀般锋利的眼神,多玛德君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玛利亚罗斯,简直可以说是完美无暇的睡眼惺忪。玛利亚罗斯维持着僵硬的笑容,握紧右拳。
“早上好啊。”
即便是多玛德君,估计也实在是想不到会突然被人痛打,玛利亚罗斯的上勾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这个瞌睡虫死木头的下巴。不过,毕竟是坐着的姿势,再加上体格的差距,玛利亚罗斯也多少留了点力,应该造不成实质性的伤害,不过倒是足够吓他一跳了。玛利亚罗斯看都不看呆若木鸡的多玛德君一眼,迅速站起身来拔腿便走。隐约听见那家伙似乎在嘟哝“为什么生气了”。哼,为什么呢。一般而言都该明白为什么吧,要是不明白干脆别再做人了。气死人了。真是的,居然睡着了。人家还在对他说话,居然就睡着了。算了。无所谓。反正结果而言说的那些羞耻的话没被听见,这倒是件好事。可是作为一个人,这也实在是太过分了。难以置信,那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啊。不,其实根本就什么都没想吧,根本就是大脑空空!烂透了,真是烂透了。
本以为走着走着就能冷静下来,然而并非如此。多玛德君没有追上来,反倒是件好事。要不然,现在的玛利亚罗斯恐怕会说出更加过分的话。说实话,真想好好说个痛快,好好骂个爽。好想把肚子里藏的那些骂人话一股脑倒出来直到心脏骤停为止。可是,不行,不该那么做。当然,偏偏在那种时机睡着的多玛德君实在是很让人无语,很让人火大,然而,最糟糕的是我自己。居然差点说出真心话,不,假如只是差点说出来倒好了,都已经说得什么都不剩了嘛!稀里糊涂全都说出来的自己是最不可原谅的,这是何等的愚行,何等的耻辱,是我一生的污点。所以,这股想要痛骂多玛德君的冲动,只不过是迁怒,如果真的干出这种事,那就更加惨不忍睹了。开什么玩笑,那我可受不了。现状就已经够糟的了,我还怎么能面对更严重的状况?所以,我才逃跑了。
好烦啊。
真的好烦啊。
要和别人搞好关系,真的必须一遍又一遍重复这种事吗。
当然。
所以我才讨厌和别人打交道。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个人更轻松。
可是,如果再也见不到大家的话,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里,心口便一紧。
“——好疼……”
这是怎么了?
好疼啊。
如同被某种尖锐的东西刺中。
是胸口吗?
在肋骨的深处。
心脏?
不知不觉中停下脚步。
想笑却笑不出来。
只能挤出一个叹息。
仿佛是故意在叹气惹人注意。
随后小声嘟哝,反正也没人听得见。
虽然的确很烦。
但事到如今,又要变成孤单一人的话。
我果然还是,不愿意。
如果再也见不到大家——
“……啊、真是的……”
我这个人,怎么这么可耻啊。
居然在这大街上,在这道路中央,在这众多行人之中,一个人满脸通红地嘟囔这种话。
这次是真心长叹了一口气,随后以近乎于竞走的速度迈开脚步。我知道这毫无意义,但还是想要尽早离开这个地方。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随便挑了个方向。无所谓,只要离这里远点就好。话虽如此,这里可是艾尔甸,是恶名远扬的沙蓝德无政府王国首都,所以并没有怠慢。毕竟每一个擦身而过的人,都有可能是突然袭击过来的混账。如果只顾发呆,那么有几条命都不够用。所以,当一个声音不经意间在背后响起时,玛利亚罗斯马上做出了反应。
“玛——”
“有何贵干……!?”
玛利亚罗斯在猛然转身的同时顺势挥出伪劫火。
这位不速之客似乎也拥有着不弱的反射神经,当即向后躲闪,然而还是没有完全躲过玛利亚罗斯的斩击。
不速之客——不、不速之半鱼人的鼻头渗出一道红线。
愚蠢的半鱼人用手擦了擦鼻头,盯着沾了自己血的指尖仔细看了好几秒,随后双脚一下越过两倍于刚才躲闪的距离,直逼到玛利亚罗斯眼前。
“你干啥玩意儿嘞!二话不说就砍过来你是哪儿来的二傻子嘞!会死的啊!哪怕是不死身的老子!也是会死的哇!要是结结实实被砍中的话——”
“吵死了都是你突然从后面搭话的错!这种人就该回头就砍这是常识!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你在这国家待了多少年了啊,白痴臭鱼!这点事还不懂吗!啊,当然不懂啦,毕竟是鱼脑嘛!”
