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浩边捡木柴,边叹气。
「这样差不多了吧?」
他用带来的绳子,把捡满双手的木柴捆起来。
「动作利落多了。」
小怪感叹地说。昌浩苦笑起来。做了半个多月,早就习惯了。
烧炭的老夫妇,真的是大好人,没有问过昌浩详细内情。
由于他强烈辩称不是私奔,所以这方面的误会已经解开,除此之外,昌浩甚么都没说,老人还是把他当成是自己的孙子般对待。
他们说,他们的女儿女婿就住在相隔两个山头的村子里,有个比昌好小一点的孙子。可能是见面的机会不多,所以把昌浩当成孙子来疼爱了。
「萤虽然清醒了,可是还要一段时间才能行动吧?」
小怪坐在昌浩背的木柴上,边监视后方,边回答他:
「是阿,病刚好,也不能让她太劳累。」
「嗯,那么……」
必须在周围重新布设更强劲的结界。
小怪似乎看透了昌浩的心思,开口说:
「最好尽可能争取时间,你也趁这时候好好休息。」
昌浩堆起笑容说:
「我有休息啊。」
离开京城后,一直被追着跑,没有平静的一天。
借住在老夫妇的小屋后,刚开始的两、三天,晚上睡觉时有点声音都会跳起来,怕是追兵或夕雾,神经绷得很紧。
老夫妇可能是注意到昌浩这种情形,甚么都没说,也甚么都没问。
昌浩平时就是帮老翁做点工作、关注萤的状况,没有其他事可做,只能在森林里捡木柴或打水,做些打杂的事。
都是使用劳力的工作。
这种时候很容易想些不好的事,所以昌浩的脸色愈来愈严峻、愈来愈沉重。再也看不下去的小怪,提出了一个方案。
它建议昌浩练习隐身的法术,试着在这附近布设结界。
让追兵进不来,夕雾也找不到他们的位置。昌浩有这种结界的相关知识,但没有实际使用过。
小怪说凡事都要修练,昌浩也觉得有道理。对昌浩来说,当务之急就是逃亡,不要被发现、不要被抓到。
既然这样,摸索能为逃亡做些甚么,才是比较有建设性的思考吧?
换做是晴明,应该也会选择这么做吧?
想到这里,昌浩才发现自己被逼到了多么凄惨的地步。每次遇到困难,他都会想祖父会怎么做、父亲会怎么做、哥哥们会怎么做。纵使自己想不出法子,模仿知识、经验都比自己多很多的家人,也是很好的修练。他非常明白这个道理,现在却完全忽略了。
若是平时的他,很快就会想到这么做,可是现在心情稍微有点动荡,思考就变的狭隘了。身为阴阳师,这是很大的缺点。
要思考的事太多,难免会对看不见的未来感到不安。但是被这样的不安困住,原本看的见的道路也会沉入黑暗中,再也看不见了。
迷惘、困惑、心志动荡不安时,昌浩很清楚应该怎么做,却因为发生太多事,忘记了。
萤生病不能动,反倒是让他意外地找回了根本。
继续前进的话,就没有机会回头自我反省了。
直接前往播磨,说不定昌浩的心也会蜷缩起来,得不到甚么好结果。
走到没有树木,看的见天空的地方,昌浩仰望云朵,眨了眨眼睛。
二十多天来,昌浩尽可能拨出时间进行独自的思考。在没有人的森林哩,听风声、听鸟声、听树枝摩擦声。
听着听着,就会觉得心跳缓和下来,波涛汹涌的心也逐渐风平浪静。
在京城的安倍家,总会无意识地听着自然的声响。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中,昌浩经常可以感觉到那些声音。
现在昌浩才深切知道日常生活的珍贵。
冬季的天空十分清澈,空气一天比一天清冽。
快下雪了,到时候老夫妇就会下山,昌浩只能祈祷萤可以在那之前康复。
她已经清醒了,所以昌浩稍微松了一口气。但也因为她的清醒,让昌浩想起非思考不可的事。
「小怪……」
「嗯?」
「今后该怎么办呢?」
小怪坐在木柴堆上,满脸严肃。不过,昌浩看不见他的脸。
夕雾说的话,神将们也听见了。
他们也很困惑,思索着背后到底有甚么隐情。但是在没甚么资讯来源的山哩,他们也不可能找出答案。
说幸好也许很过分,但幸好在萤康复前,他们也不能做任何事,躲在山里不要被发现,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他们就暂时先把问题抛开了。不管这样的决定是对是错,总之在那个时机必须这么做,不然昌浩很可能精神衰落。
