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请听我说,晴明。」
内亲王脩子神情严肃地提出要求,安倍晴明也郑重地回应。
「是,只要是公主殿下的吩咐,晴明都会遵从。」
把嘴巴紧闭成一条直线的脩子,点点头,很快地环视周遭一圈。
理解主人意思的侍女们,马上行个礼退下了。
端坐在最靠近厢房的女性,与坐在低一阶的女孩,也欠身而起,准备跟其他侍女一起退下。
这时候,脩子开口了。
「藤花和云居拉下竹帘,留在厢房,不如我有事时,找不到人就麻烦了。」
正要离开的命妇,挑动了眉毛,但什么都没说就退下了。
凭靠在外廊的高栏上,等待侍女们退下的十二神将太阴,看到命妇的表情脸色阴沉地说:
「我好讨厌那个命妇。
坐在阶梯上的眺望庭院的玄武,转头往后瞥一眼沉着脸的太阴,边把视线拉回庭院边说:
「太阴,不管你多讨厌她,她毕竟是已故皇后的心腹侍女啊。尽管她说话有些尖酸刻薄、眼神犀利、对晴明说话的措辞和动作都盛气凌人,看着就有气,但她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关心已故皇后遗孤内亲王的人。所以不管妳觉得他怎么样,都不应该说出来。」
茫然眺望着远处的玄武,用高八度的声音淡定地说出了一串长得到话。太阴眉头深锁,质疑地低喃:
「玄武,我可
玄武抖动一下肩膀。因为他望着另一边,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表情想必很尴尬。
各以不同姿势躺在太阴与玄武之间的小妖们,交互看看两名神将后,面带苦笑地彼此相望。
「欸,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皇后病危时,她终日以泪洗面,叨念着要是晴明在就好了。」
我们都知道,那时晴明也忙得不可开交。」
小妖们压低嗓门,不让脩子听见,放下竹帘端坐在厢房的风音和藤花,苦笑地看着他们。
京城的春天已经迈入尾声,再过几天就是夏季了。
◇ ◇◇
内亲王脩子一行人,是约莫十天前,从遥远的伊势赶回了京城。
他们不是之间接回京城而是绕道贺茂的斋院,进行修禊(xi).
因为对外是说,脩子一直呆在贺茂的斋院。
从伊势回来的路上,为了不引起注意,也只带了少数随从。
一到贺茂的斋院,脩子边写信给皇上报告回京城的事,并派了使者把信送出去,但
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一直没有回信。倒是接到了左大成藤原道长派来的密函。
信上说自从皇后驾崩以来,当今皇上便丧失了生存的意志,过着悲伤叹息的日子。
不论中宫或其他嫔妃怎么安慰,他都听不进去,连公主的信都视而不见。殿上人都很担心,再这样下去,皇上的龙体会支撑不住。
脩子大惊,赶紧叫晴明选个日子,进入京城谒(ye)见皇上。
皇上第一眼见到回来的脩子,脸上毫无生气地喃喃道,居然到了看见幻影的地步,虚脱地甩着头。
直到看见跑向他的脩子背后的老人,皇上的眼睛才恢复了神采。
皇上慢慢爬起来,紧抱着奔向自己的脩子,难以置信地低喃。
真的是晴明吗?
然后,他定睛注视着怀里的爱女,没多久泪水便扑素素地滑落,他抱着脩子抽抽
搭搭地哭了起来。
脩子默默地让哭泣的父亲搂着自己。
事后,晴明对十二神将说,那样子反倒像似在皇上怀里的幼小公主,拥抱着皇上。
又见到当初暗自作好心理准备,可能再也不到的爱女,皇上总算稍稍恢复了活下去的气力。
在那之后,脩子在皇宫住了几天,说服不情愿的父亲,搬进了母亲度过最后岁月
的竹三条宫。
那里有定子辞世后,依然悲伤地守护着屋子的侍女和杂役,他们都欢欣鼓舞地迎接脩子的归来。
然后,脩子把留在斋院的风音与彰子也叫来了。
◇ ◇◇
在两人独处的主屋里,脩子叫晴明靠过来。
她把脸凑向听从指示的晴明,两手靠在嘴边,压低嗓门说:
「我跟你说,我作了梦。」
「作梦?」
「对,我梦见一个黝黑、高大又很可怕的男人、没那么黑、外衣从头披下来的男人下了一个命令。」
晴明眨了一下眼睛。
「黝黑、高大可怕的男人,对不是很高大、不是很黑、把外衣从头上披下来的男人下了什么命令吗?」
「是啊,被命令的男人看到我,笑着说:『啊,上次能回去真是太好了』。」
晴明又眨了一下眼睛。
「被命令的男人看见公主殿下,笑着说:『啊,上次能回去真是太好了』?」
脩子拖着腮帮子,摆出思索的姿态。
「奇怪的是,我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那个高大、黝黑又可怕的男人。」
晴明眨了第三下眼睛。
为什么老人看起来微微眯起了眼睛呢?
「我就是想不起来啊,所以,我想晴明说不定会知道些什么。」
说道这里,脩子有点支支吾吾。
「我想应该只是普通的梦,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在意。」
晴明望向遥远的某处,瞒着低头叹息的脩子,在心中喃喃自语:
那个笨蛋在干什么啊。
端坐在外廊附近,里竹帘稍远处的风音,唉地叹了一口气。
「公主把我和彰子留在身边,命妇大人一定很不高兴。」
公主点着头,表情也跟带着苦笑地轻声低喃的风音一样。忽然,她眨眨眼睛,一度垂下了视线。
「呃,云居大人,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她看着偏起头的风音与小怪们说:
「从今以后,请叫我藤花。」
瞠目结舌的风音还来不及说什么,小怪们就先跳起来了。
「咦咦?!」
她把手指按住嘴巴,提醒他们压低嗓门,再看看竹帘前方。
晴明与脩子凑着脸说话,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动静。
她松口气,满脸认真地说:
「决定侍奉公主殿下后,我就一直在想,从今以后要把藤花当成自己的名字……」
不是暂时的名字,也不是用来隐瞒真相的名字。
「猿鬼,你们之前不是这么建议过吗?所以我考虑了一阵子。」
「咦……」
小妖们面面相觑。
没错,脩子被黄泉葬送队伍袭击前,它们好像提过这件事。
它们的确说过,何不把藤花当成小姐真正的名字?
但是,那之后发生了太多事,连说出这句话的小妖们都忘记了。
「侍奉公主殿下的人,是安倍家的远亲藤花。」
所以,她说她在从伊势回来的途中,就考虑今后要真的成为名叫藤花的人。
「小姐……」
「这样好吗?」
「真的吗?」
「她浅浅一笑,对表情复杂地看着她的小妖们说:
「真的,你们试着叫我藤花看看。」
小妖们彼此互看后,猿鬼牵强地开口了。
「藤花……」
「嗯。」
藤花开心地眯起了眼睛,独角鬼和龙龟却和她相反,变得愁眉苦脸。
这是它们自己提起的事,却感觉好悲哀。
彰子困扰地偏起了头。
「不要这样嘛,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她把手贴在嘴边,像讲悄悄话般压低嗓门说:
「而且,藤花这个名字是阴阳师取的呢,你们不觉得会有很强的灵言吗?」
「阴阳师?」
歪着头思索的小妖们想起来了。没错,那个名字是来自晴明的孙子成亲。他因为
在外面不方便称呼彰子,就随便帮她取了这个名字。
的确可以说是阴阳师取的名字。
「会有很强的灵言这种话,好像阴阳师才会说的话。」
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风音,细眯起了眼睛。
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知道了,藤花大人。」
答应她的风音,用深思的眼神注视着她。
宣布将她曾是藤原彰子的自己诀别,成为另一个称为藤花的人活下去,是她个人的一种了断吧?
「谢谢大家。」
藤花微微一笑,松了一口气。
「等一下再拜托晴明,告诉昌浩&……」
说到这来,藤花显得有些迷惘。
「怎么了?彰……藤花。」
龙鬼似乎不太叫得出口,又重叫了一次。
藤花有些不安地皱起眉头说:
「我还没告诉昌浩,要当侍女服侍公主殿下……」
这可是大事呢,小妖们瞠目结舌。
风音看着彼此争相提议该怎么通知才好的小妖们,忽然眨个眼睛,把手贴在脸上。
「对了……」
藤花和小妖们都把视线转向风音。
「昌浩从很久以前就不在京城了。」
「咦?」
四个响声重叠。
所有人与所有妖都瞠目结舌地盯着风音。
最先回过神的是藤花。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也还没有确认过详细情形,只知道他好像待在播磨修行。」
其实昌浩是被诬陷杀人,逃出京城,展开了大逃亡,最后躲进了播磨。洗刷嫌疑后,他选择留在当地修行。风音知道这样的来龙去脉,但无法判断该不该告诉藤花,所以舍弃中间过程,只说了结果。
或许有一天,晴明或安倍家的人、或许是昌浩本人,会告诉藤花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他才没写信给我吗?」
猛眨眼睛的藤花喃喃低语,风音笑着说:「可能是吧。」
「现在说不定也还在严格的修行中,忙到没空写信。不过。应该有空看信吧?何不由藤花大人写信给他呢?我拜托嵬帮你送去。」
藤花开心地点着头说:「谢谢。」
然后,她望向西边天空。好一个艳阳天,万里无云。
「昌浩正在做什么呢……」
2
昌浩坐在面向溪流的岩石上,把笛子放在嘴边,两眼发直,丝毫不知道有人驰骋思绪,想着他正在做什么。
从小养成的不擅长意识比这座山还高。
自从被打包票保证没天分以来,已经好几年了。现在总算可以吹出声音,但要吹出美丽的音色依然是梦想中的梦想。
以前总不屑地认为,不会有派上用场的一天,没想到在播磨得到了报应。
缺乏自信的嘀嘀嘟嘟音色响彻溪谷,但没多久就变成了呼呼吹气声。
他还是不气馁地移动手指,试着吹出可以听的音色,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吹完一首,他就放弃了,把眉头蹙得更紧,大大吸了一口气。
「嘶……」
只听见呼的吹气声凄凉地回响。
呼吸非常重要。咒文、祝词、祭文、神咒,都是呼吸越长效果就越强。
把肺里的空气吐光,吐到几乎昏迷的程度,再用几近极限的速度慢慢吸气。然后,把所有的气吐出来,再慢慢吸气。
昌浩留在菅生乡已经一个多月了。应该是。他觉得是。
这么不确定是有原因的。
每天从大清早到大半夜,他都在山野中奔驰、练习对打,到再也支撑不住的地步,过着把自己锻炼成不用思考也能行动的生活。
每天都累到不能思考,对时间的流逝也失去了感觉。
应该是十天前吧,夕雾拿笛子来。
虽不是龙笛而是竹笛,但一样是笛子。
看到好久不见的那个形状,昌浩吓得叫声连连直往后退,但夕雾连眉毛也没动一下,把笛子塞给他,交代他学习今后要吹的笛子,练习一个时辰。
从那天起,昌浩每天下午都要跟笛子奋战一个时辰。
不用再跑来跑去,跑得头晕眼花,在不知不觉中结束一天,是一件好事,但对昌浩来说,这短短的一个时辰简直就像酷刑。
叫他吹笛子,他还宁可来来回回跑那座山十次。不过如果真要叫他跑,恐怕也会跑到昏倒。
「唔……唔……唔……」
挣扎了好一会儿的昌浩,猛然放下笛子,垂着头吐出沉重的气息。
「为什么是笛子……」
什么不好选,为什么偏偏选了笛子?
