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经常作梦。
作小时候的梦。
梦里有父亲、母亲、弟弟们,和很多的侍女。
为了让乌黑的漂亮头发留到比身高还长,侍女每天都会用黄杨木梳子帮她仔细地梳理。
于是,秀发随着时光留长,如愿以偿地留到了比身高还长。
就这样来到了十二岁的秋天。
父亲道长似乎等不及她的头发再留长,就决定把她嫁入宫中了。
◆◆◆
张开眼睛,看到的是与梦中不一样的椽子与横梁。
「啊……」
彰子连眨好几下眼睛,叹了一口气。
对了。
这里不是之前熟悉的东三条府。
她坐起来,淡淡一笑。
很久不曾作以前的梦了,所以梦与现实之间的界线变得模糊了。
她深吸一口气,爬起来。
悄然无声地打开木门,走到外廊。
眼前是太阳即将升起的天空。
「空木要是看到我只穿着一件单衣走出来,一定会大惊小怪……」
这么喃喃自语的彰子眯起了眼睛。
所有一切都跟住在东三条府时不一样了。
起初,要跟上这些改变非常辛苦。现在,她觉得适应得差不多了。
但是,说不定只是自己这么觉得,在这一家人的眼中,自己还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
她经常这么自我警惕,尽可以能减少自己不懂的事,慢慢一件件增加自己能做的事。
自从那个冬日以来,彰子就努力实践这个想法。
头发沙沙摇晃。
她垂下视线看着发梢。
原本比身高还要长的头发,现在大约只长到脚踝而已。
因为自从来到这个家,彰子就把头发剪短了一些。
家事差不多做完后,露树拜托她去市场买东西。
到三条的市场并不是很远。
刚开始,来回一趟会觉得很累,最近不再是什么苦差事了。
这个家的主人安倍晴明,没有进宫工作的义务。一如往常窝在房间里,看着彰子看不太懂的书。
他的儿子吉昌准时出门了。身为天文博士的吉昌,擅长观星。
有时,彰子晚上睡不着会走到外廊,吉昌察觉有动静,就会沿着庭院走过来看看她,断断续续地告诉了她星星的名字、位置、依季节所产生的改变等等,讲解得非常仔细。
彰子从小就喜欢在夜空闪烁的星星,所以对吉昌说的话很有兴趣,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现在已经可以自己找到指示方位的星星了。
这也是吉昌与彰子两人之间的秘密,连昌浩都不知道。
不,晴明说不定知道。
因为他是当代最厉害的大阴阳师。
安倍晴明这个人,是有许多传说的老人。
天生具有超绝灵视能力的彰子,在懂事前就受到这个老人的保护。
昌浩是晴明最小的孙子,也就是吉昌和露树夫妇的小儿子。
他们就是构成安倍家的家人。
除此之外,昌浩还有两个哥哥,但彰子还没见过他们。
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面,因为彰子隐瞒了身份。
每天都去阴阳寮当直丁的昌浩,今天好像要值夜班,所以下午才会出门。
彰子去买东西前,先去了昌浩的房间。
「昌浩,我可以进去吗?」
先在木门前询问的彰子,得到活力十足的回应。
「请进!」
昌浩坐在矮桌前,摊开书籍,写着什么,旁边放着六壬式盘。
桌旁堆着十几本彰子看不懂的汉文书籍。
没事的时候,昌浩经常这样努力修行。
白色小怪在昌浩的斜后方蜷成一团。
它是全身覆盖着白毛的生物,身体约小狗或大猫的大小。仔细看,脖子有一圈勾玉般的突起,额头还有花般的图腾。
找遍全世界,恐怕也找不到跟它同样的生物。
「怎么了?」
昌浩停下手,转过头。彰子对他浅浅一笑说:
「我要去市场买东西,你需要什么吗?」
昌浩顿时沉下了脸。
「买东西……一个人吗?」
「是啊。」
已经去过很多次了,不用担心会迷路。
昌浩绷着脸,在嘴里唧唧咕咕,一副内心很纠结的样子。
彰子微微偏着头,心想他怎么了?
