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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剪发时

少年阴阳师 结城光流 7053 2024-11-04 10:33

  她经常作梦。

  作小时候的梦。

  梦里有父亲、母亲、弟弟们,和很多的侍女。

  为了让乌黑的漂亮头发留到比身高还长,侍女每天都会用黄杨木梳子帮她仔细地梳理。

  于是,秀发随着时光留长,如愿以偿地留到了比身高还长。

  就这样来到了十二岁的秋天。

  父亲道长似乎等不及她的头发再留长,就决定把她嫁入宫中了。

  ◆◆◆

  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与梦中不一样的椽子与横梁。

  「啊……」

  彰子连眨好几下眼睛,叹了一口气。

  对了。

  这里不是之前熟悉的东三条府。

  她坐起来,淡淡一笑。

  很久不曾作以前的梦了,所以梦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了。

  她深吸一口气,爬起来。

  悄然无声地打开木门,走到外廊。

  眼前是太阳即将升起的天空。

  「空木要是看到我只穿着一件单衣走出来,一定会大惊小怪……」

  这么喃喃自语的彰子眯起了眼睛。

  所有一切都跟住在东三条府时不一样了。

  起初,要跟上这些改变非常辛苦。现在,她觉得适应得差不多了。

  但是,说不定只是自己这么觉得,在这一家人的眼中,自己还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

  她经常这么自我警惕,尽可以能减少自己不懂的事,慢慢一件件增加自己能做的事。

  自从那个冬日以来,彰子就努力实践这个想法。

  头发沙沙摇晃。

  她垂下视线看着发梢。

  原本比身高还要长的头发,现在大约只长到脚踝而已。

  因为自从来到这个家,彰子就把头发剪短了一些。

  家事差不多做完后,露树拜托她去市场买东西。

  到三条的市场并不是很远。

  刚开始,来回一趟会觉得很累,最近不再是什么苦差事了。

  这个家的主人安倍晴明,没有进宫工作的义务。一如往常窝在房间里,看着彰子看不太懂的书。

  他的儿子吉昌准时出门了。身为天文博士的吉昌,擅长观星。

  有时,彰子晚上睡不着会走到外廊,吉昌察觉有动静,就会沿着庭院走过来看看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星星的名字、位置、依季节所产生的改变等等,讲解得非常仔细。

  彰子从小就喜欢在夜空闪烁的星星,所以对吉昌说的话很有兴趣,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找到指示方位的星星了。

  这也是吉昌与彰子两人之间的秘密,连昌浩都不知道。

  不,晴明说不定知道。

  因为他是当代最厉害的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这个人,是有许多传说的老人。

  天生具有超绝灵视能力的彰子,在懂事前就受到这个老人的保护。

  昌浩是晴明最小的孙子,也就是吉昌和露树夫妇的小儿子。

  他们就是构成安倍家的家人。

  除此之外,昌浩还有两个哥哥,但彰子还没见过他们。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因为彰子隐瞒了身份。

  每天都去阴阳寮当直丁的昌浩,今天好像要值夜班,所以下午才会出门。

  彰子去买东西前,先去了昌浩的房间。

  「昌浩,我可以进去吗?」

  先在木门前询问的彰子,得到活力十足的回应。

  「请进!」

  昌浩坐在矮桌前,摊开书籍,写着什么,旁边放着六壬式盘。

  桌旁堆着十几本彰子看不懂的汉文书籍。

  没事的时候,昌浩经常这样努力修行。

  白色小怪在昌浩的斜后方蜷成一团。

  它是全身覆盖着白毛的生物,身体约小狗或大猫的大小。仔细看,脖子有一圈勾玉般的突起,额头还有花般的图腾。

  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跟它同样的生物。

  「怎么了?」

  昌浩停下手,转过头。彰子对他浅浅一笑说:

  「我要去市场买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昌浩顿时沉下了脸。

  「买东西……一个人吗?」

  「是啊。」

  已经去过很多次了,不用担心会迷路。

  昌浩绷着脸,在嘴里唧唧咕咕,一副内心很纠结的样子。

  彰子微微偏着头,心想他怎么了?

