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倍家在一片慌乱中,迎接了来自播磨的客人。
躺在床上的吉昌,总不能就那样躺着,只好勉强起来梳洗打扮,在昌亲的搀扶下出去见客。
全家人都聚集在西栋。萤在安倍家所有人前面,恭敬地跪下来,双手着地。
[我是来自播磨国的小野萤。原本打算在送出通报的书信后立刻动身,但被某些事耽搁,所以来晚了,敬请原谅。]
说完后,她抬起头,挺直背脊,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视线依序扫过所有安倍家的男人后,她看着露树说:
[对不起,烦请夫人离开现场。]
露树张大眼睛,用视线徵求吉昌的意见。
吉昌没说话,用苛责的眼神看着萤,但萤丝毫不为所动。
[我知道这么说很失礼,可是我们播磨阴阳师神拔众的首领这么交代过。]
她稍作停顿,吸口气后又接着说:
[至于我们的谈话内容,吉昌大人事后要告诉她也没关系。总之,首领交代只能先跟安倍氏族的人说。]
既然都说得这么白了,只好离开。
露树正要站起来时,被吉昌阻止了。
[你不用走,我们换地方。]
昌亲看到父亲的眼神,点点头站起来。昌浩慌忙跟在后面。
他们前往的是东北边的房间。现在主人不在,那里是秘密会谈的最佳场所。萤走在吉昌和昌亲后面,由昌浩殿后。
进入整理干净的房间,就看到小怪和勾阵,天一站在他们前面,好像在向他们报告事情经过。
昌浩看到天一抱着右手,觉得对她很抱歉,微眯起眼睛。天一看出他的心思,微笑着对他摇摇头。这样的动作,更刺痛了昌浩的心。
小怪甩甩尾巴,瞪着从播磨来的女孩。勾阵虽然不是很明显,但看着女孩的眼神也不太友善。
萤毫不在乎神将们的态度,昂首阔步走向他们,在小怪面前从容地单脚跪下来,伸出手抬起小怪的白色下巴。
勾阵和天一都看的目瞪口呆。刚才跟夕雾对峙时,天一是彻底现身,但现在并不是,他们都是以只有安倍家的人看得见的神气现身。
没料到她会这么做的小怪,反应不过来,直盯着她看。她回头问吉昌:
[这是什么?]
哑然失言的吉昌,看到她乌黑的眼珠子,霎时回过神来。
[那是……呃……它是……]
该怎么说才好呢?吉昌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既然它现在是异形的模样,就不能说出它原貌的名字腾蛇,但也不能像昌浩平时叫它那样,向萤说明它是怪物,名叫小怪。做这样的说明,事后会被腾蛇骂。
萤扫视男人们一圈后,把视线转向神将们,并拉回到小怪身上。
她眨个眼,淡淡地说:
[你做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触摸白色的喉咙做确认,皱起眉头说:
[啊,是五行失衡,对这里造成了负担。]
小怪大为震惊,呆若木鸡。
——啊、啊……五行的配置全乱了,影响到最虚弱的地方……
隔着水镜跟好久不见的晴明交谈时,晴明也说过同样的话。
小怪和红莲并没有对板起脸责备小怪太莽撞的晴明说发生了什么事,晴明却只看一眼就说中了。
这种事只有安倍晴明才做得到。
然而,这个女孩却跟晴明一样,只瞄一眼就说中了。
吉昌和昌亲都不知道小怪为什么不能出声,只听说它有点不舒服,所以他们不知道神将们为什么这么吃惊。
勾阵偷偷观察昌浩的反应。
昌浩的表情惊愕到不行,屏住气息,哑然无言。
萤又接着说出了惊人之语。
[我可以治好它吗?不治很难过。]
吉昌愣愣地点头说:
[哦,嗯,可以治得好的话,当然好……]
夕阳色的眼睛长得更大了。不会吧?真敢说大话,哪有那么容易治好?
