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浩回到安倍家时,祖父好像还没睡。
「爷爷还没睡吗?」
既然这样,早点报告事情的经过比较好。
他从庭院走过去,为了谨慎起见,先在外廊前出声叫唤。
「爷爷?」
勾阵打开木门,单手抱着小怪,满脸紧张地走出来。
「我回来了……」
「回来得正好,昌浩,快进来。」
在勾阵的催促下,昌浩疑惑地走上外廊。
正要进房间时,昌浩应声僵住了。
晴明坐在垫褥上,靠着凭几。
一个女孩端坐在他旁边。
「萤……!」
模样跟分别时完全没变的女孩,对昌浩回眸一笑。
昌浩在她旁边跪坐下来,瞪大了眼睛。
「怎么了?萤!你怎么在这里?夕雾没跟你一起来吗?」
环视周遭,都没看到那个现影。
夕雾不在萤的身旁,太奇怪了。
而且,这种时来访也大有问题。
在笑脸迎人的萤旁边的晴明,露出了苦笑。
昌浩盯着默然端坐的女孩。
「不对……是式。」
听见昌浩这样的低喃,晴明满意地点了好几下头。
「看出来了啊,不错嘛。」
「爷爷做出来的?」
懊恼居然会被吓到的昌浩,皱起了眉头。
「不,是萤放的式。」
回答的是勾阵。
昌浩出门后,晴明就躺下来了。勾阵想熄灭灯台的火时,发现有道气息降落在庭院。
这座宅院围绕着晴明和天空布设的结界,没有几个人进得来。天狗刚刚才来过,不可能又是他们。
勾阵狐疑地打开木门,看到佇立的女孩,不禁瞠目结舌。
她也跟昌浩一样,很讶异萤怎么会在这里。这时,背后响起了老人的声音。
那是式。
被老人这么一说,勾阵也看出的确是式。是把萤的气吹进纸偶,让纸偶变成萤的模样。
可以让式从菅生乡飞到这里,技术也太高超了,勾阵再次赞叹萤的实力。
「我也不想吓你们,可是,要把详情写出来,又太长了。」
说得满不在乎的式,完全就是萤的模样,语气、小动作、表情都是。
要昌浩做出这样的式,老实说很困难。
既佩服又不甘心的昌浩,下定决心,等各种事情告一段落后,也要在这方面多下点功夫。
「昌浩,皇上的病因是什么?」
面对老人的询问,昌浩端正了坐姿。
他简化了惊险的过程,说出法术中看到的事。
晴明合抱双臂,表情严峻,默默听着。坐在墙边的勾阵,也静静拉着躺在她膝上的小怪的尾巴。
「……对菖蒲施行的法术,应该有效,我会去追。」
昌浩做了这样的结论,晴明忧心地说:
「智铺啊……」
早就猜到十之八九是这样,果不其然,在背后拉线的人是智铺众,和被称为智铺祭司的人。
昌浩在膝上握起的拳头,握得更用力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好像在收集魂虫。我会把皇上的魂虫和敏次的魂虫夺回来。」
看到一只鞋后被黑虫袭击的人的魂虫,都消失到哪里去了呢?
是不是跟文重那时候一样,用来让人清醒,或是用来让人死而复生呢?
那么,敏次的魂虫和皇上的魂虫,被夺走后应该不会被销毁或破坏,而是以某种方式再利用。
昌浩思索着。
要怎么取出被吸入柊子体内的文重的魂虫呢?
风音说要帮他想办法,但是,看守书库时,昌浩有非常多的时间。
所以他想到了办法。
是不是可以像在尸樱世界做的那样,把时间稍微倒回去,在魂虫被尸骸吸入之前挡住,把魂虫送回去呢?
