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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话 任道途遥远,我亦将前行

蔷薇的玛利亚 十文字青 51748 2024-11-04 10:36

  1

  我太笨了。

  太迟钝了。

  是个没眼力的傻瓜。

  我知道。

  这种事,我早就知道。

  我自己,比谁都更加清楚。

  “——于是呢我就推理了一下。哎呀其实也没有到推理那么夸张的地步毕竟对于拥有超天才头脑的我而言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一清二楚了不愧是我啊超强。”

  大家正在D13泰多鲁亚普的一处角落里休息。今天花了三个小时合计杀掉了七只下等蜥蜴人,大家都没有受严重的伤,也取得了一定的战利品。本该是美好的一天才对。

  若是差劲的一天,雷尼大人就会心情不好。正确地说,他明明其实心情不好,却会努力装作不是那样,会辛苦忍耐,格外勉强自己。晚上躺在双层床的下铺,会无数次辗转反侧,卡洛那只得听着下面传来的声响入睡。这种时候,总是会做不好的梦,偶尔还会是特别清晰的噩梦。

  但愿明天会是美好的一天。

  不论在何等糟糕的噩梦中,卡洛那都如此期盼。

  今天,本来这期盼都快要实现了,然而——

  “说起来啊。”

  大概是休息够了——不,说到底沙头先生几乎没做什么,大家战斗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站在一边看着而已,所以根本就不累吧。

  “我都不知道权堂那笨蛋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啊?真是可怜哟被旅馆赶出来了呐。我问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了咱俩是什么关系嘛告诉我嘛结果他完全不回答呢,所以嘛我自然就觉得肯定有什么隐情呀。”

  于是呢我就推理了一下——沙头先生这么说完,便将他那个“推理”出来的内容讲了出来。

  “之前咱们在米杰雷拉特倒了大霉对吧。那个时候,不是为了解药大家都把身上所有的钱掏出来了吗?在那种状态下都能看得清楚不愧是我啊真了不得,每个人都掏了多少钱准确地说是被敲诈走了多少钱,我可看得清清楚楚啊。然后嘞根据我的记忆好像有一个人带的钱特别多来着?我记得当时我还火大呢什么嘛原来居然是个有钱人啊,不过既然被抢走了那就只能说是活该了嘛。”

  随着沙头先生不断吐出粗暴的话语,卡洛那身旁的雷尼大人的表情紧绷起来。

  卡洛那最初还很奇怪到底是怎么回事。权堂大人变成了穷人,听到这话,为什么雷尼大人会变了脸色呢?难道有什么关系吗?米杰雷拉特,那时候真的很惨,身上的钱全都没了,但这也没办法。难道说,权堂大人就是因为这个才变成穷人的吗?可是沙头先生却又提到了别的事情。

  有一个人,带着特别多的钱。

  那指的是谁呢。

  沙头先生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挤眉弄眼地笑。

  因为是一起冒险的人,卡洛那也不愿意把他想得太坏,但果然还是不太喜欢沙头先生。沙头先生心眼很坏,又狡猾,还是个大懒虫,说话也很毒,一天到晚,永远都是恶狠狠的样子。不禁觉得,沙头先生恐怕对别人越是恶言相向,就越是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吧。

  不论如何,沙头先生的话是没有说服力的。嗯,说到底,只是沙头先生这么说而已,卡洛那不会在意的,不要在意。

  本该不在意的。

  “喂。”

  沙头先生拧着眉头,舔了一下嘴唇。

  “我也不是很懂耶原来你是个超级有钱人啊。”

  雷尼大人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

  “雷尼,我说你啊那时候为什么带着那么多钱?你到底打算拿那些钱做什么?这倒是无所谓——也不能说无所谓你可真是太大意了啊?臭小鬼可能不懂吧带着超过一万达拉的现金进入地下城说真的简直是疯了明白吗?”

  “……你、你看错了吧。”

  “你声音抖什么啊喂?”

  “是——你的错觉吧。”

  “是吗?我可不觉得呀?喂雷尼?雷尼弟弟?我说你糊涂也就糊涂吧,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没来由地带着那么多钱到处乱逛吧?肯定是有什么用的吧?我倒是不懂耶,不过毫无疑问肯定有什么原因的吧?然而那么多钱——”

  沙头先生张开双手,嘴巴里发出“嘭”地一声。

  “全都没了!接下来呢?如果是我的话会怎样?肯定超震惊的呀,说不定会哭的呀,不过哭出来钱也回不来,那么到底该怎么办呢?必须得做点什么才行对吧?喂雷尼弟弟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没错吧?我说的没什么问题吧?我的想法很合理的对吧?”

  雷尼大人什么都没说,垂着头,好像在拼命忍耐着什么。到底在忍耐什么呢?为什么雷尼大人非得忍耐不可呢?是沙头先生不好不是吗。是沙头先生不对,一直都是这样,沙头先生太过分了,明明什么有用的事都不做,却总是挑剔别人的弱点加以刁难,他只有这种事情特别擅长。

  不过,钱。

  钱都没了。

  虽然是沙头先生说的话,但也不能因此而断定是谎话或是瞎说的,当然了,因为这一部分不是沙头先生的推理,而是真真切切的事实。

  那笔钱。

  是我给的。

  虽然不是全部,不过至少有一半,是我交给雷尼大人的钱。

  房租。

  是的。

  就是这样。

  我怎么这么傻。

  这么迟钝,观察力这么差。

  我知道,这种事我早就知道。

  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清楚。

  因为笨,所以才没察觉到,也没仔细去想。那是非常重要的钱,但是为了得到解毒药,为了不死掉,把它全都交给了不认识的人。这也没办法,如果死了那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不愿想象雷尼大人死掉会如何,光是看着他痛苦的样子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就已经非常难受了。如果可以的话真想代替雷尼大人受苦,当然这是不可能的,不过最终还是得救了。太好了,终于得救了的喜悦,把一切都冲散了,房租这件事就再也没讨论过,直到刚才都忘得一干二净。

  我怎么这么糊涂啊。

  我不知道雷尼大人一共有多少钱,不过,他的确带着那天我交给他的半份房租,而这笔钱没了。可是,却没有被旅馆赶出去。埃雷克特拉小姐是很严格的人,房租必须要按时交纳,这就说明雷尼大人付了房租。怎么付的?是雷尼大人用存款付的吗?原来他存了这么多钱吗?不明白,钱的方面我不是很懂,不过基本上赚来的钱大家都是平分的,应该不会只有雷尼大人一个人有那么多钱的。那么,是怎么回事?

  “我思考了一下呐。”

  沙头先生很奇怪地用亲昵的态度拍打雷尼大人的肩膀。

  “米杰雷拉特那件事,说白了就是天罚啊,因为雷尼弟弟你独占了血星曜石嘛。是吧?你那身装甲服也是用卖血星曜石得来的钱买的吧?都是你玩阴的所以才会遭到报应啊。”

  “……当时是你打算玩阴的才对吧。”

  “错了,这可就错了啊雷尼弟弟你可别太小看我哦?要让我说你就是个阴险歹毒的混帐,当时我的确想出千但是被你看出来了,结果你还蹬鼻子上脸利用我的提案把我出的千揭穿就这样把血星曜石占为己有——”

  “不、不是——”

  “不不不不你可别谦虚了。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打算的对吧?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呜哇好厉害哟,我都要尊敬你了真的让我请教一下这种招数是从哪里学来的?谁教你的?还是原创?也就是天生大恶人?呜呀太强了!”

  “我都说了不是这样。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

  “这也在你的计算内吗?像这样装无辜也是计划的一环?好恐怖哟,一流的骗子基本看上去都是一副大善人的模样。不过你干得真漂亮呀装备也换了嘛,是新品吗?噫噫噫好棒哦好羡慕哦。不过说真的,干了坏事的家伙总会莫名遭到报应的,所以才会发生米杰雷拉特那茬子事。明明你一个人去死就好了结果还把我们也牵连进去这也实在太不讲理了你说对吧?”

  “别胡扯了,不是你提出来的吗。”

  “喂喂喂是谁决定要一起去的?是我吗?我有逼你吗?没有吧?”

  “这……”

  “别说了。”

  权堂大人叹了口气制止了这场争论。

  “沙头,如你所说,各人的行动应由各人自身负起责任。我的钱怎么花是由我决定的,即便其结果使我身无分文,我也早已坦然接受,没理由让旁人来多嘴。”

  “烦死了马尾辫,我没打算责备谁,只是用推理打发时间而已区区一个马尾辫少他妈碍我的乐子听到没有臭马尾。”

  “我的发型不是马尾辫,而是叫做马尾结,我要说多少遍你才懂——”

  沙头先生又和权堂大人争吵起来,雷尼大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看了我一眼,又马上转开了。

  我应该问一问的,应该问清楚的。房租是怎么付清的?因为那笔钱没了,所以不是应该付不起才对吗?为什么不告诉我呢?租房子的又不是只有雷尼大人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合租的啊,应该告诉我的呀。我好歹,还是有一些存款的。为什么呢,为什么没有告诉我呢。

  不行。

  这已经不算是询问了。

  感觉简直就像在责备雷尼大人一样。

  我没想要那么做。

  不是那样的。

  只是想要知道实情。

  在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希望能两个人好好商量。

  应该是有机会的,毕竟住在同一个房间里,不可能没有机会。比起权堂大人、沙头先生、薇薇安小姐、当然还有那个知世,我和雷尼大人相处的时间要长得多,只要愿意的话聊多久都没问题。

  只要愿意的话。

  这就说明,雷尼大人不愿意。

  因为根本不愿意告诉我,才一直没有说。

  雷尼大人说不定觉得,没有必要跟我说,反正,说了也没用,说了也没有意义。

  休息时间结束之后,又与下等蜥蜴人们发生了好几次战斗,却都不顺利。沙头先生一如既往光是偷懒,雷尼大人欠缺精神,卡洛那也无法随心所欲活动身体,即便权堂大人一个人非常努力,大家也完全配合不到一起去,只打倒了一、两只蜥蜴人,它们就唤来了援军,于是只好逃跑了,甚至战利品都来不及回收。沙头先生抱怨什么“这下真是白费工夫徒劳无功”之类的,结果雷尼大人就很生气地大吼了起来。两人吵了好久,沙头先生再次重提那笔没了的钱,雷尼大人一下子特别激动差点拔出剑来,还好被权堂大人制止住了。

  恐怕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不论如何,雷尼大人至今为止都非常辛苦地忍耐着不争气没干劲嘴巴还特别毒的沙头先生。和卡洛那两人独处的时候,雷尼大人曾经不小心说出来过,“要是权堂能和沙头一刀两断,那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权堂大人是一位可靠的剑士,可是沙头先生就是在和不在没什么区别、甚至不在反倒还不会添麻烦。说实话,卡洛那也这么想,但是卡洛那自己也很没用,所以只是想想而已不敢说出口。不过,卡洛那还是理解雷尼大人的心情的。

  话又说回来,毕竟大家一同走到了现在,虽然不算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但也经历过不少苦乐,好几次合力度过危机,还是有同伴意识,有着情义在的,无法轻易地说出“够了”“再见”就此分别。不过即便如此,也是有极限的。

  今天看样子是没法再继续下去了,于是大家一同返回地上。在铁锁休憩场的市场卖掉战利品,再在公园平分收入,结果每人只分到了一千五百达拉。

  “嘁,那么拼命劳动结果才这点钱真是干不下去了真的。”

  沙头先生故意大声这么说道。恐怕又要争吵起来了,一想到这里,胃的附近就一阵发紧。

  不过,很奇怪。

  雷尼大人的冰冷银瞳只是瞥了一眼沙头先生,什么都没说。

  沙头先生露出有些扫兴、不过更多是不安的表情,这个人虽然不负责任脸皮又厚,但却很胆小。

  “喂。”

  雷尼大人对权堂大人开口说:

  “我想确认一件事,可以吗?”

  “嗯。”

  “你今后也打算和这家伙继续组队下去是吧。”

  “你是指沙头吗?”

  “是。”

  “那么,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是吗。”

  雷尼大人的表情不知为何变得轻松了。之后回想起来,大概雷尼大人在听到权堂大人回答的一瞬间就做出了决断,从而感到了解脱吧。

  也就是说,大概终于超过了忍耐的极限。

  “既然如此,很遗憾,我和你们就到此为止了。不过我之后估计也会时常去本忒咖啡,应该还会见面的。对了,钱我当然会还你,放心吧。那么,就此别过,保重。”

  2

  总算是清爽了。既然如此,真应该早点这么做,为什么至今为止都没有这么做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亏我能忍这么久,都想夸奖我自己了,真是荒唐。

  我不该忍耐的。

  那种情况需要的不是忍耐,而是决断力。

  我错了,错误必须纠正,要尽快纠正,赶在不可挽回之前。

  所以我做出了决断。

  返回旅馆“濒死雷电”的路上一直在思考,像那样做出宣言分道扬镳,基本上是不可能反悔了,这样真的好吗?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段?

  得出的结论都是一样的。

  就应该这么做。

  只有这一个办法。

  没什么好后悔的。

  不如说,如果没有抓住时机做出决断,那才会后悔呢。

  不过,没和卡洛那商量一个人擅自做出决定,关于这点还是稍微有在反省的。

  卡洛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望着窗外。从踏上返程开始,一直到回房间之后,她都一言不发。

  她大概是生气了?在担心今后该怎么办?还是说,只是一直没找到开口的机会?或者都不是?由于她不肯看我,也不知道她的表情。要推测卡洛那的心情,线索实在是少得可怜,不如说根本没有。

  别沉默啊,倒是说点什么啊。

  既然有想法,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雷尼坐在床上背靠墙壁,双手环抱单膝,又是用后脑勺摩擦墙壁,又是咬嘴唇。难道我很烦躁吗?明明是自己的事,却搞不清楚。现在难道不应该是非常清爽非常痛快才对吗?算了,把至今为止发生的事都忘了吧,必须要考虑的只有明天,不要纠结于过去,而要放眼未来。

  关于未来,当然有些不安。

  接下来该怎么办?会变成什么样?能够顺利吗?没有明确的线索,没有保证一定会如何。

  不过。

  如果继续和那些家伙组队会怎样?

