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如同鸣竹般的声音,身长数丈高的大百足环顾着四周。
道反的圣域宽广的就算大百足抬高了头也望不到边。
数月前污染了这里的黄泉瘴气已被完全驱散,圣域中充满了清净的灵气和神气。
而这时,大百足忽然回忆起偶尔来到这里的两名神将,它愤怒的舞动起数百对足。百足厌恶的,是两名神将的其中一人。
视野的一角映出了蓝色屋顶的宫殿。大百足注视了一会那屋顶后,开始挪歩向宫前走去。
小小的宫殿小到甚至容不下大百足进出。巫女原是人类,这宫殿便是为她建造的。虽然它进不去,但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样子。它用前足小心的打开障子,只见在一个隐约可见的位置摆放着的方形台座上,盖着一块白色的圣布。圣布下有什么东西
看了一会后,大百足关上障子转身离开了。
在经过宫殿的时候它总会尽量小心不发出脚步声。这已养成了习惯,就算没有这样做的必要也不会改变。
直到离开足够远,大百足终于放心的大声行走了。想起以前为了不发出脚步声而不知摔倒了多少次的日子,它觉得非常怀念。
大百足正走着,忽然一个声音叫住了它。
它停步回头,只见一只巨大的蜥蜴正从中央的圣殿里探出头来。
怎么了?
巫女叫你过去。
蜥蜴语毕转过了身,于是大百足便跟了上去。
只有道反的圣殿能够让身体庞大的守护妖们自由进出。在广大的圣域中,它们能进的只有这圣殿。其他的建筑物都只能让人类进出,它们想进也进不去。
它们来到最深处的大房间,只见巫女正面壁端坐。白色的墙壁上浮现出泛着蓝光的圆圈。那不时颤动着的圆圈,便是安倍晴明手下十二神将的水将所设的水镜。
蓝白色的镜面上现出一个头戴乌帽子的老人身影。而他身边则是小个子水将和另一名将金发结起的神将。那应该是名土将。
面对水镜不时回答着什么的巫女微笑着点了点头,镜面中映出老人微微行了一礼后,水镜泛出一阵暗光就此消失了。
巫女,怎么了?
蜥蜴开口问道。道反巫女回过头平静的回答。
晴明大人说是有些请求。
请求?
见蜥蜴一脸诧异,巫女深深点了点头。
准备迎接客人吧。
晚饭后,彰子来到昌浩的房间。
能恢复到靠自己的力量走到这间屋子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在这之前都是昌浩去她房间陪她。
虽说夏天已经结束但仍有些暑气未散。昌浩的房间敞开着窗户卷起帘子,夜风穿堂而过。但因为怕着凉,彰子就找了个吹不到风的地方坐下来。
那么,勾阵去出云了?
对毫不掩饰惊讶的彰子点了点头后,昌浩开始摸起身边小怪的脑袋来。
嗯,大家都叫她去,她才情不愿的答应了。
勾阵向来都能冷静的掌握大局,但为什么在处理自己的事情上就显得这么不理智呢。而且,她很明显没有痊愈。
别人的事她总是一清二楚,自己的事就处理不好了,那家伙。
原来是这样啊,不过小怪你也有这样的时候啊。
滔滔不绝的报怨着的小怪闻言,抬起头一脸意外的看着昌浩。
你说什么?哪有啊?哪有?
不少哦,很多、非常多。所以勾阵肯定就像小怪一样,从来就没有自觉。
半垂下眼皮看着正在自我认同的点着头的昌浩,小怪自言自语道。
你不也一样么。
彰子在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两人的表演,忽然探头问道。
那么什么时候出发呢?出云很远的,尽快启程的好。
彰子脑海中浮现出昌浩那天早晨出发去出云时的情景,回忆起他那时心事重重的侧脸,以及他并非有意的疏远自己,彰子的心顿时被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紧紧揪住,无论如何都平静不下来。
事后,彰子也只得自我安慰说是自己想太多了。
好像大家都觉得尽快动身比较好
昌浩双手抓住小怪的前肢将它抱了起来,这样一来它的姿势就像在庆祝一般伸展的直直的,脚底朝天。小怪垂下眼,用尾巴叭嗒叭嗒敲着地面表示抗议,但昌浩装作没看见似的小声说道。
其实我也想一起去道反,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请假。
昌浩也去?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啊?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啊。
听出彰子话语中的担心,昌浩连忙摆起手。小怪的前肢也随着他的动作晃来晃去。
小怪对他喂的一声表示不满后,昌浩立刻用小怪的右前足左右摇了摇表示否定。随后,他便开口说道。
我在想,还没有向人家道谢过呢,你看,就是道反巫女给我的玉
因为彰子也知道这神具的来龙去脉,于是她松了口气眯起眼睛。
原来是这样
嗯,所以不用担心啊。
昌浩把小怪的前足上下挥舞着,彰子露出了安心的笑容。小怪对于昌浩行为的抱怨也被完全无视了。
能让彰子放下心来昌浩终于松了口气。因为发生了太多事情,彰子变得越来越敏感,所以他想尽可能的不要让她担心。
被当成玩具玩了好一会儿的小怪皱起眉头。
昌浩
嗯?什么事?