  绷着脸好一会的昌浩,抓住在斜后方蜷成一团的小怪的脖子,毫不费力地把它举到半空中。

  「哇?」

  睡得昏昏沉沉的小怪,发出迷糊的叫声。

  张开的眼皮下,露出了融入夕阳般的鲜艳色彩。

  彰子觉得清澄、熠熠生辉的色彩很漂亮,非常喜欢。

  「把这东西带去。」

  「不要把我说成东西。」

  小怪也马上半眯起眼睛,向同样半眯着眼睛的昌浩抗议。

  昌浩不理它,把抓在半空中的它塞给了彰子。

  「它很轻,坐在肩上也不重,必要时让它自己走路就行了。」

  「臭小子,说这什么话……」

  彰子苦笑着伸出双手,接过低嚷的小怪。这时候拒绝,昌浩一定又会找其他十二神将来保护她。

  尽管十分感激昌浩或神将们的关心,但如果无法一个人走到市场,恐怕也会为往后在这个家的生活造成许多麻烦吧。

  露树都是一个人去市场或任何地方,彰子必须做到跟她一样。

  总有一天,彰子会跟昌浩好好谈这件事,现在她还在找机会。

  「那么,小怪,拜托你了。」

  被彰子郑重拜托的小怪,用前脚灵活地抓抓耳朵下方。

  「真拿他没辙。」

  小怪的回应听起来真的很无奈,昌浩悄悄瞪它一眼,被它看到了,它深深叹了一口气。

  到三条要走很久。

  小怪没坐在彰子肩上,而是登登走在她旁边。

  彰子对它说坐在肩上没关系,但它说这样不好意思,回绝了。这是它的体贴方式,并不是讨厌彰子。

  彰子向来很用心,会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深入理解其中含意。

  他们为她做的事,她都很开心。安倍家的人很不可思议,都可以看透彰子内心的奥秘。

  彰子从他们那里得到太多的喜悦、欢乐、满足,所以彰子也想尽可能回报。

  不过,距离理想还很远。

  小怪登登走路的模样,会融化人心。长长的耳朵和尾巴,轻柔地摇晃着。

  不由得展露微笑走向市场的彰子,耳朵传入小怪淡淡然的声音。

  「你……不寂寞吗?」

  彰子眨了眨眼睛。小怪直视前方,只管摇晃尾巴。

  从它的声音感觉不出沉重的味道。没有很深的意思,像是突然想到就问了。

  「为什么会寂寞?」

  彰子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它。

  小怪在昌浩身旁时,会找话跟彰子说,但是,昌浩不在时,几乎不会主动跟彰子说话。

  彰子看起来不舒服时,它会关心。看起来有烦恼时,它会去了解状况。

  但是,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那么,在一起时,气氛会不会尴尬呢?绝对不会。

  因为小怪好像很擅长隐藏气息,是好的意思的那种隐藏。

  「东三条与这个家,所有一切都相差太远了。而且……见不到家人,实在是……」

  小怪紧紧蹙起双眉。

  彰子惆怅地微微一笑。

  不能说谎。

  「有时……我会梦见。」

  梦见出生以来的十一年间。

  梦见住在东三条府时的平淡日常生活景象。

  离开后,就只剩下回忆了。想起来的,全部都是好事。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只有那些好事。

  她有很多弟妹,所以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是所有孩子里最短的一个。

  身为皇后候选人的她,为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天,接受过完整的必要知识和举手投足的教育。