绷着脸好一会的昌浩,抓住在斜后方蜷成一团的小怪的脖子,毫不费力地把它举到半空中。
「哇?」
睡得昏昏沉沉的小怪,发出迷糊的叫声。
张开的眼皮下,露出了融入夕阳般的鲜艳色彩。
彰子觉得清澄、熠熠生辉的色彩很漂亮,非常喜欢。
「把这东西带去。」
「不要把我说成东西。」
小怪也马上半眯起眼睛,向同样半眯着眼睛的昌浩抗议。
昌浩不理它,把抓在半空中的它塞给了彰子。
「它很轻,坐在肩上也不重,必要时让它自己走路就行了。」
「臭小子,说这什么话……」
彰子苦笑着伸出双手,接过低嚷的小怪。这时候拒绝,昌浩一定又会找其他十二神将来保护她。
尽管十分感激昌浩或神将们的关心,但如果无法一个人走到市场,恐怕也会为往后在这个家的生活造成许多麻烦吧。
露树都是一个人去市场或任何地方,彰子必须做到跟她一样。
总有一天,彰子会跟昌浩好好谈这件事,现在她还在找机会。
「那么,小怪,拜托你了。」
被彰子郑重拜托的小怪,用前脚灵活地抓抓耳朵下方。
「真拿他没辙。」
小怪的回应听起来真的很无奈,昌浩悄悄瞪它一眼,被它看到了,它深深叹了一口气。
到三条要走很久。
小怪没坐在彰子肩上,而是登登走在她旁边。
彰子对它说坐在肩上没关系,但它说这样不好意思,回绝了。这是它的体贴方式,并不是讨厌彰子。
彰子向来很用心,会仔细观察他们的一举手一投足,深入理解其中含意。
他们为她做的事,她都很开心。安倍家的人很不可思议,都可以看透彰子内心的奥秘。
彰子从他们那里得到太多的喜悦、欢乐、满足,所以彰子也想尽可能回报。
不过,距离理想还很远。
小怪登登走路的模样,会融化人心。长长的耳朵和尾巴,轻柔地摇晃着。
不由得展露微笑走向市场的彰子,耳朵传入小怪淡淡然的声音。
「你……不寂寞吗?」
彰子眨了眨眼睛。小怪直视前方,只管摇晃尾巴。
从它的声音感觉不出沉重的味道。没有很深的意思,像是突然想到就问了。
「为什么会寂寞?」
彰子没有回答,反过来问它。
小怪在昌浩身旁时,会找话跟彰子说,但是,昌浩不在时,几乎不会主动跟彰子说话。
彰子看起来不舒服时,它会关心。看起来有烦恼时,它会去了解状况。
但是,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行动。
那么,在一起时,气氛会不会尴尬呢?绝对不会。
因为小怪好像很擅长隐藏气息,是好的意思的那种隐藏。
「东三条与这个家,所有一切都相差太远了。而且……见不到家人,实在是……」
小怪紧紧蹙起双眉。
彰子惆怅地微微一笑。
不能说谎。
「有时……我会梦见。」
梦见出生以来的十一年间。
梦见住在东三条府时的平淡日常生活景象。
离开后,就只剩下回忆了。想起来的,全部都是好事。
然而,实际上并不是只有那些好事。
她有很多弟妹,所以她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是所有孩子里最短的一个。
身为皇后候选人的她,为了即将到来的这一天,接受过完整的必要知识和举手投足的教育。
但这是她自己的愿望吗?绝对不是。
纯粹是父亲的命令。因为是命令,所以她遵从。她没有否决命令的意志。
即便有那样的意志,恐怕也说不出口。
生为藤原氏领导者的女儿,生活方式和宿命自然不同于其他家族的女儿。
所以,那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会思念……也或许会觉得寂寞……但真的只是偶尔。」
小怪甩甩耳朵,夕阳色的眼眸刻意不去看彰子。
「可是……这样很好。」
小怪眨了一下眼睛。
被昌浩形容为夕阳颜色的眼眸,直直望着前方。
彰子很感激它这么做,因为现在的自己一定是露出了不想让安倍家的人看见的表情。
「毕竟不再思念、不再寂寞,就表示我已经忘了我的家人。」
记得才会思念;记得才会觉得寂寞。
因为想起来,心头才会浮现那样的情感。
当什么也想不起来时,就没有任何感觉了。