“你傻吗!谁是鱼啊!再咋说也比鱼强点儿吧!”
“说到底也就是和鱼有来有回的水平没错吧!我觉得这种事可不值得那么强调!真亏你能这么厚颜无耻噢!”
“哪有厚颜无耻!这是因为呐!老子我作为一个人!当然也不是不想在一个稍微高点的层面上一决胜负!可老子又有啥办法!人生中总有些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跨越的——等等为啥老子非得在人和鱼之间纠结嘞白痴!老子浑身上下都达到人类的高度啦!虽然可能有些部分比较勉强!”
“喂,这种话你自己说出来就不感到悲哀吗?”
“呜呜。老、老子才没哭。呜哇哇。这、这只是盐水呀。嘶。就、就算稍微有些悲哀,老子也不会在人家面前哭出来的!老子可是男子汉……!”
面对只能认为是泪眼滂沱一把鼻涕一把泪、满脸涨红鼻子抽个不停的卡塔力,玛利亚罗斯只觉得疲惫不堪。从背包中取出手帕递给卡塔力,实在忍受不住已经侵入身体每一个角落的无力感,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
“……好吧,你到底有何贵干。”
“噢?呲溜、呜呜噗、嘶、嘶、呜呜呜、噗啊……!”
“顺便一说,那手帕不用还给我了。”
玛利亚罗斯自然不会把‘你发着这种怪声擦得又是血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手帕哪怕洗上三十遍再彻底杀菌消毒我也不会再用的’这种话说出口,只是藏在心里罢了。如果真的说了,即便对方是白痴臭半鱼人,也显得有些不够圆滑。所以这里要克制,要成熟。好好想象一下,我是个成熟的人,没什么东西能激怒我,所有事我都能悠然地处理,不、是优雅地处理。
“——所以呢?有何贵干?”
实在优雅不起来。
“我说、我都问了几遍了?这已经是第三遍了吧!有事就快说!没事就赶紧滚蛋!恶灵退散!吁!吁!”
“你急个啥嘛!自古以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虽说老子的确有事,可即便没有事难道就不能找你搭话吗!这有啥关系嘛!”
“……行吧,无所谓。”
“像、像你那样咣当一下招呼过来……哪怕在老子看来也是有毛病。咋啦,出啥事儿啦?”
“没、没有啦。没什么,完全没什么的。别在意。我是说,不准在意。”
“嚯嚯……?”
卡塔力仿佛很怀疑似的眯起半鱼眼,死死盯着玛利亚罗斯的脸,不过却没有再追问下去。
难道说,他是在顾及我的感受?
搞什么啊,区区一个半鱼人。
居然这么嚣张。
“哎呀,算啦。还是说正事最重要。老子正打算去办公室找你呢,既然如此也省了番功夫。有笔小钱可赚,要不要去趟地下城?”
“啊?就你和我两个人?”
“多拉点人倒也不是不成,不过这活计也没啥危险,而且,人数一多,每个人分到的钱不就少了嘛。”
“那就两个人出发吧。”
“……这就决定啦?”
“当然了。的确,这世上有些东西是有钱也买不到的,但更多的东西没钱才买不到!准确地说绝大多数都是后者吧。”
“你呀,眼睛都变成达拉嘞……”
“无所谓,随你怎么说。只要有钱赚,我根本不痛不痒。来,出发吧,快点。”
玛利亚罗斯推着卡塔力的后背迈开脚步。虽不知道目的地在何处,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有钱可赚就不用纠结这些细节了。实际上,加入ZOO以后,若是走运的话倒是能大赚,然而若是不走运,那便是千辛万苦只落得一场空。比起当初一个人在地下城埋头苦干的日子,总体而言还是赚得更多的,可是实在缺乏安定感。如果遭遇什么事故以至于一段时间内无法工作的话,那会多么悲惨啊?如果让眼前的半鱼人来评论,他估计会一笑了之扯些‘这有啥咧,到那个时候不还有老子嘛,还有其他人咧’之类的蠢话。话倒是没错,但问题不在这里,即便有同伴能够伸出援手,还是希望能够自立,不想向别人撒娇。如果有一天真的变得毫无心理负担地依赖别人,想想就觉得有点可怕。
现在的状况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万一突然出了什么岔子,万一自己破坏了这份关系,不得不回到独自一人的生活呢?所以必须要为能想象到的最糟糕的状况做好准备。若没有提前做好觉悟,大事临头之时哭的是自己。
没错。
会哭的就是我。
不好。只要有钱可赚就怎么都无所谓也是不行的,细节上也得好好注意。虽然钱的确比什么东西都重要,虽说赚钱一向都是最优先、最重要事项,但若不能保证自身安全就毫无意义。假如丢了性命,可就连心满意足地看着银行存款数额都做不到了。
“话说,我们要去哪里?”