「多得是其他可以选啊……譬如学法术、学咒文、学萤或夕雾使用的武术等等。」
没错,多得是其他可以选,他却必须在下午吹一个时辰的笛子,还很难吹出声音。
既然要他吹,就该教会他技术,譬如怎么吹才能吹出稳定的声音、吹出优美的旋律等等。
昌浩盯着夕雾交给他的笛子低声咒骂。
「我没时间做这种事啊……」
他深感自己还不够成熟。所以,他必须必前更提升法术的精度、磨练技巧、累积知识,成为值得自傲、独立自主的阴阳师。
因此他选择留在院里京城的这个地方。
「我可不是来这里吹笛子的……!」
双手紧紧握住竹笛的昌浩,突然觉得脚被什么抓住。
「咦?」
原本盘坐的他,姿势早就乱了,左脚从岩石边缘垂了下去。溪流在约莫一丈下方,脚与溪流之间还有空间。
「怎么回事?」
俯瞰溪流的昌浩,与某种东西四眼相对。
「————」
不,等等,说四眼相对很奇怪。
理性这么告诉他,但的确是四眼相对,所以没办法。
过了一会,那东西以强大的力气拉扯昌浩的脚。
「哇……!?」
身体失去平衡,下本身被拖下了岩石。
他立即伸出左手去抓岩石,但指尖只擦过岩石表面,抓了个空。
「——……!」
落水的声响被湍流吞没,溅起的水花也很快就消失了。
没放开握在右手的笛子,就值得他好好称赞自己了。
◇ ◇ ◇
播磨国赤穗郡菅生乡是阴阳师集团神祓众的故乡。
神祓众的首领与众长老们,以及白发、红眼睛的现影们,都聚集在神祓众首领小野家本宅的一个房间里。
没有姓氏的现影首领,快九十岁了。
他是前三代首领的现影。前三代首领去世后,他便退出了第一线,成为神祓众的顾问。
「幡长老,你怎么看那小子?」
被高龄现影询问的老人,深思熟虑地缓缓说道:
「他有出色的灵力,我大略观察过他,认为他经过锻炼,将来必成大器。」
他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仔细研究过他。
老人们彼此使个眼色。
夕雾坐在远离老人圈的地方。
「请容我僭越,我认为他现在就是很厉害的阴阳师了。」
「不过是灵力比人强,你就说他是厉害的阴阳师,会被人笑哦,夕雾。」
「只仰赖与生俱来的力量,总有一天会自取灭亡。」
「安倍晴明尽自己所能,教导他与天分相当的知识与法术,但片面的学习没有意义。」
乍看像慈祥爷爷的老人们,眼睛瞬间泛起厉色。
「不会耍剑没有用。」
「镜子也要琢磨。」
「还要有种。」
一直没说话的姥姥,在喉咙深处窃笑起来。
「说了半天,结果是什么都需要嘛。」
夕雾看见她满是皱纹的脸堆满笑容,觉得背脊掠过一阵寒意。
「也就是说,他有相当的可塑性。」
神祓众对阴阳师的才智特别挑剔。
如果不能期待有更大的成长,就会马上把他赶回京城。不能评估错误,所以花了很长的时间仔细斟酌。
「能成长多少,就看他的修行了。幸好他遗传到最浓烈的那个可怕的天狐之血,尽可能有效地让他在生死边缘徘徊几次,就会有飞跃性的成长。」
长老们这么回应。
姥姥转头对夕雾说:
「最重要的是先改造他的身体,你有在思考这件事吧?」
「有。」
「那么,暂时由你负责。改造到某个程度,就看时机让他进阶,这样可以吧?」
没有人有异议。
夕雾正要站起来时,有个女人花容失色地跑进来。
「不好了,长老大人,萤小姐她……!」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夕雾已经冲出去了。
「哎呀,我跟你说过不能跑啊,谁快拿水来。」姥姥让女人坐下来,让她调整呼吸,细心地照顾她。「山吹,你肚子里的孩子,是神祓众的下一代首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
看到长老们都担心地点头附和,山吹垂下视线,由衷感到抱歉。
「萤小姐她也是这么说……」山吹双手捧着逐渐明显的肚子,低下了头,「她还说……在见到这孩子之前,她绝不能死……」
她喃喃说完后,现场陷入紧绷的静寂。
大家面面相望,没多久,沉重的叹息声声交叠。
一张眼,就看到白色怪物的红色眼眸近在眼前。
「——哇,吓我一跳……」
小怪听见嘶哑的嘟囔,蹙起眉头,甩了甩白色的长尾巴。
「吓一跳的是我。」
它有事来小野家本宅,正好遇到萤喀血,全家上下乱成一团。
「你被严格告诫还乱动?」
看到板着脸的小怪,萤皱起了眉头,一副出乎意料的样子。
「我才没乱动,我只是在想,怎么样可以让大嫂住得更舒服。」
为了即将诞生的孩子,要改装哥哥时守的房间,她正在整理衣服、道具、
时守的东西大多是法术道具、书籍,萤不放心交给别人整理,所以边小心身体状况收拾。担心她的山吹,也在不影响怀孕的状态下帮忙。
「这时候,冒出了一个小壶子。」
「封锁用的封壶吗?」
小怪眯起了眼睛。
那是阴阳师使用的道具之一。用来封入妖怪,把妖怪关起来。有时可以操纵它们,指挥它们做事。
「对,好像很古老了,封印都快松开了。结果一个不小心,盖子就打开了,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萤说得没事似的。但不论跑出来的是什么妖怪,被关了那么久,一定累积了相当的仇恨。
而且,施行封锁法术的阴阳师已经不在了。
「会不会是妖怪从里面搞破坏,而不是封印松开了?」
小怪双眼发直。
「啊,也有这种可能,不愧是腾蛇,很清楚。」
萤笑得很爽朗,心里却无情地想着:要这样的白毛、红眼睛,也不必变成怪物嘛。
「萤。」
萤屏住了气息。
她竟然被盯着她看的小怪吸引了。
夕雾伸出手来,把小怪推开,跪在萤的枕边。为了不打扰萤睡觉,他一直保持距离待在那里,并隐藏了气息。
「原来你……」
萤没说出「原来你一直在旁边啊」,改变了话题。
「昌浩的修行怎么样了?」
夕雾耸耸肩说:
「现在我叫他学会吹笛子,没看着他。」
「哦……」
萤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噗嗤一笑。
「他吹笛子完全不行,不会出事吧?」
「吹不出来就会有很多东西靠近他,多少有些危险,但问题不大。」
「这样啊。」
白发、红色双眸的年轻人,说得淡淡然,拥有被期许为神祓众下届首领的力量的女孩,也若无其事地点着头。
「等等。」
这时,小怪介入了他们的对话。
「嗯?」
小怪质问疑惑的萤说:
「很多东西会靠过来、会有危险,是什么意思?我看不是问题不大,而是大有问题吧!」
夕雾一把抓住小怪的脖子,把还要往下说的小怪抓起来。
「萤,你安静休息,我等一下再来看你。」
萤轻轻举起了一只手。
被夕雾抓在半空中的小怪,拳打脚踢地挣扎、吼叫。
「喂,你还不放我下来!你们到底让他做什么修行!」
红色双眸的年轻人,轻轻叹口气,把小怪举高到自己的脸前。
「是非常、非常标准的基础训练,没什么特别意外就不会死。」
夕雾稍作停顿,又补上了一句话。
「不过,他要是致命性地缺乏天分,那就另当别论了。」
「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喂!」
小怪用右前脚的食指指着夕雾,横眉竖目地说:
「你可不要小看昌浩哦!那小子可是挂保证的没有吹笛子天分!」
「为了慎重起见,请容我做个确认,这种时候是不是应该说声名狼藉,而不是挂保证?」
还有前面那句「不要小看」,也值得商榷吧?
对于夕雾的指教,小怪莫名地抬头挺胸说:
「以前说他没天分到超凡入圣、值得大大赞赏的人,可是以横笛师为业的人呢。所以,把他说成声名狼藉,也太委屈他了、太委屈他了。」
夕雾眨个眼睛,直盯着小怪。
「借问一下……」
「问啥?」
小怪伸个大懒腰,不知为何看起来一副跩样。
「你们是看准昌浩的实力,希望他在这里修行会有飞跃性的成长,没错吧?」
「我们由衷希望他可以更飞跃、更进步、更强劲,还有,基于现实问题,最好能学会以一击八的武术,这样我们就多少能放心了。」
眯着眼睛的小怪,甩着尾巴。
「顺便一提,他也非常不擅长武术类,从来不动手。结果在这里也都遭到了报应。如果在这方面也能学有所成,我和晴明就能稍微放心了。」
这是千真万确的真心话。
小怪不可能随时守在他身边。遭遇敌人时,没有神将的护卫,也有足够的能力自已应付,才是真正的阴阳师。
实际上,年轻时候的安倍晴明和榎岦斋,都有武斗派的一面,不要神将们出手协助。
不过,比起晴明年轻的时候,现在几乎没有那种不知死活的人,敢直接攻击安倍家的阴阳师。
也因为这样,晴明没有强烈要求昌浩学习拳术、武术。他说既然昌浩本人没有兴趣,强迫他学习也只会令他厌恶。
成亲和昌亲都有学到某种程度,只有昌浩可以不用学,原因之一是他有过人的灵力。但事实上最大的理由是,他三岁时被封住了灵视能力,因此必须耗费原本不需要的劳力,所以没有余力学习拳术、武术。
看不见的人,要提升灵术精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晴明的教导自然会往那方面集中,因此有了偏颇。
晴明原本期待,他会慢慢向神将们或是哥哥们学习。没想到因缘际会,变成在这里向神祓众学习。
必要的事,不管经由什么管道,一定会到来。因为太过偏颇,所以在具有冷酷的一面、完全没有所谓亲人情分介入的阴阳师集团神祓众之下修行,就某方面来说,是合乎道理的。若是在修行中丧命,这些人也会强调要怪就怪本人不够成熟。不想死,就得把命拼了。攸关生死,就不会心存侥幸。
姑且不论生命安危,单就这方面来说,的确很有效率。
昌浩的身体能力算是不错。至今以来,都是靠与生俱来的身体机能勉强度过危机,但也几度陷入了险境。可以平安活到现在,纯粹只是运气好。
「只锻炼灵力、灵术太过片面。昌浩的目标是超越那个安倍晴明成为最优秀的阴阳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为什么要吹笛子呢?请说明。」
威吓一下,年轻人的眼神就开始漂移,像在思索措词。
「不是直接必要……」
「什么?」
小怪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夕雾说:「啊,也不是啦。」那模样像是在思索比较明确的委婉说法。
蹙眉思索了一会后,他喃喃说道:
「阴阳师不是乐师,所以完全没有笛子的天分,或是致命性地缺乏,实际上也都不成问题。」
「不要说致命性地缺乏。」
小怪可没说糟到那种程度。
夕雾在心中暗自嘀咕:「没差多少吧?」轻轻皱起了眉头。
「我叫他吹笛子,是为了加强感觉。」
美丽的音色就是谐和。笛子的声音融入自然,相互和鸣,就有可能由自己推动所有事物。
能操纵谐和就能呼风唤雨,预知树木的成长动向、水的流向,进而操纵这些东西。
那么,何谓操纵谐和呢?那就是意味着自身的灵力,能与大自然共鸣到什么程度。
以前,昌浩为了唤起这样的现象,会念诵咒文,借用神的力量。这么做也没有问题。
但是,请神非常消耗体力。与强大的敌人对峙时也就罢了,如果连对付算不了什么的小角色也要一一把神请来,效率就太差了。
只要磨练自身的灵力,再培养出符合灵力的思考方式、人性,不必仰赖那种大牌的神,光是驱使金木水火土各自的精灵,就足以成事了。
吹笛子是用来磨练灵力的砥石。
而且砥石不只一个。
「我每天都会教基本动作,但昌浩的视野似乎比较狭窄,往往只能专注一件事,这样很容易让人有机可乘。」
「唔。」
小怪露出被戳中要害的表情。
这是小怪也经常思考的事。
昌浩就是这种个性,专心做一件事,就会疏忽其他事,反应变得迟钝,因为这样,好几次被逼入了绝境。
那也是一种优点,但换个角度来看,优点也会变缺点。在肉搏战时,这种性格尤其危险。
「往好处想,放松肩膀,以最低限度所需的力量,发挥最大的效果,是神祓众的作战方式。若是对琐碎的动作完全没辙,只要提升到不擅长的程度就行了。」
「唔唔唔唔。」
小怪无法反驳。
夕雾把小怪往下丢,双臂合抱胸前说:
「昌浩毕竟是那个安倍晴明的接班人,拥有那样的实力,再怎么样都不会搞得太惨吧?」
被往下丢的小怪翩然落地,半眯起眼睛抬头看着夕雾。
「太惨是什么意思?」
虽然不太想问,但还是有必要确认一下。
「啊,笛子是很有趣的东西。美丽的音色可以除魔,但搅乱谐和的杂音,有时会破坏现场的波动,引来不好的东西。」
「哦……」
小怪的脸有些紧绷,夕雾没理它,又深思地接着说:
「昌浩正在练习的溪流底下,有性格恶劣的水妖栖息。让那只水妖永久沉睡,也是我们代代相传的任务。」
「啊?」
「没什么大意外的话,它是不会醒来的。不要让它一直听不太美丽的声音,就不必担心。」
「什么?」
「自然的谐和被搅乱,那东西就会气得醒过来。偶尔会有刚开始修行,还不成熟的人被攻击……」
「喂,等等。」
「哎呀,万一发生什么事,昌浩也不会有问题啦。不过,不小心被拖下水是有点麻烦。」
「这种事要早说嘛!」
慌张的小怪正要转身离去时,被夕雾抓住脖子拎了起来。
「十二神将,你们已经把他的修行交给了我们,就别再插手了,昌浩也这么说过吧?」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小怪只能低声叫嚷。
夕雾深深叹口气,打开木门走到庭院,把小怪放在铺石上。
「啊,还有……」
听完夕雾接下来说的话,小怪满脸苦涩,跟他交谈几句后,短短回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躺在床铺上,睡得昏昏沉沉的萤,忽地张开眼睛低吟。
「啊……」
是从封壶里跑出来的那只妖怪。
萤还来不及思考,身体就先快速冲向了企图攻击怀孕的山吹的妖怪。
靠结手印展开防御与攻击。
只要不适用灵力,就不会对身体造成负担。因为一直躺在床上而感觉多少有些复原的体力,又被连根拔除了。
同时,胸口深处发出惨叫声,一回神,已经吐出了大量的献血。
确定山吹没事后,萤的意识就沉入了黑暗中。
那东西是不是被抓到了呢?长老们应该都在本宅,他们其中的某人会把它降伏吧?最好能再把它封起来。
万一还放任它到处乱跑……
「它会来找我吗……?」
虚弱的人类是最好的猎物。萤曾在它面前喀血,所以它说不定会再找上萤。
是不是该找人陪在附近呢?
可是……
「我不希望……是夕雾之外的人……」
只有唯一的现影可以陪在她身旁。
但她已经把夕雾借给了昌浩,所以不能说任性的话。
她平静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用交叉的双臂蒙住眼睛,努力把嘴唇做成微笑的形状。
悲哀的是,不用看镜子也知道,那个笑容一定变了形。
◇ ◇ ◇
浑浊的绿色激流底下,有东西蠢蠢钻动。
突然,水面爆开,水往上喷。
水面上的大洞,很快就被水流淹没了。
没多久,从溅起飞沫的激流狭缝间,猛然伸出了一只手。
一个快溺水的身影,好不容易抓住坐镇在河流里的岩石,爬了上来。
「还……」
靠一只手臂奋力攀上岩石的昌浩,手、膝盖着地,痛苦呻吟。
「还以为……死定了……」
缠住脚的东西是什么?究竟是什么?老实说 ,昌浩不太清楚。因为浊流连一寸远的地方都看不见,他又是突然被拖下去,连呼吸都很困难。
他拼命挣扎,只能凭着逐渐靠近的妖气瞄准目标、结起手印。然而,在水里叫喊也只会发出咕嘟咕嘟声,没办法念成咒文。
最后,他是用手上的笛子殴打缠在脚上的东西,把那东西剥开,总算逃走了。对阴阳师来说,那是非常丢脸的做法。
好不容易把头探出水面,吸了一口气,脚又被缠住了。
——谨请此处水神……!