  的确,那样的话就没必要再特地寻找一起潜入地下城的队友了,能省下不少工夫。然而,问题在于那个混蛋。权堂和薇薇安都还不错,但如果还要继续被那个混蛋拖后腿,怎么想都是弊远远大于利。至于臭沙头改过自新的可能性连万分之一都不会有,而固执得像块石头的权堂也不会抛弃那个混蛋,这样的话就只能说再见了。再犹豫也没用,事不宜迟,若因为沙头的过错发生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就晚了。只要和垃圾沙头分开,就一定能找到新的同伴,比沙头更好的人肯定要多少有多少,话说回来,这世上哪会有比沙头更糟的人啊。哎呀,总之短时间内,就和卡洛那两个人慢慢攻略梅利库鲁迷宫之类的地方吧。如果那样就能安定下来的话,就不要贪心不足,老老实实一点点赚钱也好。

  未来并非黯淡无光。

  虽也不是特别明亮,但至少不是漆黑一片。

  雷尼干咳了一声。

  卡洛那朝这边望了一眼。

  于是就试着又干咳了一次。

  我说,你倒是看过来啊。

  至少把脸转过来啊。

  这样我很难开口啊。

  “啊,总之,那个——”

  雷尼挠了挠头。

  “明天我们两个人去地下城试试吧,偶尔这样也好,像梅利库鲁这种,只靠我和你两个人也能解决的吧,大概。”

  “是啊。”

  卡洛那虽然回应了,却仍是没有看雷尼一眼。这家伙一旦变成这样还相当顽固呢,自从换了药,感觉似乎变得更固执了。还是说,换药之前就已经这么异常了?仔细想想,她发呆也发得太过头了,本以为她就是爱发呆,然而可能并非如此。说不定是因为效果过于强烈的药的缘故,才变成了那副模样。讽刺的是,那种药正是卡洛那的生命线。

  撞击器,又名,粉碎机。是能够让破坏大脑的脑内物质人为地增加或减少的药;让身心都已经被愚蠢且没有自知之明的魔术士搞得快要崩溃的卡洛那离毁坏更近一步的药;让她不一瞬间毁坏,而是勉强延续下去的药;让悬崖绝壁变成平缓坡道的药。

  卡洛那现在也服用着这种药。

  只能极力减慢滑下坡道的速度,却不能让它停止。如果强行让它停止,反倒很可能破坏了平衡一口气坠落下去。若发生了那种事会怎么样?雷尼不知道,也无法想象。不,不是无法,而是不敢去想,不愿回想起来。

  破坏我吧。把卡洛那,破坏掉,处分掉。

  那个时候,卡洛那对雷尼说了这种话。

  拜托了抛弃我吧,破坏我吧,请离开吧,不要看我,请不要看我,不要看卡洛那。

  那声音呆板得令人不适。

  那个时候卡洛那濒临崩溃,只差一点就要坏掉了。我绝不要再发生那种事,绝对不要。我必须保护好她,我已经决定了,然而,却怎么也做不好。我不想让她老是担心,若她能时刻露出笑容那就再棒不过。可是当发生状况的时候,本来是想整顿环境,结果一不留神就只顾着考虑自己的问题,比如钱啊人际关系啊那家伙让人火大啊生气啊烦躁得不得了啊之类的,卡洛那总是排在第二位,甚至第三位。

  这也没办法,实在是没有余力。我毕竟只是个不成熟的臭小鬼,不可能什么都做得到。现在做不到,将来说不定就有办法了呢?我也是会成长的。个子就长高了一些,肌肉也变壮了,偶尔连自己都会觉得,最近我真是变得成熟,有男子气概了——虽然只是外表而已。不过,内在肯定也会追赶上来的,稍微等一等就好,再焦急也于事无补啊。

  ……真是只有找借口的水平达到了成年人级别。

  而且,只顾着自己给自己辩解,对关键的卡洛那却什么都没说。

  既然心里有事,说出来不就好了吗。

  这句话也同样适用于我自己。

  我心里考虑的东西,卡洛那肯定不明白,当然了,因为我们根本没好好交流过。不是嫌麻烦,而是有原因的。

  因为我不想看到她不屑的眼光,“只是这样而已吗”。

  不想被她瞧不起,“真是不可靠的人啊”。

  也不想害她感到不安。

  所谓的实话实说,哪有那么容易。

  如果把一切都说出口,或许可能会轻松一些,但还是唯独不想暴露自己的软弱之处,想要得到尊敬和信任。

  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底限的。

  反正都已经暴露了一半了,沉默大概只会有反效果。

  “关于钱。”

  提出这个话题,卡洛那总算是看了过来。她果然是想知道这件事,当然了,早该和她说清楚的。

  “在米杰雷拉特不是发生了那种事嘛,然后身上的钱全都没了对吧,我考虑了很多,最后,向权堂借了钱。现在还没还清,之后会慢慢还掉的。”

  说明很简略,实在是不想一五一十全都说清楚,比如血星曜石其实是假的,比如以为能卖出高价就提前在地摊B买了装备,比如因此而破产了之类的,这些事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说出来,因为实在是太丢人了,太羞耻了。

  “是、这样啊。”

  卡洛那可能是想笑,表情却在中途痉挛了一下,没能变成笑容。之后欲言又止,仿佛要将言语吞进肚一样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接着又望向了窗外。

  雷尼抬头望向天花板,轻叹了一口气。

  明天会比今天好一点吗

  但愿会吧。

  要不然,恐怕就忍耐不下去了。

  我只希望心情能比普通稍微好那么一点,而卡洛那也能稍微笑一笑。只是这么简单而已,却极难实现,甚至都看不出来今后会发生好事的迹象。怎么会这样嘛,说好的人生有低谷就有高峰呢。越是拼命否定黯淡的未来,就越是觉得空虚。

  太过空虚,以至于想要大声尖叫。

  明明连想要叫喊什么都不知道。

  3

  好暗。什么都看不见,漆黑一片。

  如果独自一人的话,恐怕已经走投无路哭出来了,或许会变得不正常。因为不是一个人,才能设法忍耐。因为这只手,被雷尼大人的手牵着,才能在将要哭出来的时候忍住眼泪。必须忍住,因为这种场合可不能哭,否则会给雷尼大人添麻烦。不行,绝对不行。

  因为都是我的错。

  都是因为我弄坏了夜视镜。

  当然不是故意弄坏的。今天两个人潜入梅利库鲁迷宫,打算欺负梅利库鲁先生来赚钱,虽然感觉有点可怜,但为了生活也没办法。如果有三只以上的梅利库鲁先生聚在一起就避开,最多只同时对付两只,按照这样的策略进入迷宫,却不知道为何,唯独今天碰不到单独或两只一起走动的梅利库鲁先生。即便偶尔找到了,也被其他的入侵者大人们抢走了。实在没办法只好将三只一起的也列为目标,但还是找不到,结果就雷尼大人就说试着挑战一下四只吧,然而依然找不到。就这样寻找目标的时候,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

  雷尼大人很焦急,卡洛那也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就在这时,碰巧发现了五只梅利库鲁先生组成的团体,于是雷尼大人问,干掉它们试试?真的没问题吗?薇薇安小姐不在,如果受了重伤会出大事的。虽然担心,可如果反对的话雷尼大人的心情可能会变得更差,已经很差了,再更差的话可怎么办啊。雷尼大人很少拿旁人和物件撒气,生气时只会变得寡言少语,要么咂嘴要么叹气,或者连叹气咂嘴都忍耐着。雷尼大人这个样子,会让卡洛那觉得如坐针毡,因为总会觉得雷尼大人生气都怪卡洛那。

  所以卡洛那答应了,用尽可能精神的语气答应了,想要让雷尼大人也打起精神来。卡洛那首先打出火焰放射魔术,然后雷尼大人冲了上去,卡洛那也拔出剑跟在后面。结果变成了一场混战,激烈得有些忘我了。卡洛那很不擅长同时对付很多敌人,不过还是拼尽全力战斗,然而努力也并不一定就有回报。

  突然眼前一暗,事后回想起来,应该是梅利库鲁先生的剑碰到了什么地方,把夜视镜打飞了。然而当时昏头昏脑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太过慌张,一个劲地乱挥剑,感觉好几次砍到了什么东西,又被什么东西撞开,被什么东西绊倒摔在地上。然后就几乎发狂,听到雷尼大人的声音也清醒不过来。雷尼大人叫了好几次卡洛那的名字,绞住卡洛那的双臂,不停地说,冷静,冷静,没事了,卡洛那才总算是恢复了神智。

  结果,雷尼大人给卡洛那的夜视镜,大概是被踩到,完全坏掉了。即便把获得的战利品都卖掉,也抵不上重买一副夜视镜的钱。卡洛那非常伤心,几乎要哭出来,还是拼命把眼泪忍了回去。

  没办法,总会发生这种事的,一个个都要纠结的话还怎么过日子啊。

  雷尼大人拍着卡洛那的肩膀这么说。果然雷尼大人很温柔,可这份温柔对于卡洛那而言,稍微有些让人难受。虽然难受,但也开心得不得了。虽然开心,却又很难受。

  没了夜视镜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只好返回。

  卡洛那看不见路,只好让雷尼大人牵着。

  实在是没办法,若不这样就没法好好走路,但卡洛那还是觉得给雷尼大人添了麻烦。到头来,卡洛那还是个包袱。和权堂大人他们一起潜入地下城的时候,还觉得自己多少有一点用处,不过,那肯定是错觉。只是因为有几乎什么都不做的沙头先生在,才会觉得自己总比那个人要好一点,简而言之,就是比下有余。只要存在比自己更差劲的人,就能坚称自己不是最差的那个。从这层意义上讲,还得多谢沙头先生的存在,才让卡洛那得救了。沙头先生在团队里,是属于工作了还不如不工作的水准,所以卡洛那只要稍微拿出一点点成果,就有一种干得不错的感觉,还能得到其他人的表扬。真是讽刺啊。

  雷尼大人紧紧地握住卡洛那的手。

  哪怕卡洛那让他放开,雷尼大人也不会听的吧。

  大概会说些“你说什么呢,别傻了”之类的凶狠话,却还是好好地把卡洛那带回地上。

  真的吗?

  真的会那样吗。

  不,没什么好怀疑的,雷尼大人就是那样的人。

  卡洛那很清楚。

  不过,这只是因为雷尼大人很温柔,觉得渺小的卡洛那可怜,不忍心抛弃,才勉强自己的不是吗。

  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哪怕被杀我也不会改主意。雷尼大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他就是这么直率的人。可是,反过来讲,这样只不过是被自己说过的话所束缚而已不是吗。内心里其实是讨厌的,已经觉得受够了,然而却觉得男人不能言而无信,不愿意说谎,所以就硬是忍耐下来,难道不是吗?

  因为,雷尼大人和权堂大人他们分开,就是因为沙头先生没用却特别多嘴,一有机会就与人抬杠,雷尼大人实在忍不住了。不止雷尼大人讨厌没用的家伙,肯定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像我这样没用的人,当然会被讨厌了。

  因为没用,当初在师父大人那里时也总是被大家欺负、孤立。那当然很寂寞,然而也可以理解,因为我太笨,太迟钝,很没用。

  虽然雷尼大人可能嘴上不会说出口,但他说不定其实已经讨厌得几乎忍不住要爆发,只是努力将情绪冰封,压在心底,才能设法保持平静。

  肯定,他只是没有说,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就是这样。

  肯定是这样。

  不可能不讨厌的。

  像我这样又笨、又迟钝、又没眼力的傻瓜。

  这种事,我自己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如果换作我是雷尼大人,恐怕老早就放弃我了。让笨蛋待在身边,笨蛋会传染的。和没用的人一起做事,总会耗费至少多一倍的工夫。还在师父大人那里的时候,大家经常这么说。他们说的对,我在拖雷尼大人的后腿,只要没有我,雷尼大人就能更加轻松地赚钱,还能找到好同伴,和那些人齐心协力,一起前往各种各样的地方,变得越来越强,成为著名入侵者。雷尼大人的话肯定做得到。

  而我不行,明明是个魔术士,却没法好好使出魔术,剑也只是用蛮力一通乱砍而已。实在是不行,废物,无可救药的废物,还不如消失。然而却缠着雷尼大人,盯准他不会赶走我这一点,如同寄生虫一样住在一个屋檐下。

  还不如消失。

  我这样的人,还不如消失。

  终于看见了通往地面的出口。

  即便明亮起来,也只能看见脚边,无法向前看。根本不敢看雷尼大人的脸,然而,这只手还是被雷尼大人紧紧握着。在内心深处还祈求着,请不要抛弃我,求求您不要抛弃我,我是多么厚颜无耻啊。

  “总算平安回来了。”

  雷尼大人停下脚步打算松手。

  我马上用力握紧。

  因为我好害怕,现在如果放手的话,恐怕就没有下一次了。

  雷尼大人讶异地皱起眉。

  他的额头到脸颊都沾湿了。

  红色。

  是血。

  “啊。”

  雷尼大人察觉到了我的视线,用空着的右手抹了抹额头。

  “血还没止住啊。哎呀,不算什么的,也不怎么疼。”

  “……得、得处理一下,找、找哪位医术士——”

  “没事,小伤而已。头上受点小伤就会很夸张地流好多血,不过其实没什么的。”

  “可、可是……”

  “都说了没事嘛。而且,也不能什么伤都靠医术式治啊。所谓的伤口啊大部分只要放着不管就会自己愈合,只要之后洗一下消个毒就没问题了。”

  雷尼大人咧嘴一笑,低头看向我的手。

  慌忙想要松手,却被握得更紧了。

  “去把到手的东西卖掉吧,还得再买一副夜视镜呢。”

  “……好。”

  雷尼大人在照顾我的心情。

  明明我这么没用。

  好开心,好难过,好悲哀。

  向着铁锁休憩场踏出的脚步格外沉重。

  沉重得让人想要就此驻足不前。

  4

  雷尼一大早就来到了第五区的本忒咖啡,心想或许会有不错的工作或是同行者招募,一张张确认店内墙壁上贴着的纸片。碰巧权堂和沙头就在店内远处,雷尼向权堂用眼神致意,至于臭沙头则看都没看他一眼。雷尼发现了几份条件不错的招募启事,试着与募主会面,然而要么就是实际情况与纸片上写的不符,要么就是一帮显然人格有问题的家伙,要么就是刚搭上话就被拒绝,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话说回来,这么重新一看,所谓的入侵者——真是太糟了。几乎没有看上去正经的人,到处都是如果离开这个国家只要在外面晃上几步估计就会被宪兵围住逮捕的家伙。这就是所谓的罪犯相貌,不分男女——不,应该说是不分男女老少。比如,某个腰间挂着剑到处乱晃的小鬼头,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却一副磕了药般的脸色。再比如,以近似于全裸的打扮站在店内角落里的女人,眼神极其锐利,难道是杀手?正在寻找目标?还有个脸上满是伤疤的老头,明明店内这么混杂,他的身边却一个人都没有,当然了,因为那个老头散发出的杀气,即便站得远远的也能真切地感受到,那老头至今为止到底杀了多少人了?

  明白地讲,雷尼和卡洛那与这里格格不入。

  可能真该换个行当了,不过也没有门路。换什么行当?给别人打工?比如说,餐饮店?在这个城市,餐饮业基本就等于库拉那得,那实在是有些——微妙。即便我不在乎,卡洛那也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嘛,其实感觉我也不太适合。剩下的,就是工匠类?不过这方面一般都被机术士掌控,在这个技术进步的国家尤为如此。如果要当机术士,似乎一般都是从小就入行修习的,现在已经来不及了。哪怕是种田,雷尼也不是很懂,毕竟从小在城市里长大,没有相关的知识。话说,记得在哪里听说过有“武装农园”这种东西,据说里面的人只有伙食有保障,被强迫着像奴隶一样工作,我才不想变成那样。

  这么一看,选项意外地少。

  这里不是号称自由的国度吗,可恶。

  “雷尼大人。”

  一起调查工作招聘信息的卡洛那,踮起脚摘下了一张纸片。

  “这个您怎么看?”

  “嗯。”

  雷尼扫了一眼卡洛那递来的纸片。

  “哦?”

  “虽然,这个工作的内容……和卡洛——和我们要找的有点不一样……”

  “是啊,不过——”

  “给的钱很多哦。”

  “话说,这条件也好过头了吧……?”

  限制时间整一日,报酬每人两万达拉,名额五人。仔细一看,算上被卡洛那摘下来的,同样的纸片一共四张。也就是说,到现在为止已经应聘的只有一人。纸片上说是新产品的实验志愿者,的确不是入侵者的工作,不过那可是一天两万达拉,和卡洛那两个人,就是四万达拉。

  很有吸引力。

  虽然有些可疑,不过既然有名额限制,那就是先到先得,若是犹豫不决,说不定就没机会了。

  决定了,去试试看吧。没必要执着于入侵者的工作,最重要的是钱,能有效率地赚钱就行。毕竟还欠着债没还,虽然权堂应该不会说什么,不过不把钱还清实在是无法心安。雷尼只想早点还掉欠款,好活得更坦荡一些。

  雷尼和卡洛那一同离开本忒咖啡,按照纸片背后画着的简易地图前往指定地点。

  目标位于第十二区。

  第十二区是超高级住宅区,分布着不少格外庞大、甚至有点像要塞的住宅。当然,那些地方和雷尼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只是路过而已。当看到高耸的纯白烟囱和红色风车、以及三座蓝色尖塔时,就明白到达目的地了。

  这幢房屋名叫伍德拉研究所,高高的围墙上立着铁丝网,铁栅门看上去也格外结实。毕竟处于艾尔甸,这种程度的防护措施可能是必要的吧。

  大门另一侧站着一名头发灰白的阴沉中年男子,他看到雷尼和卡洛那后,很有礼貌地询问道:“请问是实验志愿者吗?”哎呀,其实还没决定呢——虽然心里这么想,但雷尼还是拿出纸片点了点头,于是灰白发男子便打开了大门。

  灰白发男子带着雷尼和卡洛那走进一座蓝色尖塔,登上螺旋状楼梯,进入了一个圆形的房间。房间的墙壁和地面都是纯蓝色,天花板的一侧开着洞,洞中探出了一把梯子。墙边并排摆着一个蓝色斗柜和两个同样是蓝色的大型筒状物体,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显得十分冷清。

  “请稍等。”

  灰白发男子说罢,从斗柜中取出了某种东西,像是藏青色的布织物,看上去不大,应该是某种服装。灰白发男子给雷尼和卡洛那各递了一件,然后指着蓝筒的方向说到:

  “请在那里换好衣服。”

  “哈?”“呼?”