“啊?腐、腐、腐,这个嘛,你只管满怀期待跟来就是了。”
总感觉卡塔力的笑声像是腐烂了一样。
不免产生了实在称不上好的预感。
卡塔力望着左侧库拉那得欢乐街所在的第九区,沿着环状路顺时针前进。这也就是说,我们的目的地是入口位于第九区的D9?还是第二区的D2?D9是到处都蠕动着半死者的丧神街欧雷斯托洛,而D2上层是栖息着穴蟒和鼹鼠人的“穴蟒之巢”,下层则是“龙之卧榻”。卡塔力刚才说过‘没什么危险’。要说地下城中不危险的地方,首先想到的是梅利库鲁迷宫,其次就是D5或D6,如果要去这些地方,就得由环状路进入玛贝拉斯古德大街,那就应该逆时针走才对。而现在却是顺时针,那么到底要去哪儿?D3?不,不可能。难道说,D4?还是说在D2有什么只有卡塔力知道的好地方?
猜测全部落空。
第八区,是艾尔狄尼翁机术士匠联合以及炼金士联合在艾尔甸的支部所在地,也是各种设计师及品牌工坊落脚的地方,同时又是坐落大量工厂的工业区域。不夸张地说,艾尔甸可以说是如今的α大陆最大的流行发源地,而在某种意义上第八区便是其心脏。密布着探出无数烟囱的巨大建筑,运输专用的大型马车来来往往,到处都是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匆忙的身影,散发着独特的氛围。话虽如此,毕竟仍是艾尔甸,这座城市中的十三个街区各自都存在着与地下城连接的出入口。所有街区中惟有第七区有两处地下城入口,其余街区都各有一处。
第八区自然也不例外。
不过,正如所见,从那入口处一直到通往那里的坡道,都空无人烟。
因为这里实在是不受欢迎。
准确地说,当提到这冷清入口所连通的地下城D8“怪虫坩埚”冈兹盖尔时,一般入侵者的评价都是‘什么?D8?谁会去那种地方啊混账。开什么玩笑,让我去那儿还不如去打扫下水道!’
“——嗯。我还是回去吧。”
“等等!”
刚一转身,便被卡塔力抓住衣襟,勒得喘不过气。
“好、好难受……!放、放开我!让我回去!不要!居然要让我去冈兹盖尔,凭什么我就得这么惨来这种地方……!”
“你这样可就赚不到那笔钱啦!你不是最喜欢钱了嘛!”
“钱我当然喜欢!超喜欢!可是!”
“那就去赚呐!目标是七色黄金虫的翅膀!哎呀,虽说七色黄金虫很少见,但黄金虫还是不少的!光是它的壳就能至少卖个一千达拉品质好点的甚至上万达拉嘞!然而老子还是对黄金虫没兴趣!老子要的是偶尔混在黄金虫之中的七色黄金虫!只要你帮老子找,其余收获就全是玛利亚罗斯你的啦!”
“那就出发吧。”
“变脸变得好快!”
“你说什么呢?不是你要去的吗?那就赶紧的。来,你走前面,我躲在后面。至少要好好当个盾哦。怎么?不服?你傻啊?哦,你当然傻。不是你找我帮忙吗?这点小事你当然得办到吧?”
“……成、也成吧,没啥……”
“既然没问题那就别嘟嘟囔囔的快一点!时间就是金钱!快!快!”
“知、知道了哇!别推老子呀!不推也会走的!”