虽然又被拖进了水底,但水神听见了他在千钧一发之际念诵的召唤词。
他以凌厉的气势挥下刀印,用灵力把那东西弹开,水神的助力也带来惊人的爆裂,水往上喷射。
昌浩瞪着右手上的笛子,吁吁喘着气,肩膀上下起伏。
在这一瞬间,他好想大力称赞在那种状态下也没放开笛子的自己!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那究竟是……」
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昌浩,环顾四周。
恐怕是被冲到了很远的地方。
「呃……菅生乡是在……」
他必须赶快回到那片岩石地。
「为什么……一开始没告诉我……有那种东西……」
虽然春天已接近尾声,山里的气温还是很低。
被卷入激流而冻僵的昌浩,全身湿透透地吹着风,冷得牙齿都不能咬合了。
「好、好冷……」
无论如何,非回去不可。
快到夕雾来叫他回去的时间了。没看到正在练笛子的他,夕雾一定会担心。
「不……」
昌浩摇摇头。
担心还好,就怕夕雾以为他是厌倦修行跑掉了,那就没脸见人了。
为了名誉也为了赌一口气,他非回去不可。
从他爬上去的岩石到岸边,有将近一丈的距离,但应该还跳得过去。
「加……加油啊……」
他硬撑起发抖的身体,动员全身的力气。先往下爬到靠近岩石边缘的地方,助跑后全力跳起来。
但是……
「哇!」
冻僵的身体萎缩得比想像中严重,跳跃的距离远不如预期,昌浩又溅起飞沫沉入了激流中。
差点溺水,沉沉浮浮地游到岸边,奋力爬上岸的昌浩,嘎哒嘎哒发抖,久久没办法动。
「好……好冷……」
这时候如果有小怪在,就可以用来当围巾。
不对, 应该先用红莲的灼热斗气把湿透的衣服烘干。要不然,没开玩笑,绝对会冻死。
冻到牙齿无法咬合,满头都响着嘎叽嘎叽颤抖声。
这种时候,有没有什么好法术呢?应该有,赶快想起什么咒文、神咒、真言或咒语啊。
他好几次甩动冷到意识逐渐模糊的头,绞尽脑汁思考,但已经快到极限了。
然后……
「……」
夕雾为了寻找失去踪影的昌浩,沿着溪流往下走,看到在岸边手和膝盖着地不停地发抖的昌浩,想起了小怪说的话。
淙淙水声响彻山中,听不见突出那之外的声响。
平时悠闲而沉稳地流动的空气,透着刺人的紧张感。完全没有被风吹动的树叶婆娑声、鸟叫声,太奇怪了。不但没有鸟叫声,连鸟的气息都没有。
看样子,是很久没醒来过的水妖醒来了。
夕雾探索气息,得知水妖又潜入水中,回到了被打断的睡眠中,但愤怒的气息还飘散各处。
位于溪流中的岩石,被濡湿了。夕雾猜测,昌浩是被拖入水里,再爬上岩石,想从那里跳到岸上,结果没跳到,又掉进了谁里。
他应该是击退了水妖。夕雾知道他有那样的实力。
但也更清楚知道,他虽然会使用灵术,基础部分却仍有太多的不足。
夕雾注视着从远处都看得出来在发抖的昌浩,发现他的右手还紧握着那支竹笛,露出赞叹与惊讶参半的表情。
3
待在草庵屋顶上的勾阵,看到登登走过来的小怪脸色很难看,疑惑地偏起了头。
这里是昌浩借住的小草庵。
前几天下大雨,屋顶漏水,泥地玄关积满了水。
铺木板的房间没事,所以昌浩并不怎么在意。但是,半个泥地玄关都泡在水里,还是会有问题。
小野家允许他们在借住期间随意使用房子。昌浩出门修行,十二神将们就没什么事可做,所以决定来修补屋顶。
小怪去借修补屋顶的工具,却空着手回来,勾阵觉得很奇怪,从屋顶跳下来。
「腾蛇,你很慢耶。」
「哦。」
「工具呢?」
「啊。」
如果勾阵没问,小怪还真忘了这回事。
用两只前脚灵活地搔着头低声咒骂的小怪,被勾阵一把抓起来,拎到她的视线高度。
「你在干嘛?」
「萤昏倒了,引发一阵骚动,所以我忘了,对不起。」
「哦……」勾阵眨眨眼,往本宅的方位望去,说:「有奇怪的气息从里面飘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小怪简单扼要地做了说明,勾阵的眼神更加严峻了。
「还好吧?」
「你是问哪个?」
是问封壶里的妖怪?或是咯血的萤?或是在有水妖沉睡的溪流吹笛子的昌浩?或是夕雾交代的修行?
勾阵眨了一下眼睛。
「这种时候应该是问全部吧?」
「老实说,我也是这么想。」
这些全都令人担忧,但神将只能静观其变。
昌浩说过,他们想回去的话可以回去,修行也交给神祓众全权处理了。
轮不到神将们出场。待在这里毫无意义也是事实,干脆回到晴明身旁也是一种选择。
小怪和勾阵先回京城,晴明也不会责怪他们。
但他们还是选择留下来,因为他们想看昌浩成长的过程。
回去后好一五一十说给晴明听。
不能插手干预,总可以从远处观看吧?但是,感觉变得敏锐后,会察觉他们看着他吧?这样会成为分心的重要原因。
小怪摇晃长长的耳朵。
「萤的时间不长了,情况看起来不太好。」
勾阵半垂下眼睛,随手把小怪抛向了屋顶。
小怪稳稳地降落在屋顶上,勾阵也轻轻跳跃跟上去。
「不要突然把我扔上来嘛。」
「因为我们要开始谈不好让神祓众听见的话啊。」
附近没看到任何人影,但随处都可能有他们的耳目,因为神祓众可是个阴阳师集团。
小怪用右脚搔搔脖子一带。
「话是没错,但他们也都心知肚明,不然不会每天开会,讨论怎么样延长萤的寿命。」
被虫吃得百孔千疮的脏腑,受损状况一天比一天严重。坏死的肌肉溃烂,在体内出血。用法术压抑也已经到了极限。
小野家的直系族人,除了现任首领的老人外,现在只剩下萤一个人。山吹肚子里的孩子出生后,就会有两个人。萤想要活下来,把那个孩子培养成神祓众的首领。但前提是要保住性命,否则再怎么样尽心竭力,躯壳坏了也就完了。
萤的现状是体力、灵力、气力都已经撑到极限,就像在危险边缘走钢索。
小怪和勾阵望着本宅,心情好郁闷。
萤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未来,最好来得越晚越好。
说实话,即使她在这几天断气,神将们也不会受到太大的打击。
人类的寿命非常短暂,至今以来,他们经历过太多的别离。
他们与萤的缘分不算浅,但届时他们只会为她的死哀悼,并不会长期处在悲伤与哀叹中。
神将自知,在这方面他们是无情的。
只有安倍晴明与他的直系亲人,才能真正撼动他们的心。
但他们还是会担心萤的身体。
她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昌浩一定会很伤心、大受打击。他们不想看到昌浩这样子。所以希望萤可以活长一点。
这是他们真正的心意。
「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呢。」
勾阵喃喃说道,小怪面有难色。
「听说是夏天,可是我不知道是夏初、盛夏还是夏末。」
听到这样的答案,勾阵苦笑起来。
孩子出生后,小怪就不会再靠近小野家本宅了。就像它在安倍家那样。
小怪摇摇头说:
「夕雾希望我不要把萤的状态告诉昌浩,等他判断有必要时,会看时机告诉昌浩。」
「哦……」勾阵脸色阴沉地回应:「因为昌浩那家伙如果听到这件事,一定会担心到没办法修行吧。」
看到勾阵深有所感的样子,小怪半眯起眼睛说:
「如果只是那个理由也就罢了。」
「啊?」
勾阵不由地反问,小怪把脸拉得更长了。
「他是说……昌浩的视野太过狭窄,心有牵挂时,那种倾向更加明显,所以听到萤的事,很可能在修行中突然想起来,因此死于非命,太危险了……」
勾阵连眨几下眼睛,半晌后才说:
「的确是……」
多悲哀啊,完全没有反驳的余地。
好可怕的神祓众,居然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摸清了昌浩的性格。
◇ ◇ ◇
太阳完全下山后才回来的昌浩,打开门踏进泥地玄关一步, 就往前倒下。
「昌浩?!」
慌张的小怪和勾阵赶紧冲过去,看到昌浩趴在泥地玄关,呼呼打着鼾。
「恐怕到早上都不会醒来了。不过我已经拜托人家帮他准备了晚餐,等会儿过来拿吧。」
探头进来的夕雾,交互看着神将们。
「明天要去洞窟闭关苦修,大约去五天。这期间,萤就拜托你们了。」
没想到夕雾会说这种话,神将们哑然失言。
「首领不在时,动不动就会有异形侵入乡里。乡里的人都是练家子,但我担心原本有义务要保护他们的萤,搞不好会打头阵出战。」
自己在的时候,可以成为她的盾牌保护她。但闭关苦修时,万一有什么事,要花点时间才能赶回来。
「只有你们可以让萤认为不必她亲自出马。」
神祓众的阴阳师们都很强。为了统领他们,已故的小野时守不断修行,储备出类拔萃的实力。萤希望对哥哥有帮助,所以也练就了一身卓越的功夫。
身为首领、统领,当然要有足够的实力,压倒所有的神祓众,带领他们。反过来说,连小野家直系的人都赢不了的人你,对其他神祓众而言,就是拼了命也赢不了的可怕敌人。
小怪甩一下尾巴说:
「现在谁陪着她?」
「冰知。」
那个男人以前是时守的现影,犯了重罪,但萤原谅了他的一切。
但他对自己还活着这件事感到羞愧,所以退居幕后,过着潜沉、不被注意的生活。神将们听说他都是低调从事内务方面的工作。
「你无所谓吗?」
这么问的是勾阵,夕雾回答得清楚明了。
「除了我之外,在这个乡里,没有人比冰知更强,但萤又比冰知强。」
意思就是,比萤强的人只有夕雾喽?
太好了,昌浩,老师非常重要呢,你想变强,就要拜强者为师。
小怪在心底深处,对累到一进草庵就倒下来的昌浩,诉说着这些充满慈爱的话,只是不知道昌浩会不会开心。
「明天我会在天亮前来带他。」
送走举起一只手道别的夕雾后,勾阵把两手伸到昌浩下面,把他抱起来。往下垂的双手在泥地玄关拖行,沾满了灰尘。
这时候,小怪去把卷起来立在墙上的草席摊开来。在京城,睡觉时是盖着大外褂,在这里是盖把布封起来再塞进稻草的东西。
要走上铺木板的房间前,勾阵先拍掉了昌浩衣服上的灰尘。把睡到不省人事的昌浩放在草席上,再替他盖上塞满稻草的布。
昌浩完全没有醒来的征兆,但仔细听,会听见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嗯,我还是去拿晚餐吧。」
说不定他半夜会饿到醒过来。到时候没东西吃,就很可怜了。
「说得也是。」
勾阵欠身而起,小怪制止她,自己走下了泥地玄关。
「还是我去吧,我也想去看看萤。」
小怪可以没有顾忌地进入本宅,只有在孩子出生前,所以勾阵默默送它出去。
昌浩借住的草庵,在小野家本宅的土地内,这块地的面积非常大。
京城的安倍家也很大,但小野家又比安倍家大三倍。
菅生乡的背面是山,稍微往南前进就是海。
昌浩练习吹笛子的溪流岩石,是在离菅生乡徒步走约两刻钟的山里面。小怪猜测,用来闭关苦修的洞窟,应该是在更里面的地方。
菅生乡与其他乡里、村庄也有往来,男人贩卖雕刻品、除魔物、灵符等道具,女人则贩卖织好的布、从山里采来的山菜、果实等等,换取需要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很多阴阳师的案件如雪花飘来。
就像很多案件会找上晴明那样,也有很多人仰赖神祓众。
神祓众也有武斗集团的一面,所以不只对付变形怪,也经常与人类作战。
乡里的孩子们从懂事以前就开始练武,所以个个都是高手,现在的昌浩完全不是他们的对手。
夕雾非常了解这一点,所以把修行的重点摆在基础上。
最近,昌浩都是回到家就昏迷,一觉睡到天亮。回想起来,也几乎没有时间交谈。
成长痛似乎不再困扰他了,但也有可能只是睡魔凌驾于疼痛之上。
小怪想起昌浩的睡颜,唉地叹口气。
「加油啊。」
登登向前走的它,这么低声嘟囔。
梦境的视觉残留影像,在逐渐清醒的意识角落迸裂消失。
抬起眼皮,就看见摇曳的橙色光芒照亮着昏暗的房间。那是把芯剪短以减弱火势的蜡烛的光芒。
在竹筒四周贴上和纸的烛台,摆在房间的角落。蜡烛的火焰透过和纸,把透明竹子的模样映在墙上。
那是竹笼眼的图腾。
萤定睛注视着宛如在墙上跳舞的竹笼眼,轻轻开口说:
「你一直陪着我啊?冰知。」
在橙光照不到的地方,屏息凝气待命的白发年轻人,默然垂着头。
「不要待在那么远的地方,过来一点嘛。」
萤苦笑着叫唤,冰知才默默膝行过来。
到了枕边,冰知坐下来,看着地面,视线不敢与萤交会。
「冰知,看着我的眼睛。」
语气并没有命令那么强烈,冰知的肩膀却微微颤抖起来。
很久不曾与萤四目相对的冰知,仿佛在等待萤的处罚。
萤看着他好一会,缓缓举起左手说:
「绝对不要想代替我哦,冰知。」
年轻人的眼睛有了反应。
萤在心中暗忖果然是这样,叹口气说:
「不行哦,因为我的痛苦、悲哀,都是我的。冰知,我还有很多事要拜托你去做。」
她竖起举起的那只手的食指,望着天花板,一件件列举。
「首先,你要代替忙着帮昌浩做修行的夕雾,每天向我报告长老们谈了些什么。」
「是。」
「乡里发生的事,不管多琐碎,都要向我报告。」
冰知默然点头。
「偶尔去看看腾蛇他们,有没有缺什么、需要什么,关照他们。」
虽然觉得他们会说什么都不缺,但萤不管。
最重要的是让冰知有事做。
「还有……」萤把视线转向年轻人,平静地说:「你要代替我和哥哥,保护大嫂和孩子。」
冰知倒抽了一口气。
萤淡淡笑着说:「刚才我做了梦。」
「做了梦?」
「是啊,」萤点点头,悲戚地眯起眼睛说:「哥哥出现在梦里,跟我说了好多话。」
从那天下雪的日子以来,时守就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过。
他的神情沉稳,以非常平静的口吻说着话。
没办法爱萤的时守,其实只是自以为没办法爱,在他自己也不了解的心底深处,明明深爱着萤。
否则,不会在最后一刻为她而哭吧?
一再向萤道歉的时守,嘴巴说现在道歉也太迟了,却还是不停地道歉,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
时守已经被供奉为神。在梦里出现的,有可能不是时守本身,而是萤太想见到他,所以渴望以具体形状出现在梦里。
即便如此,萤还是想再见到他。还是想再见到身为人类的时守,而不是成为神的时守。只要能再见一次就好。
她心想说不定是祖先帮了这个忙,但很快又改变了想法,觉得那个祖先应该不会对她这么好。
这时她忽然想起,最近都没见到那个人了。
其实,他不用来见萤,萤也很快就要去他那里了,所以他可能只是认为没必要自己跑来。
「喂,冰知。」
「是。」
萤看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
「我能不能……看孩子一眼呢……」
冰知动着嘴唇叫唤「萤小姐」,但没有发出声音。
「会是小少主还是小公主呢?我总觉得会是小少主。」
「那么,一定是那样,是您的侄子殿下。」
萤的直觉几乎没有失灵过。
冰知想到时守也是这样,许多画面闪过脑海。
倘若他们不是兄妹、只要他们不是兄妹,当时守成为首领,威风地统领神祓众时,萤就会成为他的左右手,获得他绝对的信赖。
「嗯……」
回应的萤,轻声笑了起来。
「会不会像哥哥呢?」
还是会像母亲山吹呢?
希望能跟自己的长相有相似之处,哪怕是一丝丝也好,算是任性吗?