  雷尼和卡洛那面面相觑,总觉得有点任对方摆布的感觉,本来还想得到详细说明后再决定呢。当然了,肯定要搞清楚才行的啊,说是新产品的实验者,可连到底是什么产品都不知道。

  “那个,我说,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一下,我们到底会被怎么样?”

  “非常抱歉。”

  “呃?”

  “若是事先告知实验对象相关信息,可能对实验结果造成影响,因此,必须请各位实验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接受实验。若您无法接受,便请回吧。另外,关于报酬,预付金为一万达拉,若能在二十四小时的实验中全程配合,则再支付一万达拉。只要在实验开始后的三个小时内配合实验,哪怕之后退出,也无需返还预付金。”

  也就是说,最少三个小时,便能每人得到一万达拉。

  雷尼又望向卡洛那。

  吞下一口唾沫,两人同时点了点头。

  不论如何,这都是三小时赚到两万达拉的好差事,只能做下去了。实在是太过分的话,大不了退出,真出现那种状况再考虑也不迟。好好想想,反正当入侵者也是时刻与死亡为邻,这点事有什么好怕的。

  “明白了,我做。”

  “感谢您的配合。”

  灰白发男子躬身行了一礼,随后从裤子口袋里随意取出两枚一万达拉GM合金币,给雷尼和卡洛那每人一枚。

  蓝筒的正面有着能够开闭的构造,雷尼一人进入其中,首先先把装甲服脱了。内衣要不要脱?展开灰白发男人递来的衣物一看,似乎是一条裤衩。话说这东西不是泳裤吗?没办法只好脱到全裸穿上藏青色的泳裤,勒得好紧,而且还是比基尼样式,这副样子还怎么出去啊。

  “我说,那个——我们的随身物品,该怎么办?”

  “放在里面就可以了,实验结束之后,还会在此处换回衣物的。”

  “哦,这样啊。”

  不知为何没能问出最重要的问题。当然随身物品也是很重要的,不过比起这个,我是这副模样,那卡洛那呢……?

  不再纠结于装扮走出筒外,被灰白发男子审视全身的感觉真是太羞耻了,对方看了一会儿,仿佛在表达赞许之意一样点了点头。紧接着,旁边的蓝筒打开,卡洛那走了出来。

  “呃,那个……”

  卡洛那低垂着的脸染得通红,身体微微前倾,右臂遮着胸前,左手挡在腿间。不过她身上的是连衣裙样式的泳衣,该遮住的地方都有好好遮住,感觉不是很需要担心。虽然雷尼稍微放心了一点,不过灰白发男人的眼神让人很是在意,怎么,那家伙是什么意思?怎么比我看得还仔细,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家伙原来是个萝莉控吗。

  “和、和预想的相反,那个,大小非常合适……”

  “抱歉,这是职业病,已经成习惯了。”

  灰白发男人咧嘴笑了笑。

  这个该死的变态。

  卡洛那瞄了一眼雷尼,马上扭开脸去。什、什么意思嘛,啊,对了,我这边也是泳装,若只是紧身泳裤也就罢了,偏偏还是比基尼。

  “那么,请两位上楼。”

  灰白发男人向梯子望去,看来是要我们用那把梯子登到上一层,不过他却没有带路的意思。还是说他打算跟在我们后面?虽然有些迷惑,但雷尼还是让卡洛那先走了。没办法,只好这么办,因为如果雷尼先登上梯子,接下来是卡洛那,再往后是灰白发男人,那么那个萝莉控混蛋就能从下方把卡洛那的泳装模样看个仔细,至少也无法排除那种可能性,雷尼绝不允许那种事发生。当然,雷尼自己也尽可能不去看卡洛那,反正,看到了也不会开心的。这种话说出来估计又要惹卡洛那生气,她那副身体算是幼儿体型,像是半个孩子一样。当然,只是……一半而已。因为,怎么说呢,胸也不是完全一马平川,腿也挺修长的——等等,我在想什么啊。

  这把梯子比想象的要长,感觉似乎攀登了两到三层的高度,终于爬上来之后,果然还是一个墙壁和天花板都是蓝色的圆形房间。房间有一段通往上层的楼梯,还摆着一套桌椅。椅子上坐着一位身穿白衣的男性,但他背对着这边,看不到容貌。这个暂且不管,地板是怎么回事?的确还是蓝色,却有些奇怪——不,不是蓝色,而是透明的。透明的地板覆盖了整个地面,而下方的东西是蓝色的。那是液体吗?看上去的确如此。这个房间的地板下面,是盛满蓝色液体的水缸。

  大概是察觉到了动静,男人将椅子旋转半周,面对雷尼一行人。这人明明是男的,却留着三股辫。不过,大概是戴着眼镜的缘故,容貌给人以认真严谨的印象,看上去大约三十岁。

  “实验志愿者?”

  “是。”

  灰白发男人简短地应答,随后走到房间正中央附近蹲下。顺着看过去,只见地板上有着类似把手的东西,灰白发男人抓住那把手一拉,地板上便出现了一个一点五美迪尔见方的洞,看来那里有一个推拉式的盖子。

  接着,三股辫的男人摸了摸下巴说道:

  “让他们进去。”

  “遵命,少爷。”

  “这里要叫我所长,桑德斯。”

  “非常抱歉,伍德拉所长。”

  “很好。”

  男人点头打了个响指,于是似乎名叫桑德斯的灰白发男人立即以恶鬼一般的速度冲了过来,毫无预兆地将雷尼和卡洛那抱在了腋下。

  “啊?”

  “咻?”

  “失礼了。”

  根本没时间抵抗。

  回过神的时候,雷尼和卡洛那已经被抛进了洞内。

  也就是说,这是水缸之中。这液体到底是什么东西?卡洛那发出咕噜噜噜噜的声音,手脚乱蹬,雷尼则姑且试着在里面游动。向上游,向上,上面就是那个洞口。然而,不行,身体浮不起来,格外沉重,越沉越深。沉进来才发现,蓝色的不是液体本身,而是水缸的底部和侧面。液体本身是透明的,然而我可以发誓这绝对不是水,那到底是什么?是什么都无所谓——不,并不是无所谓,这样下去要糟了。那个洞口,那个盖子,该死的桑德斯,为什么要把它闭上。盖子闭上了,身体也浮不起来,不是吧,这就是说,我们会死,溺死在这里。在艾尔甸活活淹死?太扯了吧,这种结局算什么啊,开玩笑的吧?卡洛那看了过来,瞪着堇色的眼瞳,拼命摇头。雷尼大人。雷尼大人!雷尼大人……!卡洛那、卡洛那!卡洛那……!抓住卡洛那的手,把她拉过来,紧紧抱在怀中。该死的,怎么会这样,这么简单就被骗了。都怪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啊,卡洛那,是我失算了。不是的,雷尼大人,不是这样的,是卡洛那的错,是卡洛那不好。不对,别胡说了,错全都在我,是我,是我不好。我们向下沉去,已经落到了底部。不好,已经憋不住了,呼吸,不行了,视野也一片模糊,只有卡洛那的身体特别清晰,唯有卡洛那肌肤的触感最为可靠,是最后的生命线。然而这根生命线也将要被斩断,不行了,忍不住了。

  本能地张开嘴巴,液体随即涌了进来。

  啊,这下就彻底完蛋了。

  我竟死得如此轻易。

  咦?

  真的,有些“轻易”。

  怎么说呢,胸腔的深处,大概是肺的部位?虽然有些沉重感,仿佛粘着什么讨厌的固态物体,然而奇妙的是,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不适感。

  没有死。

  还活着。

  不止如此,还能顺利呼吸。

  雷尼和怀中的卡洛那对视了一阵。

  “……莫非,雷尼大人、也能、呼吸?”

  虽然听到的声音很怪,不过能明白她在说什么。于是雷尼点了点头。

  “你好像——也是啊。”

  “是的,可是……为什么?”

  “不知道。”

  雷尼对此完全一无所知,不论如何,至少没有溺死。当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才突然认清了当下的状况。

  雷尼和卡洛那都穿着泳装。

  几乎是裸着的状态。

  以这副模样抱在一起。

  两人同时离开对方,面对面坐在缸底。

  “抱、抱歉,刚、刚才是太慌张了……”

  “是、是吗。说、说的也是啊,嗯。”

  真的只是如此而已吗?我也不是很懂,不过果然还是不该像那样抱在一起。那种行为,是只有天真无邪的小孩子,或者是有那种关系的男女才能做的,而我们两个绝对不是那样,所以还是应该避免。这种意识也是挺奇怪的,平时总是说她是小孩子小孩子,然而其实并非完全如此吗?不不不,没有什么并非,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什么嘛,什么有没有并非的,莫名其妙。不敢正面看卡洛那的脸,怎么回事啊?不对,现在是考虑这个的时候吗?我们可是身处水缸之中啊?这样就好吗?不是好不好的问题,真的没事吗?不知为何,没有溺死——目前没有溺死。终究只是目前暂时而已,无法保证能一直平安无事。按照之前说的,三小时一万达拉,二十四小时两万达拉,可是,这个水缸中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水缸而已,难道说,要在这里待二十四小时吗?三小时都已经很难受了吧……?

  肯定很难受。

  实际上,已经开始难受了。

  是错觉吗。

  头开始发痛了,还有耳鸣,抬起头,只见卡洛那也皱着眉。

  “是不是、有点……难受了?”

  “……嗯,只是有一点。”

  不过还是选择了忍耐。三个小时,说不定能忍耐得住呢?话说回来,如果连三小时都忍不下来,钱就一分都没有了。抱着这样的念头,即便脑中如同有锤子敲打,耳朵嗡鸣不止,关节发酸,吐意连绵不绝,也拼死忍耐下来,终于连意识都变得朦胧了。卡洛那的状况也很糟糕,眼神涣散,肩膀和头都抖个不停,虽然露出仿佛在说“我没事”的笑容,也一眼就能看出她在逞强。关键是,我也到极限了。没错,到极限了。啊啊,一旦认输,就再也没办法重来了。

  抬起头,能隐约看到桑德斯和伍德拉所长的身影,他们蹲在地上,难道在观察我们的样子吗?这个实验到底算怎么回事啊,那个什么新产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真是火大,好想宰了他们两个。不过,还是到此为止吧,比起这个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我们两个人的性命。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只有活着才有出路。

  雷尼交叉双臂做出一个X的姿势,并摇头示意。

  5

  本已下定决心,至少要坐下来等待。

  卫生都打扫完了,衣物也都洗过了,已经没有什么事可做了。即便如此,也不该懒懒散散的,就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静静等待雷尼大人归来吧。本来是这么打算的,却没能做到。身体极其疲惫,头很沉重,还越来越疼。雷尼大人是不是不会回来了?是不是自己在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犯了弥天大错?是不是有人在说卡洛那的坏话,是不是有人在耍阴谋诡计想要陷害卡洛那,所以才不管做什么都不顺利?想了好多好多,忍受不住沉默,好想大叫,好想大闹一番。想在墙壁上打一拳,打消念头之后,却忍不住打在了自己的侧脸上。打了好几拳之后,住在隔壁的人敲了几下墙壁,这才清醒过来。身体好痒,咯吱咯吱地挠起脖子和胸口,挠出了一点血。突然呼吸困难,努力大口吸气大口吐气,结果眼前一黑,一瞬间什么都看不见,没过多久却又突然明亮了。实在忍耐不住,只好横躺在床上,没力气爬到上铺,只能在下铺躺着。下铺,有雷尼大人的味道。

  卡洛那,恐怕要不行了。

  今天也是两个人从早上开始就在本忒咖啡找差事。昨天在奇怪的水缸里受苦,到头来却只能归还预付金,一点钱都没赚到。吸取了当实验者的教训,这次打算老老实实找一个适合入侵者的工作。花了大约三十分钟,找到了貌似不错的招募启事。十人左右潜入D4常夜大地,收入按人数均分,没有特定条件,但需要通过简单面试。雷尼大人似乎在D4吃过亏,有点兴趣欠佳,然而还是去试着应募了。募主乔达诺大人是一位毛发浓密的男人,他只瞥了卡洛那一眼,就宣布“你不行”。雷尼大人提出抗议,乔达诺大人也没有改变态度。乔达诺大人的主张很明确:并不是不信任女性,但女性加上未成年就实在无法信任了。不过,乔达诺大人拍着雷尼大人的肩膀,带着讨人喜欢的豪爽笑容说:“至于你看起来有些长处,一起来吧。”看来他是个少见的好人,虽然外表像熊一样有点吓人,不过行事爽快,也似乎没有隐瞒什么,看上去值得信任。

  雷尼大人明显很迷茫。

  所以,当时我说了:那我自己去找别家吧。

  那时我有没有好好笑出来?

  已经忘记了,只记得雷尼大人考虑了一阵便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遇见好工作和好同伴的机会是很难得的,虽然只是直觉,但我觉得和乔达诺大人的相遇是一件意外之喜,雷尼大人肯定也是这么认为,才没有马上拒绝而在迷茫犹豫。

  雷尼大人肯定是这么想的:如果只有我一个人肯定就马上答应了,本来我一个人的话也不存在问题,但是,还有卡洛那在。

  我不想妨碍雷尼大人。

  若因为我的缘故,导致雷尼大人做出了错误的判断,那我不论如何谢罪也无法偿还。

  雷尼大人和乔达诺大人他们一同离去之后,卡洛那又花了大约两个小时在本忒咖啡中阅读纸片。基本只是一张张看过来而已,反正都是白费力气,肯定不会有像我这样的人能做的工作,即便找到贴出募集启事的人,肯定也会被拒绝。带着这样的心情不可能找得到工作的,只是被人海包围,越来越难受。周围的每个人都比我强,有这么多人比我厉害。实在受不了,便回到了旅馆。心想至少也得做到这点事,就把房间打扫干净,衣服也全部洗了,可雷尼大人回来之后该说什么才好呢?不知道,一个词也想不出。不行。

  不论如何,不能永远躺在雷尼大人的床上。

  设法撑起瘫软如泥的身体,用抖动不止的手铺平床单,爬下床铺,想要去抓双层床的梯子,还没碰到就难受得蹲了下来。没办法,只好爬到窗边的椅子附近,后背靠在椅子边的墙上,垂头抱住双膝。

  直到房门打开为止,都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意识仿佛沉入昏暗的地底,快要被某种重物挤扁,只能勉强维持呼吸。

  当房门打开时,在活动身体之前,首先挤出了笑容。没事的,我还能笑。抬起头,尽可能有精神地跳起来。

  “欢迎回来!”

  “……我回来了。”

  房间中已经很暗了,没有拉上窗帘,也没有点灯,看不清雷尼大人的脸,不过他大概是一副困惑的表情吧。

  “你刚才在睡觉吗?”

  “不、不是,没有没有。才、才没有睡觉呢。恕卡洛那僭越而言,卡洛那如果刚醒过来,是不可能像这样又蹦又跳的!”

