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竹三条宫主屋看绘本的修子,正在跟藤花、小妖们讨论,故事接下来会怎么样。
风音独自坐在厢房,静静地看着这般祥和的光景。
十二神将六合隐形待在她身旁。
为了不让修子他们听见,风音压低嗓门说:
「这里没事,你去昌浩那里吧。」
神气显现回应的气息后便消失了。
或许是自己想太多,风音觉得停在梁上的乌鸦心情大好。
她叨念一声「真是的」,苦笑着眯起了眼睛。
前几天,她拜托嵬去了一趟道反圣域。
在尸樱世界为什么必须守护那棵樱树呢?
风音小时候被剥夺了记忆,与母亲度过的时间非常短暂,必要的知识都是来自母亲之外的其他人。
关于道反圣域或安倍晴明,她都只取得被扭曲的资讯。但除此之外,灵术、神域、妖魔鬼怪等所有相关知识,都十分精准。
在她恢复记忆回到道反圣域后,父母亲也都对她拥有的知识感到惊讶,所以绝对不会错。
而这些知识中的一部分,是人类不可能知道的。
风音是道反大神的女儿。从这点来看,她知道人类所不知道的神的领域的事,也没什么稀奇。
然而。
直到现在,她都还时常会做梦。
梦见独自一人冷得发抖,抱紧膝盖。
梦见不得不活在被扭曲搅乱的命运中,眼神阴沉颓废的自己。
梦见身旁有双头乌鸦,默默注视着她。
双头当中,有一个头的眼神很可怕。另一个头总像是在忍耐什么、焦虑什么,用深邃。激情的眼神盯着风音。
那支乌鸦现在正停在梁上,愉悦地看着修子他们。
风音在膝上握起拳头,刹那间闪过非常阴暗的眼神。
竟然有她不知道的事。
那个世界的樱树,吸取邪念开出紫色樱花的那棵樱树,已经沾染魔性的那棵樱树,为什么还要狩猎献上活祭品?
嵬说道反女巫小心谨慎地做了回答。
世上的所有一切都相互连结,一个世界发生了什么事,在经过时间差后,影响便会扩及所有的世界。
其中一个世界毁灭了,便会危及其他世界。为了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必须保护那棵沾染了魔性的樱树。
而且,不单是这样。
沾染了魔性的樱树,在沾染魔性之前,背负着重要任务。
樱树枯萎,樱树所背负的任务被解除,那个世界便会走向崩溃。
之后,总有一天会蔓延到人界。
不能让樱树枯萎。樱树隐瞒着无法以言语表现、无法说出口的东西,守护到现在。
在飘落堆积的花瓣下,有那个世界的人几乎不知道、连横行于那个世界的邪念也不知道的东西,被樱树的花朵藏了起来。
道反女巫避而不谈那是什么。她必须这么做。
「……」
风音双手交握,发出沉重的叹息。
那个世界很危险。昌浩的臆测或许是对的。
风音做的梦,在此产生了连结。依靠着那棵紫色樱树,注视着纷乱飘舞的花飞雪的那个身影,就是留在那个地方的安倍晴明。
那是魄?是心?是魂?或是其他什么?风音无法判断。
说不定神将们为了保护那个晴明,正靠着游丝般的微弱连结,将神气注入了那个地方。要不然,无法解释他们的回复为什么会那么迟缓。
恐怕这才是安倍晴明没醒来,以及神将们失去的神气无法复原的理由。他们还在那个世界,竭尽全力地守护着什么。
唯有腾蛇虽与那个世界相关联,却几乎没事,因为它把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昌浩身上,而不是晴明身上。
然而,腾蛇也未臻完善,证明腾蛇与晴明之间仍有羁绊。
风音更深入思考。
即便有晴明他们的力量,向那棵樱树聚集的邪念散发出来的污秽,也会在不久后吞噬那些力量,使那些力量布满阴气。
等失去安倍晴明这个最后的堡垒,被邪念覆盖而充塞魔性的樱树,便会失去所有生气,逐渐枯萎。
这么一来,那棵巨木将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崩毁倒塌,樱花世界也会随之毁灭。
也有可能不会毁灭。死与生紧紧相邻。毁灭的东西,会在那一瞬间,重生为至新的东西。
但是,世界本身要被重新建构,或转变成其他形式,需要十分漫长的时间。
而且,晴明他们万一被卷入那场毁灭,就肯定再也回不来了。