昌浩叹口气,把木材堆从背上拿下来,坐在那上面。
很快跳下来的小怪,绕到昌浩前面,抬起头。
昌浩把手肘抵在膝盖上,托着脸颊。
「……他说不要靠近播磨……」
眉头深锁的昌浩喃喃嘟嚷着。
昌浩决定去播磨的最大理由,是为了学习武术、拳法。现在的昌浩,连娇小瘦弱的萤都应付不了,令他懊恼不已。学会武术拳法后,与夕雾对峙时,应该也不会那么轻易就被制伏了。
不能自己保护自己,让他从不甘心变成一肚子火。他承认自己还不成气候,但说到虚弱,他就不禁要生自己的气。
萤说她的祖父是高手,要学就要跟她祖父学。昌浩也认为最好是能拜最高强的人为师,所以决定去播磨乡。
原本他们是前往大嫂笃子建议的吉野山庄,但中途改变了目的地。就在那时候追兵赶到,引发了大混战。
想到这里。
昌浩眨了眨眼睛。
那双巨大的手臂,是某人的式。当时夕雾就躲在树丛后面。从一开始,夕雾就想要自己的命。
昌浩原本是这么认为。
「喂,小怪……」
「干嘛?」
昌浩抓起小怪,绕在脖子上。
「喂!」
「冬天真的很冷呢。」
小怪半眯起眼睛。昌浩的脖子温暖了,肩膀自然就放松了。人觉得冷,身体就会不自觉地缩起来,肌肉变得僵硬。
「夕雾为什么要追杀我呢?」
两眼发直的小怪,对嘟嘟嚷嚷的昌浩大吼说:
「如果跟播磨的神拔众有关,要杀你就很奇怪了。」
「嗯,我现在也这么想。」
萤是神拔众首领的嫡派子孙,也是非常重要的女孩,有她才能将传承天狐之血的安倍氏血缘注入神拔众。
与这样的萤最般配,又继承最强的天狐之血与力量的人,就是昌浩。
对神拔众而言,取得天狐之血是四代以来的壮志。与安倍益材之间的约定,眼看着就要实现了。他们只可能动用武力把昌浩硬拖去播磨,不会追杀昌浩。
更奇怪的是夕雾撂下的话。
如果你对萤没有丝毫情感,就快滚。如果有感情,就带着萤逃走,不要靠近播磨。
面对拥有天狐之血的昌浩,夕雾的言行都太奇怪了。
「……如果有一丝丝的感情……」
被迫摆出怪异姿势的小怪,看着低声嘟嚷的昌浩。
他似乎遥望着不在眼前的某个地方。
小怪听勾阵说,萤发高烧时说过梦话。
她一次又一次用不成声的声音呼唤着夕雾。
不可思议的是,当老妪或昌浩在时,她绝对不会说梦话。即使发高烧,陷入昏迷,她也只会在没有人的时候说梦话。这样的意志力,连勾阵都啧啧称奇。
即便是生病的时候,她也不会对任何人敞开心胸。
勾阵只是在完全隐藏神气的状态下,偶然听到她的梦呓。如果察觉勾阵在,萤就不会梦呓。勾阵可以听到她说梦话,只是因为她生病感觉迟钝了。
小怪总觉得夕雾的话和萤的梦呓,暗藏着错综复杂的秘密。
昌浩还不知道梦呓的事。现在告诉他,只会增添他的混乱,所以要看准时机再告诉他。
「我说小怪啊……」
「怎样?」
姿势怪异的小怪,皱着眉头。昌浩把下半部的脸,都埋在他的白色尾巴里。
「夕雾说的对萤的感情……是甚么呢?」
长长的耳朵跳动了一下。怎么想都是那种感情吧?差点这么脱口而出的小怪,硬是把话吞了下去。
昌浩的语气很认真,不是那种可以搞笑的气氛。更何况,这种事必须昌浩自己找到答案。
看小怪缄默不噢,昌好只好板着脸自己思考。
对于感情,他多少有些认知。不是指字的意思,而是指感情所带来的心情上的变化。
若要问他对萤有没有感情,他会回答有。萤是好孩子。他喜欢萤。这也是一种感情吧?
然而,直觉告诉他,夕雾说的感情,好像是另一种。
看到萤发烧痛苦的样子,他就心痛、着急,心想若不是这种季节,起码可以去帮她找点药草,焦虑得咬牙切齿。听说萤退烧了,他松口气,拍拍胸口,心想太好了。他担心甚么都不能吃的萤,也心疼双颊凹陷的萤。看到原本就娇小瘦弱的萤,好像又小了一圈,他就打从心底想为她做些甚么。
不过,这是对所有亲近的人,都会产生的感情。
想到这里,昌浩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对每个人都会这样。如果只是认识的朋友,不会这么用心,或许应该把对象改成特别亲近的人吧?