光靠昌浩的力量,无法完成那个法术。当时,充斥着邪念的世界,因为阴到极点转为阳,他是利用了那一瞬间的爆发力的波动。
现在,那股力量改变了形式,存在于昌浩触手可及的地方。
被供奉为神的东西,必须保护将自己供奉为神的人。这是规定,是这个世界诞生以来就被订下的规定。
神也不能违抗规定。以前的尸樱世界已被供奉为神,名为「樱咲早矢乙矢大神」。只要昌浩乞求,不管何时何地都可以得到衪的协助。
但是,文重一定不希望昌浩这么做。他活下来,柊子就会死。要让文重和柊子都活下来,需要替代的生命。
昌浩已经明白,没办法这个也救、那个也救。可是,他又不想对来求他帮助的人见死不救。
昌浩张开右手,集中全副精神搜索。
菖蒲应该是躲在某个地方。对她施行的法术的气息,会以一根头发的细微度,传到昌浩手上。
「可能不在京城了,在更遥远的西方……可能是海的另一边……」
这时候,萤的式开口了。
「濑户海对岸的四国阿波,有智铺众的根据地。」
昌浩马上把视线转向了式,表情不变的式又淡淡接着说:
「去阿波调查树木枯萎原因的冰知,断了音讯。」
「咦……?」
心脏狂跳、眼睛眨也不能眨的昌浩,抓住了式的手。
「你说什么?冰知?那个冰知吗?」
式依然面无表情,点个头说:「是的。」
冰知是个武艺高强的练家子。除了夕雾外,冰知的武术最厉害。以前,他是萤的亡兄的现影,将来决定成为总领的左右手,从事幕后工作,所以他一直在锻炼自己的智力与灵力。
他的谋略缜密、狡猾,昌浩有时会想,当时能逃脱他的陷阱,全然只是运气好吧?在菅生乡,越是知道冰知的实力,心底就越是发毛。
那个冰知。
「在哪里?什么时候?」
晴明制止了不由得逼近式的昌浩。
「不要逼问式……也因为这件事,萤小姐希望你去一趟菅生乡。」
正好现在的昌浩脱离阴阳寮的职务,回来协助晴明,可以自由行动。
「要治好皇上的病,恐怕也一定要去菅生乡。」
晴明一移动视线,太阴就现身了。
「太阴和六合会陪你去……六合哪去了?」
感觉不到六合的气息,晴明诧异地问,太阴回说:
「他说他想到救皇上的权宜之计,说完就不见了。」
「什么权宜之计?」
「谁知道?晴明都不知道了,我怎么可能知道。」
太阴说着,把视线转向昌浩。
昌浩也猛摇着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我想也是……啊,说人人到。」
太阴才眨个眼,十二神将六合就现身了。
「你跑哪去了?」
面对主人的询问,六合简短回答:
「竹三条宫。」
担心父亲担心到睡不着的脩子,听见鸦雀无声的黑暗前方有谈话声。
她悄悄爬下床,往声音的方向走去。
「是风音……和藤花。」
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这个时候,侍女应该也没有工作了。
脩子知道,藤花还好,风音会在这种时间活动,通常是发生了什么事。
现在,京城平静得可怕。皇上病倒,徘徊在生死边缘,却没有出现任何反映这件事的现象。
但是,也可能只是脩子没看到而已。
只穿着单衣走向侍女房间的她,看到两个人坐在外廊。
风音穿的不是侍女服装,一身轻便的装扮。藤花只在单衣上披了一件外挂,像是刚刚从床上爬起来。
脩子走得很小心,还是被听见了脚步声。
风音把视线转向了她,藤花稍后也察觉了。
脩子小碎步跑向了她们。
几个悬挂的灯笼照亮了渡殿和走廊。
因为皇上的病,有几个悬挂的灯笼是通宵亮着,以备随时可能有状况发生。
灯台和手持式蜡烛,亮光范围狭窄。点燃悬挂的灯笼,再拿着蜡烛,即使在黑夜中,也能像白天那样活动。
脩子没拿蜡烛,但光靠悬挂的灯笼也能看得很清楚。
或许是因为她看得见肉眼可见的东西,也看得见肉眼不可见的东西。
「怎么了?」
看到询问的脩子表情僵硬,风音尽可能笑得很温柔。
「听说皇上的状况不太好,所以我想去看一下。」
脩子的肩膀大大颤动起来。
「父皇的情况……那么……」
「公主,你不用担心。」风音单脚跪下,配合脩子的视线高度,真诚地说:「我去就是为了预防万一。」
「拜托你了。」风音的话还没说完,脩子就恳求她:「请救救父皇,求求你、求求你,风音!」
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脩子的视野。