  “既然没睡,至少点个灯啊。”

  雷尼大人按下机关将灯点亮。突然觉得很不安,刚才真的有好好摆出笑容吗,是不是其实表情很怪?不行,一想这种事,就更加笑不出来了,不能再让雷尼大人看到自己的脸了,而且,仔细想想,现在也不是该笑的时候。所以,卡洛那低下了头。

  “那、那个,非常抱歉。卡洛——呃、我、这次,没能找到工作,真的非常对不起。”

  “啊,这没什么的。”

  “说、说的也是,雷尼大人也没有期待过我嘛,当然了,毫无疑问,是啊。毕竟是卡洛那嘛,说白了,就是时令货。咦?用错词了吗?好像是有点不对劲。猎奇货?无所谓啦,啊哈哈。总之,卡洛那也没想过能简单解决问题,再怎么说,也没有乐观到那种地步。”

  “话是这么说,不过我觉得你也没必要这么自我贬低,一有什么事不顺利就消沉的话,可是很难生存的。”

  “就是啊,您说的对,明天卡洛那会继续加油的。据说有一句话叫雨后总会天晴呢。”

  “是啊。”

  雷尼大人暧昧地点了点头放下行李,坐在地上,挠着后脑勺,不停地偷瞄卡洛那。他的表情显得不是很愉快,难道是工作成果不佳吗?想要询问,却问不出口,如果结果不好的话,还是最好别去触碰。或许雷尼大人不想说话,或许他想要忘记今天发生的事,想要将坏事抛到一边,当作没有发生过。

  卡洛那在椅子上坐下。

  强忍一声叹息。

  “一万两千。”

  雷尼大人嘟囔道。

  不禁望了过去。

  雷尼大人“嘿”地轻笑一声。

  “还算可以吧。”

  “呃——这、这是指……那个,金额吗?”

  “当然了。”

  “一、一万两千是吗?一万,加上两千?是达拉吗?”

  “是一万两千达拉。”

  “好、好厉害。”

  不由自主踹了一脚椅子腿站起身,朝雷尼大人冲去,却不知道冲过去了该做什么,只好顺势到处蹦蹦跳跳起来。

  “好厉害!居然有一万两千达拉!”

  “呀,只是运气好罢了。成员是乔达诺大叔召集的,地点也是他选的,他也说,今天算是收获不错的情况了。”

  “即、即便如此——”

  “还是大赚一笔啊。”

  “对!”

  “然后——”

  雷尼大人的视线稍微有些动摇。

  卡洛那的心凉了下来。

  “他邀请我明天也一起,我姑且觉得,还是去比较好。”

  我真的好好笑出来了吗。

  即便做的很差劲,也必须挤出笑容。

  否则……

  6

  五天,仅仅和乔达诺大叔一起行动了五天,就赚到了该还给权堂的钱以及近期的生活费。

  最近,由于没必要所以没去本忒咖啡,无法和权堂碰面,不过毕竟配合了很久,很清楚他们的行动规律,只要自己愿意,随时都能找到权堂把钱还给他。雷尼当然是希望早点还清债务,打算近期就把这件事了结,只不过最近工作很忙,实在是找不到机会,仅此而已。

  今天离开地下城分到钱款后,被大叔邀请去和同伴们一起吃晚餐。倒不是不好拒绝,纯粹是自己真心想要参加。

  大叔召集的成员,要么是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要么是开朗且平易近人的二十五到三十五岁入侵者,要么就是虽然性情乖僻或有些罗嗦、但很会照顾人的中年男人。虽然个性各异,不过基本都能粗略地归为以上三类。

  熟练者担任前锋,年轻人跟在熟练者后面,年长者发挥丰富经验冷静支援,大叔则进行整体指挥。即便成员时常改变,这种形式也总是一如既往,因此让人很有安定感。工作顺利,自然团队气氛也很好。只要完成自己的职责,就能分到相应的报酬。当然,世人常说,将来的事难以预料,其实大家都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但是只要有“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总会有办法”的错觉,哪怕是性格不合的人,也能成熟地暂且放下争执。即便多少有些不满,所谓人类大多都是利益为先的,只要结果不坏就无所谓。即使有看不惯的人,只要在工作上还要互相关照,那么一起喝上一杯也无妨。纵使无法一团和气地谈笑,彼此讥讽几句最后相视一笑,这种程度也无伤大雅。时而也会在交谈之后,发现这人意外地不坏。“下次还请多多关照。”这种分别时说的话,并非是客套,看着大叔的现状就能明白,那都是人脉财富。

  “你还年轻,不用在乎钱,这种东西总会有的。关键是,要找到一两个能够信任的人。”

  大叔搂着雷尼的肩膀,满口酒气地说道:

  “听好了,要记住,雷尼,钱不是第一位的,是第三位。第一和第二是什么?其中一个当然是自己的命,一旦死了那就什么都没了。至于另一个是什么,则因人而异。是女人也好,朋友也罢,不论如何,都是人,是对你最重要的人。这个人和自己的命,哪个排第一哪个排第二,各人也有所不同,不过不论如何,钱都是第三位。”

  “最重要的人啊……”

  听到雷尼的自言自语,大叔嘎哈哈地笑了。

  “对你而言就是那个吧?那个小女孩儿。看上去还挺幼的,不过你也才十六而已啊。”

  “不对——那家伙是……”

  “不是吗?”

  “当然不是了!肯定不是啊!”

  “别这么坚决,雷尼,越是坚决否定,就越是显得可疑,从很久以前开始,这就是世人皆知的道理。不过,如果真的不是,那就算我猜错了吧。要一帮人一起做这一行,是不能信任一个小女孩的。除此之外,我之所以拒绝她,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我觉得她可能是你的女人。实际上——”

  不经意间,大叔的声音变得听起来有些伤感。

  “我也吃过大亏啊。往白了说,我的女人因此而死。那是我很爱、很爱、爱得无法自拔的女人。本领高超,甚至胜过男人,又特别好胜不愿服输,真的很让人担心。我忘不掉,那是在D1的狱门溪谷,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时至今日也唯有D1不愿再度踏足。如果我能再可靠一些,如果那个时候我能赚到足够养得起她的钱的话——唉,不过她也不会答应的吧。我明白,虽然明白,可还是很不甘心。”

  大叔轻笑了一声,眼神变得认真起来。

  “如果啊,雷尼,如果你有个女人,而她不是真心自愿来做这一行,那你最好让她早点抽身。只要她愿意,你就好好赚钱,好好爱护她。如果你有这个打算,我什么忙都可以帮。”

  今天雷尼喝了两杯麦酒,很不可思议,并不觉得难喝,尤其是第一口的时候还意外地好喝。花了点时间慢慢喝完,虽然没有醉,不过还是觉得心情上佳,有些飘飘然的,返回旅馆时脚步格外轻盈。

  今后该怎么办呢。

  大叔一向遵守着工作五天休息一天,然后再工作五天的节奏,另外每年还有两次长时间休假,尽管如此一年下来还是比入侵者的平均水准赚得多。

  总之,明天肯定要休息,至于后天,雷尼打算继续参加大叔的团队。就是不清楚之后会如何,大叔考虑过要创建自己的族,在酒馆提过这件事,当时约有五个人举手说要加入。雷尼则有些犹豫,大叔见状也没有生气,只是笑着说:嗯,你再考虑考虑吧,不管怎样,这件事也不是马上就能决定的。

  雷尼觉得这个想法不坏。

  大概也是因为此,心情才这么好吧。

  感觉,就像是被浓雾笼罩着的前路突然放晴了似的,终于见到了光明。如果继续向这个方向前行,肯定总会比较顺利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大概,我也希望如此,至今为止都在未成形的道路上一个人摸索,如果能有一条虽说不是铺砖大道、但至少踏实而看得到未来的道路,自然还是非常乐意的。

  大叔的“男人就该好好挣钱养家”的理论,也让自己的内心有些动摇。在故国哈兹佛,这种思想是主流,而沙蓝德虽说号称自由的国度,仍是在很多方面给人“男儿就当如此”的印象。对于自己而言,卡洛那真的是那样的存在吗?这是最难回答的问题,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想要保护她,如果不去管她,她很容易就会崩溃。

  说到底,虽不知那个什么师父大人对她到底做了什么,但为了把这一个少女变成魔术士,肯定做了很多乱来的荒唐事。卡洛那会使剑也算是拜其所赐——不,是怨其所为。关键的魔术总是使不好,性格又太善良,不管怎么想,卡洛那都本来就不适合战斗。

  这段时间一直等待外出工作的雷尼归来,她显得相当无精打采。不过这几天没有和她一起潜入地下城,反倒让雷尼觉得很不可思议。

  根本上讲,让卡洛那当入侵者就很奇怪,她根本不是那块料,如果要问那她是哪块料的话也很难说,就是总觉得不适合。即便对手是异界生物,入侵者这行干的事也是杀戮、掠夺,是极其野蛮的勾当。如果早点从这野蛮行业中抽身而出,过上更加悠闲的日子,是不是能让她的精神状态平稳下来?

  回到旅馆,攀登楼梯的时候,雷尼想到,应该和卡洛那谈一谈了。

  我说你啊,差不多可以放弃了吧,我说的放弃,指的就是入侵者这行,反正你也找不到工作对吧?——不行不行,这种说法太糟糕了,会伤害到她的。不是这样,而要强调“没必要”这方面。

  你就不用了吧,不用再做入侵者了。我?啊,我还是会做的,因为总得有饭吃对不对?还是必须要工作的,不过,工作交给我就好。只要努力,还是能赚到不少钱的,怎么说呢,两个人用也足够,嗯,足够我和你生活的了。

  不不等一下等一下。

  这、这是不是有点怪?很奇怪吧,简直就像求婚一样。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不是,完全不是,根本没想过那么多。不是这样,那就——我说你啊,总之暂且去找个入侵者之外的工作如何?当然,可能一开始不会很顺利,不过无所谓,不用焦急,总会有办法的,我会想办法解决的。

  那家伙会开心吗?

  还是说,因为太唐突所以感到困扰?

  可是,那家伙的肩膀实在太瘦弱,太过飘渺,整个抱起来,只觉得她的身体实在太轻了,让人很害怕。

  和她走在一起,总会免不了担心。

  说不定被什么绊倒,就会摔坏掉。

  打开门锁,推开房门。

  房间里很暗。

  一片漆黑。

  点亮灯光。

  双层床上空空如也。

  不见人影。

  7

  打算今天不论如何也一定要找到工作。

  已经受够了。

  什么用都没有,只是待在那里,区区一个饭桶,还嘿嘿笑着送走雷尼大人,又迎他回来,问他今天怎么样,发生了什么,听着他的回答,还是只会傻笑。已经再也忍受不下去这种日子了。

  一个人前往本忒咖啡查看贴纸,一张一张确认下来,发现自己貌似能够胜任的工作时,虽然非常害怕,忍不住地想要放弃,但还是鼓起勇气去会见招募主。

  第一人直接拒绝了。

  第二人也是。

  第三人讶异地挥手驱赶。

  第四人不知什么打算想要把卡洛那带走,卡洛那拔出师父大人给的长剑抵抗闹出了大骚动,感觉难以继续在店里待下去,就出去等了一段时间,再度返回本忒咖啡的时候,之前的第四人还在。

  第四人朝身边的可怕男人们示意,就有好几人过来想要抓住卡洛那,只好逃跑,结果碰巧有身穿银色铠甲的人们路过,将那帮男人解决救了卡洛那。虽然觉得把人都杀光了做的是不是有点过分,但毕竟多亏了银色的人才捡回一条命。道谢之后回到本忒咖啡,继续寻找职位。实在是不想放弃,但发生这些事之后,总觉得每个募主都会无情拒绝。情绪越来越低落,终于连头都抬不起来了。想要休息一会儿,就离开本忒咖啡,去了铁锁休憩场的公园。长椅全被占了,只好在草坪上坐下。身体真的好疲倦,口中念叨着“只躺一分钟”躺了下来,缓缓数到六十,打算爬起来,却爬不起来了。全身僵直,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我大概已经没有活在这个世上了。

  可能在我没发觉的时候,我已经死了。

  这样也好。

  怎样都好。

  雷尼大人最近好像很开心,自从遇见乔达诺大人之后,每天都过得很充实。而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无所事事地熬过时间,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雷尼大人在照顾我的心情,明明我这么没用,根本就是废品,废物。

  这是怜悯。

  为什么之前没有察觉到呢。

  雷尼大人一直都觉得,我很可怜。

  如果不多加照顾,就太可怜了。

  如果放着不管,就太可怜了。

  如果抛弃掉,就太可怜。

  太可怜了。

  是的。

  我太可怜了。

  求你不要这样。

  求求你了,不要这么看我。

  我不想变成那样。

  可是,我实际上,就是很可怜。

  就是因为可怜,才能像这样得到雷尼大人的照顾。

  如果我不可怜的话,早就被抛弃了。

  被废弃了。

  所以我只能继续可怜下去。

  身体突然站了起来,仿佛不再属于自己,没有目的地,只是漫无目的地前行。

  被夕阳染成橙色的城镇如同虚假的一般,而我自己也同样虚假。

  正巧碰见活着的人,他看着我,看着我这个假货,你有什么好看的呢,只是个假货而已。

  虚假的我朝那个人走去,却好几次丢失了他的踪影,或者是我追不上。

  那人终于停了下来。

  接近之后,虚假的我也停下脚步。

  “需要吗。”

  “……啊?”

  大约四十岁左右的男人,皱着眉头,紧盯虚假的我。

  “你说需要吗、是什么意思?”

  “需要吗。”

  “所以我都问了——”

  男人嘟囔了一句,脑子有病吧,便快步离开了。虚假的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过了一阵又再度自动行走起来。察觉到注视着虚假的我的视线,就自动做出反应向那里靠近,寻找视线的主人。

  “需要吗。”

  “需要吗。”

  “需要吗。”

  有人提出疑问虚假的我是不是陷入了机能故障,也有人畏怯地匆忙逃离,还有人对虚假的我的身体状况提出担忧,不过,这些都不是虚假的我想要的。虚假的我自动行走,自动地寻求视线,自动朝送来视线的人提问。

  “需要吗。”

  “需要吗。”

  “需要吗。”

  有人需要我吗。

  终于出现了能够理解虚假的我的人。头发半白,大约五十岁左右,一脸疲倦的男人。男人散发着衰老的味道,眼神中包含着一股滞涩感。男人最初像是吃了一惊瞪大眼睛,不过马上喜笑颜开。

  “像你这么小的孩子,居然在这种地方做这种事,实在是无法赞许啊。不过,是有内情的对吧?必须这么做的内情。”

  男人压低声音,对虚假的我询问道,多少钱?

  “多少都可以,请为我定价吧,如果我真的值钱的话。”

  “当然值钱啊,你说什么呢,肯定值啊。叔叔我啊,说实话,最喜欢你这样的孩子了。别看我这样,钱还是有一些的,只是如果穿得太好,会很危险的,所以才是这副打扮。”

  男人伸出右手的三根手指。

  “我愿意出这么多。先说清楚,不是三千,而是三万达拉哦。来吧,你能为我做什么呢?能做到什么地步?”

  “任何。”

  只要能为虚假的我赋予价值。

  “任何事都会做。”

  “是嘛,是嘛。”

  男人握住虚假的我的右手。

  虚假的我自动踏出脚步。

  帽子突然被脱掉了。

  好像有谁从后面拽住了帽子尖端。

  回过头,见到了熟识的人。

  是位女性。

  赤褐色的眼瞳,茶褐色的头发。

  身穿印有绿色星状标识的医术士服。

  “……薇薇安小姐。”

  她什么都没说,突然高高踢起右腿,高得都能看得见内衣了,然后落在男人的右手腕上,男人尖叫着后退一步,她便拽住虚假的我的手跑了出去,虚假的我自动跟在了她的身后。她在来往行人的缝隙之间穿梭,钻入狭窄的小路从大道出来,又接着进入另一条小巷,没有犹豫,只是一刻不停地奔跑,好像对此已经非常习惯了似的。

  最后来到一条大路,她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没有人追来,虚假的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身处艾尔甸中央至东门之间的玛贝拉斯古德大街。

  问题是,一边整理呼吸一边盯着虚假的我的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为何她要用力握住虚假的我的手。

  为何她要将虚假的我带到这里。

  虚假的我本打算收下那个男人给的三万达拉,然后无论对方说什么都照办。

  然而为何,虚假的我却到了这种地方。

  “要来我的房间吗?”