看着某人躺在床上,痛苦挣扎的模样。
以前他也经历过同样的状况。
昌浩闭上了眼睛。
萤的热度开始慢慢退去时,他也想过同样的事。
「……」
那次他不只是担心,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焦虑得想大叫。好希望能想些办法、做些甚么。可能的话,希望能代替她。
他不要看她受苦,因此他愿意做任何事。
想到这些时,他不禁愕然失色。
同样是担心,却跟这次有这么大的不同。
萤帮自己这么多忙,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无情呢?
当时大受打击的昌浩,在屋外沮丧地垂着头,觉得他不对劲的勾阵,关心地走过来了。
这种时候,通常是小怪会来找他。他记得很清楚,当勾阵说小怪陪在萤的身旁时,他还觉得有点奇怪。
然而,同时也轻松不少,总觉得勾阵会比小怪更能了解他当时五味杂陈的心情。
终于把说不清楚的话、心中的忧虑都说出来后,勾阵半眯起眼睛,只悠悠地说了一句「这样啊」。
回想到这里,昌浩抬起眼皮,戳一下视线正下方的白色尾巴。
「嗯?」
听到耳边带点威吓的声音,昌浩轻轻笑了起来。
他开口说:
「小怪……」
「嗯嗯。」
仔细看,会发现小怪抓着自己尾巴的前脚有些颤抖。可见,这个姿势他撑得很辛苦。
昌浩把小怪从脖子抓下来,抱在胸前,把下巴撘在他的白色头上。眼睛半张的小怪,看起来很不情愿,却还是任他摆布。
「我想去播磨乡。」
小怪的长耳朵抖动了一下,夕阳色眼睛闪过厉光。
昌浩继续对默默无言的小说:
「我要对神拔众的大人物们,郑重地道歉。」
小怪眨眨眼睛说:
「道歉?」
「嗯。」昌浩点点头,伸直了背脊。
少了昌浩头部重量的小怪,抬起头看着昌浩。
昌浩望着随风摇曳的树枝。
「我要跟他们说,我不能实现曾祖父的约定,我不能跟萤结婚。」
小怪猛眨眼睛。
虽安倍益材与神拔众之间的约定,并不是结婚。但不管昌浩下多大决心,小怪都不认为神拔众的大人物们有可能接受。
「我对萤是有感情的,真的有。但是没有到可以结婚的程度,只是觉得跟她很亲近。这样的关系,应该就可以说是有感情吧?」
「是吗……?」
小怪怀疑地眯起了眼睛,但昌浩毫不在意。
「曾祖父擅自做了约定,我是曾孙,我想负起责任,郑重道歉,请他们取消那个约定,所以我决定了,我要去播磨。」
呆若木鸡的小怪注视着昌浩。
「你……还真是……」
「怎样?」
小怪有点不相信地叹了一口气。
「该怎么说呢……看来你是想通了。」
陷入困境、绞尽脑汁苦思、东跑西窜的绕圈子,最后选择了谁都没想到的正面进攻法。
姑且不论神拔众会不会接受,这种结论还真像昌浩的风格。
或许真是想通了,现在的昌浩看起来神清气爽。而且让人觉得,他虽是晴明的孙子,但也确实继承了若菜的基因。
晴明没这么老实,比较会耍花样,玩弄对方,争取优势。为了达成目的,他才不管对方会怎么样,绝对贯彻到底。
在晴明的孙子中,只有成亲做得到。吉平还多少有点像晴明,吉昌就不太行了。在贵族社会求生存,要像晴明或成亲那么机灵,才能活得比较轻松,但是现在要求昌浩做到那样,似乎有点残酷。
昌浩站起来,背起木柴堆。
「心情放宽了,才能仔细思考,这都要感谢萤。」
偶尔也必须停下脚步仔细思考。要不然,更有走错方向的危险。
小怪跳到昌浩肩上,歪着头说:
「你不管夕雾说的话吗?」
昌浩露出烦闷的复杂表情。
「先保留……」
那是追杀自己的男人说的话。
「不管他是基于甚么理由,在没搞清楚他的真正目的之前,我没道理听他的话,而且……」
穿过森林,就可以看到树林前方的小屋的墙壁。
「回想起来,我们都知道萤认识夕雾,也知道夕雾认识萤,却不知道夕雾是甚么人,对吧?」
「对。」
「所以,我想等萤的状况好一些后,再问他这件事。」
夕雾是甚么人?他的目的是甚么?为什么要追杀昌浩?