依然在昌浩手中不由自主的舞动着前足的小怪,终于一边用力蹬起后退一边愤然抗议道。
你把我当什么了!
将努力挣扎着的小怪高高举起后,昌浩一边把它晃来晃去一边探头问道。
啊,我做什么了?
他装出一脸无辜的样子。
小怪从心底感到一阵虚脱,它终于苦着脸放弃了挣扎。
小怪?你怎么了?
够了。
嗯?
昌浩将心情恶劣的小怪放在膝上,开始摸起它的头来。
这么说来,两人好像很久都没这样随意的交谈了。
可恶,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抚摸着心怀不满的小怪,昌浩微微笑了起来。
小怪就是小怪啊。
※※※※※
啪哒一声,水滴落在了水面上。
水面漾起层层波纹。等平静下来后,幽暗的水面映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个孩子的身影,他身穿直衣头戴帽子,正对着一片空虚说着些什么。少年视线的尽头,是一个小生物模糊的轮廓。
真铁。
踏草而来的分明是带着妖气野兽的足音。被唤作真铁的人回头看去。
怎么了,看不见吗?
不是。
摇了摇头后,真铁将视线转回水面。
幽暗的水面映出的依旧是那个背影。
那妖兽站在真铁身边看着水面,两眼诡异的闪着光。
魑魅之目啊。这是?
貌似是阻挡我们的障碍。
哦?
妖兽眯起的眼中带着嘲笑。
这么个小鬼,能干什么。
谁知道呢。
毫不理会妖兽话语中的挑衅,真铁将手伸向水面。
水面顿时变得漆黑,并且映出了不同的影像。
妖兽饶有兴致的凝视着水面
这是?
用来唤醒荒魂的钥匙。
那是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水。注视着水面中映出的这片如同镜面般平静的湖水,真铁微微笑了起来。
※※※※※
第二天,和平时一样在大内里工作的昌浩,比平时晚回去了一会。
因为乞巧祭将近,杂务也增多了。
不过或许是因为比去年熟练了一些,他并不觉得太过劳累。
我进步了啊。
见昌浩面无愧色的自我陶醉,小怪有些受不了似的苦笑起来。
那当然了。一点进步都没的话,你平时的努力不就都白费了嘛。
嗯。
昌浩点了点头,充满干劲的握起双手。
乞巧节之后应该能轻松些,那样就应该能使用积攒起来的休假了吧。
昌浩刚说完,就见小怪眨了眨眼睛嗖地窜到了他的肩头。
如果只是去去就回来的话三天就够了吧。
也是。连斋戒都没进行,实在不好意思待太久
且不提斋戒,对昌浩来说与妖怪接触都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就算没有除魔时身体所染上的污秽,单单是每天与小杂妖们对话,也是会多少沾上些妖气的。
或者,接触小杂妖这种等级的妖怪根本不用在意?
不对,说起来普通人根本碰不上小杂妖这类妖怪,首先他们看不见,这是不能用自己以及爷爷和彰子的标准来衡量的。自己身边的人虽说都能够看见妖怪,但这毕竟是种特殊能力,这点可不能忘了。
昌浩隔着衣服按住胸前的玉,不禁面露难色。没有灵视力对于阴阳师是相当不利的,但对普通人来说,却是理所当然的。而且,直到去年春天为止他都看不见妖异。
原本一直看不见的,一旦能看见以后,才明白原来看不见是这么痛苦的事情
嗯?你说什么?