她多么希望在自己往生后,那孩子还会记得有个名叫萤的血脉相连的亲人。
「另外,那孩子的现影还没诞生,所以……」
闭着眼睛的萤,淡淡地接着说:
「在那之前,你要当他的现影……这是哥哥说的。」
「——」
白发的年轻人默默低下了头。
小怪在木门外听着这些话。
它无意偷听,只是刚好经过,听见萤的声音,又察觉到冰知的气息,所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不是对冰知有戒心,它知道冰知现在不可能再做什么。
「…………」
它搔搔耳朵下方,悄悄离开了现场。
厨房在哪里呢?四处张望的小怪,忽然闻到风中有变形怪的气味。
它动动耳朵,目光严厉地环视周遭。
菅生乡不愧是阴阳师集团的住处,有好几重的防护。然而,并非整个菅生乡都笼罩在结界里,只在几个重点施行法术。
有时会有东西钻过结界,闯入乡里深处。当然,这些东西最后都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知道自己踏入的是怎么样的地方。
安倍家没有做到这么彻底。
「是不是该向他们看齐呢?」
不是学他们不布设结界,而是学他们处置入侵者。
顺道一提,这时候小怪脑中浮现的是少根筋的小妖们。最近,那几个家伙越来越不知道节制了,要好好管管它们才行。
晴明和昌浩说归说,对它们都很宽容。虽然目前无害,但小怪不会忘记,它们过去曾经被敌人操纵,造成非常严重的后果。
「晴明和昌浩好像都忘了……」
小怪觉得,搞不好连陷入险境的当事人彰子本身,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个可能性不容否认,而且机率恐怕也很高。
包括萤在内,人类这种生物为什么都这么轻易原谅、遗忘呢?
晴明和昌浩都轻易地原谅了自己和岦斋。
不是只有他们是这样。
凡是经历过严重创伤的人,在克服创伤后,都会变得更温柔、坚强
用手帕帮他擦汗的小怪这么喃喃说着,昌浩没有回呛不要叫我孙子,但眉间蹙起了很深的皱纹。
小怪和勾阵看到他那样子,都强忍住了笑。
4
被召来竹三条宫的安倍晴明,在主屋跟脩子面对面。
脩子下令清场,把脸凑近晴明,近到两人的膝盖快碰在一起了。
「晴明,我今天又作梦了。」
「哦,作了什么梦呢?」
下意识地环视周遭,确定没有其他人,脩子才小声说:
「我梦见了母亲。」
晴明微微张大了眼睛。
幼小的内亲王不停地眨着眼睛。
「在这间主屋……有母亲、敦康、媄子与我四个人。」
大家逗弄着刚出生的媄子。」
附近都没有侍女,竹帘和板窗都拉起来,十分明亮的阳光照着外廊和厢房。凉爽的风舒适宜人,她和弟弟两人去摘庭院绽放的花朵,拿给母亲和妹妹。
「这时候,父亲来了……」
父亲用双手把脩子和敦康分别抱在左右边,笑得很开怀。
父亲开心,脩子也很开心,抱住了父亲的脖子。弟弟也学她,抱住父亲的脖子。父亲苦笑起来,说他们抱得那么用力他会呼吸困难。
跟父母、弟妹一起的时光,持续到太阳下山,最后父亲带着弟、妹离开了主屋。
只剩下她和母亲两人后,主屋突然变得昏暗了。
到处轻轻飘起灰白色的亮光,看起来很奇怪,给人寂寞、悲哀的感觉。
「然后……母亲站起来了……」
她紧紧抱住脩子,悲伤地说她必须走了。
于是,母亲从阶梯走下庭院,边频频回头看脩子边走向远处。
脩子想追上去,但脚不能动。她好悲伤、好悲伤,不知如何是好。
「我一次又一次叫唤……母亲却还是走了……」
脩子的眼眸动荡摇曳,但幼小的她绝不掉泪。
「晴明,你说母亲现在怎么样了?」
梦中的母亲看起来好悲伤。那令人心痛的脸,扎刺着脩子的胸口,久久不散。
「听说人死了以后,会渡过一条很深、很黑、很大的河。」
「是的。」
这么回应的晴明,脑中闪过停留在漆黑河岸的那张脸。
「在现世与幽世之间的河流……是两个世界的界线。」
脩子满脸认真地逼近晴明。
「母亲是不是渡过了那条河……」
从这句话可以听出她想再见母亲一面的热切心情,晴明瞬间屏住了气息。
脩子抓住老人的袖子,表情扭曲变形。
「母亲……」她咬一下嘴唇,接着说:「是不是……平安渡过了河川?」
双手紧紧交握在膝上的脩子,垂下了头。
「我很担心……会不会因为……我太伤心……所以,一直把母亲……拖住了……」
母亲会不会因为自己太悲伤,所以非走不可却还是留在这里呢?
晴明好心疼连这种时候都在压抑自己的脩子,思索着该怎么说,才能减轻她的心理负担。
「人在渡过河川之前,会在所爱的人的梦里,出现最后一次。」
脱离躯壳的灵魂,会暂时在现世与幽世来来去去,在狭缝里飘荡。在即将踏上旅程渡过界线河川之前,与所爱的人在睡眠中做最后的告别。
「那段时间称为七七四十九天……皇后殿下只是停留在这里的时间稍微长了一些,大概是为了守护公主殿下吧。」
她看着脩子回到京城、看着皇上见到女儿后多少恢复了气力,她才渡过河川去了那个地方。
「那么,母亲现在是不是会笑了呢?」
晴明显得有些困惑。没有经过确认,他犹豫该不该说是。
这时,小妖们钻过竹帘进来了。
「没问题啦。」
「对、对,小公主殿下有我们陪伴啊。」
「她一定会笑眯眯地渡过了河川。」
三只小妖围绕着脩子,帮她打气。
「真的吗?」她先盯着小妖们喃喃道,再转向晴明说:「晴明,真的吗?」
晴明嗯嗯低吟,双臂合抱胸前。
「伤脑筋呢,界线河川那边的事,晴明我也不清楚呢……」晴明稍作停顿,抿嘴一笑说:「公主殿下,今晚睡觉前,我教你念道咒文吧?」
脩子疑惑地偏起头。
「你们几个,快去请在那里待命大云居大人准备笔和纸。」
「哦。」
「交给我们。」
「喂———」
小妖们才钻过竹帘,在外廊待命的风音就站起来了。
「不用叫得这么大声,我都听见啦。」
语气中带着苦笑。
暂时退下的风音,很快把砚台盒与纸张拿来了。
从风音手中接过那些东西的小妖们负责运送。
晴明在纸上流畅的写了些什么。
「念完这个咒文再睡觉,就能见到想见的人。」
脩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但是,」晴明又接着说:「这个咒文只有死了好几年的人才听得见。」
脩子顿时沮丧地垂下了肩膀,小妖们赶紧安慰她。
晴明慈祥地眯起眼睛说:
「所以,你前几天梦见的那个把外衣从头上披下来的男人就听得见。那个男人一定知道河川那边的事,你可以问问他。」
晴明的语调十分爽朗,眼神却有些闪烁。
风音从竹帘那边,对歪头思索的脩子说:
「晴明大人说得没错,今晚你就念那个咒文看看吧。」
那个人一定会告诉你答案。
脩子察觉风音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了的笑意。
「知道了,我试试看。」
看到她点头答应,晴明笑得更乐了。
晴明离开后,脩子直盯着咒文看。
陪在她身边的藤花,想起晴明临走前与风音四目交会,意味深长地笑着,
与其说意味深长,还不如说是有什么企图的表情。
晴明不可能会做什么对脩子不好的事,但藤花还是很想看看那个咒文。
「公主殿下,我可以看看晴明大人教你的咒文吗?」
她惶恐地询问,脩子抬起头,蹙着眉头说:
「可以,不过……」
「怎么了?」
「你看。」脩子递出纸张。
藤花看着脩子手里的纸张。
上面写的字很漂亮,用幼小的脩子也能看得懂的注音写着咒文。
梦殿之神、梦殿之神,请速速让我看见那个还算可以的阴阳师。
看到藤花猛眨眼睛,脩子认真地思考起来。
「还算可以的阴阳师……是什么意思呢……?」
「不知道耶……」
脩子与困惑的藤花面面相视,心中满是疑惑。
回到安倍家的晴明,听见十二神将天一说藤花把信交给了她。
「哦?不是说要拜托嵬大人吗……」
在伊势时,都是飞鸦传书,把信交给嵬,让它飞去京城找昌浩。
是有听说,自从被天狗撞飞后,它就不愿意送了。可是,被风音谆谆教诲后,好像又开始送了。
端坐的天一,烦恼地偏着头。
「因为听说昌浩大人目前不在京城,嵬不知道详细住处。」
藤花还交代,如果要交给昌浩有困难,直接撕毁也没关系。
晴明合抱双臂。
「嗯……」
晴明知道住处。在播磨国赤穗郡的菅生乡。嵬也知道,但不清楚菅生乡的详细位置。晴明也只能猜测大约位置,还没有实际去过。
要把信交给昌浩并不难,问题是昌浩有没有时间阅读送到的信。
昌浩是为了修行留在播磨,生活方式等等都跟在京城时不一样。
题外话,神祓众的首领曾直接告知安倍家的吉昌,必须有所觉悟,一旦决定修行,他们就不会手下留情,昌浩也可能因意外事故而丧命。
从伊势回来的晴明,从儿子那听说这件事,很惊讶昌浩做了这么斩钉截铁的决定,也不禁感叹他真的长大了,但又觉得有点寂寞。
从此以后,昌浩将逐渐脱离晴明,踩着自己的步伐往前走。就像曾经年幼的成亲、昌亲,长大成人那样。
天一低下头说:
「对不起,晴明大人,因为是彰子小姐的拜托,我就把信收下来了,着实有欠思虑。」
天一没考虑到昌浩的现状而道歉,朱雀在她身旁现身,半眯起眼睛看着晴明。
在心中嘀咕「我是你主人耶」的晴明,接过天一递出来的信,露出思索的表情。
「不用介意,我也想知道昌浩的状况。」
小怪和勾阵都在菅生乡。有他们在,不必担心,但晴明还是很有兴趣知道昌浩做了哪些修行。
如果首领的话不夸张,那么,昌浩应该是每天都在拼命。
「请白虎或太阴……」
晴明正要说请他们把这封信送去,十二神将六合就在他旁边现身了。
「我去。」
晴明张大了眼睛。
「啊?」
「有什么问题吗?」
面无表情的六合,用缺乏抑扬顿挫的语调反问,晴明摇摇头说:
「没有,你愿意的话,当然好……」
六合叹着气对讶异的晴明说:
「不只彰子小姐,风音也担心昌浩,所以嵬要我直接去确认状况。」
现场所有人都眨了一下眼睛。
「原来是嵬……」
「是的。」
这么回应的六合,脸上似乎透着些许疲惫的神色。晴明会有这种感觉,应该不是太多心。
大约可以想像,他们之间有过怎么样的交谈。不过,说交谈嘛,八成也是六合沉默不语,只有嵬片面说个不停,根本没给六合插嘴的机会。
双臂合抱胸前的朱雀,郑重地点着头,一副打从心底同情他的样子。
「有个监督人也很辛苦呢,六合。」
六合没回应,似乎无意反驳朱雀的话。
「太好了,天贵,你事后可以告诉彰子小姐,信顺利送到了。」
「是啊,谢谢你,六合。」
六合以沉默回应微笑的天一。这种时候,如果是其他人这样回应天一,朱雀就会凶巴巴地说:「我的天贵向你道谢,你的态度这么冷漠是怎样?」但六合平时就是那副德行,所以朱雀什么也没说。
「那么……」
六合正要接过信时,传来吉昌的询问声。
「父亲,现在方便吗?」
「嗯,进来吧。」
晴明一应声,天一便行个礼隐形了。朱雀也是。六合往后退,也隐形了。室内只剩六合的神气,天一和朱雀都回异界了。
吉昌在父亲前面坐下来,深深叹了一口气。
「不要一来就叹气嘛,我做错了什么吗?」
吉昌对眯起眼睛的老人摇摇头,蹙起了眉头。
「我在想……彰子小姐的事该怎么处理。」
晴明收敛了表情。
还待在伊势时,晴明收到来自左大臣道长的信。表面上是通知他皇后定子逝世的事,但内容其实不只那件事。
信上说,等彰子回京城后,他会把彰子从安倍家移到其他宅院。然后替彰子改名字,把她嫁给家世、财力都无可挑剔的贵公子,请晴明转告彰子。
这封信不是问彰子愿不愿意,而是通知已经决定的事。
左大臣的命令是绝对的,所以晴明把这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彰子。
听到这件事,她绷起脸倒抽了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后,她说出了出人意料之外的话。
——我要继续当侍女,侍奉公主殿下。
晴明知道那是苦肉计。
违背父亲的命令,不只彰子本身会有事,连安倍家都会受到牵连。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父亲决定的结婚对象。
她曾经接受命运,但命运改变了。
于是,她有了一个愿望。她想继续待在安倍家,希望有那么一天,这里可以成为自己真正的家。
然而,现在她才知道,那是不该有的愿望。
所以,今后要怎么生活,她自己做了选择。
只有脩子首肯,她就要当侍女服侍脩子。对方是内亲王,左大臣道长也不敢随便采取行动。
最重要的是,彰子本身也有不想离开脩子的强烈意愿。这是她毫不虚假的心意,而脩子也希望她这么做。
晴明把彰子的选择与意志告诉了道长。道长说既然这样也没办法,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不过,晴明使用了一个权宜之计。
他说在他转达左大臣心中的内容之前,彰子就已经向脩子表明回京城后也要继续当侍女服侍她,脩子也允许了。现在,若彰子遵从道长的命令,就会变成彰子对脩子撒了谎。
这个权宜之计立即奏效了。
彰子非常担心晴明会不会惹恼道长,晴明却老神在在地说:
——唉,晴明我都八十多岁了,记忆力不太好。实在不记得我告诉你左大臣的信中内容,是在你说要成为公主殿下的侍女之前还是之后……
快哭出来的彰子,看着装傻的老人,窃窃笑了起来。
「也要嘱咐昌浩才行……」
晴明也不禁沉下脸来,深深叹息。
倘若,他们两人还是小孩子,就能继续做梦。然而现在已经过了可以做梦的时光。
垂下眼睛好一会的吉昌,把视线转向了六合。
「六合,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沉默寡言的神将静悄悄地现身了。
吉昌端正坐姿,有点痛苦地说:
「请把我接下来要说的话转告昌浩。」
不能写信。信会留下痕迹。有什么万一时,可能被谁看见。
六合以视线回应。
吉昌平静地选择措词。
他说了左大臣的意思、彰子决定离开安倍家的理由。
听完后该怎么做、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他要昌浩自己思考做出结论。
彰子自己结束了可以天真无邪地做梦的时光,接下来换昌浩这么做了。
六合隐形,神气逐渐远去。
对自己的选择与做法深感绝望的吉昌,虚弱无力地说:
「我是个差劲的父亲。」
到这关头才逼儿子断念,选择放弃这条路。
听到儿子难过的心情,晴明苦笑着说:
「我比你更差劲。」
所以,让我连你的份一起承受吧——老人眯着眼睛这么说。
吉昌露出想笑却笑不出来的表情,歪着嘴说:
「我也让六合扮演了差劲的角色。」
「没关系,那也是我的式神。」
而且,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六合,一定是最适合扮演这个角色的人。
5
睡了一晚,稍微恢复体力的萤,使力地撑起身体。
「喂、喂,好好躺着嘛。」
来探望她的小怪挑起了眉毛。
萤拱起肩说:
「我从以前就觉得……腾蛇,你太过保护了。」
小怪半眯起了眼睛。
「啊,抱歉,你生气了?」
「没有。」
表情像咬碎了几百只苦虫慢慢品尝的小怪,低声嘟囔:
「昨天夕雾也说了类似的话。」
萤张大眼睛,强压下涌上喉咙的笑。
「这样啊,那么,在这里修行对你们彼此都好吧?」
「也许吧。」
小怪坦然回答。现在不放手的话,有什么万一时,受害的将是昌浩。
「那么,可以借我拜托一下吗?」
「什么事?」
「好像还没找到从壶子逃走的那家伙呢。如果你发现它,把它封锁或歼灭,就是
帮了我大忙,不用特意,顺便就行了。」
小怪耸耸肩,眯起眼睛说:
「封锁或歼灭哪能顺便呢?」
只能专程去做吧?