晴明就有可能做得到。透过水镜不行,直接面对面就做得到。晴明看到小怪不能说话很心疼,随意见到面就会帮它医治。
不能说话其实不会妨碍沟通,没什么不方便。
但可能是无意识吧,昌浩总会露出心疼的表情。小怪不忍心看他那样,还是希望可以尽早解决这件事。
所以勾阵明知道小怪不回去,还是对它说何不去一趟伊势?
萤把刀印按在嘴上,闭上眼睛,在嘴里低声念诵神咒。然后往指尖吹口气,在对着小怪的喉咙结手印。
昌浩注视着她的动作。那是拔除的五行。他也施过同样的法术,没有用。
萤又结其他手印,在嘴里叽叽咕咕念着咒文。
最后用刀印戳一下小怪的喉咙,呼地喘口气问:
[怎么样?]
难以置信的疑惑在小怪脑中缭绕。所有人都咽下唾沫,盯着连眨好几下眼睛的小怪。被这么多人注视,对小怪来说是少有的经验。
它觉得浑身不自在,但还是张开了嘴巴试音。
[啊——]
过度的惊讶,使它的长耳朵和尾巴都弹跳起来。昌浩的表情更僵硬了。勾阵和天一都倒抽了一口气。
小怪用前脚轻轻抚摸着喉咙附近。
[复原了……]
孩子般的高八度声音,听起来分外沉重。
[嗯,太好了。]
萤丝毫不感意外的回应。猛眨着眼睛,心情很复杂的小怪,抬起头看着她,粗声粗气地说:
[总之,谢谢你。]
[不客气,不治好你,有点可怕。]
听到这句话,小怪真的哑口无言了。
处在五行失衡、对喉咙造成负担的状态下,就没办法完全封住原貌腾蛇的神气,怎么样都会溢出一些些。同胞们都有察觉,但相当微量,不到需要注意的程度,昌浩又体贴它,没让它跟去阴阳寮,所以他们觉得无所谓。
[你是……?]
小怪声音嘶哑的低喃,萤满不在乎的回答:
[我是播磨神拔众的小野萤。]
神将们只听过播磨神拔众,不清楚详细内容。基本上,十二神将对人类没什么兴趣,只有跟安倍晴明相关的事,才能激起他们的求知欲。除非有必要,否则他们不会自动自发去了解其他事。
关于播磨神拔众,他们也只是以前听说过晴明的祖先跟他们有往来,所以记得。至于怎么样的往来,他们就没听说了,晴明自己也不清楚。
小怪的呼吸不自觉的急促起来,心想这家伙到底是什么人?
疑问卷起漩涡,逐渐扩散。莫名的警铃声,在脑中某处响起。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神拔众的……]
霎时,小怪严厉的眯起了眼睛,瞪着萤低声质问:
[你说你姓小野?]
[是的。]
小怪全身的毛瞬间倒竖,心想应该不会吧?
[你总不会告诉我,将近两百年前,你的祖先中,有个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自我,心肠、性格都差劲到极点的男人吧?]
萤满脸惊讶,张大嘴巴,看着像连珠炮般说了一长串话的小怪。
[桀骜不驯、天不怕地不怕、任性自我,心肠、性格都差劲到极点的男人,我是没听说过,只知道那个时期,有人在京城担任文官。]
当时的皇帝,好像是嵯峨吧?她只记得一段轶闻说,那人备受重用,但因为某件事触犯皇帝,被流放隐岐,后来获得恩赦,又在京城活跃起来。
听完萤的叙述,不只小怪,连勾阵、天一的表情和神气都变了。
感情被牵动的他们,散发出来的神气,形成波浪般的怒潮,震动了竹帘和屏风。其中又以勾阵的神气最为强烈。
吉昌和昌亲看到神将们突然激动起来,吓得全身血液倒流。
昌浩大概知道原因,但是那么汹涌奔腾的神气,还是把他吓坏了。
营造出这种气氛的小野萤,歪着脖子,叹口气说:
[真的是这样呢……]
[你说什么?!]
小怪呲牙咧嘴地质问,萤若无其事地说:
[有人告诉我,十二神将听到这种话,会变得杀气腾腾。]
[谁说的?]
[他本人。]
[哦……?!]