  虚假的我无法理解她的话。

  她叹了口气,拉住虚假的我的手继续前行,虚假的我没有抵抗。她从玛贝拉斯古德大街向北移动,很快便来到了一处被结实的黑漆铁栅栏围住的区域,区域中紧密排布着同样外形的朴素平房,正中央矗立着一幢巨大的灰色建筑,铁栅栏在好几个方位设有门栏,她带着虚假的我靠近了其中之一。门口的守卫非常严密,有五名男性把守,不过她展示了某种类似卡片的东西,便简单地通过了。她脚步轻快地穿过院落,在一间平房前停步,打开门锁,朝虚假的我点头示意,似乎是“进去”的意思。

  平房中只有一个兼具起居室、卧室和厨房功能的房间,外加厕所和淋浴房,很难算得上是“家”。与其说是整洁,倒不如说房间中本来就只有最低限度的摆设,基本找不到能够用来搞乱房间的东西。

  她让虚假的我坐在床上,接着脱掉了医术士服。虚假的我挪开视线,她则在此期间换上了从橱柜中取出的衣物,随后在虚假的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段时间。

  “要喝什么吗?”

  她突然如此询问,虚假的我无法回答。虚假的我觉得她的口气和平常不太一样,大概就是因此而有些吃惊——不,不是因为这个,只是虚假的我单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

  她低头嘟囔了一声站起身来,打开灶台附近的小冰箱,取出了一个瓶子,还有两个玻璃杯。她给其中一个杯子里接了水,又往另一个里倒了冰箱中取出的瓶子里的东西,随后将盛着水的玻璃杯递给虚假的我,再次在虚假的我身边坐下,抿了一口自己的杯子。她的玻璃杯中盛满了琥珀色液体,似乎是某种酒。

  喝了一口水,堵在眼前的雾一般的东西稍微消散了一些,之前甚至都没察觉到那东西的存在。当然,那东西到底是什么,完全没有头绪。

  “我大概是多管闲事了吧。”

  薇薇安小姐轻声说罢,自嘲地笑了笑。

  我立即摇头。

  “不是的……”

  可是却挤不出之后的话。

  只好又喝了一口水,长吁一口气。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那就好。”

  “非常感谢。”

  “别这么多礼,我很不习惯的。”

  薇薇安小姐将一口酒含在嘴里,过了一阵才咽下。

  “我不会多问,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如果说出来能轻松一点的话。如果没地方去,待在这里也行,就是这房间很小。不过,如果有可回之处,还是早点回去比较好。”

  “那个……”

  “怎么?”

  “抱歉,卡洛那,好像快要哭了。”

  “你这孩子真怪。”

  薇薇安小姐轻笑了一声,其中透着一丝疲惫,却不含任何轻蔑之意,笑得非常温柔。

  “想哭的话,哭出来就好了呀。”

  8

  去哪了。

  找不到。

  到处都找不到,影子都没一个。

  那个笨蛋,白痴,到底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包裹还放在房间里,似乎不是有意离家出走,既然如此,难道是被拐跑了?有可能。虽然那家伙看上去就是个小女孩,不,正因为是小女孩,所以才有商品价值,毕竟眼睛和头发都是很稀有的颜色。而且,怎么说呢,仔细看看,脸长得倒也不是不能说可爱,当然前提是得好好打理一下,就像是原石,要打磨一下才会发光的那种?我在想什么鬼啊,这种事根本无所谓,不,也不能说是无所谓,毕竟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被人拐跑了呢。是啊,的确有这个可能性,不见得就是她自愿的。说到底,她有什么理由要去什么别的地方吗?那家伙一直在逞强,其实很没精神,肯定一直都很消沉,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这也不是今天才开始的,对她而言再常见不过了,也有药的原因,总之那家伙就是很容易情绪低落。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是什么样的?倒也不是走投无路的样子,最多就是感觉有些在勉强自己罢了。最近她一直都是这样,所以我才想着要告诉她:别担心,别再多想了,目前,我会努力工作的,未来的事慢慢来就好。打算让她安下心来。

  然而这算怎么回事啊

  怎么会这样啊。

  开玩笑。

  怎么就不见了啊。

  花了超过一天,将两人一起去过的地方基本都调查了个遍,还有那家伙经常会迷路闯进去的第十一区、屑街、高层寺院所在的彷徨之魂区,还有重建指定一号区。地下城还没调查,除此之外,还有库拉那得,那条街也还没去。实在是不愿想象那家伙在那条街的情况,只是假设一下就几乎失去理智,什么在那种肮脏的店里求得职位、被下流胚们上下其手……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真的能保证完全不可能吗?

  不明白。如果走错一步,或许她真的就会在那种店里工作,之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那家伙肯定也还记得,然后就觉得,那种工作的话自己也能胜任,然后就——喂喂喂饶了我吧,真的饶了我吧。不可能的,不可能,就当作不可能吧。要不然,我,我……啊,不行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冲了个澡,又马上奔出了旅馆,天空已经泛白,是早上了。我已经多久没睡了?昨天——不,是前天早上起床,到现在——超过四十个小时,快要整整两天了。要说难受的确是难受,不过自己反倒觉得还好。还好?哪里还说得出还好这种话?已经搞不清楚了。

  在铁锁休憩场徘徊了一阵,还是去了和大叔他们约好碰面的地方,省略了一些细节总之告诉他们今天有事不能奉陪了,大叔一脸遗憾,随后摆出一副通晓事理的表情说什么,那种女人相处起来很辛苦的,最好不要陷得太深,之类的屁话。

  “哎呀,不过看样子,明天你估计也来不了。看你这副脸色,很久没睡了吧。”

  “抱歉。”

  “不用道歉。虽然一般只要人数够我就不会再招人了,不过对你我永远都欢迎。将来若再次见面,一定要招呼一声哦。”

  “嗯,我会的。”

  “爱上女人也要选个靠谱的对象啊,雷尼。”

  烦死了,臭熊,说得好像你很懂一样。你懂什么啊,懂个屁嘞。什么爱不爱的,才不是那回事,那种无非就是类似情绪、顺着气氛之类的,实际上,好多人嘴上说着爱呀爱的,睡了女人,生了孩子,结果转眼就把人家抛弃了。明明有老婆还向别的女人出手的男人更是多如天上繁星,就连生来高洁的骑士大人之中,都不乏此类毫无节操之徒。

  所以我不信那东西。

  才不信呢。

  即便是没有所谓的爱,我也能够下定决心。

  对于我而言,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要用这双手去保护什么,这是我自己决定,并一定要贯彻到底的。若有人说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那就随他怎么瞎扯,反正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绝对,绝对不会改变,我一旦决定要这么做,就一定会如此,直到我死掉为止。

  我四处奔走着寻找那家伙的踪迹。

  双腿累得失去知觉跑不动了,便一步步走着找。

  突然意识到饥饿,就在小摊上买了夹肉面包几口吞下。喉咙干渴,就猛灌一杯冰镇果汁饮料,肚子一下子撑满,突然困倦不已,便在自己脸上猛打一拳,提起精神,感觉又跑得动了。

  远远望见了和那家伙有些相似的身影,便加快脚步,接着马上发现认错人了。

  到底在哪里啊。

  她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啊。

  在很远的地方吗?还是就在附近?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那人是谁?是什么人?女人?难道是男人?是男人?不,不是的,不可能。我早就决定了,发过誓了,我需要她,我要和她在一起。可是她呢?她是怎么想的?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只觉得她一定也想和我一起,一直深信不疑。有什么根据吗?只是从那家伙的态度、气氛,大概推断的而已,根本没有什么明确的东西。说白了,她真的非我不可吗?换作其他人就不行吗?我决定了,我需要她,可她又如何呢?

  她也一样需要我吗……?

  无言地又叹了口气。

  这是哪里啊。

  不明白,只知道自己坐着,周围很暗,已经是晚上了。是某个小巷吗?难道我睡着了?本来只打算稍微喘口气,结果就直接睡着了?记不清了。

  感觉光是努力站起身来,就花了不少时间,挪动脚步已经成为了重负荷劳动,近似于苦行。依然不知道身在何处,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正在朝哪里前行。一切都不明所以,仿佛需要度过宛如永恒般漫长的时间,才能让各种事有个一定程度上清晰的答案。

  终于抵达濒死雷电时,恐怕正是深夜,一楼彻底漆黑一片。说来可怕,这间旅馆的大门永远是开放的,一楼的食堂也随时可以自由出入,虽然厨房之类的地方还是上了门锁,不过考虑到艾尔甸这地方的民风,不得不说实在是太不小心了。然而不知为何,却极少有不法之徒闯入闹事。以前雷尼曾经无意中听到过,马达夫妇似乎是有什么深层次的考虑才选择了这种开放的经营模式。

  不行了。

  实在是没力气再爬回自己的房间了。

  早就超过了身体极限。

  雷尼坐倒在食堂地板上,然而光是坐着都痛苦万分,只得放倒身体摆出一个大字。

  睡吧。

  就这样睡吧。

  意识已经彻底涣散。

  最后,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我不行了。

  随后便坠入了深渊。

  ——不过,为什么有一种奇怪的沉重感?

  还未睁开眼,便感觉到了明亮的光线,已经早上了吗?

  头和后背都疼得要命。

  我又睡着了吗。

  这个暂且不管,为何这么沉重?仿佛被什么东西压在身上一样,从胸口,到腹部,再到下半身。不仅沉重,还柔软,温暖。我记得,之前似乎也发生过类似这样的状况,是我的错觉吗。不,不是错觉。

  睁开眼,视线向下移动,首先看到了一个头。那个头侧摆着,将脸颊贴在别人的胸口上,眼镜都挤歪了。自己的衣服好像被脱掉了。不过,只是上半身而已,所以倒也罢了。罢了?总觉得好像不能就这么罢了。被脱掉的装甲服,整整齐齐地垫在后背处,看来应该感谢一下对方的关照,不过实在是提不起那个意思。好重,不过,却也没有多少不快。

  知世还是惯例的全裸,炙热丰满柔软似水的女性肉体,几乎要将雷尼疲倦无力的身体挤扁,紧紧贴合,仿佛将要融合成一体。不知为何,雷尼心中也有一丝“这样倒也不错”的想法,如同在旁观他人之事一样。实际上,自己的身体,的确是如同他人之物,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既然不是自己的身体,不论发生什么都与我无关,随便你好了。

  知世缓缓抬起头。

  “早、上、好。”

  “嗯。”

  “啾。”

  知世响亮地亲了一口雷尼的胸口。雷尼虽然意识到了这一行为,却没有任何其他感受。茫然之中,知世歪着头,不断地亲吻雷尼的皮肤,发出接连不断的“啾”、“啾”声,但雷尼只觉得自己平静得不可思议。在知世看来,雷尼的平静、准确地说是呆滞,恐怕更像是不满的表示吧。

  “唔唔唔……”

  但这次实在是吓了一跳,差点叫出声来。胸口的某个地方,被舔了一下,随后紧紧含住了。

  “唔呵,即便是男孩子,这地方也是很敏感的吧?”

  “——你这家伙……”

  羞耻之心,以及不知对谁的愤怒让血液一下子升温,却又马上冷却了。也许知世是将这理解成了放弃抵抗,舌头如蛇一般从胸口爬至腋下。如果有心拒绝,是可以阻止她的,但既然没有这么做,可能我真的是放弃抵抗了吧。知世的鼻子抵在腋下,磨蹭着嗅个不停。

  “别这样,全是汗臭味。”

  “不不,很香的,男孩子的这种味道,知世姐姐闻了好兴奋啊。”

  “真变态。”

  “是啊,知世姐姐就是变态啊?”

  股间被碰了一下。

  “因为是变态,还会做这种事哦?”

  她的手指蠕动着。

  被握住了。

  “啊~”

  本来以早晨而言算是相当疲软,被这变态女一碰倒是有了反应。

  “变硬~~了哦?”

  无法否定,的确如此,往白了说,很舒服。自己无法断言拒绝,实在是可悲。

  我说到底,还是这种人,平常只是强装正经而已,既然根本没有抵抗,也就是说,实际上是很期待的吧。是啊,当然了,毕竟知世是个不错的女人,虽然不知道她多少岁,但长得好看,胸又大,皮肤也光滑得不行,还很温柔,似乎还爱上了我,不管我做什么都能原谅我,虽然是个怪人,但头脑聪明,出什么事的时候还会帮助我,而且还很色,肯定什么事都愿意做,真是太棒了,这不就是最理想的女人吗。所以怎么?为什么我要忍耐?明明之前就有过这种机会,明明都好几次了。

  被亲到侧腹部的时候,脑中好像有什么东西绷断了。

  “——呀……”

  雷尼抱住知世,身体侧转,成了将她压在身下的姿势。

  俯视着自己的影子中的知世,只听得粗重的鼻息声,那当然是自己发出的。雷尼兴奋得股间已经胀得发痛。知世一脸沉醉,双眼湿润,嘴唇半张,那张嘴巴呼出的气息仿佛热得能够将人烫伤,舌头一定甜美得似乎会轻易融化。视野摇晃,知世艰难地伸出手,从雷尼的下颚抚到脸颊,再到眼角。但雷尼不顾这些,只是用蛮力将她摁住。知世的拇指描上雷尼的嘴巴,剥开嘴唇,似乎要将紧咬着的牙关撬开,于是雷尼咬住那拇指,知世眯起眼睛喘息起来。

  “雷尼……小弟。”

  没能回应,根本没有回应的余力。雷尼用右手摸过知世的脖颈,光滑的触感如同要将雷尼的手吸入其中。雷尼粗暴地揪住她的耳朵,知世轻喘一口气,身体扭动起来。

  “雷尼小弟。”

  不行了,忍耐不住了。不可能忍得住,也没必要忍耐。

  雷尼正要将脸贴上去。

  “你、不后悔吗?”

  可是,为何要问这种话?

  事到如今,已经晚了。我已经无法阻止自己了,当然还是会犹豫一下,然而这点犹豫轻易就会被抛到九霄云外。本该如此。

  “为什么……”

  身体僵硬得动弹不得。

  “为什么要这么问。”

  是错觉,错觉,都是错觉。

  “我没后悔,才没有。”

  “既然如此……”

  知世似乎很痛苦地皱起眉,微微扯动嘴角。

  她的手抚上雷尼的脸颊,在眼下的位置停留。

  仿佛爱抚,又仿佛安慰。

  “你为什么要哭?”

  “啊……?”