没听明白的小怪这样问道,于是昌浩解释了一遍。
我是说,去年春天为止我的能力一直被封印,所以总觉得看不见是很正常的事情。
小怪赞同地眨了眨眼睛。
是吗已经过去一年多了啊。
嗯。
昌浩对小怪笑了笑,目光变得柔和了。
真快。
是啊。
小怪摇了摇尾巴,忽然眯起眼睛。无数的场景从脑中一闪而过,心中不觉微微有些疼痛。
无法忘怀的岁月在心中留下的疼痛愈来愈淡,也愈来愈远。即使不能完全消除,但自己总会等到能够淡然面对这份记忆的一天。
只是,即使有那么一天,也应该是在遥远的未来吧。那时,现在自己身边的这孩子,应该已经不在了。
小怪的眸子瞬间颤抖起来。
所谓寂寞,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小怪,你好像很伤感啊,怎么了?
猛地回过神来,只见昌浩正忧心忡忡地注视着自己。
小怪摇了摇头。自己总思考这种事情,只会让昌浩更担心。
没什么啊,我就是在想晴明总在一边叹气一边说你修行不够,突然有些感慨而已啊。
小怪故意这样说道,只见昌浩立刻皱起了眉头,于是它笑了。
行了,加油吧,晴明的孙子。
不许说孙子!
见昌浩一脸怒火,小怪只是咧了咧嘴便满不在乎跳了下来。它边走边轻声说道。
孙子就是孙子嘛。
烦死了。
你看你这样子,明显修行不够啊。
烦死了烦死了,你这个妖怪!
我不是普通的妖怪!
见小怪反射性地向昌浩回嘴,隐身的六合无奈地耸了耸肩。
感觉到六合这样的举动,昌浩只得不情愿地咧了咧嘴便不再说话了。
夏末的白昼依旧很长,离开大内里已过了酉时,但东边的天空仍带着些许蓝色。
眺望着西面的天空,昌浩眯起了眼睛。
道反的圣域就在那遥远的地方。
那里藏着许多的回忆,一桩桩一件件依旧那么揪心。但昌浩明白,正因为经过那些痛苦的经历,自己才拥有现在。
昌浩夺回了差点失去的珍贵东西。但是,守护着圣域的道反巫女和守护妖们,却失去了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存在。
在昌浩的能力被封住的时候,想要将年幼的他推入池塘的妖怪,就是道反巫女的女儿放出的。
那女孩自幼被灌输了错误而虚假的信念,但她却一直深信不疑。最后她被黄泉的瘴气化成异形的怪物所伤,就此倒下了。
但昌浩并没有亲眼见到这一幕,而小怪也只是听说她死了,而实际上它也不知道事实究竟如何。
不过当时他们自己遇到了太多事情,也根本无暇顾及她的下落。
昌浩表情微妙地将小怪抱起,一边思考一边开口道。
小怪。
嗯?
小怪将前足搭在昌浩肩上,所以它看不到昌浩的表情。它本想看着他的眼睛和他交谈,但又觉得其实也无所谓,于是它便眺望着远方等待昌浩说下去。昌浩静静开了口。
还记得风音吧。
小怪的心脏猛地一跳,瞪圆的双眼失去了焦点。许久,它终于无力地垂下眼睛。
记得啊。怎么可能忘记。
那女人犯下的不可饶恕的罪孽,深深地刻在了它记忆的最深处。
但是小怪,红莲,即使记得风音对他犯下的罪,也同样不能制裁她。
否则,红莲的心又会戴上沉重的枷锁,二人则会在得不到救赎的黑暗中互相伤害。
昌浩轻拍着小怪的背脊,想要试着说些什么。
嗯,我
他回想起那露骨的敌意和杀意,以及最后看见的被染得鲜红的肢体。用尽最后的力气为自己指出了前进的道路的,是她那被鲜血染红的纤细手指。
那时真的很累,觉得那种情况下自己居然能够撑到最后,真是不可思议啊可是。
白色的长耳朵动了动。昌浩似乎望着远方某处似的眯起了眼睛。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很难过。
死了就一切都完了,也不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了。
再也见不到重要的人,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抚摸温暖的白毛、拍它的背、呼唤它的名字、听它的回应,这种现在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也都再也做不到了。
到底是哪儿不对了呢?