被指正的萤,哈哈笑得好虚伪。
看到她脸上几乎没有血色,小怪眯起眼睛,夸张地叹口气说:
「我会注意……」
「谢谢。」
小怪说声再见就走了,萤目送它离去,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勾阵没来,是因为担心酷烈的神气,可能会对萤的身体造成伤害吧?
「我觉得应该不会啊……」
十二神将中最强的腾蛇,藉由变成那个白色异形的模样,把神气彻底压住了。相
对于它,勾阵即使隐形也会溢出些许神气,因为太强烈了。
想起逃出京城时,还因此吃了不少苦头,萤噗哧笑了出来。
去京城见昌浩,至今还不到一年,感觉却像是很遥远的事了。
昌浩和神将们都像是认识已久的知己,她的周遭也出现了剧烈的变化。
「好想再活久一点……」
好想跟大家在一起。即将诞生的孩子应该是男的,也要替他想个名字。最好是能
从「时守」选一个字,再跟山吹讨论,也听听长老们的意见。
啊,对了。
「希望哪天也能见见昌浩非常在意的那个女孩……」
他说过他们不能结婚。一定是有怎么样也无法解决的隐情。至于是什么隐情,萤
就不得而知了。
她张握双手好几次。
大概只能再使用法术两、三次吧,超过的话,身体会撑不住。
听冰知说,夕雾与昌浩从今天起五天,要进入洞窟闭关苦修。
那是很严酷的修行。
「加油啦,昌浩。」
他们要五天后才会回来。
在那之前,要让体力多少恢复一些才行。
他们花了三个时辰才爬到了半山腰,那里有个洞窟,上面有颗雨伞般的岩石覆盖
下来。
狭窄的入口,就像好几颗岩石交织而成的迷宫。进到比较宽阔的地方,光线就完
全照不到了。
进入洞窟前,昌浩就听从指示,对自己施加了暗视术。夕雾也一样。
虽然完全漆黑也看得见,但真的很暗。
竖起耳朵倾听可以听见水声,在很深的地方。
也有水的气息。洞窟内的空气有些潮湿,由此可知经常有水。
「呃,是泉水……?」
用手摸着墙壁的昌浩喃喃低语,夕雾点点头说..
「这边。」
他们往洞窟里面走。凹凸不平的地面很硬,只要偏离夕雾的脚印,草鞋的鞋尖就
会碰触到水。似乎是微小的高低差距形成的河流。
什么都没带就来到这里,应该是要边绝食边修行吧?有水涌出来,所以不必担
心,但肚子饿到没办法忍受时怎么办呢?
既然有水,就一定有生物。忍到极限时,或许可以抓来吃吧?应该可以。
光想象,胃一带就骚动起来了。真不想忍到极限。只喝水,人类可以撑多久呢?
这倒是个好机会,何不挑战极限看看呢?
空气变得井常沉重,应该走到很里面了。
「我们要在这里待五天,这期间,不能说任何话。」
「咦?」
昌浩惊讶地叫出声来,夕雾淡淡地说..
「那也算是说话。」
「咦咦?!」
那么,要沉默五天吗?
夕雾似乎看出昌浩心里在想什么,又接着说..
「光沉默还不行,也不能在心里说话。」
昌浩疑惑地皱起眉头。
「呃,意思是……?」
「大脑也不能思考任何事。」
「…………」
昌浩心想:
不可能吧。
而言之,就是连现在这样想「不可能吧」都不行吗?
「可是,没办法停止思考吧……」
「做别的事啊。」
在夕雾的指示下,他尽可能找到干燥、平坦的地方坐下来。
夕雾也坐在他附近。
「就是一直念大祓词。把精神集中在某件事上,就没有余力在心里说话。」
「哦……可是,念祝词也是说话吧?」
昌浩这么质疑,夕雾点点头说:
「祝词例外,因为是神的语言,这个修行是禁止说人类的语言。」
「哦,原来如此。」
衷心赞叹的昌浩,很快就想到了一件事。
「咦?要一直念吗?」
「对。」
「念到什么时候?」
传来泉水滚滚涌出的声音。
「倾听大自然的声音,就会知道该念到什么时候。」
「…………」
昌浩心相:
要我做这种修行,我还宁可去练笛子呢。
但他不能发这种牢骚,所以跟着夕雾在黑暗中闭起眼睛,开始念大祓词。
专心地念着念着,头脑就逐渐放空了。
持续念了好一会儿的昌浩,觉得盘坐的脚好像碰到什么,微微拾起了眼皮。
会是什么呢?
有个白色的东西在视野角落隐约摇曳。
咦?
不由得张大眼睛的昌浩吓得大叫。
「唔哇哇哇?!」
洞窟里的岩石表面,长出几百、几千只白色的手,像漂浮在水里的海藻般摇来摇去。
很大声的叹息,贯穿了全身僵硬的昌浩的耳朵。
「唉……」
数不清的手突然消失了。
糟糕,叫声也是说话。
板着脸的夕雾开口说:
「这种修行一定会有那种陷阱。」
「唔……」
没错,早该想到,却掉进了陷阱里。
合抱双臂的夕雾,似乎在思索什么。
没多久,他站起来,催昌浩走出洞窟。
听从指示走出去的昌浩,觉得光线很刺眼,眯起了眼睛。才进去短短的时间,眼
睛就适应了黑暗。
昌浩猛眨着眼睛,夕雾站在他旁边,指着更峻峭的山说:
「那是生人勿近之山。」
「生人勿近……?」
那座山很特殊,气场混乱。据说以前有星星掉落,搅乱了方向感,所以进入的人
都会遭遇神隐,再也回不去。
菅生乡和其他乡里的人,都被告诫不可以进去。
但是,既然禁止进入,表示那里保存了丰富的山产美味,所以,还是有不少人偷
偷入山。
最近,这样偷偷入山的人,遇到发出可怕叫声的妖怪,勉强捡回一条命逃之天天
的事件,频频发生。
附近乡里的人都吓得发抖,尘怕那只妖怪会下山进入乡里,所以,几天前正式委
托神祓众消灭妖怪。
「这件事很严重呢。」
夕雾看着表情严肃的昌浩,浮现复杂的眼神。
「长老们提议把这个案子交由你处理。」
「咦?」
大感意外的昌浩,眨了眨眼睛。
「他们说正好用来鉴定你的能耐。」
但夕雾认为那么做是占昌浩的便宜,要求他们改成去洞窟苦修五天。
没想到,昌浩紧紧握起双拳说:
「我愿意去消灭妖怪,我会尽全力。」
与其待在那种洞窟不停地念咒文,昌浩宁可去消灭妖怪。
夕雾默默看着昌浩。从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他早就知道昌浩会那么说。
他叹着气说:
「可以在黄昏前处理完毕吗?」
昌浩确认太阳的位置。
刚入夏的太阳,还在很高的位置。深山里的气温较低,大约再三刻钟太阳就会下
山了。
「我不太确定能不能在黄昏前处理完毕。」
要看能不能顺利碰到那只妖怪。
「但是,我想我能完成这件事。」
昌浩点点头,抖抖双盾,意气风发地冲了出去。
夕雾目送勇往直前的昌浩离去,喃喃低语:
「他的身体灵活多了……」
距离比想象中远,所以,花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进入山里。他必须学会,更精准地
计算目测距离与实际距离的差距。
凭着走在整顿过的京城的感觉走在山里,就会受到惨痛的教训。
昌浩从树木的缝隙间观察太阳的位置。找出妖怪再消灭,大约需要一刻钟的时
间,即使拖延了,也只需一刻半钟。
「问题是……」
在这么辽阔的山里,要怎么找到那只妖怪?
「走到太里面,又怕出不来……」
那是一只会发出可怕叫声的妖怪。既然是妖怪,应该是在夜晚出没吧?
这么想的昌浩,停下脚步,眨了眨眼睛。
「不,等等……是来山里摘野菜的村人碰见了妖怪吧?」
摘野菜会在太阳下山之前。也就是说,妖怪是在白天出没。
「很少见呢……」
妖怪大多是夜行性。
「呃,若是来自隔壁的乡里,应该是从这边进来。」
他猜测着方向前进,看到几条野兽曾经走过的兽道。他随便选择一条,往里面走去。
路是陡坡,路面又不好走,一个不小心就会摔落山下。他快速判断出扎实的路面
移动脚步,沿着野兽留下来的脚印前进。
「啊,那是山药吗?秋天来摘吧。」
昌浩从藤蔓和叶子的形状判断是山药,眼睛亮了起来。来菅生乡后吃过几次。去
皮磨碎,撒在糯米饭上很好吃。
乡里的人说过,是自然长出来的,所以要去山里摘采。既然被称为生人勿近之山,
即便多少有人入侵,一定还有很多地方没人碰过,有丰富的野菜。
从藤蔓的粗细来看,那些山药应该很大,必须记住地点。
「是不是最好缠上布当记号呢……」
修行真的很辛苦,吃饭是唯一的乐趣。但有时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饿到半昏倒
的日子也不少。
将来会有可以安稳吃饭的日子吗?
「唔,妤像很遥远……」
昌浩完全没发现,在喃喃自语中,已经从崎岖山路轻易地走到这里了。
这两个月来,他的体力已经进步到超越了他本人的想象。
他边选择可能有野菜的地方向前走,边搜寻气息。太阳逐渐西斜了。
「什么都没有呢。」
一路走来,只看到野鸟、狐狸、鼬鼠、兔子。可能也有鹿和山猪,但他只有看到
它们的脚印和粪便。
额头开始冒汗了。他停下来用袖子擦汗,抬头往上看,确认太阳的倾斜度。倾斜
度越来越大了。
这样下去,还没找到妖怪,就到黄昏了。
他心想干脆用法术引它过来吧?不知道对方是什么妖怪,所以必须尽可能保留体
力和灵力,但这样下去只会无意义地消耗时间。
「好。」
昌浩拍手击掌,调整呼吸。
就是在这个时候。
从里面传来震撼胸口的低沉嘶吼声。
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树木缝隙间有黑色东西怱隐怱现。
昌浩摆好架式,调整气息。他知道有团东西拨开草和叶子,朝他冲过来了。
响起野兽的吼叫声。
同一时间,一大团东西从树丛里冲出来。
「山猪……?」
冲出来的是身躯比昌浩庞大的山猪,应该可以称为山头霸王吧。
山猪吼叫着冲过来,简直就是横冲直撞。
昌浩转身闪过山猪的冲撞,再重新整顿姿势,准备防御接下来的攻击。
但是……
「咦?」
山猪却目不斜视地冲下山了。
「喂——?」
彷佛不把昌浩放在眼里。
「好像有东西在追它?」
它到底要逃开什么呢?
疑惑的昌浩回头看山猪冲出来的地方,看到有东西探出来。
「————」」
昌浩不由得愣住了,猛眨眼睛。
那是鼻头。
从树丛里采出来的鼻子,闻闻气味后,又缩回去了。
然后……
灰色团块发出吼叫声,从树丛跳了出来。
想往后退的昌浩,脚后跟绊到树根,往后仰倒。
灰色团块扑向了他,他反射性地结起了手印。
「嗡……」
昌浩开始念咒文的声音,却被响亮的哭声掩盖了。
「呜呜呜呜呜呜——」
「咦……?」
不是吼叫声,而是哭声。
大团块在昌浩上方呜咽哭泣。
「不是吼叫,是哭泣……?」
昌浩仔细看仰起头压在自己身上的团块,眨了眨眼睛。
好眼熟。
灰色的毛、尖尖的鼻子、三角形的耳朵、大爪子、长尾巴、四只脚、人类可以乘
坐的大身躯。
呜咽哭泣的声音也很耳熟。
「多由良……?」
昌浩难以置信地叫唤,灰色妖狼就泪眼汪汪地猛点头。
「太好了!居然可以遇见你……真的是、真的是……」
「呃,你……」
「会在这种地方遇见你,简直就是大蛇神显灵!」
「喂,你很重耶。」
昌浩想推开呜咽哭泣的多由良,但笨重的妖狼文风不动。
「快走开啊,我不能呼吸了!」
多由良眨眨眼睛说:「哦,是吗?」从他身上移开。
「你也常常这样把比古压在下面吗?」
「怎么可能,把比古压扁就糟了。」
昌浩半眯起眼睛,心想把我压扁就没关系吗?