  但这是她自己的愿望吗?绝对不是。

  纯粹是父亲的命令。因为是命令,所以她遵从。她没有否决命令的意志。

  即便有那样的意志,恐怕也说不出口。

  生为藤原氏领导者的女儿,生活方式和宿命自然不同于其他家族的女儿。

  所以,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会思念……也或许会觉得寂寞……但真的只是偶尔。」

  小怪甩甩耳朵,夕阳色的眼眸刻意不去看彰子。

  「可是……这样很好。」

  小怪眨了一下眼睛。

  被昌浩形容为夕阳颜色的眼眸,直直望着前方。

  彰子很感激它这么做,因为现在的自己一定是露出了不想让安倍家的人看见的表情。

  「毕竟不再思念、不再寂寞,就表示我已经忘了我的家人。」

  记得才会思念;记得才会觉得寂寞。

  因为想起来,心头才会浮现那样的情感。

  当什么也想不起来时,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老实说,彰子不敢断言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她没有这样的自信。

  过去会逐渐被美化,厌恶的事会从心中消失。

  想起的都是充满温馨的情景,给人那之外的事仿佛都不存在的错觉。

  她的身份将会被隐藏一辈子。

  万一在什么时候被揭穿,父亲就会失势,整个家族都会受到谴责,恐怕连安倍家的人都无法幸免。

  代替她嫁入宫中的同父异母姐妹,也会被冠上欺君之罪。

  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在安倍家安顿下来后,她把头发剪短了一些。

  把很多事随着剪掉的头发一起抛开了。

  现在,被温柔的人们围绕,她非常幸福。

  真的很幸福,但她知道,这同时也是非常不幸的一件事。

  但是,她不会告诉安倍家的人。

  小怪甩了一下白色的尾巴。

  它边配合彰子的步伐,以比平时缓慢的脚步前进,边悄然叹息。

  晴明当然早就看透了彰子这种复杂的心境。明明看透了,却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愧是只狐狸。

  吉昌一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四十年岁月,可不是白白度过的。

  至于昌浩——

  「要他看得那么明白,恐怕还有难度……」

  小怪在嘴里唧咕。

  他才出生十二年,正在成长中,要他理解这种事,似乎有点残酷。

  能理解到目前的程度,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了。或许有一天,他也能看得那么明白,但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而彰子也竭尽所能不让他看出来。

  所以,小怪也会在回家的路上,把刚才听到的话统统忘记。

  小怪抖动了一下耳朵,彰子不安地叫了它一声。

  「小怪……?」

  彰子有点后悔,觉得还是不该说刚才那些话。

  即使是小怪先提起,自己也应该笑着说没那种事,搪塞过去。

  小怪瞥一眼愁眉苦脸的彰子,故意装出心不在焉的语调说:

  「嗯——我在听、我在听。」

  「其实,也不是那样啦,所以,呃……」

  「嗯、嗯,老实说,我最近很健忘。」

  「咦……?」

  彰子眨了眨眼睛,小怪猛然转向她说:

  「你说要买什么?」

  「呃、呃……」

  彰子一时语塞。小怪没头没脑地改变话题,害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来才想到,小怪是假装没听见。

  连眨好几下眼睛的彰子,挤出无法形容的笑容。

  因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试着露出笑容。

  「小怪,你好狡猾……」

  小怪只是摇着尾巴。

  彰子叹口气,加快了脚步。快到昌浩出门工作的时间了,要快点买才行。

  默默走了好一会儿的彰子,转弯后不经意地看看周遭。

  忽然发现前方有辆牛车往这里驶过来。

  「唔……」

  她不由得屏住气息,停下脚步。

  小怪察觉不对,疑惑地扭头看着她。

  「怎么了?」

  「那辆车……」

  小怪望向彰子指的车,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急忙环视周遭,说:

  「这边。」

  彰子跟着倏然转过身去的小怪,躲到阴暗处。

  看到彰子悄悄窥视车子的模样,小怪的表情苦到不能再苦了。

  「怎么偏偏走这条路嘛。」

  「应该是凑巧吧……」

  「就是这种凑巧很讨厌啊,我要说的是干嘛偏偏选这个时间……」

  小怪双眼发直,瞪着牛车。

  才刚说完,车里的人就像听见了它说的话似地,打开了车窗。

  彰子瞠目结舌。小怪在视野角落,看到了彰子那样的表情。

  抓着窗框往外看的人,是个小孩子。孩童装扮,看起来很倔强。

  那是彰子真的好久不见的弟弟。

  他的名字是鹤。那是乳名,所以将来应该会再取别的名字,但对彰子来说,他的名字就是鹤。

  看着牛车经过的小怪,突然被一把拉过去,吓得张大了眼睛。

  彰子抱起小怪,用双手搂住了它。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小怪刻意不去看彰子的表情。