卡塔力朝着半圆形的D8入口迈出脚步。一般而言,地下城的出入口附近总是到处都画着效果可疑的魔法阵、还有各种涂鸦和贴纸,然而这里完全不见那一类东西的影子,只是一条枯燥无味毫无特色的隧道而已。再加上格外冷清的氛围,更近似于是多多少少人工处理过的洞穴。当然,再往深处走便是一片黑暗,卡塔力在入口前“锵~”地喊了一声,从ZAU1的时髦提包中取出一个筒状物,貌似是便携照明器具。
“不瞒你说,这玩意儿可是个好东西。看上去好像只是个发光筒而已,不过其实可以对包括黄金虫外壳在内的高密度甲壳质作出反应!这个所谓高密度甲壳质,可是用途很广的呀,虽说可以通过炼金术生成,但天然的质量更高!这玩意儿就是在用炼金术大规模生产高密度甲壳质时使用的器材咧!”
“别吹嘘了,快点走。”
卡塔力似乎很不满地撅起嘴,按下开关点亮了发光筒。发出的光似乎带着点绿色,不过亮度倒是很不一般,足够帮助人在这黑暗中随意走动。卡塔力没有回头,只是仿佛自我确认一般说了一句:“真的出发喽。”接着咕噜一声吞了口唾沫,总算是踏入了D8。
就在这一瞬间,响起了又像是“沙沙”,又像是“喳喳”、又像是“嘎嚓嘎嚓”的声音。
声音响到绝不可能听错。
伴随着这股声音,黑暗正在退去。
D8之中依然是漆黑一片,但玛利亚罗斯却觉得,黑暗仿佛潮水一般,正在退去。
因为,看,卡塔力手中发光筒对着的那远处的墙壁,就正在朝深处移动。
实际上,关于这一貌似不可思议的现象的真相,玛利亚罗斯的脑中已经能够推测、不、几乎可以说是确信。根据那声音以及黑光油亮的身影,或许、可能是“那东西”。就是“那东西”吧。眼下的状况让人不得不断定就是“那东西”,然而实在不想承认。一旦承认了,精神恐怕会轻易崩溃。就当作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一大群那种黑糊糊满身油脂恶心得不得了让人生理层面上无法承受的生物密集到覆盖了整个墙面整个天花板还有地面一察觉到卡塔力进入D8就一齐逃跑什么的,肯定只不过是玛利亚罗斯的妄想罢了。不可能会有这种事的,别多想了,别管它。
“……真、真的要出发喽?”
半鱼人似乎也抱有相同意见。虽然结结巴巴地把刚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不过玛利亚罗斯从他的话中听出了‘重头再来一遍,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的言外之意。“嗯。”玛利亚罗斯点了点头。要不然还能如何?说实话,可能已经丧失了一半的思考能力,身体反应好像也出现了问题,甚至都没起鸡皮疙瘩,这也太奇怪了吧?无所谓,无所谓,不去想它就无所谓。
现在只要将大脑放空,跟在半鱼人身后就好。
将大脑放空。
就好像变成一具尸体。
不行。
办不到。
怪虫坩埚冈兹盖尔。
地如其名,这里正是被称为“怪虫”的类似节肢动物的异界生物们的巢穴。
而且,据说还是连统治了地面上都不满足、甚至还要将势力范围扩展到地下的“那东西”在地下城中最大的栖息地,大本营。
话虽如此,也实在是没有想到居然会那么恐怖,简直过分了。
能够理解为何入侵者们都对这个地方差评如潮了。谁会愿意来这种地方啊。
自进入D8之后,已经前进了约有一百美迪尔。“那东西”的气息已经远去,附近似乎已经变成了单纯的无人洞窟。不过还是不可大意,不知还有什么东西等着呢。可以的话真的永远不想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还是不要知道为妙。不过,要说想不想要钱,那自然是想要得不得了。想赚好多好多钱,存好多好多钱。要不是为此,玛利亚罗斯才不会与D8扯上关系。钱。达拉。一万达拉。十万达拉。一百万达拉。一千万达拉……
“……你呀,别一边走路一遍嘟嘟囔囔钱的数额好不好。”
“那就说点能够解闷的话啊,来点有意思的。要是太无聊笑不出来的话就罚款一万达拉。”
“凭啥老子就得给你一万达拉?”
“我可没说是谁罚谁哦?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是不是姑且可以认为你还是很有自觉的嘛?”