  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知世的脸上。

  水滴。

  看来是眼泪。

  抓住摸着自己脸的知世的手,只见她的指尖被沾湿了。

  雷尼松开手,抬起身来。

  背对着知世在地板上坐下,只觉得胸口快要涨破,泪水不断流淌。我在做什么啊。我做了什么啊。无法置信,我居然做了这种事。这让我怎么原谅自己,太差劲了,太恶劣了。哭什么哭啊,不准哭,停下来。这混帐眼泪,就是擅自流个不停,开什么玩笑,让你停下来啊。说到底,为什么我要流眼泪啊,我凭什么要哭啊,傻不傻啊。蠢透了。是啊,我就是个蠢货。那又怎样,该死,该死,畜生。

  知世从身后抱住了自己。

  不。

  不是简单的抱住,而是仿佛要将光溜溜暴露在外仅是被空气拂过就疼痛不已的内心包裹住一样,满怀爱护之情,轻柔却有力的拥抱。

  “出什么事了吗?有点想问,但还是不问了吧。总感觉……要是知道了真相,知世姐姐会很失落。以知世姐姐的立场,是不是应该回去比较好?可是,好奇怪,知世姐姐就是没办法丢下现在的雷尼小弟一个人。”

  知世的胳膊像一条围巾一样护着雷尼的脖子,明明还没到冬天,但雷尼如今对此分外感激。

  “好遗憾啊。知世姐姐本打算夜袭,在这种地方发现了雷尼小弟,气氛也不错,还以为今天可以做到底呢。和哭泣着的雷尼小弟爱爱,本来应该是很萌的场景呢。知世姐姐也太老好人了吧?简直像个蠢蛋一样。”

  “……你哪里蠢了。”

  “就是蠢啊。知世姐姐成了个大蠢蛋啊,都怪雷尼小弟,人家本来可是个天才呢。”

  “抱歉。”

  “雷尼小弟你总是道歉。”

  “……是啊。”

  “每次你道歉的时候,知世姐姐的胸口就超~痛的。这是怎么了?肯定是因为喜欢雷尼小弟吧?区区一个处男,居然虏获了知世姐姐的心,你也是了不得啊,雷尼小弟。”

  “那个,我说。”

  “怎么啦?”

  “……把衣服穿上啊。”

  “不、穿。”

  罢了。

  也不能说罢了。

  不过,就这样再待一会儿吧。

  倒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含义。奇怪的含义又是什么含义?不明白,总之,就这样,等到能够平静下来,等到重新涌出站起来的力气为止。

  我自知自己对知世做了很过分的事,如果知世当真爱上了我,这种举动就实在是太过残酷了。不过,我到头来,如果就那样和知世做了的话一定会后悔。但如果要我就这样甩开知世自己逞强,那也不是我的本意。不撒谎就一定合适吗?只要诚实就一定是好事吗?我不知道,不过还是再让我休息一小会儿,好让我重新拥有去寻找你的力气。

  卡洛那。

  哪怕对于你而言我并非是必要的,我也想要见你,如果你不在我的身边,我会担心得快要疯掉。

  所以我会找到你的,绝对要把你找出来。

  9

  一天过得实在是太快了。

  本以为如果无所事事时间就会显得很漫长,然而实际上根本不是这样。

  早上起床,和薇薇安小姐一起准备早饭,吃完,将她送出门,收拾完餐具,然后发着呆太阳就落山了。薇薇安小姐回来之后,一下子就察觉到卡洛那没有吃午饭。卡洛那的晚饭一般是薇薇安小姐在外面买现成的食物带回来,而薇薇安小姐自己大多在外面就吃好了。卡洛那大口吃着薇薇安小姐带回来的东西,薇薇安小姐则在一旁喝酒,一直喝到快要睡觉。

  “那个,您是不是喝得太多了?”

  “这是我唯一的乐趣了。”

  “酒吗?”

  “听起来很空虚吧。”

  “没有……”

  “我心里有数,不会喝到烂醉的。”

  两人偶尔会交谈,但基本都聊不长,总是卡洛那提问,薇薇安小姐回答,薇薇安小姐几乎不会主动提起什么话题。

  “今天……又和权堂大人和沙头先生他们一起工作了吗?”

  “只要他们叫我的话。”

  “不像以前那样每天在一起了啊。”

  “是的。”

  “工作,顺利吗?”

  “还可以。”

  因为没什么可做的,偶尔会躺在床上思考关于薇薇安小姐的事。

  薇薇安小姐总是淡然地度过每一天,不论卡洛那在不在,她肯定过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日子,所以卡洛那待在这里也不用顾虑。当然其实还是有很多事应当留意,不过如果自己妄加揣测,反倒会影响到薇薇安小姐平稳的生活,所以最好还是安安静静的。

  薇薇安小姐是医术士。卡洛那不懂医术式,但觉得薇薇安小姐水平不差,治疗的技术高超,最重要的是一直很冷静。像卡洛那这样的冒失鬼,肯定不适合当医术士。不止医术士,感觉不论做什么都不适合。

  以前,沙头先生好像叫过薇薇安小姐“扫把星”,而权堂大人反驳说,不是什么扫把星,只是因为薇薇安小姐不管谁来请求组队都会答应,所以同伴里总有菜鸟或是鲁莽之徒,才会经常有人丧命,导致有人这么侮蔑薇薇安小姐。

  一起去地下城的时候,薇薇安小姐救了卡洛那好多次。薇薇安小姐不管对方是谁,治疗都迅捷而仔细,即便对方是沙头先生,也没有厌恶或不尽全力。沙头先生以前还趁着薇薇安小姐集中精神的时候用下流的动作摸她的臀部和大腿,即便如此薇薇安小姐也眉头都不皱一下。工作之需罢了,这是薇薇安小姐经常说的一句话。

  这个房间中毫无装饰,除了生活必需品以外什么都没有。

  薇薇安小姐有好几套一模一样的医术士服,便服则很少。据卡洛那所知,只有几件针织外衣,T恤衫,还有就是内衣。或许还有其他衣服藏在橱柜深处,不过卡洛那从没见过。

  卡洛那穿着薇薇安小姐的T恤衫,内衣则是薇薇安小姐帮忙买来的,纯白色,形状普通,毫无特色的乏味内衣,薇薇安小姐的内衣也是如此。

  “那个,薇薇安小姐您,对打扮没有兴趣吗?”

  “没有。”

  “这、这样啊。”

  后来才突然察觉到,这个房间里,除去酒以外,没有任何会散发出气味的东西。即便是酒,也一般好好藏在冰箱里,从没有开了瓶子放在外面。薇薇安小姐洗澡时总会花费相对而言比较长的时间,大概洗的非常仔细。这个PCMA营地中有公共洗衣房,但薇薇安小姐一直都在自己的浴室里洗衣服。用手洗净,之后一定会在外面晾干,只有内衣才用公共洗衣房的烘干机。受之影响,卡洛那在洗头和身体时也变得分外仔细起来。薇薇安小姐用的都是无香味的肥皂和洗发水,在卡洛那的印象中,女人都是理所当然地擦香水、在房间里放香袋,但至少薇薇安小姐不是这样。

  “薇薇安小姐您,讨厌气味吗?”

  “这倒不是。”

  “可是,这个房间里什么味道都没有。”

  “因为气味很重要,有的异状是可以通过气味感觉到的。”

  “异状?是指人的异状吗?”

  “是的,比如疾病,或是受伤。”

  “也就是说,这是为了工作?”

  “也可以算作是这样。”

  “其实不是吗?”

  “或许吧。”

  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肯定不好。

  虽然薇薇安小姐什么都没说,但她内心里肯定觉得很麻烦。

  因为我打扰了她。

  我太碍事了。

  还不如消失。

  消失吧。

  干脆死掉算了。

  不过,说实话,连思考都觉得好麻烦。

  好累。

  不知为何只觉得身心俱疲。

  明明什么都没做。

  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走出过这个房间了。

  设法借此让自己不去想那个人。

  不去回想那个人的面容。

  因为一想起来,就会觉得好难受。

  胸口紧得喘不过气。

  “你是不是有在吃药?”

  很少见地,由薇薇安小姐主动向卡洛那问话。

  “啊,呃……”

  “不想说就算了。”

  “不,不是的。”

  “你得了什么病吗?”

  “嗯……算是吧。要说得病的话,嗯,应该也是一种病。各种地方都得病了,尤其是这里。”

  卡洛那指着自己的脑袋说完,薇薇安小姐便眯起眼睛,一瞬间似乎显露出了医术士特有的表情。

  “没问题吗?”

  “哎?”

  “我是说药。”

  “药怎么了?”

  “你经常要吃药的吧,还有吗?”

  “啊,嗯,还有一些。”

  “吃完了的话会很麻烦吗?”

  “也不算……很麻烦吧。”

  “快吃完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到底是“好”还是“不”,卡洛那无法回答。药吃完了的话怎么办?心中一直对此有些不安,不过某种层面上也觉得,这种问题等吃完了再考虑也罢,反正不管怎样都无所谓。不过既然已经被薇薇安小姐察觉到了,总得采取一些应对措施。今后吃药的时候只吃一半的量好了,虽然药效会折半,但能将直到吃完的时间延长一倍,总之暂且这么拖延下去吧,可能解决不了问题,但不解决也无妨。

  我本就没打算解决什么问题,反正也是白费工夫。不论做什么事,我都还是老样子,是没用的卡洛那,无能的废物,饭桶,碍事鬼。明明去死就好了,却连去死的力气都没有。对不起,如同找借口一般在心中道歉,却还是受着薇薇安小姐的照顾,无所事事地熬日子,人类中的渣滓。

  早晨光是清醒过来就困难万分。

  明明很困,却睡不好。

  甚至感觉心脏都无法好好跳动。

  身体冰凉。

  简直如同尸体。

  外面在下雨。

  能听到雨声。

  薇薇安小姐还没回来。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一片漆黑。

  现在到底几点了?

  不知道,不过肯定已经很晚了。

  雨。

  不见停歇的雨。

  如果走出房间,淋上雨水,这副身体恐怕会变得更加冰冷,最终什么都感觉不到,成为真正的尸体。

  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雨声突然变响,应该是房门打开的缘故,随后又再次淡去。

  玄关处有什么动静,内门打开来,又很快闭上了。努力设法抬起沉重的头,能看到薇薇安小姐俯视着自己。一直没有开灯,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所以能够勉强看清。有水滴从薇薇安小姐身上落下,她被淋得湿透了,难道是没有带伞吗?不可能,记得薇薇安小姐带着的和医术士服同款的腰包中就有折叠伞。而且,为什么她不说话呢,她虽然话很少,但每次回来的时候,至少总会说一句“我回来了”。

  是发生了什么吗。

  想要问清楚,却感觉发不出声音。

  没能问出来。

  能闻到一股酒味。

  她似乎在外面喝酒了。

  薇薇安小姐随手脱掉医术士服和内衣丢在洗面台上,走进了浴室,淋浴的声音立即遮掉了雨声。透过嵌在浴室房门上的磨砂玻璃远望着浴室内的灯光,只觉得眼皮变得愈发沉重。并不是困了,明明很清醒,意识却渐渐封闭起来,最后什么都感觉不到,什么都无法思考,仿佛整个世界要将自己掩埋。

  雨还没有停。

  不,不是雨。

  是淋浴声。

  只有这声音能维系自己的意识。

  本以为用不了多久就会切断。

  内心里甚至在期待着那一刻。

  然而却等不到。

  再怎么说,也洗得太久了。

  仔细回想,她的样子也很奇怪。

  “……薇薇安小姐?”

  挤出的声音沙哑无比,她肯定听不到。

  实在是站不起来,只好扯开裹在身上的毛毯,朝浴室爬去。连爬都已经是非常辛苦了,不过还是勉强一点点挪动了身体。来到浴室门前,没力气敲门,只能将手贴在门上晃了晃。

  “薇薇安小姐?”

  没有反应。

  淋浴声也没有中断。

  “薇薇安小姐……?”

  果然很奇怪。嵌在房门上的磨砂玻璃,说不定根本不是玻璃,总之基本看不清另一侧的状况。薇薇安小姐真的在浴室里吗?应该在的,不可能不在。可是,洗澡洗了这么长时间也太奇怪了。这样叫她也没有反应,这也不正常。说不定她在里面昏倒了?毕竟之前看她的样子似乎喝了不少酒,或许是硬撑着回到家,松了一口气,就在淋浴时突然醉倒了?也有可能是因为别的缘故?

  做了一个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虽然脚步有些摇晃,不过总算是克服了下来。

  “喂,薇薇安小姐?”

  握住浴室的门把手。

  “抱歉,打扰了……!”

  一打开门,便不禁屏住了呼吸。

  薇薇安小姐背靠着浴室墙壁坐在地上,低垂着头,水从她的头顶不断淋下,她却一动不动,看上去正像是一具尸体。卡洛那慌忙冲上前去,抬起薇薇安小姐的头,虽然被水当头淋了一身,也没有在意。薇薇安小姐睁着眼睛,可是双眼却没有聚焦,嘴巴微张。呼吸呢?还有呼吸,胸口在起伏,她还活着。多少松了一口气,又马上意识到,现在还不是放心的时候。

  “薇薇安小姐,薇薇安小姐?”

  试着拍了拍她的脸颊。

  “没事吧?薇薇安小姐?能听到卡洛那的声音吗?”

  不行,简直就像活着的尸体一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是生病了吗?不懂,完全不懂。卡洛那不是医术士,薇薇安小姐才是。这可怎么办啊,我能做什么?什么啊?

  对了,总之先把她带出去。

  要勾着薇薇安小姐的胳膊把她扛起来对卡洛那而言实在是有些困难,只好把她往外拉。从浴室中拽出来,让她在更衣间坐下,正要从柜子中取浴巾,突然意识到自己也淋湿了,便脱下T恤衫和内衣,在洗面台上把水拧干,丢进了洗衣篮。随后取出两条浴巾,一条自己用了,再用另一条帮薇薇安小姐擦干头发和身体。在此期间,薇薇安小姐一直保持坐着的姿势,也没有摔倒,看来她的意识是清醒的。

  卡洛那在薇薇安小姐面前盘腿坐下。

  淋浴喷头还打开着,必须得关上才行,然而即便想到了这里,也没有再站起来的力气了。

  两人面对面坐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

  “我又害死人了。”

  薇薇安小姐喃喃说道,接着叹了口气。

  “我没能救活他。”

  卡洛那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概是和别人一起去地下城的时候,有人丧命了吧。薇薇安小姐就是因此才这么消沉。

  突然想起沙头先生拧着脸满怀恶意说出的那个词。

  扫把星。

  即便是被这么说,薇薇安小姐那时也很平静。或许她其实并没有那么淡然,只是看上去像是那样罢了,或许她只是在逞强罢了,或许她只是在将受伤的心拼命掩藏起来。或许每当有人死去,她都会像这样喝好多酒,然后借着淋浴洗去眼泪。

  卡洛那靠近过去,张开双臂抱住薇薇安小姐的头。

  这样做合适吗?

  我的话语,大概非常无力。

  即便如此,也忍不住一定要说出口。

  “这不是薇薇安小姐的错。”

  紧紧抱住她,将脸埋入她濡湿的发丝。

  不知为何哭了出来。

  “为什么你要哭啊。”

  薇薇安小姐发出来的不是喘息,也不是叹气,而是半惊呆了的短促笑声。

  “你这孩子真怪。”

  她将脸靠上卡洛那单薄的胸膛,左右来回磨蹭起来,这让卡洛那感觉有些痒。她的肩膀和后背都在微微颤抖,既然如此为何不一起哭出来呢?到头来,她还是忍耐住了。

  “谢谢你。”

  10

  “它去那边了!”

  在听到这句话之前,雷尼就已经开始行动了。

  雷尼逼近那名试图从右侧绕到队伍后方的亚人博格,将盾牌架在身前撞了过去。那只博格也提着盾牌,两面盾撞在一起,成了互相角力的局面。雷尼勉强获胜,将那博格撞得趔趄几步,趁此机会立即挥出一剑,但被博格穿着的锁子甲弹得滑向一边。果然斩击是行不通的,这点早就明白,博格马上展开反击也在雷尼的预料之中,既然预料得到,就总有办法。雷尼以盾牌用力拍开博格的弯刀,让对方失去重心,然后一口气冲到博格身前,这么做多少有些鲁莽,不过此时也正需要强硬一些。雷尼瞄准博格的胸口正中,如同要连着身体一起撞去一样将长剑捅了进去。这一下刺得好深,恐怕没法轻松拔出来了,既然如此就把剑丢掉。雷尼松开剑柄马上跳开,那只博格没过几秒就断了气。接下来,迅速扫视四周,发现有同伴正在与一只持斧博格苦战。是一名满脸胡子的入侵者,记得应该叫鲁本斯。雷尼朝那边冲去,途中捡起一柄博格落下的细枪,从手持战斧的博格身侧发起攻击。

  “噢噢噢啦啊啊啊……!”