  牛车的车轮嘎啦嘎啦作响。

  从车窗可以看到鹤正在跟谁说话。看不到那个人,但是可以确定车上还有其他人。

  彰子搂住小怪的手无意识地加强了力量。

  坐在车子里面的人会是谁呢?

  鹤在笑。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边指着什么边不停地动着嘴巴。

  跟他说话的人,是母亲还是父亲呢?不,也可能是侍女。或者、或者是……

  「——」

  牛车驶过去了。

  彰子一直躲在阴暗处,直到再也看不见车体。

  被紧紧搂在怀里的小怪这时才开口说:

  「应该没事了……」

  彰子松开手,小怪就直接噗通掉到了地上。

  悄悄抬头一看,彰子还注视着车子离去的方向。

  也未免太巧了,而且是巧得不太好。

  现在该说什么呢?

  想半天也想不出要说什么的小怪,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时,听见了平静的声音。

  「太好了……」

  小怪讶异地偏着头。

  「……?」

  这是什么意思呢?

  彰子期期艾艾地接着说:

  「其实……我一直在想,哪天像这样外出时,说不定会遇见。」

  小怪静静地听她说。

  她看起来并不是非常慌乱,眼眸清澈而平静。

  「也曾思考过……如果遇见该怎么做……」

  会不会不顾后果就冲出去呢?

  会不会哭到不能自已呢?

  会不会大叫、会不会呆住不能动呢?

  会不会、会不会……

  ——结果……

  彰子微微一笑,安心地松口气说:

  「结果是我有好好躲起来……送走了他们。」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

  因为应该待在宫里的「彰子」,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低头看自己的模样。身上穿的是淡色衣服。因为怕绊到脚,那是把前后布料塞一点进带子里的窄袖便服。

  鹤的姐姐不会一个人走在路上。

  鹤的姐姐必须留着比身高还要长的头发。

  现在她的头发只长到脚踝,用细绳绑起来,收到衣服里面,这样比较好走路。

  只是在贵族行列中吊车尾,身份地位较低的家族,就是这样的装扮。

  从她身上看不出她是一族首领的大千金。

  坐在车窗里面的人,都跟她不一样。

  彰子又深深叹口气,露出抛开一切的表情,对小怪说:

  「快去采买吧,小怪。」

  跨出步伐的彰子的侧脸,没有一丝的彷徨。

  小怪闭一下眼睛,回她说:

  「喔。」

  那天,她稍微剪短了头发。

  感觉把至今所受的教育也都一起剪掉了。

  心情很悲哀,也很难受。

  一个人独处时,那样的情绪经常会涌上心头,化为无法言喻的悲戚,一点一点地堆积在心底深处。

  每次看到剪短的头发,就会想起失去的东西。

  然而,当那些东西浮现眼前,心情却又平静到不可思议。

  因为剪掉的东西,换来了更多的东西。

  「小怪……」

  「嗯——」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大家。」

  「嗯——」

  依然假装心不在焉的小怪的体贴,给了彰子言语无法形容的温暖。

  就是一件件这样的事,使堆积在心头的东西,如浅雪般逐渐融化了。

  剪掉的头发,换来了其他的东西。

  那是因为失去才得到的东西。

  今后,她的头发绝对不可能再长过脚踝了。

  那天剪发时,她决定把那里当成自己活下去的地方。

  活到现在,她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作了决定。

  隐藏在这个决定里的决心,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怕会妨碍做家事,所以她稍微剪短了头发。

  仅仅就只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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