“白痴。老子的脑袋,那可是笑料大宝库哇!有意思的哏那还不是信手拈来,都能拿来卖钱啦。”
“有点难以置信呢。那就拎出来几个试试呗。当然,要是无聊就得罚款。没问题吧?既然是笑料大宝库,总该有自信能把我逗笑吧?”
“哦哦,当然咧,正如老子所愿!好,就这个吧。咋说的来着、那个很久很久以前,在大山里、不、也不是啥大山,中山吧。在山脚下——咦?老子刚才说是山中?中山?山中?订正、订正,就是山脚下,住着一位老爷爷和一位老奶奶,也就是一对老夫妇。然后嘞,这个老夫妇——是哪边来着、呃呃、随便啦,总之就算是老爷爷吧。话说这个老爷爷——”
“怎么着?你的目的是引我苦笑吗?”
“才不是嘞!故事这才要展开嘞!这个老爷爷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呢,从河的上游漂来——当然是上游啦——总之就是漂来一个超大的、类似这样的竹子,等等、竹子?是竹子吧?哎呀,无所谓。这个大竹子呢,嗡嗡的——”
卡塔力突然停下脚步。
嗡……
嗡……
“……你干嘛嗡嗡嗡的,话说为什么要停下来?”
“不、不,这不是老子发出来的。”
“那是谁?”
“谁、是谁咧——”
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卡塔力将发光筒向斜上方照去。
玛利亚罗斯当即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不,不是差点,实际上真的已经散了大半。
好大。
光是大到那种地步就已经够恶心的了。
是某种蝇类。
大得荒谬的蝇类。
大到这种程度,光是用“比普通蝇类大多少多少倍”都无法形容,得用类似“和人类小孩差不多大”的比喻才算准确。
玛利亚罗斯的头顶上,就飞着这样的蝇。
而且还不止一只。
仅仅是发光筒照亮的范围内,就有三只到四只。
“姑、姑且还是继续往前走喽……?”
卡塔力也吓得差点后退,不过还是努力忍住了。
“这种的似乎无害吧?据说只要别闹出什么大动静,是不会袭击人的。就和普通的苍蝇差不多咧。不过的确有可能往这边飞的时候正好撞到咱们,不过这可不是攻击哦……”
一万达拉。十万达拉。一百万达拉。一千万达拉。这正是对我的试炼,考验我能否克服这股恐惧。若是认输,就赚不到钱。连一达拉都没有。零。无。我才不要,别开玩笑了。加油,我要加油。
“前、前进吗?”
“前、前进呗?”
“那、那就前进喽,你说的哦?”
“你好烦呐,赶紧走快一点!”
“好嘞!走起……!”
卡塔力吞了吞唾沫刚踏出一步,就在此时,实在是无可奈何,玛利亚罗斯不由自主地突然朝卡塔力的后背踹了一脚。卡塔力呜哇哇大喊着向前跌倒,他应该对此心怀感激,正因为此,他才没被那伴着翅膀的嗡鸣声疾速飞来的巨大蝇类撞到。不过能为卡塔力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玛利亚罗斯利用这一脚的反作用力,回头便撒丫子狂奔。
“噫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呀……!”