  这声气势十足的威吓,对于听力音域与人类不同的博格而言意义不大,不过能让同伴听到。雷尼想要借此告诉他,我来帮你了,再加把劲。雷尼刺出的细枪直接被博格的战斧砍断了,不过满脸胡子的鲁本斯趁机转守为攻,发起波涛般的连续攻击,透着一股仿佛不愿输给年轻人的气势。博格被逼得有些狼狈,雷尼则绕到博格的背后,用盾护住身体逼上前去,朝博格的后背踹了一脚,使它在一个绝妙的时机趔趄了,鲁本斯虽然是个极为慎重的男人,但绝不愚钝,虽然博格仍试图挥舞战斧,但鲁本斯的剑更快。

  “——唔……!”

  博格的头被砍落在地。

  鲁本斯看着雷尼,干巴巴地笑了一下,雷尼也挑了挑嘴角示意,随后马上开始寻找下一个敌人。另外也需要一把武器,刚才打倒的博格手里的那柄战斧是塞尔麦特制成的,实在太重难以使用。或者还是回到之前收拾掉的那只博格那里把自己的剑拔出来?现在应该有这个时间了。

  接着,雷尼和同伴配合着又杀死一只博格,战斗便结束了。

  在数次战斗中还是受了几处伤,找医术士治疗完毕,之后回到地面上分掉战利品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同伴们邀请参加庆功宴,雷尼郑重地拒绝,随后在街边快餐铺简单地解决了晚饭。

  工作结束之后,便去铁锁休憩场或是本忒咖啡周边寻找那家伙的踪迹。遇到认识的面孔便开口询问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即便得到的是冷漠的回应也没有失望,总不能遇到一点点挫折就灰心丧气。趁着天色还没有特别晚的时候回到旅馆,向埃雷克托里克和埃雷克特拉夫妇询问有没有见到那家伙,两人都只是摇头。是吗,这种流程,已经重复了多少遍了?之后还要再重复多少遍才行?脑中掠过这样的想法,虽然不是雷尼的本意,也实在是忍不住垂下头去。埃雷克特拉马上说着“乖、乖”摸起了雷尼的头,眼泪顿时似要喷涌而出,不过还是努力忍住了。总觉得,自己好像对这种动作很没有抵抗力。

  回到房间,洗完澡便躺在床上。每当想要睡觉的时候,脑子里都总是充满了糟糕的想法,比如,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那家伙了,她是不是已经在什么地方死掉了。说不定她已经习惯了别的地方,过上了愉快的生活,如果当真如此那倒也好。真的好吗?感觉也说不清楚。对那家伙而言,应该算是好事吧。但是,我——对于我来说,恐怕就不好了。为什么不好?为什么呢。

  总觉得,像这样一个人生活,真的好怪。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基本一直都在一起,那家伙一直都在身边。那个时候脑子里都是自己的事,实在是说不出总是在为那家伙考虑这种话来,不过,某种层面上还是和那家伙彼此相连的。

  当然了,毕竟两个人一同走来,在一个房间里生活,虽然有各种各样的不方便,但不会感到孤单。不知不觉中,我已经不再回想父亲、继母、还有奇欧的事了,当然这其中也有生活艰难的缘故,但是不论如何,我终于不再陷于过去,能够面向未来了。要前进下去,哪怕只是一步两步,也要向前走。另外,我还想牵着她一起,我想要告诉她,我会继续前进的,你也要跟上来啊。正因为有这份思绪,我才能不屈不挠不放弃坚持到现在。

  说实话,有些时候,我也产生过类似“干脆放弃吧”的念头。如果那个时候真的和知世做下去的话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懂,大概会陷入其中无法自拔。那样的话,说不定会被知世讨厌,又或者是变得自暴自弃,沉迷醉酒,甚至牵扯进赌博,最后和别人干起架来,被痛打一顿,凄惨地死在路边。

  我不想变成那样。

  那家伙说不定已经不想再见我了。可是,如果并非如此的话,当总有一天我和那家伙得以相见的时候,假如我是一副衣衫褴褛的样子,她一定不会高兴的。假如看到我的惨状,她一定会觉得都是自己的责任。

  而且,衣衫褴褛着也没法找人。要想采取行动,就需要体力,要维持体力就必须进食,要进食就需要金钱,所以还是必须要工作赚钱,好好地活着,在此基础之上再去寻找那家伙。

  绝对要把她找出来。

  似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当醒来的时候,首先要确认知世在不在房间里,这是最近养成的习惯。今早似乎不在。

  爬下床铺伸了个懒腰,突然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脚腕,吓得心脏猛地一跳,但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是谁干的好事。低头一看,只见两条胳膊从床下探了出来。

  “……一大清早的你干什么啊。”

  全裸的知世从床下爬出来,笑嘻嘻地抱住了雷尼的下半身。和她激烈地扭打了一阵,好不容易才把她扯开来,逼她穿上衣服把她赶了出去,真是让人一刻也不能放松。不过,发生过那种事,知世还是如往常一样对待自己,说不定她是故意如此的。毕竟如果自那以后就再不来往,实在是难免会让人在意,难道她是为了不给我添加多余的负担?可能实际并没有这么复杂,不过如果是知世,就无法断言没有这种可能性。这个女人实在是让人搞不懂,还是说,只是自己不愿意理解对方?如果真的理解了,恐怕就再也无法轻易说出“我才懒得管”、“随你便”这种话来,面对她的时候就再也无法找借口了。

  “啊——!”

  忍不住揉着头发大叫起来。算了这种事不管也罢,不,或许也不能不管,只是如今暂且不管为妙。

  因为现在有别的事不得不去做。

  不可能把所有事一口气搞定。

  只能按照顺序一个一个解决。

  洗漱过后,在食堂吃完早饭,收拾好行装,离开旅馆。首先是本忒咖啡,一边向熟人打听那家伙的下落,一边寻找工作。关于找工作,雷尼已经找到了只适用于自己的诀窍:不要纠结于细节,不要太过谨慎,只要避开明显非常不可靠的招募信息,各种工作都可以去接触。在此期间,人际关系网扩大了,对工作的嗅觉也变得敏锐。了解了入侵者的名字并对其本领大致有个印象之后,光凭借纸片上的信息,就基本能够判断这份工作到底行不行得通。当然,与募主当面交谈也是很重要的,传言总是有一定根据的,但也有不少人明明没有多少本事却硬是营造出传言来装点门面,最终做决定的还是自己,如果遭到了失败也全是自己的责任,只要想开就好。

  最近,有时在应募之前还会有别人主动来邀请自己,如果心动了就当即答应,如果多少有些犹豫就最好还是拒绝,直觉是很重要的。只要内心里想要怎么做,就最好遵从,事后回想起来,总能找到一些理由,虽然当时没有发现,但的确是有理可循的。

  突然,在视野边缘瞥见了权堂的身影,沙头也在附近。他们似乎在看着墙上的贴纸,是在寻找工作吗?

  穿过人流向他们打了声招呼,权堂马上转过身来,而沙头则故意装作没听见。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不过也无关紧要。

  “雷尼,自那以来并未过去多少时日,但总觉得已经好久不见了。”

  “是啊,我倒是经常来这里,你们呢?老是遇不见你们,到头来还是没机会还你钱。”

  “钱?你说什么钱?”

  “我不是向你借了钱嘛。”

  “是吗?嗯,的确,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又说什么蠢话智障吗去死吧……”

  沙头皱着眉嘟嘟囔囔。明明也没过多久,但对这家伙的恶言秽语,竟然有些心生怀念。话说回来,这家伙还真是幼稚啊,因为这种傻子而暴跳如雷的我也实在是太不成熟了。不过那时毕竟是积攒了好久的怨气一口气爆发出来,可能也实在是没办法吧。臭沙头当然是垃圾中的垃圾,这点毋庸置疑,不是谁都能像权堂那般心胸宽广的。不过权堂与其说是心胸宽广,倒不如说是没心没肺。

  “我们最近在做武装农园与艾尔甸之间的运输马车的护卫。”

  “哦?”

  “往返一趟需要七天,偶尔离开艾尔甸看看也是不错的。”

  “去城外啊,说起来,我的确好久没有走出过这个城市了。不过,这个武装农园,我倒是听过一些传闻,实际上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只知道在某个山脚下,准确的地点我也不知,似乎是出于安全考虑对外保密。”

  “原来如此。不过,这种工作听起来倒是不错,下次也带上我吧。”

  雷尼轻巧地随口这么一说,权堂平静地点了点头,不过沙头则朝这边瞪来,做出一个仿佛在说“你怎么还有脸说这种话”的表情。我才不想被你这么说呢,虽然你的确没说出口就是了。不过,嗯,这倒也是,我之前都那样和他们一拍两散了,事到如今哪还会有什么“下次带上我”的好事。

  “啊,对了。”

  比起这些闲话,还有更重要的事。姑且也是熟人,还是应该问一下才好。原本向他们搭话就是为了这个——也不能说完全就是为了自己的小算盘,不过的确是有这方面的原因

  “你们有见过卡洛那吗?”

  “嗯?”

  权堂两手伸进袖口,抱着双臂思索起来。

  “卡洛那出什么事了吗?”

  “啊……是出了点事。”

  “我记得你们不是住在同一间房间里吗?”

  “因为这样比起各租一间房要省钱,只是因为这个而已……”

  “区区一个小屁孩儿还真是淫乱啊,那种平胸小不点有什么好的,雷尼呀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有了这么冷僻的爱好啊嘿嘿嘿。”

  臭沙头的玩笑话太过低级了,甚至都让人提不起火气,直接无视掉。

  “总之,简单地说,就是她失踪了,行李都还留在房间里。”

  “怎么会。”

  权堂稍稍瞪大了眼睛,连沙头都露出了有些吃惊的表情。

  “这可严重了,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

  “这样啊。卡洛那是凭自己的意愿离开的吗?”

  “这个我也不清楚。”

  “真让人担心。好,沙头,我们也帮忙找人吧。”

  “哈啊啊?你白痴吗臭马尾凭什么我们要帮忙?”

  “这就是所谓的有困难时就要互帮互助啊。”

  “关我屁事啊这些乱七八糟的谚语有个屁用啊麻烦死了。

  “既然如此,那你就随意吧,我会帮雷尼的。”

  “你是真傻吗?你傻不啦叽地帮那臭小鬼的时候老子要怎么办?还怎么赚钱?谁来帮我挡刀?”

  “想必没人会愿意帮你挡刀的。”

  “原来你还知道啊白痴,既然知道那就机灵点把我保护好了。”

  “恕我拒绝。”

  “啊啊啊啊?少他妈嚣张了臭马尾辫说这种话小心哪天掉进坑里死掉知道吗?”

  “若我死了你就会失去盾牌,得不到收入,只能等着饿死了。”

  “你是在小看我吗?我没了你也是有办法的你当我不懂得临机应变吗白痴?老子的命可是硬得很往白了说可是生存专家啊你懂不懂?”

  “既然你如此说,那就独自生存下去让我瞧瞧好了。”

  “好啊成成成就这么着好像谁不敢一样之后可别害怕啊?你可一定会后悔的!”

  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沙头像个怄气的任性孩子一样,明显一脸不忿地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这、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他明天就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是、是吗?”

  “嗯。那个人做的事,说的话,如果全都当真一定会吃亏的。”

  “说的也是……那家伙就是这种人。”

  “所以呢?真的没有线索?”

  “是啊——”

  真的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所以搜寻的基本方针就是有什么在意的地方就立即上前调查,在人特别多的地方,几乎是本能地随时寻找着那家伙的身影。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习惯,才在十美迪尔外的柱子附近发现了熟悉的身影。那名身穿医术士服的女人笔直地望着前方站在原地,她是雷尼和权堂都认识的人。

  “是薇薇阁下啊。”

  “似乎在等人?”

  “或许。自与你分别以来,我们也与她组过几次队,不过她原本在工作这方面就是来者不拒,这样的医术士可是非常抢手,有不少人愿意求她同行。”

  说到这里,薇薇安似乎也注意到了这边,不过,四目相对之后,她莫名地愣了许久,才微微点头示意。雷尼的身体擅自行动起来,权堂紧随在后,薇薇安一直静静地盯着自己,眼神丝毫没有挪开的意思。

  “好久不见——倒也没有多久。”

  “嗯。”

  “那个、我说。”

  “嗯。”

  “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么事?”

  “那个……”

  雷尼不由自主地挠着头咬起嘴唇。比起这么磨蹭,还不如单刀直入地问个清楚,真是傻啊。

  “那个,你知道卡洛那在哪吗?”

  薇薇安静静地露出微笑,如同这个问题完全在她的预期之中,正中她的下怀一样。

  “我知道啊。”

  “啊?”

  “就是那个和你住在一起的女孩子对吧。”

  “啊,是,但问题不在这里……”

  “我知道啊。”

  难道说她在戏弄我吗?薇薇安还是微笑着,不过那表情倒更像是在努力忍笑。

  “在我家里。”

  “欸?”

  “那女孩,就在我家里。”

  11

  之所以什么都不想做,是因为觉得自己什么都办不到。

  之所以觉得自己什么都办不到,是因为一切都无法如自己所愿。

  对这个什么都无法如自己所愿的世界心怀不满。

  想要得到承认。

  承认自己的价值。

  承认自己是有用的。

  想要被这个世界接纳。

  想要有人告诉我,即便我是这样也无妨。

  想要。

  想要,想要。

  想要,想要,想要。

  想要,想要,想要,想要。

  满心都是欲望。

  因为想要,所以才付诸行动,期望得到回报。我以为只要做了什么,就会获得成果。只要我惦念着你,不论什么事,都努力去做,你就会好好爱护我对吧?所以,为了得到你的珍视,我遵守师父的嘱咐,不论有多痛、多辛苦、多厌恶,都忍耐了下来,因为我有想要的东西,想要得不得了。我很喜欢师父,只要我能忍耐,师父就会温柔地对待我,偶尔还会拥抱我,表扬我,总会为我做些什么。只要能被亲切地对待,任对方是谁都无妨,只要能对我好,只要能摸着我的头,在我耳边对我说,好孩子,了不起,了不起,不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如果对方是故意这样想要骗我,那就开心地被他骗好了,只要能温柔地对待我,命令我做什么事,我都会欣然答应。

  因为我有想要的东西。

  想要得不得了。

  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罢了。

  没办法啊。

  因为我是人中渣滓啊。

  我知道的。

  虽然知道,但不代表就能接受。

  我讨厌这样,当然讨厌啊。可是,我该怎么办才好?我该怎么做,才能不再是渣滓?我要怎么做,才能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我不是渣滓”?谁来告诉我啊。看吧,又有新的欲望了。如果能变得像薇薇安小姐那样就好了,那个人不管被别人怎么说,都会毫不动摇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用医术式救人性命,为此拼尽全力,即便时而遭受挫折,受到伤害,满心疮痍,却依然再度站起,继续前进。可能只是我多想,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其实根本不明白。不过,她一定是个坚强的人,坚强到让人觉得悲哀的人。我想要变得坚强,哪怕只是一点点,为此,到底该怎么做?