见昌浩叹了口气,小怪露出一丝苦笑。
你问我啊。
说什么呢,小怪什么错都没有哦。
之所以能够如此果断地否定小怪,是因为昌浩非常清楚那不可动摇的唯一事实。
小怪和风音确实做了很多事情,这虽然是事实,但这不是你们的错,错的是制造出整个事件的家伙不过,其实。
昌浩挠着头含糊地说着,立刻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是最近才有这种想法的。
在普通的生活中,终于有了思考的时间。这便是他在反思了一系列事件后得出的结论。
但他心里依旧很沉重,因为在整个世界和红莲之间,他选择了世界而向红莲举起了利刃.这是他无法忘记的,而且他也不想忘.
因为无法忘记,所以必须设法避免再次犯同样的错.
"果然,向最初的目标前进才是最重要的.'
"我觉得不是这样吧.'
"是吗?啊,不对吗?不过有什么不好呢,只要最后的结果没错,当中的过程也就不用太在意了啊.'
看着昌浩一脸认真地归纳着他那乱糟糟的理论,小怪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还真是晴明的孙子啊.'
"不许说孙子.'
见昌浩突然不快的拉下脸,小怪拍了拍他的肩后跳到地上.
并排走在昌浩身边的小怪,在忽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气息后转过了视线.
"?'
好象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不过应该不是妖异之类的.
"六合,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但是应该就守在身边的同伴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反应.
"六合?'
"恩?六合怎么了?'
昌浩也不禁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完全隐身的神将,就算是拥有相当灵力的人也很难捕捉到他的身影.于是他便在小怪目光焦点附近搜索起来.
如果是平时,六合见状早就现身了,不过今天不知为何他一点动静都没有.
"小怪,六合在这里吧.'
"在是在,不过'
就是没反应.
六合虽是个极其沉默寡言的男人,但像今天这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实在是很少见.一般说来如果有必要,他总能作出写反应的.
昌浩和小怪找寻无果,终于泄气地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
难道是说了什么话惹他不高兴了?可回忆一下,好像没什么不该说的话啊.
以后找时间问问勾阵吧,她把同伴的性情看得很透,应该能帮自己找出答案吧.
昌浩这样暗自决定后,便转回了最出的话题.
"勾阵他们是明天出发去道反吧.'
小怪摇了摇白色的尾巴点了点头.
"啊,听说白虎会用风送他们去.'
明天由白虎,天一和玄武送勾阵前去,因为玄武以前曾和六合一同去过圣域,所以他可以说是不二人选.
是吗,嗯,明天啊,果然去不了啊。
抬头看着表情有些凝重的昌浩,小怪眨了眨眼睛。
你是真的想去吗?那也太急了吧。
月末临近,同时还要为乞巧节做准备,此时的阴阳寮比平时更为繁忙。
昌浩叹了口气,但依旧不死心似地念叨起来。
那就派勾阵去通知一声吧。告诉巫女等昌浩确定了休假后,就会前去拜访。
这样既合情又合理。
很好,就这样。
小怪饶有兴致地看着昌浩自我认同的神情。他脑子里在想什么很容易通过表情暴露出来,所以小怪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不过昌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被人看穿了。
勾阵会在那里待到痊愈吧。大概需要多久?
嗯,圣域的话,时间流逝果然和人界不一样吧。
小怪边与昌浩边交谈仔细搜索着刚才感觉到的气息。但是它没找到什么线索,难道真的是自己多心了?
忽然间,附近响起了乌鸦的叫声。
无意识地将视线转向声源,只见一只停在围墙上的乌鸦正扑打着翅膀。它的叫声响得吓人,所以显得分外刺耳。
小怪正看着,另一只乌鸦也拍打着翅膀落了下来。间隔不远的两只乌鸦似乎都在注视着自己和昌浩。
乌鸦很聪明,喜欢闪闪发亮的东西。昌浩身上没有那种东西,估计没多久就会对他失去兴趣了吧。
这时候的乌鸦都快要归巢了。再不回去说不定就睡不了觉了。
小怪边想边跳到昌浩肩上,拍着他的背催促道。
好了,快走快走。
怎么了小怪,自己走路啊。
好了快点快点。
这样不好,真是的
昌浩的抱怨被乌鸦的叫声盖住了。
两只乌鸦冷冷地凝视着昌浩渐行渐远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