老实说,彰子不敢断言绝对不会有那么一天,她没有这样的自信。
过去会逐渐被美化,厌恶的事会从心中消失。
想起的都是充满温馨的情景,给人那之外的事仿佛都不存在的错觉。
她的身份将会被隐藏一辈子。
万一在什么时候被揭穿,父亲就会失势,整个家族都会受到谴责,恐怕连安倍家的人都无法幸免。
代替她嫁入宫中的同父异母姐妹,也会被冠上欺君之罪。
她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在安倍家安顿下来后,她把头发剪短了一些。
把很多事随着剪掉的头发一起抛开了。
现在,被温柔的人们围绕,她非常幸福。
真的很幸福,但她知道,这同时也是非常不幸的一件事。
但是,她不会告诉安倍家的人。
小怪甩了一下白色的尾巴。
它边配合彰子的步伐,以比平时缓慢的脚步前进,边悄然叹息。
晴明当然早就看透了彰子这种复杂的心境。明明看透了,却能装成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不愧是只狐狸。
吉昌一定也看出来了。他的四十年岁月,可不是白白度过的。
至于昌浩——
「要他看得那么明白,恐怕还有难度……」
小怪在嘴里唧咕。
他才出生十二年,正在成长中,要他理解这种事,似乎有点残酷。
能理解到目前的程度,对他来说已经不容易了。或许有一天,他也能看得那么明白,但恐怕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而彰子也竭尽所能不让他看出来。
所以,小怪也会在回家的路上,把刚才听到的话统统忘记。
小怪抖动了一下耳朵,彰子不安地叫了它一声。
「小怪……?」
彰子有点后悔,觉得还是不该说刚才那些话。
即使是小怪先提起,自己也应该笑着说没那种事,搪塞过去。
小怪瞥一眼愁眉苦脸的彰子,故意装出心不在焉的语调说:
「嗯——我在听、我在听。」
「其实,也不是那样啦,所以,呃……」
「嗯、嗯,老实说,我最近很健忘。」
「咦……?」
彰子眨了眨眼睛,小怪猛然转向她说:
「你说要买什么?」
「呃、呃……」
彰子一时语塞。小怪没头没脑地改变话题,害她不知道怎么接话。
后来才想到,小怪是假装没听见。
连眨好几下眼睛的彰子,挤出无法形容的笑容。
因为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好试着露出笑容。
「小怪,你好狡猾……」
小怪只是摇着尾巴。
彰子叹口气,加快了脚步。快到昌浩出门工作的时间了,要快点买才行。
默默走了好一会儿的彰子,转弯后不经意地看看周遭。
忽然发现前方有辆牛车往这里驶过来。
「唔……」
她不由得屏住气息,停下脚步。
小怪察觉不对,疑惑地扭头看着她。
「怎么了?」
「那辆车……」
小怪望向彰子指的车,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急忙环视周遭,说:
「这边。」
彰子跟着倏然转过身去的小怪,躲到阴暗处。
看到彰子悄悄窥视车子的模样,小怪的表情苦到不能再苦了。
「怎么偏偏走这条路嘛。」
「应该是凑巧吧……」
「就是这种凑巧很讨厌啊,我要说的是干嘛偏偏选这个时间……」
小怪双眼发直,瞪着牛车。
才刚说完,车里的人就像听见了它说的话似地,打开了车窗。
彰子瞠目结舌。小怪在视野角落,看到了彰子那样的表情。
抓着窗框往外看的人,是个小孩子。孩童装扮,看起来很倔强。
那是彰子真的好久不见的弟弟。
他的名字是鹤。那是乳名,所以将来应该会再取别的名字,但对彰子来说,他的名字就是鹤。
看着牛车经过的小怪,突然被一把拉过去,吓得张大了眼睛。
彰子抱起小怪,用双手搂住了它。
她的双手微微颤抖。
小怪刻意不去看彰子的表情。
牛车的车轮嘎啦嘎啦作响。
从车窗可以看到鹤正在跟谁说话。看不到那个人,但是可以确定车上还有其他人。
彰子搂住小怪的手无意识地加强了力量。
坐在车子里面的人会是谁呢?