选择住在竹三条宫,而不是寝宫,是自己的任性。所以,觉得寂寞,也要怪自己。她随时可以进宫见皇上。但是,皇上有很多事要做,非常忙碌,所以并不是可以经常见面。
然而,只要皇上活着,随时都可以见得到。
可以见得到。只要活着。
好想再见一面。再见一面。再见一面。不,不要只再见一面,要再见好几面、再见好几面。
如果要她为此付出什么重要的东西做交换,她说不定会马上答应。
风音点点头,为脩子拭去盈眶的泪水。
「放心吧……我很少断言与生命相关的事,但我可以告诉你……」
风音的眼眸更深沉了。
「皇上不会有事,因为我不会让他死去,相信我。」
「……」
脩子默然点头。
风音把脩子交给藤花,咚一声跳起来,就消失在黑暗中了。
「公主殿下,我送你回主屋。」
藤花一碰到脩子的肩膀,就惊讶地张大了眼睛。
「哎呀,公主殿下,你怎么这么冷……请等一下,我去找件衣服替你披上。」
脩子漠然望着藤花折回房间打开唐柜的背影。
她与风音的房间没有赘物,家具用品也整理得井然有序,感觉很舒适。
点燃的灯台火焰袅袅摇曳,藤花的影子紧跟在藤花后面。
脩子觉得那个画面很有趣,紧盯着摇来晃去的影子,忽然看到房间角落放着一个梳妆盒。那是个很普通的梳妆盒,但盖在上面的布有些隆起。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好奇,她悄悄拉开了盖在盒子上的布。
里面是布料,还没做成衣服的布料。
她环视房间,看到其他地方也有还没缝制的布料、缝制到一半还缺袖子和衣领的布料,都折叠好放在盒子里。
脩子盯着布料看。是上等质料,但穿在藤花或脩子身上,色调太过朴素。
藤花说过,替晴明做了新衣服,去探望时交给了晴明。
本想可能也是为晴明准备的布料,但总觉得不像。并不是这个颜色不适合晴明,而是觉得晴明穿清爽、凉快的颜色,看起来会更年轻,更适合。
这个颜色偏向厚重,要穿在年轻人身上而非老人身上,才能绽放光彩。
「公主殿下,请穿上这件……」
从唐柜选了一件衣服又折回来的藤花,看到脩子盯着分好后用布盖起来的布料,「啊」地轻轻叫了一声。
听见声音的脩子抬起了头。
「藤花,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脩子就是想问,藤花的眼眸瞬间泛起了寂寞的神色,但很快就摆出了抛开寂寞的表情,回答说:
「是前几天左大臣送来的,我觉得很好看,心想哪天可能用得上,就先偷偷藏起来了。」
布料有很多,有必要偷偷藏起来吗?
「这样啊……」
脩子无法理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藤花带着披上新衣的脩子,走向主屋。
「要小心走哦。」
「放心吧,藤花才要小心走呢。」
「是。」
就在嘻笑之间,走到了主屋。
「你会用那个布料替晴明做衣服吗?」
脩子假装不经意地问,藤花眨眨眼睛,缓缓地摇摇头。
「不……应该不会用来做衣服了。」
那么,为什么要留着呢?脩子把这个疑问吞下去了,因为觉得好像不能问。
「进去吧,公主殿下,离天亮还有段时间,请好好休息。」
藤花应该是打算陪在床边,直到脩子睡着。
每次有什么事,她都会这么做,竭尽心思让脩子不会寂寞、不会害怕。
脩子乖乖钻进了床帐。
小妖们各自以不同姿态睡在垫褥上。
脩子抿嘴一笑,把三只小妖推到旁边,再爬上垫褥。
藤花经常和小妖们交谈,那个身影浮现脩子脑海。小妖们总是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很开心的样子。
它们的话题里,经常会出现安倍家的事,譬如晴明的事、吉昌的事、夫人的事,还有昌浩的事。
「——」
闭着眼睛的脩子,猛然张开了眼睛。
那块布料。
适合厚重颜色的年轻人,才适合那块布料。不是人人都适合。如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那般,每个人适合的颜色、花色也都不同。
适合那块布料的是……
命妇用严厉的眼神看着藤花的光景,闪过脑海。
什么时候命妇会露出那种眼神呢?