风音想起在吉野那个地方,紧紧陪在主人躯体旁的太阴。
以前,嵬总是守护着必须在绝望中独自生存的自己。或许,现在的太阴就跟当时的嵬一样吧。
她压抑着不知道要等多久的焦躁与不安,等待晴明的苏醒。一句话也不说,眼睛也不看其他东西,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待着。
必须在晴明被卷入那个世界的毁灭之前,赶快采取行动。
「喀……」
忽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把风音从思考的深渊拉回现实。
她看到原本开开心心看着绘本的修子,双手掩嘴咳得很厉害。一旁的藤花很担心,轻轻搓着咳到很难过的修子的背部。没想到咳嗽迟迟不止,修子显得非常痛苦。
过了好一会,脸色苍白的修子,边喘气边按着胸口说:
「啊……好难过。」
看到修子的额头冒着冷汗,藤花拿出了白色的布。当她轻轻按压修子的额头时,猿鬼端来了一个容器,里面装着从盆子舀来的备用水。
「来,最好喝点水。」
「谢谢。」
修子乖乖接过容器,慢慢喝下一口水。似乎还有咳嗽卡在喉咙里,她怕吞得太急会吐出来。
呼地喘口气后,修子按着锁骨一带,稍微清了清喉咙。卡在那里的东西,渐渐滑入了体内。
「吓我一大跳,突然咳起来。」
修子的表情像是真的吓坏了,脸色发白的藤花细眯起眼睛说:
「我才吓了一大跳呢,公主,为了小心起见,你还是躺下来吧……」
修子对担心的藤花摇摇头,瞥了风音一眼。
风音从她窥视的眼神看出了什么,眯着眼睛说:
「公主,你有事瞒着我们吧?」
严厉的语气让修子低下了头。
「昨天晚上我做了梦。」
「梦?」
反问的是独角鬼,其他两只小妖和藤花默默等着她说下去。
修子边在膝上玩弄双手,边吞吞吐吐地说:
「以前,晴明不是教过我可以见到思念的人的咒文吗?」
藤花想起那件事,点点头。
「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提到,母亲每晚都会来到他梦里……我好羡慕。」
所以她不断重复念那个咒文,直到睡着,期盼母亲会来见她。
「母亲真的来了。」
风音眨眨眼睛。
「哦……」
藤花发出惊叹声,修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回到京城后,我第一次见到了母亲,所以很高兴,高兴得过头了……修子忽然沮丧地垂下肩膀说:「就那样醒来了……」
「咦咦!?」
小妖们异口同声地尖叫。
她在漆黑中猛张开了眼睛。
刚刚还在眼前的定子,已经消失了踪影,只听见不知道从哪传来的虫叫声,还有微弱的拍翅声。她听着虫子撞击板窗的当当响声。努力闭上眼睛,希望可以继续做梦。
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睡意,不但做不了梦,还整夜无法瞌眼,直到天亮。
藤花现在才知道,原来今天早上在叫醒她之前,她就醒来了。平常,在叫醒她之前,她都睡得很甜,今天却是张大眼睛躺在床帐里。
现在回想起来,似乎神情还有些落寞。
「对不起,我没有察觉……」
修子慌忙摇摇头,对致歉的藤花说:
「你不用道歉啊,都怪我自己睡不着。」
第一次睡得这么少,她其实从一大早就不舒服了。可是,命妇知道她身体不适,一定会太过担心,搞得全宫上下鸡飞狗跳,风音也会挨骂。
她不想这样,所以装出没事的样子,像平常一样行动。
风音叹口气说:
「睡眠不足,身体就会比较虚弱,容易感冒。有没有发烧?肚子怎么样?」
「不太有食欲。」
还觉得有点冷。
藤花担心地默默她的额头,没有明显的热度,但感觉体温比平常高。
「公主。跟大帅商量,把宴会的日期延后吧?」
听到这样的提议,修子摇着头说:
「不,不可以。」
伊周是计划配合那个日子抓萤火虫。
「萤火虫是活生生的东西。他一定是从现在开始找萤火虫,再配合那个日期进行捕抓。延后的话,又要从头开始策划了。」
而且,在宴会之前,伊周的随从每天都会来。修子也知道,他来是为了做准备,可是她怎样都不喜欢那个叫秀则的男人。