「还有他攻击哥哥们的理由……不过,要看萤知不知道那么多。」
「没错。」小怪这么回应,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那种感觉没办法明确地说出来。
勾阵说萤隐瞒了甚么事,小怪也这么觉得。
边低喃边搔着耳朵下方的小怪,看到昌浩突然停下来,讶异地问:
「怎么了?」
昌浩一手按住膝盖,把身体靠在旁边的树上,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昌浩?」
小怪紧张地叫唤,昌浩对他摇摇头说:
「有点……」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
「好痛……」
昌浩惨叫几声后,当场蹲了下来。
「发生太多事,都忘记了……好痛、好痛、好痛啊哇唔……!」
最后已经痛到受不了,不知道在喊甚么了。
纵身跳下来的小怪,抬头看着全身冒汗、表情痛苦的昌浩。
「啊,是不是又来一波了?」
恍然大悟的小怪,砰地拍击前脚,直盯着昌浩瞧。
他觉得昌浩全身的视线都变粗了。从借住在这里开始,个子也逐渐拉高了。
「你总不会一直忍着痛吧?」
「也不是一直……」
身体偶尔会像猛然想起来般,到处倾轧作响,把肌肉拉的阵阵闷痛。不过没痛到昏过去的程度,所以他都还能忍,可是很久没像这波这么厉害了。
小怪甩甩尾巴说:
「因为你最近睡得不错,也吃得不错。」
可能是现在比四处逃亡时平静,所以身体想在这段时间尽可能成长吧。
昌浩拉长脸,懊恼地嘀咕着:
「声音从昨天也不太出得来,不知道是不是被萤传染了感冒。」
「哦?」
我怎么没发现呢?
小怪嗯嗯地点着头,眯起了眼睛。
「这样啊、这样啊,很好、很好。」
「好甚么?」
昌浩痛得要死,小怪却好像很开心,那种悠哉的样子把昌浩惹恼了。
我痛成这样,你那是甚么态度嘛!
昌浩狠狠瞪着小怪,小怪却对他抿嘴一笑。
「看到你恢复你原来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昌浩满脸疑惑,小怪跳到他背后的木柴堆上,摇晃着尾巴。
不管甚么时候,昌浩都会在最后突破难关。
在看似走投无路时,也总会出现突破的征兆。
这次的征兆就是昌浩的成长痛。
情况丝毫没有好转,但压在心头的重担消失了。
可能是昌浩的心穿越了漫长的黑暗,所以他的身体对此产生了反应。
既然这样,跟随在他身旁的自己,只要尽力协助他走向他想走的路。
昌浩向来都是靠直觉来决定该怎么做、该怎么选择。
可是当情绪不稳时,就很容易丧失直觉。这就是昌浩不成熟的地方。
这次面临的是前所未有的苦难,但说不定是昌浩成长的绝佳机会。
小怪这么觉得,只是不敢告诉昌浩。
昌浩说要去播磨。这最终应该会是正确的道路吧?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出这样的判断,但既然是他的选择,就一定是正确的。
感慨的小怪,看到昌浩低着头站在原地大半天动也不动,讶异地偏头叫他。
「昌浩?」
昌浩低吟了好几声才回答:
「我有点撑不住了……」
这副模样太丢脸,被小怪和勾阵看到也就算了,他绝对不想被萤撞见。
萤看到我这样子,一定会笑我、嘲弄我、开我玩笑。
小怪听到昌浩这样嘀嘀咕咕个不停,不禁觉得好笑。
昌浩把甚么结婚、约定,统统抛到了一旁,却还是不想让萤看到自己窝囊的样子。
不过小怪也知道,他并不是对萤有特别的感情,而是自卑感在作祟。
平时他受伤再严重,也会靠意志力撑住,却不太能忍这种说痛不痛的苦楚。小怪边这么想,边对他说:
「太晚回去,老翁和老妪会担心。」
「唔……这……」
昌浩也不想让亲切的老夫妇担心。
他连坐几次深呼吸,挺直背脊,强忍住了疼痛。
靠近小屋,就听见里面的咳嗽声。
勾阵拉开门走出来,看到昌浩和小怪,眨了眨眼睛。
「怎么这么晚?」
「对不起,萤呢?」
「好像伤到喉咙了,一咳起来就咳不停。」
勾阵指指手上的水桶,说萤拜托她去提水。
「我去吧。」
水要从森林里的泉水提过来。从这里到那里有段距离,老妪曾笑着说,有昌浩在,她轻松多了。
昌浩放下木柴堆,接过水桶。勾阵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怎么了?」
昌浩好奇地歪着头问。
「没甚么……只是觉得你好像豁然开朗了。」
「小怪也说了类似的话呢。」
昌浩摸着后脑勺,百思不解。小怪从木柴堆跳到他肩上,摇着尾巴说:
「不用太在意,不久你就会懂了。」
昌浩还是一副不能释怀的样子,被他们催说还不赶快去提水,才慌慌张张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