  好想见他。

  好想见到雷尼大人。

  然后,就能诉苦了吗。

  好想被接纳,哪怕只是谎言,也希望他能对我说,我需要你。当然也有这部分的原因,我无法否定,然而,也不仅如此。

  想要见他。

  只是单纯地想要见他一面。

  想要看到雷尼大人的脸。

  想要听到他的声音。

  一想到他,身体就好像变得千疮百孔,被扯得七零八落。胸口发痛,喘不过气,仿佛内脏在流血不止。如果现在能见上一面的话,让我死掉也无妨,如果为此需要献出这条性命,那就献出去吧。很怪吗?卡洛那,很不正常吗?怎样都好,只想让雷尼大人紧紧抱住自己,越紧越好,最好把骨头都抱得碎掉,除此之外,其它的愿望实现不了也罢,我只想要这个,已经不需要其他的东西了。

  今天,等薇薇安小姐回来了,就向她说清楚吧。对于薇薇安小姐而言,我怎么想可能根本无关紧要,不过还是要好好说清楚,向她道谢,然后明天,就离开这里。

  该回去了。

  回到雷尼大人身边。

  因为,太想见他了。

  已经想得再也无法忍耐。

  不行。

  办不到。

  只是产生了要回去这个念头,全身就开始发抖,痛苦得只想满地打滚,放声尖叫,意识几乎错乱。虽然想见他想得恨不得愿意去死,但却没有脸面再去见他。而且,雷尼大人不会想要见我的,不止如此,他肯定已经讨厌我了。什么啊,那家伙脑子有病吗,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管她了,关我何事,随她去死。而且,而且,说不定,还和其他的女人,比如,知世小姐,做这样、那样的事。啊啊,不行,不要,求你了,不要,别再靠近了,别碰他,一根指头也不要碰。虽然有些粗暴,却修长而有力的手指,总是非常干燥的手掌,骨骼突出的手腕,看上去瘦弱却很结实的手臂,还有肩膀,脖子,喉咙,没有多少胡须的下巴,虽然经常透着不悦、却偶尔饱含沉稳光芒的眼瞳,鼻子,脸颊,额头,比起初次见面时厚实许多的胸膛,紧实的腰,很有男子气概的腿,还有那嘴唇,我都好想要,好想要,好想占为己有,好想独占。

  我在想什么啊,好蠢。

  不过,或许这正是我的真心,我真的这么想,真的这么期盼。

  虽然永远无法实现。

  只是黄粱一梦。

  响起了开锁的声音。

  应该是薇薇安小姐回来了,可是时间明明还早,不,准确地说还没到中午呢,难道是有什么东西忘在家里了?薇薇安小姐也会有这种失误?虽然难以想象,不过在这个时间回来,恐怕也只有这个原因。

  刚要站起来,就被裹在身上的毛毯绊倒了。

  就在这时玄关处的大门打开,紧接着内门也开了。

  “——卡洛那……!”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咦?

  咦?

  咦?

  咦?

  咦?

  怎么?

  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

  我在做梦?

  应该是梦,肯定是梦,要不然,就太奇怪了。

  不该实现的梦变成了现实。

  随后才意识到,自己被抱住了。

  紧紧地,紧紧地,紧得大脑麻痹,双眼晕眩,双臂,胸口,整个身体,都被环抱住。

  罢了,是个梦也好。

  已经死而无憾了。

  不如说,或许就应该在这个瞬间死掉才好,这样就能在幸福之中走向终结,应该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了。他抱我了,啊啊,再抱紧一点,抱我,抱我,抱紧我,把我抱得碎掉,坏掉,拜托了。

  “雷尼大人……”

  情不自禁叫出他的名字,马上便后悔了,说不定会因此而从梦中清醒,明明都已经在梦中得偿所愿,却仍叫出他的名字期望得到更多,一定会遭到惩罚的。肯定一切都会消失,回过神来自己又是孤身一人,下定不了任何决心,总是犹豫不决磨磨蹭蹭,仍作为一个渣滓孤零零地摔倒在地。

  “笨蛋,混帐!”

  然而却并没有消失。

  还是被抱得喘不过气来,而且比刚才更紧了。

  这样下去真的要碎掉了。

  碎掉也好。

  把我破坏掉吧。

  “……啊。”

  呼吸突然顺畅了,但却只觉得失望至极,寂寞无比,眼泪似要喷涌而出。

  雷尼大人的脸就在一旁。

  他放松手臂,稍微后退了一些,仿佛在确认一般,紧紧盯着我。

  实在是无法避开他的视线,然而被这样盯着还是羞耻不堪。

  因为,

  因为——

  我只穿着从薇薇安小姐那里借来的松垮T恤,还有死板无趣的白色短裤。

  还都非常薄,简直不成体统。

  薇薇安小姐站在门的另一侧,权堂大人也在她身后。视线相交,权堂大人点了一下头,接着便将薇薇安小姐向后拉了两步,又把门关上了。那两人似乎到房子外面去了,也就是说,现在是两人独处,以这副模样,和雷尼大人两人独处。

  怎么办。

  很紧张,不过甚至还有些兴奋。脸好热,不止是脸,整个头,全身都热得发烫。如果稍微活动一下,说不定会发生不得了的事故。

  “卡洛那。”

  “呃、嗯。”

  “卡洛那。”

  雷尼大人闭上眼睛,发出一声深长无比的叹息。

  “……太好了。”

  胸口不由得抽痛起来。雷尼大人一直在担心我,一定担心得不得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我却很开心,又开心,又痛苦,不知该如何是好。

  喜欢。

  好喜欢。

  好喜欢这个人。

  非常、极其、特别喜欢。

  喜欢得不可理喻。

  喜欢得无法自拔。

  “我……”

  “嗯。”

  雷尼大人睁开眼,严肃地接纳了我的视线。

  “我想回家。”

  “是吗。”

  “想要回到、雷尼大人身边。”

  “嗯。”

  “可以吗?哪怕不可以,我也要跟上去。”

  “笨蛋。”

  雷尼大人的手抚摸着我的头顶,头发被揉得乱糟糟的,舒服得令人窒息。

  “当然可以了。”

  “真的吗?”

  “当然了。”

  稍微有些犹豫。

  只是稍微而已。

  就在此时又被抱住了。

  没有刚才那般用力,也没有强硬之意,只是非常温暖,仿佛能将干涸的内心缓缓填满般舒适。

  “回去吧,卡洛那。”

  12

  其实非常简单。

  我想这么做。我是这么想的,所以就那么做了。这件事我认为是这么回事,所以应该这么处理。——把这些自己的想法好好说出口,询问那家伙的意见就好了。你是怎么看的?你想怎么做?你在想什么?就这样交流看法便好。

  当然,肯定有时会显得很麻烦,也有时会有难言之隐,不过,保持沉默的话就永远也不可能理解。我理解不了她,她也理解不了我,不愿如此的话,就只能说清楚。因为先入为主地觉得这很难,才会真的变难,其实一点都不难,轻松无比,总之,只要当它很简单就行了。

  雷尼和卡洛那隐藏在D13上层泰多鲁亚普的一面粗糙石壁之后,探出头向石壁外望去,能看到有三只下等蜥蜴人蹲着不知在做什么。它们都握着好像是用临时凑出来的材料制成的长枪,另外就是佩戴着各种奇特的装饰物和包裹。从鳞片的样子来看应该都还很年轻,大概不是什么强敌。

  问题是数量。我方有两人,而对方是三只,或许最好还是放弃。

  想到这里,朝身侧看去,只见卡洛那用力点了点头,看上去干劲十足,然而——

  “难道说,”

  她贴着雷尼的耳朵小声问道:

  “您是害怕卡洛那遇到危险吗?”

  “算是吧。”

  “这么担心我很开心,不过卡洛那只要和雷尼大人在一起就不会有事的。”

  “我说你啊,这算什么理由……”

  “不论如何先要相信能成功,这是最重要的,卡洛那想要相信,雷尼大人也给卡洛那一个相信的理由吧。”

  的确,不论是自己,还是他人,如果什么都不相信,就无法前进,任谁都是如此。人要生存下去,总需要相信某个人、某些事。

  “好。”

  雷尼下定决心。

  “上吧。”

  “明白。”

  “你用魔术先行压制,然后我马上冲上去,你也要跟紧了。如果变成混战,我来负责掩护,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所以你专心于眼前的敌人就好。”

  卡洛那点头从魔术士服中取出触媒,经过干燥的马赫罗伽叶和特唐石。对魔术一窍不通的雷尼也还记得,这是卡洛那的师父构建的元素魔术,火焰放射。被说成是一根筋也没办法,因为卡洛那现在只用得出这个魔术。

  因为不够聪明,或许卡洛那不管如何修炼都无法成为能够华丽驱使多种多样魔术的魔术士,不过雷尼还是相信她。

  今后也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地使用火焰放射,总有一天,卡洛那肯定能将这个魔术完全掌握。

  驱使火焰的魔法剑士。

  听起来不是很棒吗。

  感觉会是非常可靠的搭档。

  搭档。

  没错。

  我要和这家伙一同前进。不是让她躲开别人的视线,也不是把她藏在没人碰得到的地方,而是待在她的身前、身后、身侧,若是发生什么,就亲自保护她。

  卡洛那从岩壁后微微探出脸,两手握紧魔杖开始集中精神。

  感觉气势不错。

  只是从一旁看着,就能产生到一种如同抓住焦点、齿轮契合般的感觉,皮肤紧绷,似乎能感受到她非同寻常的集中力。

  突然想起知世说过的话。

  有言道人分为两种,魔术士,以及其他。卡洛那是哪种呢?

  “熔Del隶Yo诽……!”

  不由自主噢噢大叫起来。

  名副其实的火焰放射。

  卡洛那的魔杖尖端放出赤红燃烧着的火焰带,依照计划朝蜥蜴人们袭去。

  蜥蜴人们无疑吓了一大跳,咿嘎嘎叫唤着连忙跳开,即便如此,依然有一只蜥蜴人被火焰喷了个正着,还有一只的鼻子被烧到了,都不是致命伤,不过以先制攻击而言已经足够。

  雷尼拔出长剑笔直地冲了出去,先用盾牌将鼻子烧伤正狼狈不堪的蜥蜴人撞开,再用长剑朝唯一无伤的蜥蜴人刺去。无伤混帐向后退开躲过这一击,反手刺来一枪,可惜动作太慢了。雷尼挡开对方的长枪,正要紧逼过去,鼻子烧伤混帐却嘎嘎乱叫着朝这边撞了过来,雷尼啧了一声只好暂且后退。那个被火焰烧了个正着的白痴还在地上打滚,可以暂时当它不存在,当下必须要对付的只有无伤混帐和鼻子烧伤混帐。鼻子烧伤混账怒不可遏地冲了过来,雷尼正打算迎击时,卡洛那从身侧冲出。

  “——喝……!”

  卡洛那高高举起劈下的饯别之剑,将鼻子烧伤混帐的长枪轻易砍断。

  “呀!呀啊啊!呀啊啊啊……!”

  之后的连续攻击也相当出众,鼻子烧伤混帐用仅剩一半的枪身努力防御,刚才的气势已经不见了。趁着对手退缩,我也不能输给卡洛那啊。雷尼朝无伤混帐接近过去,用盾牌牢牢挡住对方攻来的枪尖。

  “唔啊啊啊……!”

  承受冲击,依靠格挡制造空隙,然后瞄准鳞片闪闪发光的蜥蜴脖子砍下长剑。根据手感,应该是砍碎了对方的颈骨,雷尼还是做不到一剑斩首,不过这一下也是致命伤了。雷尼将曾经无伤混帐踹倒,观察卡洛那的战况。逼得很紧,大有优势,看上去没问题。既然如此,雷尼便朝浑身是火的家伙奔去,用剑刺进它的胸口正中,那家伙颤抖了一阵便一动不动了。紧接着卡洛那好像也收拾掉了鼻子烧伤混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欣然而笑。暂且能够安心一阵了,不过某种意义上,工作这才刚刚开始。雷尼从下等蜥蜴人身上扒下包裹,确认其中的物品。

  “雷尼大人!”

  朝突然大叫自己名字的卡洛那望去,只见她的手指指着前方。是援军吗,该死,连咒骂的时间都没有了。IGhyyyyyyyyyyyyyyyyshyyyyy……!传来金属摩擦般的刺耳大叫,估计是有蜥蜴人正巧路过,看到了同胞被人类杀死的场面,便大叫着向同伴报告。

  “快跑!卡洛那!”

  “好!”

  好不容易漂亮地干掉猎物,正要物色值钱的东西呢,要说不觉得可惜当然是假话,不过,如果被物欲迷惑没能及时做出判断,恐怕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钱的确很重要,不过也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话虽如此,但钱还是很重要,雷尼让卡洛那先走,自己抓紧时间又从蜥蜴人的尸体上扯下一个包裹塞进自己的背包里,然后转身便跑。如果不管卡洛那,不知道她会跑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必须一边全力疾跑,一边在身后发出“这边”、“接下来往那边跑”的指示。雷尼基本上将道路完全记住了,但总觉得有不好的预感,在转过几个拐角之后,预感变成了现实。

  前方有动静。

  好像是人类。

  是三个人,但不止如此。

  他们也在被追赶着,身后有一群下等蜥蜴人。不,倒也称不上是一群,一共三只、不、四只。回头寻找别的逃跑路线?事到如今也行不通了。该死,没办法。雷尼只好加快脚步,和从对面跑来的三个人交错而过。在相汇的一瞬间,朝他们看了一眼,他们似乎也大吃一惊。雷尼拔出长剑,朝追赶那三人的下等蜥蜴人们发起冲锋。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挺着盾牌撞倒一只,挥舞长剑威吓另外两只,剩下的一只则对上了卡洛那。

  “别太靠前,卡洛那!”

  “好!”

  卡洛那和那蜥蜴人对砍了两三剑,找机会退了回来。下等蜥蜴人们暂且停下脚步,似乎打算稳住阵势。雷尼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三个人也停了下来各自摆出架势。之前追赶那三人的蜥蜴人是四只,而追赶雷尼和卡洛那追到这里的蜥蜴人是三只,一共七只。

  凭雷尼和卡洛那两人实在是无法应对。

  如果只有两个人的话。

  雷尼和卡洛那并肩后退,与那三人背靠背。

  “困难时就要互帮互助是吧?”

  “嗯。”

  由于是背靠背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权堂应该是笑了。他的一条胳膊受了伤,所幸不是惯用手,不会妨碍到挥刀。

  “看来,我们之间实在是有缘。”

  “肯定是狗屎缘分。”

  马上就开始骂骂咧咧的沙头,似乎伤得还挺重的。他一向带着在圆盾两端附上剑尖、名叫玛多的武器,不过倒是很少见到他挥舞这武器勇猛战斗的样子,今天他的玛多上沾着血,看来是难得参加了战斗。薇薇安似乎也受了伤,雷尼大致能够想象,他们大概是想要保护薇薇安,却又有些有心无力,只好逃跑。沙头的手臂和肚子都受了伤,脸色很差,呼吸也很急促。真是活该,如果只有他一个人,雷尼就丢下他不管了,然而不巧权堂也在,还有薇薇安。

  “实质上,是三对七啊。”

  雷尼瞥了一眼卡洛那,卡洛那侧眼回望,点了点头,“呼”地吐出一口气,握着剑柄的双手更加用力了。

  “一口气收拾掉。”

  “噢。”

  “明白。”

  “……事先说清楚别指望我了我今天已经干了三年份的活还受伤了呢。”

  “应该没人对你有什么期待。”

  “卡洛那斗胆认为薇薇安小姐说的很有道理!”

  “好吵烦死了一帮秃驴去死吧。”

  “谁要死啊。”

  我还是个刚刚踏出脚步的菜鸟,每一步都踏得并不安稳,好几次摔倒,又再度站起来,站不起来就爬着前行。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如果只有孤身一人恐怕早就放弃了,我是如此,卡洛那也是如此,肯定每个人都是如此,所以才互相依靠,时而被甩下时而追赶过去,事情的发展总是不如意,偶尔忿忿不平,偶尔自暴自弃,偶尔互相贬低,但也偶尔彼此鼓励,彼此支持,努力设法前进下去。到头来,连沙头也是如此。比自己年长十年以上的家伙都是这样一副惨状,不禁让人觉得自己的道路前方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事,然而即便如此也不愿停下脚步。即便是沙头,在不断给别人添麻烦的同时,自己也在前进着。

  “上了!”

  忍住突然冒出来的笑意,雷尼疾奔而出。

  明天会是什么样,现在去想也没用。

  只要能够活下去,明天就一定会默默到来。

  如果明天下雨,就撑起雨伞。

  如果明天天晴,就悠闲地晒太阳。

  不论如何,都要牵着你的手。

  一同前进下去。

  永不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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