昌浩仔细端详多由良,觉得它比以前瘦了,疑惑地问:
「多由良,你怎么会在这里?」
妖狼摇摇头说:
「昌浩,先告诉我这是哪里吧。」
「咦……?播磨的赤穗郡啊。」
听到昌浩的答案,多由良惊叫一声,竖起了耳朵。一直颓丧地趴在地上的它,猛
然跳了起来。
「播磨?赤穗?怎么会这样!」
多由良说它本来是待在奥出云。
几天前,强烈龙卷风来袭,它怕比古被卷走,就叫比古躲进岩石与岩石之间,自
己盘踞在入口处挡住风。
风太强,把它的身体卷了起来,它慌张地挥动手脚,想抓住附近的树木或岩石,
但没抓到。
「醒来时,周遭一片漆黑……」
不知从哪来了一只小白龟,对它说这个地方不对哦。
昌浩眨了眨眼睛。
「白色乌龟?」
多由良歪着头说:「你知道?」
「嗯,大概……然后呢?」
「然后我看到光线,因为一心想赶回比古那里,就往那里冲,不知道为什么就变
成在这座山里了。」
在它后面的乌龟好像很慌张,但心急的多由良没理它就跑了。
昌浩搔搔头说:「哦,那是……」
那只白乌龟会把误闯界与界之间的狭缝的人,带回原来的地方。
多由良很可能是跑错了出口。乌龟想阻止它,但没来得及。
妖狼沮丧地说: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想下山嘛,绕来绕去也都在同样的地方。偶尔会碰到人,
但那些人都惨叫着跑走了……」
「嗯……我想也是……」
突然跑出这种妖狼,乡里的人当然会飞也似地逃跑。
夕雾说气场混乱,就是这个意思吧?」
可能是当条件齐聚时,这座山就很容易跟界与界之间的狭缝相连。
所以被当成了生人勿近之山。
「我要回去比古那里……他一定很担心。」
妖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它不管往哪里走,都会回到相同的地方。昌浩轻
拍它的脖子,笑着说:
「我知道了,跟我走吧,应该可以出得去。」
「真的吗?」
「大概。」
昌浩推测,多由良出不了这座山,可能是菅生乡为了不让来历不明的人进入乡
内,所以施加了法术。
有各式各样的人会误闯界与界之间的狭缝,施法是为了让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
人,不能下山进入乡里,尽可能回到自己原来的地方。
「啊,不过,你再经过界间狭缝,说不定就可以回到奥出云了,你决定怎么做?」
多由良打了个哆嗦。
「没关系,与其穿过不知道会跑去哪里的界问狭缝,我宁可沿着陆路回出云。」
虽然花时间,但多由良作了可以确实回到家的选择。
昌浩要往前走时,多由良叫他坐上来,他感谢地坐上去了。
「就从这条路直直下去,不过路很陡峭,要小心。」
「不用担心,出云有很多更陡峭的路。」
说得也是,昌浩想起那时候的事。
「比古怎么样?还好吗?」
昌浩询问敏捷地走下斜坡的多由良。
妖狼点点头说:「他很好,有时道反的守护妖会来看看他。」
与奥出云乡的人们,也慢慢有了交流。
「比古比那时候长高了许多呢。」
多由良说得很自豪,昌浩也不认输地说:
「我也长高了啊o」
多由良停下来,回头看坐在它背上的昌浩。
「不,比古还是比你高大。」
「不站在一起比看不出来吧?」
「不,一定是比古比较高大,要不然就太奇怪了,当然是我们的大王比较高大。」
固执己见的妖狼,脸色越来越难看。
昌浩怕这样下去可能会惹恼它,被甩下去,只好很不情愿地说.,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九流王比较高大。」
「知道就好。」
多由良高傲地点点头。
在他们交谈之间,不觉中已经走出了生人勿近之山。
多由良回头看走过的路,张大眼睛说:
「我之前走得很辛苦呢……」
昌浩从它披满硬毛的背部下来,拍拍它的脖子,苦笑着说:
「我不是说过了吗……呃,出云在西边,所以是……往那边吧?」
确认太阳位置的昌浩,看到东方天际逐渐迎向夜晚,有点慌张。
「哇,我得在黄昏前回去呢,糟了。」
「你赶时间吗?那么,我载你到目的地吧?回谢你的帮忙。」
「真的吗?……啊,还是算了。」
剎那间受到诱惑的昌浩,想到这种妖狼突然出现,恐怕神祓众们会不分青红皂白
就发动攻击,所以摇摇头说:
「你还是快回去比古那里让他放心吧,他一定很担心你。」
妖狼用力甩动尾巴说:
「好,你有什么话要转告比古吗?」
昌浩眨眨眼睛,陷入沉思。
想说的话很多,但真要他说,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跟他说哪天见个面吧……」
「知道了。」
多由良回应后,转身疾驰而去。
目送妖狼在出云方向消失的背影离去,昌浩唉地叹口气。
看到它那样哭着跑出来,一般人当然会被吓跑。
「总之,不是什么麻烦的妖怪,实在太好了。」
他要赶快回到菅生乡,报告事情的详细经过。
「也要跟小怪他们说。」
他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想到可以跟很久没交谈的小怪和勾阵说说话,他的心情就轻松多了。每天每天每
天都忙着修行,所以他一直以休息为优先,顾不得跟他们交谈。
「唔,肚子好饿……」
想起从早上到现在只喝了水,昌浩深深叹了一口气。
同时,又惊讶地倒抽了一口气。
「是乡里……?」
有股危险的气息,出现在翻越山岭后的乡里方向。
6
回溯到昌浩进入「生人勿近之山」前的时间。
萤在小野家本宅的房间,猛然张开了眼睛。
「…………」
又作梦了。
身体好像舒服多了。
「你醒了啊?萤小姐。」
在角落待命的冰知,察觉她醒来,出声招呼她。
萤点点头说:
「嗯……是不是有什么事?」
冰知浅浅一笑:心想她还是这么敏锐。
「不是什么大事。刚才夕雾回来过,又去山里了。」
「咦,洞窟的修行呢?」
冰知把昌浩被派去「生人勿近之山」消灭妖怪的经过告诉惊讶的萤后,满脸严肃地说:
「听说等昌浩回来后,会重新安排修行课程,长老们正在讨论接下来要让他做什么。」
萤抬头看着天花板的横梁,皱起了眉头。
「嗯……他们是想让他做无言的修行吧?」
「是的。」
「那么,山里的神社怎么样?」萤提议。
冰知点点头说:「那么,我去转告他们。」
萤叫住刚站起来的冰知,从床上爬起来。
「我可以出去吹吹风吗?」
冰知面有难色。
「我只出去一下子,在宅院周边走走而已。」
一直躺在床上,腰腿会逐渐萎缩,而且她也想呼吸新鲜空气、晒晒太阳。
冰知听她这么说,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要在天空变色前回来哦。」
当太阳西斜,暮色开始低垂时,气温就会下降很多。
「嗯。」
等冰知出去后,萤才换掉被汗水湿透的单衣。
天气不冷不热,但讨人厌的汗水还是流个不停。
萤在刚洗过的单衣上,穿上好久没穿的小袖②,走下庭院。自然风凉爽宜人,她悄悄吸了一口气。
走没几步,就看到山吹蹲在地上,摘用来装饰室内的花。
「啊,大嫂。」
她不敢跑步,慢慢走过去。山吹看到萤很惊讶,赶紧站起来。
「萤大人,你要躺着休息啊。」
山吹脸色铁青,萤对她浅浅一笑。
「感觉好些了,所以出来散步。」然后,萤看着山吹大起来的肚子说:可以摸一下吗?」
「嗯,请摸。」
萤像要摸易碎物般,轻轻伸出了手。她一摸,肚子里的孩子就动了,像是在回应她。
「啊,动了。」
萤张大了眼睛,山吹微微一笑说:
「这孩子一定知道是萤大人。」
「是吗?希望是这样。」
萤闭上眼睛,在心里喃喃说着:「可不可以早点出生呢?要不然,我怕我们会见不到面。」又悄悄念了咒语:「要健康、平安地出生哦。」
「萤大人,风渐渐转凉了,请回房吧。」
山吹担忧地说,萤苦笑着对她点点头,反问她说:
「你呢?大嫂。」
「我要再去摘一点花。」
山吹稍微提高竹篓给萤看,里面装满了庭院的野生紫斑风钤草。
「我也去,可以散散心。」
「不行,冰知会骂我。」山吹紧张地摇摇头,微微竖起了眉毛。「萤大人,你还要好好把这孩子抚养长大呢。」
神祓众的山吹,知道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什么样的处境。她虽是母亲,但抚养孩子的人将不会是她,因为这孩子是小野家未来的继承人。
小孩要交给小野家抚养。她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自己只能照顾孩子,没有任何权利。时守很爱她,也给了她未来的承诺,但是在向众长老报告这件事取得同意前,时守就死了。
传出时守被杀的消息时,山吹也想随他而去。但发现有了孩子,就打消了念头。正在烦恼没有人可以商量时,冰知悄悄带着时守的遗物来找她.
她把怀孕的事告诉了冰知。万万没想到,这件事会促使冰知行凶。
直到一度被赶走的夕雾回来,揭开时守死亡的真相,她才知道所有的事。
知道是自己的言行促使冰知犯罪,她很想以死谢罪,但想到孩子,又不能那么做,所以自暴自弃了一段时间。
萤不但决定把她当成时守的妻子,迎回小野家,并宣布哥哥的遗孤将成为神祓众的下届首领,自己会当孩子的监护人,负起责任把孩子抚养长大,还说服了众长老。
萤告诉过山吹,所谓抚养,也只是意味着会把孩子锻炼成阴阳师、神祓众的首领,并不是要把孩子从她手中夺走。萤甚至低头求她说:「孩子已经没了父亲,希望身为母亲的你,起码可以陪在孩子身旁。」
因为这样,山吹有了觉悟。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代理孕母,生下孩子的人是她,但这孩子是小野家的下届首领。她绝不能走到幕前,也没有那样的立场。
萤把没有正式结婚的山吹称为大嫂,对她非常照顾。她觉得这样就够了,甚至好得有点过了头。
「抚养孩子的人还是大嫂啦,我只是负责锻炼而已。」
萤苦笑着说。不管山吹怎么想,她都是母亲。养儿育女是母亲的责任,而不是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的自己。
「那么,请协助我,光靠我绝对照顾不来。」
「咦,我不太会哄小孩耶,因为身边都没有小孩……」说到这里,萤啪地拍一下手说:「啊,对了,有个人很会照顾小孩,改天我问问那个人愿不愿意帮忙。」
神祓众一直在观察安倍家的动静,所以萤非常清楚,安倍晴明的小孙子是怎么成长的。
听见乌鸦的叫声,萤抬头看着天空。
好几只黑鸟的身影,横越过逐渐转为橙色的西边天空。
那是宣告一天结束的声音。
乌鸦的声音带来了冷风。
「大嫂,花明天再摘,进屋里去吧。」
身体着凉就不好了。现在虽是夏天,但吹到夜风还是会冷。
菅生乡群山环绕,除此之外,也还有很多因素会使气温下降。
「萤大人,你先回去,我从后面绕过去。」
「知道了。」
萤不动,山吹也不会动。在这方面,山吹很坚持。
为了让她快点进屋内,萤匆匆离开了现场。
看到萤从外廊进入屋内,山吹才松口气走向后门。
小野家很大。萤的房间朝南,采光最好。但她休息时,总是把木门、板窗通通关上。冰知说是因为吸到户外的空气不好,但山吹知道萤是不想让家人看见她痛苦的样子。由此可见,她已是风中残烛了。
首领不只是地位,也是神祓众的精神支柱。然而,年老的首领因为时守之死,丧失了气力。时守不在了,现在所有的重担都落在萤单薄的双肩上。
「不知道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山吹希望多少可以回报萤。
她把竹篓放在檐前,用桶子汲来一点水,轻轻洒在花上。这些花要用来插在好几个房间的花器里。
「配点绿叶会更好看、更漂亮。」
山吹走到庭院深处,寻找绿色叶子。她选择了花朵跟自己同名③的树木,正在选枝桠时,察觉奇怪的气息,不经意地往那里看。
有细细的黑影在她脚下延伸。
当她低头看时,从黑影喷出黑绳子般的东西,缠住了她。
「啊————!」
山吹吓得失声惊叫。
进入房间的萤,摇晃地蹲下来,轻微的晕眩让她无法站立。
「我真没用……才出去一下就……」
她擦去额上冒出来的冷汗,打算躺下来休息,把手伸向腰带时,从外面传来了尖叫声。
她还来不及思考,就先冲出了房间。
赤脚跑下庭院,四处张望。
「大嫂!」
从被庭院树木遮住的地方,飘来异样的气息。
萤认得这个气息,是从那个壶子逃出来的妖怪。
封锁被解除后,那只妖怪不知道是养精蓄锐,还是力量复原了,散发着比记忆中更强大的妖气。
形状还不固定的黑色妖怪,在棣棠花树附近蠢动,犹如好几条绳子延伸的妖体缠绕着山吹。她系闭着眼睛,拼命扭动身体,试图用双手保护肚子。
「大嫂!」
听见萤的叫声,山吹猛然张开眼睛。
「不可以,萤大人!快来人啊……!」
萤用右手结起手印。
「这是什么东西?」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勉强来说,就像山海经里描写的太岁吧。一大团扭曲的东西,到处凸起延伸。展开的身体边缘有脚,像水母般摇来摇去,缠住树木,把叶子扯下来,吞进身体内。
不像是在吃叶子,感觉是碰到什么就把什么吞进去。
小袖的下摆会缠住脚,不方便行动,萤心想再麻烦也该穿水干服④来。
响起啵叩啵叩的声音,妖怪全身出现了好多条裂缝。仔细一看,是无数的眼睛。
那些眼睛同时注视着萤。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
「在壶子里变了样吗……」
那个小壶子里应该封锁了很多只妖怪,可能是渐渐融合成了一只妖怪。
难怪从来没见过。
异样的妖气越来越强烈,妖怪的眼睛炯炯发亮。
长长的脚翻腾地蠕动着,把被抓到的山吹举起来。
「住手!」
高举着刀印的萤,听见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本能对她喊着不可以!
妖怪挥起脚来,袭向了萤。她想往后跳开,脚却被小袖的下摆缠住,顿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
妖怪的脚追上来,萤翻滚着闪开时,听见刺耳的尖叫声。
她惊慌地倒抽了一口气。
被妖怪抓住的山吹,露出跟刚才完全不一样的抽搐表情,弯曲着身体。
「唔……啊……」
按着肚子、全身颤抖、边冒冷汗边喘息的山吹,脚下流着液体。
萤大惊失色。
难道是要分娩了?
出吹发出微弱的叫声,扭动身体。妖怪把她紧紧勒住了。
萤咬住嘴唇:心想为什么这时候夕雾不在附近呢!