半鱼人这个骗子,谎话连篇的烂半鱼。什么不会袭击人啊。那玩意儿、那个巨蝇,是怪虫中的一种吗?总之刚才肯定是张着强壮的口器想要咬卡塔力,哪怕是看错了,我也受不了了。要在到处飞着那种玩意儿的地方,从一堆黄金虫里面找七色黄金虫?办不到,即便是物理层面上可行,精神层面上也是无稽之谈!还有,“那东西”。啊啊,不要想起来。那么一大群“那东西”——大脂羽虫。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玛利亚罗斯拼死狂奔,虽说早已忘我,但还是似乎听到从身后传来半鱼人那粗野的惨叫。这么看来半鱼人应该还没被怪虫们分着吃掉,所以不要回头,一个劲跑就对了。
终于回到了外面。
地表。
阳光。
新鲜的空气。
由于古德王的古代九头龙之咒,居住于地下城中的异界生物们都无法来到地面上。虽说已经安全了,但玛利亚罗斯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仿佛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啊啊,活着真是太棒了……!痛切地体会到自己身体中蕴藏着的生命的跃动感、鲜活感、以及其不可忽视的重量的这个瞬间,简直荒唐得让人无所适从。
我到底干了什么啊。这一天到底算什么啊。自己擅自陷进自己挖的坑,磨磨唧唧烦恼个不停,和那个什么呆子园长谈心却落了个那么可笑的结果,被钱唬住参加傻子半鱼人的烂臭活计然后遭遇如此惨剧。我怎么这么傻,这么蠢啊。大傻瓜。超级大傻瓜。超绝无敌大傻瓜!本不该这样的呀!明明踏实、坚定、严谨才是我的行事方式——没骗人,这是真的呀!像这样噼里啪啦嘀哩哐啷一通乱来本来就不合我的兴趣!或者应该说根本不适合我!我真的办不到呀。我知道自己没那个能力,所以一向都不冒风险,从来都不。我一直觉得小看一达拉的人一定会为一达拉哭泣,还特别讨厌浪费时间,应该说浪费时间根本不可原谅,所以一有空就想用来赚钱。说到底我也没多少闲暇时间。我最喜欢的单词是“生产性”,喜欢有生产性的事,对没生产性的事情没兴趣。再往下排就是“效率”,凭借不多的力量,也必须要获得最大限度的成果,所以,办事要有效率。然而,可是呢?今天这一天,论生产性?没有,不存在,无。论效率呢?糟糕透顶。准确地说,因为成果是零,所以不管付出多少劳力效率都是零。总而言之,不值一提。我所消耗的所有时间、体力、思考,全都白费了。如果把这些工夫用在一个人去梅利库鲁迷宫,或许早就赚到几百达拉,运气好的话几千达拉、甚至上万达拉了。这么算的话,就是亏了。糟糕,亏了啊,赔钱了啊,亏大了啊。算什么嘛。这算什么嘛。烂透了。真的烂透了。
不知不觉中已经停止了奔跑,转而慢慢行走。
似乎已经跑过了不短的路程。
这里是第五区。
铁锁休憩场。
公园。长凳。空着。那就坐下吧。好累。真的好累。
垂头丧气的玛利亚罗斯打算就这样坐到心情平复为止。
话虽如此,这心情何时才能平复呢?
不知道。不过无所谓。罢了。反正过段时间就会恢复的。这段日子,每一天都过得好失败,干什么都不顺利。哪怕偶尔哪天觉得感觉不错,第二天就又会糟糕透顶。都已经习惯了。
比起一无所有,或许还是要好上一些。
也不能说是毫无新发现。常常能够对自己、还有ZOO的其他人产生新的认识。
独自一人的时候真的是一成不变,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过程,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根本谈不上满足或是不满。没有思考,也没有感想,与其说是痛苦不堪,更像是一切都非常遥远。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放弃了。不会陷入消沉,与之相应地,也几乎没有喜悦。
“——玛利亚?”
而现在不同了。
抬起头,只见带着一抹灰色的蓝眼、以及翡翠色的双瞳俯视着自己。
“啊……是由莉卡,还有莎菲妮亚。”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样子看向去有点奇怪,发星信么了吗?”
“哎?是、是吗?哪、哪有,什么都没发生哦?”
“……真的……吗……?真的……真的……没有吗……?撒谎……可不会……有好结果……的哦……”
“不、我说、莎菲妮亚,这话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威胁似的有点可怕……”
“……对、对不起……我、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我身边……总是会……发生那种事……”
“是、是吗,那我会小心的。”
“……请务必……要小心……拜托了……”
莎菲妮亚的眼神是认真的。说实话,有点被吓到。不过,站在莎菲妮亚的角度上,她是真心害怕自己仅仅因为存在就给周围的人造成麻烦,所以不得不这么认真的吧。玛利亚罗斯早就清楚这一点,所以不会拿这件事开玩笑。而且,万一真的遭遇不幸的意外那可就为时晚矣——当然这话是绝对不会在莎菲妮亚面前说出口的。
“那个——先别管我啦,你们两位在做什么?购物?”
“猜对喽。”
由莉卡露出灿烂的微笑。由莉卡在沉默的时候就已经足够可爱了,而笑着的时候,更是超级可爱到甚至让人窒息。
“我想让夏菲妮亚帮我选衣服。”
“衣服?为什么要让莎菲妮亚帮?”