那个人应该不是坏人,感觉对伊周也很忠心,但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某个部分令修子厌恶。
「宴会延期,伊周的随从就必须多来这里几天,太辛苦了。」
风音清楚听见,当修子毫不犹豫地这么说时,藤花的表情紧绷起来。
她想起藤花刚才紧张的样子。那时伊周还没离开,那个叫秀则的随从当然也还在这座宅院里。
风音假装不经意的问:
「对了,公主,在大帅离开这里之前,那个叫秀则的随从都待着这里吗?」
藤花的视线飘忽不定。
修子歪着头说:
「没有,他说为了准备宴会,要在庭院绕绕看看,命妇也允许了。」
「这样啊。」
风影点点头,假装看着修子,其实偷偷观察藤花的神情。
在修子面前总是保持平静、沉着的藤花,表情僵硬地皱着眉头。不过,真要说起来,只是非常些微的反应。
风音由此判断,事情应该还不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但藤花毫无抵抗能力,不像风音在必要时可以单手扳倒一个大男人。
风音瞥小怪们一眼,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突发奇想,告诉自己不可行。
幸好它们拼命地找,总算把失去的卷轴平安送回来了。但听说事情真相的风音还是非常严厉地教训了它们一顿。
有一阵子它们收敛了许多,但那样的态度有逐渐消失不见,现在完全恢复原来的小妖模样了。
若是让他们保护藤花,风音一定后悔拜托他们做这件事。她敢说,绝对会后悔。
当伊周来的时候,最好还是自检随时监视。
「云居、藤花,我没事啦,被命妇知道就麻烦了。」
「我只要看到你有一点点不舒服,我就会告诉命妇大人哦。」
藤花的语气有些严厉,修子乖乖点着头。」
「那么,今天尽可能早点睡吧。」
「知道了。」修子回应风音后,又低声补上一句:「今晚也可以念咒文吗?」
母亲既然来过一次了,今晚说不定还会再来。她想跟母亲说说话,即便是一下子也好。
风音原本要回她没关系,但临时把话吞回去了。
似乎有股寒意在她胸口摇曳。
「今晚……什么都不要做,好好休息。如果今晚也来了。你高兴得睡不着,明天就可能真的会感冒了。」
修子神情黯然。
令人意外的是,小妖们居然会站在安抚的一方,劝慰想争取同意的修子。
「好了好了,公主,风音说的也有道理。」
「以前晴明说过,人太累会睡不着哦。」
「睡不好久不能好好做梦哦。」
「是吗?」
三只小妖同时对着张大眼睛的修子点头,藤花也助阵说,.
「它们说得没错,以前我也听昌浩说过同样的话。」
「啊,昌浩那小子就是没好好睡觉,所以很晚才长高。」
独角鬼哈哈大笑,猿鬼和龙鬼也跟着嘻嘻傻笑。
藤花和修子都瞪大了眼睛。
「是这样吗?」
这么喃喃低语的是藤花,修子托着自己的脸颊,陷入了思考。
如果不好好睡就长不大,那么,想赶快长大的自己,比谁都该好好睡。
「我知道了。今晚我会早点上床,好好睡觉。」
小妖们满意地笑着说很好、很好。
藤花想起后来比自己长高很多的昌浩,内心涌现无法言喻的温馨。
十二岁时,昌浩比她高出一个头。但后来她不断长高,有段时间两人的高度几乎差不多。
那之后,昌浩又慢慢长高,在相隔两地期间,长高到她几乎不认得了。
现在要花点时间,才能想起他以前的模样。
想起他用还高八度的嗓音呼唤自己的名字,许下承诺的那个时候。
——明年一定要去看萤火虫。
十二岁时的约定,到了十七岁的现在都还没实现。
每年夏天,她都会遥望贵船,任思绪驰骋,在心中描绘舞动的美丽荧光。
不知道何时可以实现,说不定,一辈子都不会实现。
但只要心中保有那个约定,就能完全填满她的心。
「宴会的时候,藤花和风音还是要待在房间里喔。」
听到修子的命令,两人默默行了个礼。
◇ ◇ ◇
黑虫蜂拥而来,昌浩紧急大喊:
「嗡吧喳啦基呢、哈啦叽哈塔哑索瓦卡!」
拍翅声被真言的音灵粉碎四散。
昌浩趁群虫暂时撤退时,快速画出五芒星。
「请神速速消灭万恶之物!」
画出来的五芒星瞬间扩大,包围了整座宅院。
被弹飞出去的虫子,不知道跑哪去了,被留在五芒星里的虫子,聚集在一起,
燃烧着熊熊怒火扑向昌浩。
昌浩正面迎击。