「恭请奉迎……」萤举起手印大叫:「天满……」
心脏怦怦狂跳,如锥子钻刺的剧痛袭来,萤屏住了气息。
无法呼吸、步履蹒跚的萤,按住了嘴巴。从她发出咻咻声响、吸入空气的嘴巴,喷出了鲜红的水雾。
闲着没事干就打扫草庵的小怪和勾阵,望着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满足地点着头。
「很好,明天来洗木门。」
用两只前脚叉着腰的小怪这么宣布,勾阵回它说:
「不是擦而是洗?」
「是啊,拆下来洗,再顺便洗墙壁。」
昌浩不在,所以门户大开、任凭风吹雨打都没关系。
「那么,你应该在擦地之前先洗墙壁和木门吧?」
「无所谓啊,反正多得是时间,在昌浩回来之前打扫完就行了。」
听小怪这么说,勾阵沉思了一会说:
「哦,也是啦……」
不全然同意,但时间的确多得是。
「大扫除结束后要做什么?」
「修屋顶。」
「修完后呢?」
「磨外墙。」
「磨完后呢?」
「拔外廊前面的草啊。」
「接下来呢?」
「修剪庭院树木。」
「然后呢?」
勾阵淡淡地问,小怪嗯嗯嗯嗯地低吟。
「好闲吶……」
闲到没事可做。
合抱双臂的勾阵歪着头说:
「去问神祓众可不可以去看昌浩的修练状况吧?」
小怪面有难色地说:
「不行啦,打扰他不好吧。他可是拼了命呢,我们也抱定了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的觉悟……到底要做什么呢?」
勾阵点点头,同意它说得一点也没错。这时,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出现了可怕的妖气。
小怪的耳朵直直竖起。
「这是……」
没错,是从壶子逃走的妖怪,但感觉比当时强大了许多。
勾阵啧啧咂舌。
菅生乡的地气特别强烈。妖怪恐怕是吸食地气,增强了原有的妖力。
小怪和勾阵冲出了草庵。
妖气笼罩四周。
妖怪是为了不让任何人介入,筑起了妖气的保护墙吧?膝盖弯曲蹲下来的萤恍惚地思忖着。
胸口好热。每吐一次血,手脚就越冰冷。
按着嘴巴的双手,渐渐被染成了红色。
勉强张开眼睛的萤,看到山吹边痛苦挣扎边拼命护着肚子。
啊,我要救他们,他们是哥哥的妻子和孩子。
泪水从眼角滑落。全身虚脱。意识逐渐模糊。
她拼命想站起来,但胸口纷乱,恍如有好几根锥子在钻刺。她觉得呼吸困难,膝盖无力地弯下来。
妖怪忽然放开了山吹。
咚唦摔落地面的山吹,挣扎着逃开,尽可能远离妖怪。
一大团的妖怪朝向萤移动,似乎想先收拾濒死的猎物。
萤窃窃一笑。
很好,朝着我来吧。快点来。我要趁你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时,击破妖气的保护墙。
起码要让山吹逃出去。
家里的其他人应该也察觉这个骚动了。只要趁隙击破保护墙,接下来冰知就会想办法解决。
不过,真没想到妖怪会躲在这么近的地万。
山吹爬向了妖气的保护墙边缘。
萤强吞下涌上喉头的东西,使出了全身的力量。
「星星之……祓……」
妖怪逼近了萤。
「恭请……五方……」
萤缓缓结起血淋淋的刀印。
数不清的眼睛凝视着萤。
「唔……」
热热的东西涌上喉头。
萤用刀印画出了五芒星。
「祓除……!」
萤朝着妖气的保护墙而不是妖怪,正要把刀印挥出去时,像黑绳般的妖怪的脚从死角伸出来,缠住了她的手。
瞠目而视的萤,发现妖怪的无数只眼睛里,有一只盯住了山吹。
看到妖怪的眼睛喜悦到变了形,萤试图甩开黑色绳子,但绳子动也不动。
妖怪缓缓抬起脚,把萤的身体倒吊到半空中,抖动着庞大的身躯,大大张开正中央的嘴巴。
山吹发出了嘶哑的尖叫声。萤的眼角余光看见缠住山吹的脚的黑绳。山吹的身体被拖行,拖向了妖怪的身体。
妖怪的脚缠绕萤的全身,慢慢勒紧,萤的头往后仰。
忽然,听见有人叫唤。
她拼命移动视线,看到冰知、长老们还有小怪和勾阵,都站在妖气的保护墙外。
勾阵推开要结手印的冰知,高高举起了双手。萤看到从她双手间冒出来的斗气,松了一口气。
啊,没事了,大嫂和孩子都会获救。
趁妖怪看着自己时,快行动、快行动啊。
被妖气包覆的全身,逐渐冷得像冰一样。在这样的感觉中,她动起了嘴唇。
好想再见夕雾一面啊。
忽然,勾阵的动作在萤的视野角落静止了。
她秀丽的脸庞愕然凝结。
同时,萤的耳边响起呼啸的风声。
银光一闪,缠住萤的身体的妖怪的脚就全被砍断了,有人抱住了她失去支撑而往下坠的身体。
萤看到妖气保护墙外的勾阵,双眸亮起了金色的光芒。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
「笨蛋——」
眼皮颤动的萤,缓缓抬起头,看到一张精悍的脸带着严峻的表情。
「枉费你是我的后裔,居然输给这种程度的妖怪,真是可叹。」
冰冷的眼神、毫不留情的措词,都只给萤亲切的感觉。
萤泫然欲泣的脸皱成了一团,忍了又忍,一直压抑到现在的情绪,在非人的鬼面前崩溃了。
「篁公……!」
一身黑衣的冥府官吏,单手抱住用虚弱无力的手抓住自己的萤,挥出了右手的剑。
「别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你要渡过河川或钻过那扇门都还嫌早。」
男人抱着倒抽一口气的萤,把视线转向了妖怪。
「忘记原来模样的妖怪,我会马上葬了你,开心吧!」
就在冥宫傲然放话的同时,妖怪发出了嘶吼声。
「这么开心啊?」
无数只眼睛炯炯发亮,凝视着冷笑的男人,从全身伸出来的黑绳,猛然发动了攻击。
但冥官的动作更快。
转眼间,男人的剑尖已经突破妖怪的防守范围,刺进了妖怪大张的嘴巴。
把萤整惨的妖气从根部被斩断,垂死般的吼叫声震动地面。
妖气的保护墙瞬间溃决粉碎。
意识模糊的萤,肩膀上下起伏喘着气,往那里望去,看到不只妖气的保护墙,连冰知、长老们都被炸飞了,所有人堆叠在一起。
唯独斗气四射的十二神将站在那里,用凶狠的目光射穿了冥官。
「————」
勾阵缓缓拔出腰间的笔架叉。
冥官斜眼看着勾阵的举动,把插进妖怪身体的剑横向一劈,起舞般砍断了妖怪。
剑光一闪便祓除了妖气,妖怪的身体也化成沙子瓦解了。
就在勾阵蹬地跃起的同时,冥官也转过身去。
被他抱在怀里的萤,头发飘起来,身体感受到轻微的冲击,剎那间,武器相互撞击的尖锐声贯穿了耳朵。
展开肉搏战的勾阵,散发出不折不扣的杀气,令萤屏住了气息。
她似乎曾经被这个男人害得很惨,萤想起第一次遇见她时,她激动的模样。
胸口一阵纷扰,萤皱起了眉头。
勾阵的斗气扎刺着皮肤。胸口的伤势隐隐作痛,引发闷疼,宛如惨叫般不停地蠢动。是勾阵过强的神气,搅乱了萤体内的气的循环。
萤弯曲着身躯,屏住了呼吸。勾阵又举起了一度放下的笔架叉,冥官看萤一眼,便正面迎了勾阵的目光。
「你有何贵干?十二神将。」用剑身轻松挡住勾阵全力砍下来的笔架叉的冥官,漆黑短发在斗气的风中飘扬,傲然笑着说:「我没时间陪你玩。」
冥官的双眸闪过酷烈的光芒。
「要我陪连这样的妖怪都抓不到、还来得这么慢的没用的人玩,我就更没时间了。」
金色双眸更加激动了。
萤屏住气息,闭紧了眼睛。
这个男人绝对是在逗弄勾阵。
十二神将们为什么那么敌视冥官,萤似乎稍微知道原因了。那种措词、趾高气扬的态度,多少会把人惹火。
何止是多少,十二神将简直是气到把冥官碎尸万段都不够,因为冥官曾随心所欲地操控他们,彻底粉碎了他们的自尊。也就足说,他们曾被那家伙一个人随意摆布,直到现在谁都不知道真正详情。也因此,更滚滚燃沸了他们的愤怒、焦躁、敌意与杀机。
从勾阵的嘴唇逸出怨怼的嘶吼。
「我要把欠你的东西如数奉还,你感激地收下吧。」
「不用。」
冥官冷冷回应,挡开了笔架叉。收回来的剑砍断了勾阵的几根头发,将笔架叉的刀尖从死角往上顶。
勾阵有两把武器。冥官轻易闪过以萤的头发为掩饰,直刺喉头的刀尖,眯起眼睛说:
「我说了,我没时间陪你玩。」
游刃有余的态度更激怒了勾阵。强度加剧的神气漩涡狂乱,卷起了沙土,化为沙尘暴。
刀剑一交锋,便会喷出斗气,强风将庭院的树木吹倒、撼动地面。与武器同时被挥出的神气,爆裂开来。
这样下去,整个乡里都会被牵连,导致严重损害。
神祓众们合力筑起了结界。
冥官似乎在等这一刻,从全身迸出了凄厉的斗气。
神祓众们被气的漩涡弹飞出去,再也站不起来。剧烈的斗气龙卷风让他们呼吸困难,只能倾注全力保住结界。
冥官的双眸清澈地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把武器的剑尖对准了勾阵的要害。勾阵计算距离,逐渐逼近。
冥官稍稍往后退,放低重心,摆出应战姿态。
「喀……」
忽然,微弱的咳嗽声震动了冥官的耳朵,他挑动了一下眉毛。
【插入图片】
双手掩住嘴巴的萤,脸色惨白,拼命压住了咳嗽。看见红色液体从她指尖渗出来,冥官的眼皮微微颤动。
冥官把剑尖稍微朝下。
勾阵反握右手的笔架叉,缠住冥官的剑,挥起了左手。
笔架叉的刀尖擦过冥官的右脸,划下一条红色血痕。
收回刀刃的勾阵,正要往冥官的脖子的要害砍下去时,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
双手都被困住的勾阵,对着在她背后绷着脸的凶将大叫:
「不要阻碍我!」
「勾。」
勾阵不理会劝阻的叫唤,又重复说了一次。
「不要阻碍我!」
看到位置比自己高的双眸冷冷笑着,勾阵吊起了柳眉。
她使尽全力想摆脱束缚,但红莲不但文风不动,还把她从冥官身旁拉开。
「腾蛇……!」
勃然大怒的勾阵要破口大骂时,僵硬的声音在她耳边说:
「你仔细看。」
勾阵反咬红莲说:「看什么啦!」红莲蹙着眉头说:「你是十二神将勾阵,居然看不见?」
带着叹息的话语,瞬间缓和了勾阵的斗气。
金色双眸的光芒熄灭,恢复深邃的黑曜石色。
在冥官怀里的萤,呼地喘了一口气。斗气消失,紧压在身上的压迫感也解除了。
看到喀喀咳嗽时鲜血便从指尖渗出来的萤,勾阵倒抽了一口气。
红莲放开勾阵的双臂,走向前与冥官对峙。
「冥官,放下她,快滚吧。」
「你没资格命令我。」
冷冷撂话的男人,把萤塞给红莲。
「不过,我也没闲到可以一直待在人界。」
冥官把剑收进腰间刀鞘,转身离去。
萤缓缓张开眼睛,扬起渗出血的嘴角,微笑着说:
「公……再见……」
扭头往后看她一眼的冥官,耸耸肩,怱地消失了踪影。
卷起漩涡压制全场的气,向四方散去,神祓众的人终于可以动了。
红莲把萤交给大惊失色跑过来的冰知,回头看双手紧握笔架叉握到手指发白的勾阵。
「勾。」
没有回应。微低着头的勾阵,脸被头发遮住,看不清楚。
即便看不见,也能清楚地感觉到她冲天的怒气。
接下来该怎么做才是上策呢?在越来越紧张的沉默下,绞尽脑汁思考的红莲,忽然听到惊慌失措的狂叫声。
「咦,红莲?为什么?」
红莲赶紧变回小怪的模样,对跑过来的昌浩说:
「你的修行呢?」
「我是正在修行啊,但担心这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所以……」
昌浩边回答边悄悄观察勾阵的模样。
「呃,发生了什么事?」
起初,他感觉到有股危险的气息,然后喷出了非比寻常的斗气,后来甚至出现了酷烈的通天力量。
勾阵的柳眉跳动了一下。
「我去看萤怎么样了……」
昌浩和小怪都莫名地紧张起来,目送突然转身走开的勾阵离去。
她走过的地方,庭院树木折断了、地面掀起来了,惨不忍睹。来这里的路上会看见的灰泥仓库处处龟裂,篱笆也倾倒了,根部一半外露。
昌浩下定决心开口说:「喂,小怪。」
「为了你好,最好别问。」先发制人的小怪甩一下尾巴,半眯起眼睛说:「我只能告诉你,那个男人突然出现了。」
「这样啊……」
昌浩的语气不由得恭敬起来。
小怪说的话毫无要领可言,不可思议的是,昌浩光听这样,就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况八成糟透了。
又往勾阵离去方向望去的昌浩,突然想起她说的话,眨了眨眼睛。
她说她要去看萤怎么样了。
「小怪,萤是不是……」
昌浩才说到一半,就有一只手从后面抓住了他的衣领。
「啯!」
凶神恶煞般的夕雾不发一语,把有如青蛙惨叫的昌浩拖走。
夕雾回头对目瞪口呆的小怪短短说了一句:
「我要锻炼他的武术基础。」
「哦……」小怪啪哒啪哒挥舞前脚,低声说:「加油啦,晴明的孙子。」
被抓住衣领拖着走的昌浩,脖子被勒住,手舞足蹈地挣扎着,没听见小怪说的话。
小怪环视周遭一圈,唉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很凄惨。要不是神祓众们拼了命筑起结界,整个乡里都会受到牵连,导致严重的灾害。
事实上,勾阵对妖气的保护墙发出最初的一击时,小怪就被刮起的暴风吹到比神祓众们更远的地方,摔倒在地上了。
等它再回来时,已经筑起了结界,不管它怎么叫:「放我进去、打开结界」,奄奄一息蹲在地上的神祓众们都没看见它,看到冥官就激动得浑然忘我的勾阵,甚至连冥官怀里的萤都看不见。
小怪眯起了眼睛。
「那家伙没使出全力……」
发现萤吐血,他刻意接下了原本可以避开的勾阵的那一刀。看在小怪眼里是这样。不过,接下的那一刀,也只是擦过脸颊的程度。
「会不会是对当时那件事有点歉意昵?」
这么低喃的小怪,用力甩了甩头。
「不会、不会、不会、不会、不会,绝对不会。那个男人不可能有这么值得称赞的想法。没错,说得也是,不可能。」
就是在这个时候,有股神气忽然降落在自言自语的小怪背后。
张大眼睛的小怪回头看,几乎同一时间,六合也现身了。
「六合。」
六合对出声叫他的小怪点个头,讶异地环视周遭。
「这是……?」
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的小怪,哑然无言,半眯起了眼睛。
小怪的阴阳讲座
②小袖:窄袖便服。
③同名:棣棠花的日文是山吹。
④水干:狩衣的一种。
7
萤一张开眼睛,看到倚墙而站的身影是个稀客,有点惊讶。
「真难得呢。」
一直垂着眼睛的勾阵,很快回看她,直视着她说:
「对不起……」
萤笑了。
「居然可以听到十二神将斗将一点红说对不起,真的太难得了。」
咯咯笑出声来的萤,没多久就用双手掩住了眼睛。
「好讨厌……被大家看见了。」
压抑许久的感情被看见了。一见到篁,她就无法克制了。
篁是小野的祖先,尽管毫不讲情面、性格和嘴巴也都不太好,但还是有他温馨的一面。
这个男人在生前、死后,都是当冥府的官吏到处行动。
不知道为什么,萤非常喜欢这个人人都害怕的男人。说不怕他是假的,但萤觉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总是在不讲情面中透着柔和的光芒。
今天他也没说半句温柔的话,萤却觉得在他臂弯里就安全了。
她将要去那个男人所在的冥府。想到有那个男人在,她就不怕死。她怕的是心愿未了还有眷恋、怕的是不能守护首领的直系地位直到最后。
怕的是因为还不想死、不想丢下大家、想跟大家永远在一起,而紧绷至今的心的丝线会应声断裂,很丢脸地被大家看到自己楚楚可怜的样子。
「被我看见就没关系吗?」
现在这样展现出快崩溃的样子是为什么呢?