鹤在笑。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边指着什么边不停地动着嘴巴。
跟他说话的人,是母亲还是父亲呢?不,也可能是侍女。或者、或者是……
「——」
牛车驶过去了。
彰子一直躲在阴暗处,直到再也看不见车体。
被紧紧搂在怀里的小怪这时才开口说:
「应该没事了……」
彰子松开手,小怪就直接噗通掉到了地上。
悄悄抬头一看,彰子还注视着车子离去的方向。
也未免太巧了,而且是巧得不太好。
现在该说什么呢?
想半天也想不出要说什么的小怪,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时,听见了平静的声音。
「太好了……」
小怪讶异地偏着头。
「……?」
这是什么意思呢?
彰子期期艾艾地接着说:
「其实……我一直在想,哪天像这样外出时,说不定会遇见。」
小怪静静地听她说。
她看起来并不是非常慌乱,眼眸清澈而平静。
「也曾思考过……如果遇见该怎么做……」
会不会不顾后果就冲出去呢?
会不会哭到不能自已呢?
会不会大叫、会不会呆住不能动呢?
会不会、会不会……
——结果……
彰子微微一笑,安心地松口气说:
「结果是我有好好躲起来……送走了他们。」
绝不能让他们发现自己。
因为应该待在宫里的「彰子」,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低头看自己的模样。身上穿的是淡色衣服。因为怕绊到脚,那是把前后布料塞一点进带子里的窄袖便服。
鹤的姐姐不会一个人走在路上。
鹤的姐姐必须留着比身高还要长的头发。
现在她的头发只长到脚踝,用细绳绑起来,收到衣服里面,这样比较好走路。
只是在贵族行列中吊车尾,身份地位较低的家族,就是这样的装扮。
从她身上看不出她是一族首领的大千金。
坐在车窗里面的人,都跟她不一样。
彰子又深深叹口气,露出抛开一切的表情,对小怪说:
「快去采买吧,小怪。」
跨出步伐的彰子的侧脸,没有一丝的彷徨。
小怪闭一下眼睛,回她说:
「喔。」
那天,她稍微剪短了头发。
感觉把至今所受的教育也都一起剪掉了。
心情很悲哀,也很难受。
一个人独处时,那样的情绪经常会涌上心头,化为无法言喻的悲戚,一点一点地堆积在心底深处。
每次看到剪短的头发,就会想起失去的东西。
然而,当那些东西浮现眼前,心情却又平静到不可思议。
因为剪掉的东西,换来了更多的东西。
「小怪……」
「嗯——」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大家。」
「嗯——」
依然假装心不在焉的小怪的体贴,给了彰子言语无法形容的温暖。
就是一件件这样的事,使堆积在心头的东西,如浅雪般逐渐融化了。
剪掉的头发,换来了其他的东西。
那是因为失去才得到的东西。
今后,她的头发绝对不可能再长过脚踝了。
那天剪发时,她决定把那里当成自己活下去的地方。
活到现在,她第一次凭自己的意志作了决定。
隐藏在这个决定里的决心,她不会告诉任何人。
怕会妨碍做家事,所以她稍微剪短了头发。
仅仅就只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