“习际向……这方面我不系很懂。但系,总也不能永远穿着医续系服吧。雪以,有必要的习候,都系夏菲妮亚陪我一起的,对吧?”
“嗯……我其实……很荣幸……由莉卡的衣服……很有好好挑选的价值……”
“啊,我懂我懂。因为由莉卡穿什么都好看嘛。所以好多衣服都想让她穿上试试对吧。”
“……对的没错……真的……和由莉卡一起的时候……感觉连店员都……特别积极……特别热闹……”
“那、那只系在拿我取乐吧?因为大家好像都很开心雪以我也没薛信么,但系总感觉像成了别人的玩具系的,有点不好应付……”
“不,这是因为不管是谁都能看出来由莉卡你是绝佳的原石啊!真的,肯定,毫无疑问的。啊,对了,有个叫芭丽特皮普斯的牌子,他家的衣服感觉很适合由莉卡哦。你知道吗?就在坎达瓦商业街前面的街角有个叫悉吉斯特的大楼,店铺就在里面。”
“……不……悉吉斯特、我倒是知道……”
“那就去看看嘛。就在四楼,店面很小,不过一眼就能认出来。”
“既然如此,玛利亚你也一起来嘛?”
“嘿?”
完全出乎意料,以至于惊得瞪大了眼睛。玛利亚罗斯在数秒之间反刍着由莉卡的话。一起去。去哪里?去为由莉卡买衣服。去悉吉斯特。芭丽特皮普斯。啊啊啊,肯定特别有趣。真的好期待。之前抱着‘反正太贵了什么都买不起,干脆光是看看也好’的心态在那家店里徘徊时,远远望着那些三五成行的人们一边呀呀尖叫一边挑选衣服的样子,便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一个朋友都没有的自己是何等的寂寞。能让我体会一次那些人的感受,就已经开心得无法自制了。不论是漂亮的衣服还是可爱的衣服,我都超、超、超级喜欢。当初,被某个自称是设计师的人邀请当模特的时候,光是抑制住动摇的心就已经累得快要死掉了。替由莉卡选衣服,还有莎菲妮亚一起。心脏怦怦直跳。好想去,请一定要带我去。不过,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好吗?
“——啊,当然,如果玛利亚你有自己的安排的话,我也不会勉强……”
由莉卡的表情有些僵硬,突然陷入了沉默,恐怕是以为自己突然邀请玛利亚罗斯造成了对方的困扰。某种意义上,的确是很困扰:实在是想去想去想去想去得不得了,却拿不出勇气。像我这样的人,真的该掺和进去吗?会不会碍事?毕竟,虽然我不是第一次去,但还是没有什么经验,万一做了什么失礼的事,会不会被讨厌啊。越是想,就越是觉得糟糕。
不过,如果拒绝的话,一定、绝对会后悔。
玛利亚罗斯低下头,深呼吸一次。
不行,脸好热,好紧张。怎么办,好像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加油啊。如果是一个月之前的我,肯定会失败的。不过,现在不同了。或许只是有一点点不一样,不过至少,我是真心想要改变。没错,我要加油。
抬起头的同时从长椅上站起来。
“我、我要去!当然要去。我想去,让我去吧。只要、不给你们添麻烦的话。”
“怎么会呢。”
由莉卡带着耀眼的笑容,揽住玛利亚罗斯的右臂。
“怎么会添麻烦呢,玛利亚你好傻哦。”
“……是的……有玛利亚在……很安心……感觉比起我……懂得更多……”
“哎呀,哪有啊。被这么期待的话,总觉得有些……啊,不过我也不讨厌哦?”
“那就出发吧!”
“……还有……买完衣服后……可以去、吃点甜品……如果玛利亚你、不讨厌的话……”
“不讨厌不讨厌!超喜欢!喜欢极了!真好啊!太棒了!”
不由自主用空着的左手挎住莎菲妮亚的右臂。感觉做得有点过火了,不过莎菲妮亚看上去似乎并不介意。这样的话刻意把手收回来反倒显得奇怪了。嗯,真的好奇怪,为什么这么开心呢。怎么就这么开心呢!
右边是由莉卡,左边是莎菲妮亚,三人手挽着手走在街上。
脑海中满是想让由莉卡穿的衣服,还有之后大家一起品尝的甜点,其他的一切都已消失不见。
今天一定会是个好日子。
不,已经是个好日子了。
是最棒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