萤用交叉的双臂掩住眼睛,轻笑着说:
「你那么愤怒,却突然停止了攻击,是因为被腾蛇说了什么吧?」
勾阵的表情像是被戳中了要害。
「你肯定他,也希望他肯定你,他却对你感到失望,你的心很痛吧?」
萤平静地吁口气,放下手臂,抬头看着天花板。
「我也是。为了让冰知等所有人,肯定我可以协助哥哥,我一直努力到现在。」
萤破涕为笑说:「那个人真的很差劲呢。」
——别再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你要渡过河川或钻过那扇门都还嫌早。
既然死亡的裁定者那么说,可见是死不了吧?
他叫萤不要来,说萤还不可以去他那里。
他说萤不该有死亡的觉悟,即使一场胡涂、狠狈不堪、一无是处、没办法再努力,也要抱持活下去的觉悟。
冰冷的话语背后,才是他真正的心意。
「丢脸也没关系吧……」
在陷入沉默的房间里,勾阵和萤同时动了起来。
从屋子深处隐约传来了婴儿出生的哭声。
勾阵回到草庵,看到小怪跪坐在折叠的纸张前,沮丧地垂着头。
「腾蛇?」
小怪抬头看着讶异地叫唤它的勾阵,摇摇耳朵说:
「六合带来了这东西。」
在小怪旁边跪坐下来的勾阵,觉得写在纸张中央的字很眼熟。
是彰子的字。
「小姐写的?」
小怪默默点头,叹了一口气。
「还有吉昌的口信。」
六合说完口信就回京城了。
勾阵听到这样,有点受不了地说:
「那家伙还真忙呢。」
「因为有个啰唆的监督人。」
「对哦。」
想起黑乌鸦,勾阵与小怪不由得相对而视。
想必六合也很辛苦吧?但他选择了那样的对象,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时,响起拉开门的声音。
具体呈现筋疲力尽模样的昌浩,步履蹒跚地走进来。
「我……回来……了……」抬起头的昌浩,看着小怪和勾阵,虚弱地笑着说:「好久不见……」
打开门可以看见小怪他们,究竟是多久前的事了?
嗯嗯响应的小怪,轻轻招着手,叫昌浩过来。
「昌浩,来一下。」
「嗯?」
「我有话跟你说。」
看到小怪一脸正经的样子,昌浩的胸口宛如蒙上一层冰冷的阴影,屏住了气息。
当晚,晴空万里。
看得见星星,接近圆满的月亮高挂天空,皎洁地照亮四周。
昌浩坐在外廊,呆呆仰望着天空。
在月光下读完好久不曾收到的信后,把信摆在旁边,他什么也没说、身体也没动一下。
表情有点惆怅,只是呆呆地凝视着月亮。
◇ ◇ ◇
隔天,昌浩和夕雾一起去越过两座山头的神社闭关修行。
「开始十天无言的修行。」
昌浩默然点头。
跟在那个洞窟的修行一样,不能说话。
不使用人类的语言,只使用神的语言,据说可以增强灵力。
因为有了觉悟,所以这次平安度过,迎接了最后一天的早晨。
昌浩察觉夕雾走出去的动静,半睡半醒地爬起来。
背后有声音对他说:「早。」他也无意识地回答:「啊,早。」
回答后,他全身僵硬。
这间神社只有夕雾跟自己,夕雾刚才出去了。
他战战兢兢地回过头,看到女人的头从天花板倒吊下来,女人与他的视线一交会,便露出奸笑,又缩回去了。
「啊啊啊啊……!」
居然到这个阶段,还是掉进了最后、最后的陷阱。
回来的夕雾,看到抱着头呻吟的昌浩,似乎察觉是怎么回事,手按着额头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比平时更筋疲力尽的昌浩回到住处时,夜幕已深深低垂。
尽管眼皮快掉下来了,昌浩还是尽可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到木地板间,打开预先帮他备好的砚台盒。
他必须在眼睛还张开的时候,尽快把回函写好。
彰子在信上说,要在竹三条宫当侍女侍奉脩子,还说没告诉他、没通知他,自己决定这么做,非常抱歉。
他要回复彰子,自己才是什么都没告诉她。所以,请她不必放在心上。
「…………」
小怪和勾阵着到昌浩握着笔动也不动的背影,悄悄从旁边偷看。
问候、道歉与关心她之类的话正写到一半,大概是思考该怎么写,眼皮就掉下来了。
还坐着呼呼打鼾。
值得赞叹的是,握着的笔没掉下来,也没弄脏信纸。
「这样什么时候才能回信呢?」
小怪叹着气把笔从昌浩手中拔出来,在信上流畅地添加了几句话。这时候,勾阵让昌浩躺下来,帮他盖上了布。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它大略说明了昌浩的现况,最后要注明「昌浩写到一半睡着了,所以由我僭越代笔」时,它停下了手。
「怎么了?腾蛇。」
面有难色的小怪,冷不防地转头对勾阵说:
「勾,你来写。」
「不是写完了吗?干嘛这时候要我写?」
「你来写是我写的,再顺便签上你的名字。」
「啊?」
听不懂它在说什么的勾阵,眼神更加疑惑了。
小怪露出苦到不能再苦的表情说:
「我写『我』也没人知道我是谁,若要报上名字……」
既不能写腾蛇也不能写红莲,当然更不能写小怪。
终于明白它在说什么的勾阵,看着眼神百感交集的小怪,无奈地答应了。
在他们后面频频翻身的昌浩,表情显得有些苦闷,不时低声呻吟。
最近都是这样,所以小怪和勾阵已经不再担心了。
「最后要写我的名字吗?」
「对。」
「写十二神将就行了吧?」
「那样也行,但为了万全,还是把名字写上去吧。」
「回想起来,这样写上名字寄给什么人,还是第一次呢。」
「嗯,好像是……」
几天后,神祓众的式飞到了安倍家。
然后由天一转交给藤花的信,有昌浩、小怪、勾阵三人写的字,看起来很稀奇。
◇◇◇
内亲王脩子正经八百地直接切入了主题。
「我又作梦了。」
晴明郑重地点点头说:
「作了怎么样的梦呢?」
脩子双手托住脸颊说:
「就是那个把外衣从头上披下来的男人啊。」
「是。」
「那个黑色可怕的男人啊。」
「是。」
脩子压低嗓门说:
「不要吃惊哦,晴明……昌浩出现了。」
这实在很难不吃惊,晴明张大了眼睛。
「昌浩吗?」
在竹帘外不经意地听着他们谈话的藤花、风音和小妖们,听到晴明的说话声,彼此相对而视。
脩子微微点个头,似乎在记忆中搜寻,眉间蹙起了皱纹。
「那个可怕的男人,在对把外衣从头上披下来的男人和昌浩下命令。昌浩的表情非常非常痛苦,一直道歉说对不起、没办法。那个黑色男人的表情很可怕,只是一直笑。把外衣从头上披下来的男人,表情很温柔但也很疲倦,笑着把昌浩拖走,不知道拖去哪了。」
脩子停顿一下,又歪着头说:
「那到底是什么梦呢……」
晴明露出难以形容的表情,好似有深刻领悟、又好似沉稳、又好似温馨。
「梦是很不可思议的东西……」
昌浩可能是在梦殿,跟那个笨蛋一起被那个可怕的男人叫去做什么。
也就是说,他醒着时在菅生乡累积修行,睡着后也在梦殿被锻炼。
太好了,昌浩,不管发生什么事,爷爷我都会去帮你收尸。
晴明打从心底鼓励昌浩,但他本人当然听不见。
「有时会看到以前的事,有时会看到心里期望的事,也可能看到未来的日子,或是意义不明的诡异的东西。所以,梦是很有意思的东西,有时有深刻的意义。」
「对了,」脩子点点头说:「今天早上我作了很奇怪、很美的梦呢。」
「哦。」晴明回应。
脩子目光闪闪地说:「有花从唐柜飘出来呢。」
「啊?」一头雾水的晴明眨眨眼睛。
脩子开心地眯起眼睛说:
「花瓣像暴风雪从很大的唐柜飘了出来呢,很不可思议,也很漂亮。」
晴明在脑里描绘她作的梦,也浮现出慈祥的微笑。
「想必是很美的画面吧。」
「是啊,晴明,你想这个梦只是一般的梦吗?还是我哪天真的会看到那样的情景呢?」脩子满脸认真地说:「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看过花从箱子里飘出来啊。」
晴明用手指按着下巴思考。
「这个嘛……晴明我也不清楚呢。」
「晴明也不知道吗?」
脩子意外地张大了眼睛,老人愉快地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的事多得是呢。就是因为看不到未来,所以作梦是件快乐的事呀,公主殿下。」
而可以作梦的期间,是幸福的。
藤花送晴明离开后,跟小妖们和风音端坐在外廊上。
晴明告诉脩子,可以把作的梦记在日记里,所以脩子准备了笔记本,正在记载刚才说的梦。
坐在外廊随时等候叫唤的藤花,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开口说:
「对了,不久前我也作了奇怪的梦。」
小妖们都竖起耳朵听。
藤花托起了脸颊。
「好像是黄昏吧……」
在带点橙色的亮光中,她坐在某栋宅院的外廊,眺望庭院。
可能是在不觉中打起了盹,她猛然惊醒过来,所以知道自己差点睡着了。
会惊醒是因为有人叫她。
一个年轻人从里面走出来。脸可能是没看到,所以不记得了。
「那个人笑着说……」
——终于睡着了呢……
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躺在他怀里,发出香甜、健康的鼾声。
独角鬼张大了眼睛。
「那是谁啊?藤花。」
「感觉很耀眼,看不清楚。」
「那是哪里啊?藤花。」
「那是什么时候啊?藤花。」
龙鬼和猿鬼咄咄逼问,藤花苦笑起来。
「我就说是梦嘛,很奇怪、很朦胧……几乎遗忘了,刚才听到晴明说的话才想起来……」
然后她霍地拾起头仰望天际。
听到晴明说的话,她心想:
那个梦一定是不可能实现的未来。
作梦是被允许的。唯独作梦,谁也不能阻挠。
脸看不清楚,不太记得了。但是,那个年轻人说不定是……不,一定是。
想到这里,她就打住了。
不能说出他的名字。那是不可能的事。
所以,能作梦就很幸福了。
光是这样,她就满足了。
当晚,小妖们聚在一起交头接耳。
风音正好经过,差点踢到它们,赶紧把脚缩回去。
「喂,不要聚在那种地方嘛,我差点踢到你们啦。」
「好险哪,」差点被踢到的独脚鬼抗议:「我可不是用来踢的球。」
「是啊……」
原来它也知道自己长得像球啊?风音不禁赞叹。
猿鬼从风音的衣服下摆爬上去。
「欸、欸,你不是知道未来吗?」
风音眨眨眼说:
「有些知道……」
「那么,知道藤花和昌浩的未来吗?」
早料到它们会这么问的风音,在心中暗自叹息,蹲下来说:
「很遗憾,我不知道。」
这样的答案,引来小妖们争相抱怨。
好差劲,你真不够朋友,枉费我们对你这么好。
风音心想我可不记得你们对我好过,但还是安抚它们说:
「是、是,都是我不好。不过,很不可思议,我就是看不见昌浩的事。」
看到风音诚恳的表情,小妖们也知道她绝对不是在敷衍它们。
三只小妖板起脸,又彼此面对面,唧唧咕咕商量着什么。片刻后,它们排成一列说:
「我们现在要去贵船。」
没想到它们会这么宣布,风音张大了眼睛。
「啊?」
龙鬼挺起胸膛说:
「既然你看不见,表示未来还没成定局吧?」
「这个嘛……很难说呢……」
风音答得支支吾吾,独角鬼举起一只手发言。
「所以,我们要去拜托贵船的龙神,让昌浩和藤花得到幸福。」
「———」
风音哑然无言。
「那么,我们走喽。如果公主醒来要找我们,就说我们早上会回来。」
风音默然点头。
由猿鬼带头,独角鬼和龙鬼跟在后面,蹦蹦跳跳地跳走了。
「贵船很远呢。」
「没关系,我们有强力的支持者。」
「没错!」
三只小妖一起跳过瓦顶板心泥墙,边放声大叫:
「喂———车子———!」
它们的身影消失在墙外没多久,便从某处传来逐渐靠近的嘎啦嘎啦轮子声。
墙外隐约可见灰白鬼火,车声逐渐远去。
感觉气息完全远去,风音才喃喃说道:
「去完伊势,又要去贵船祭拜……」
她感慨良多地叹了一口气。
「也太白目了……」
为什么与昌浩相关的事,它们都这么有兴趣呢?这是个谜。
接近圆满的月亮高挂夜空。
在晈洁的月光下,风音骤然眯起了眼睛。
「真的看不见呢……」
怎么样也看不见昌浩的事。
是未来还没成定局吗?还是有其他原因?
恐怕谁也不知道。
风音瞥藤花的房间一眼,闭起了眼睛。
「起码作梦的时候对自己诚实一点嘛。」
不必连在梦里都那么暧昧、那么疏远。
晴明不也说了吗?
不知道的事多得是。就是因为看不到未来,所以作梦是件快乐的事。
所以,长埋藏在心底一定也没关系吧?
已经过了可以天真无邪地作梦的时光。
皓皓明月俯瞰着告别作梦年纪的他们迎接下一个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