在空中画出跟刚才不一样的图——竹笼眼。
五芒星是用来破除,六芒星是用来封印。
昌浩画了好几个竹笼眼,做出立体形状。小怪在他旁边吼叫。
喷出来的灼热斗气,包围成群的黑虫,把它们集中起来。因为了解昌浩要做什么,所以小怪阻断三面的路,刻意留一条生路给它们。
成群黑虫果然中计,往敞开的方向,亦即昌浩的正面,直直扑过去。
昌浩等所有黑虫进入竹笼眼里,便挥下了刀印。
「万魔拱服!」
光的图腾成为囚禁黑虫的笼子,最后被咒文炸毁了。
不绝于耳的拍翅声,被竹笼眼破碎的声音掩盖消失了。
黑虫的翅膀纷纷飘落脚下。
还来不及捡起,就支离破碎地溶入了空气中。
现场恢复静寂。
昌浩为了安全起见,走下庭院,确认还有没有黑虫活着。
方才那般浓烈、沉滞的阴气,全都被刮走了。
碰到与自己反方向绕宅院一圈的小怪,昌浩才喘口气说:
「总算解决了吗……?」
起码这座宅院四周,污秽已经消失,空气开始恢复正常了。
「安倍大人……」
蹲在里面木门前的文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下庭院。
「最后还是只能求你了,昌浩大人,求你救救我妻子!」
正要把事情问个明白时,有个微弱的咔答声传入昌浩耳里。
那是拉开木门的声响。
被文重请入屋内的昌浩和小怪,看到头上披着蓝色衣服的身影,从房间钻出来。
披着的衣服往后滑落,露出了隐藏的脸。
是个女人。年纪应该不到三十岁,比文重年轻十岁左右。
忧郁的眼眸是黑曜石般的深邃颜色,但只露出了右眼,左半边的脸被长长刘海盖住了。
风吹进来,掀起了女人的头发。
看到隐藏的左半边的脸,昌浩和小怪都倒抽了一口气。
「这是……」
女人捡起往后滑落的衣服,又从头上披下来。
「文重哥……我跟你说过,已经无所谓了啊……」
泪水从女入的眼睛涌出来。
「那些虫是追我追到京城来的,只要我被它们吃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文重疯了似的大叫起来。
「不!不行、不可以,柊子!」
搂着女人的文重吶喊着。
「没有你,我活着就没有意义!求求你,不要走……!」
衣服从流着泪的女人的头上滑下来,从发问隐约可见隐藏的左半边脸。
女人的脸毁了半边,处处都是裸露的骨头。
简直就像——
「……」
昌浩摸摸自己的右脸颊和耳朵。
简直就像被那些虫咬过。
抱着棒子的文重,膝盖无力地弯下去,两人就那样瘫坐了下来。
「求求你,安倍大人!救救我的妻子柊子!」
「文重哥……不要再说了。」
柊子的声音沙哑,是因为喉咙半边的肉,被咬得东缺一块西缺一块。
小怪不寒而栗。
昌浩的法术刚刚才把充斥这座宅院的阴气祓除干净。
现任却又飘起了阴气。小怪追查阴气来自哪里,发现阴气是从柊子的左半身飘过来的。
「总不会是你的身体……」
小怪嘀咕几声后摇摇头,想起一般人看不见自己。
「喂,昌……」
抬头要叫昌浩时,发现柊子盯着它看。
「你知道了吧?」
小怪目瞪口呆,注视着柊子。
被夕阳色的目光射穿的女人,平静地点了个头。
从文重怀里挣脱出来的柊子,毅然掀开了身上小袖⑤的左襟。
以身体中心线为准的左边皮肤,被咬得破破烂烂,露出了白色的骨头。
昌浩强压下涌上心头的震撼,挤出声音说:
「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身体为什么会变成那样的疑惑,以及从女人身上飘出来的阴气,已经让他作出了一个结论。
文重默默垂下眼睛。从依然美丽的右眼,以及脸部毁损看起来惨不忍睹的左眼,啪答啪答流下来的泪珠,碎裂四溅。
「我的身躯已经不属于这个世间,我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
昌浩的背脊掠过一阵寒意。
叫魂。
文重使用某种法术,把死者叫回来了。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⑤小袖:窄袖便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