是在……
——应该不会用来做衣服了。
胸口微微弹跳起来。
以前,藤花说过,如果可以的话,愿意永远留在竹三条宫侍奉自己。
当时,脩子听了很高兴,没有想太多。
现在,藤花十七岁了,左大臣老是带贵公子写的诗歌来给她。
其实,左大臣不那么做,总有一天也会有很多男人来追求她。
然而,她却说她想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
脩子脑中浮现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他是脩子决定揽为己用的阴阳师。
用那块布料做成的衣服,只有他一个人适合穿。
那就是安倍昌浩。
◇◇◇
呸锵。
远处响起了水声。
藤原文重缓缓抬起了头,有种身在酷热中的感觉。
「柊子……」
他呼唤陪伴在枕边的妻子的名字,吃力地举起了手。
柊子握住他的手,脸部扭曲地对着他笑。
「怎么了?文重哥。」
听到声音,文重才终于放心了。
「太好了……我梦见你去了什么地方……」
每天晚上,一睡着就做同样的梦。
黑暗中,文重站在黑色水面上。
柊子应某人的要求离去。
某人应柊子的请求而逝。
然后,柊子逐渐毁坏。
不知不觉中,视野模糊,水声笼罩,文重狂叫起来。
扯开喉咙呼唤柊子的名字。疯狂似地叫了又叫,叫到从嘴巴溢出鲜红色的血和无数的白色蝴蝶。
想要蝴蝶的话,多少只他都愿意给。他只要柊子活着,其他什么也不要。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不要。他只想要一样东西。
直到心被昏暗的东西浸染,文重才醒过来。
这时候,柊子一定在身旁,看到她,文重就安心了。
每天重复着这样的光景。
他心想会不会在柊子毁坏之前,自己就先毁坏了?
若能如愿,他希望自己先死。只是怕柊子会哭着说她绝对不要这样,所以他一直没有说出来。
因为不想让她哭泣,所以文重非活下去不可。
「你要吃点东西才行,我去拿。」
柊子走出了房间。
文重喘口大气,捂住了嘴巴。他钻进外挂里,把脸贴在垫褥上,压住涌上来的闷咳、压住声音。
不能让柊子听见。不能让柊子发觉。
不能让柊子知道,这个没有魂虫的身体,已经被污秽盘踞,浸染了阴气。
没多久就会浸染全身。
他清楚知道,到时候,他将不会再是深爱着柊子的自己。
会变成只是假装爱她、假装认得她的傀儡。
文重现在才知道,所谓魂虫就是人性的心灵部分。
魂虫被夺走了,人就不再是人了。
会偏向阴的一方,被黑暗浸染。
那样的人是不是该称为「鬼」呢?文重在逐渐模糊的意识角落思索。
压抑咳嗽的文重,泪流满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自己只是爱着柊子,希望跟她一起活下来啊。
是她的病扰乱了一切。所以,文重打从心底憎恨将她夺走的疾病。
他还没察觉,憎恨也使自己逐渐偏向了阴的一方。
忍了好久,一波的咳嗽才平息下来。
慢慢爬起来的文重忽地蹙起了眉头。
柊子迟迟没有回来。
「柊子……?」
先确定没有黑虫,才小心翼翼去厨房后面的井水汲水的柊子,看到有个身影站在原本没人的地方,脸色发白。
「妹妹……」
提在手上的水桶滑落,发出清脆的响声。
卡啦卡啦滚动的水桶,停在菖蒲脚下。
「姐姐。」
满脸喜悦的菖蒲,抱住了柊子。
用力拥抱自己的妹妹的手臂,冰冷得可怕。柊子发觉,她的身体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像是朽木散发出来的独特的干燥味道。
「姐姐,妹妹忘了说很重要的事。」
挣扎着想推开妹妹的柊子,耳边响起甜美的轻声呢喃。
「有办法可以救姐姐,也可以救文重哥,是祭司大人告诉妹妹的。」
柊子瞠目结舌,倒抽了一口气。
菖蒲更用力地抱住了不再抵抗的姐姐。
「祭司大人说,要救姐姐和文重哥,就要……」
嗲声嗲气说着话的菖蒲,忽然移动了视线。靠着柱子勉强撑住身体、眼睛布满血丝的文重,就站在她的视线前方。
菖蒲真的笑得很开心、很天真。
「挺清楚喽,就是……」
要让柊子听得见,文重也听得见。
所以,菖蒲在发声时稍微用了点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