这不知道是小怪第几次哑口无言了。
萤撩起垂落的刘海,困惑的抬起视线。
[难怪他告诉我最好不要说……原来是这样啊。]
萤叹口气,垂下肩膀说:
[真是的,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嘛。]
不止他自己,连跟他有血缘关系的子孙都受到牵连,萤真希望他不要这样一直制造敌人。
沉默许久的勾阵,浮现冰冷凄厉的微笑。
[哟……小妮子,看来你常跟那个男人见面?]
吉昌和昌亲默默往后退一步。昌浩惊愕的看着勾阵。
[小……小妮子?]
昌浩不禁在嘴巴里复诵。那个勾阵居然那么……该怎么说呢……就是……
哇,那股气势简直就像在爱宕把异教法师打得落花流水那样。
不同的是,眼珠子还勉强保持着黑色。不过,变色恐怕是迟早的事。
萤困扰的缩起肩膀说:
[我们并不常见……而且不能说是见面吧?每次都是他自己来,把他想说的话说完就走了。除非他想来,否则我请也请不来。现在我知道你们有多讨厌他了,可是我觉得他并不是那么坏的人。]
小怪目瞪口呆。
难道那个叫人恨得牙痒痒的、老爱作践人、气死人不偿命,还会把人仅仅掐住,折磨到不成人形,再彻底摧毁的家伙,对自己人也有温柔的一面?
千言万语在心中风起云涌,却说不出口的小怪,气得全身发抖。勾阵抓住它的脖子,把它拎到一旁,自己走到萤面前。
[你是说他想来的时候,就会在你面前出现?那正好,省得我们漫无目标的找他。]
昌浩毛骨悚然。语气淡淡的勾阵,嘴巴笑着,眼睛却背叛了笑容。
可以把勾阵惹火到这种程度的人,也许该被好好赞许一番吧?
安倍家的所以男人,都被勾阵散发的气焰吓得全身发抖,萤却毫不畏惧,点点头回她说:
[好啊。你们十二神将都跟着昌浩吧?我必须跟他在一起,所以必然也要跟你们一起行动。]
所有人都被萤这句话震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被推到一旁瞪着勾阵的小怪,第一个回过神来。
它慢慢转向萤,发出有些呆滞的声音。
[啊……?]
萤转向小怪又重复了一次。
[我来京城就是为了跟昌浩在一起。]
然后她面向全身僵硬的吉昌,把收在怀里的油纸包拿出来。打开油纸包,里面是折了好几层的信件。
萤把信件递给吉昌,端正姿势说:
[这是神拔众的首领要我转交的信,敬请过目,并尽快给与回函。]
吉昌默然接过信件。
对昌亲是个眼神后,吉昌便当场坐下来,把信摊开来阅读。神将们都围绕在他旁边,确认信中内容。
默默看着信的吉昌,脸色骤变。在一旁偷看的昌亲,也哑然失色。
被排除在外的昌浩,好不容易才跟上他们的步调,缓缓指着自己说:
[呃……我怎么样了吗?]
萤瞥昌浩一眼说:
[在安倍晴明的血脉中,力量最强的就是你吧?]
[这……不知道呢……应该不是吧……]
昌浩自己不是很清楚。堂兄弟们、哥哥们,都有坚强的实力,知识、经验也比他多。单纯来想,他是最不成熟的一个。
萤摇摇头说:
[不,是你,绝对没错。所以,就是你了,昌浩。]
面对意有所指的强烈视线,昌浩畏缩了,用求助的眼神望向神将们。
但小怪,勾阵和天一都盯着萤看,没有注意到昌浩的视线。
父亲和哥哥也惊慌到说不出话来。
现场陷入异常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昌浩……]
茫然失措,呆呆伫立的昌浩,听到父亲的叫唤声,大大松了一口气。
[是……父亲。]
吉昌欲言又止,面有难色,眼神飘忽不定。
过了一会,他对正襟危坐的天一说:
[天一,麻烦你带萤小姐出去……陪她逛逛。]
温和娴静的十二神将天一,表情僵硬,紧闭着嘴唇,默默行个礼站起来。
[萤小姐,请跟我来。]
来自播磨的神拔众女孩,顺从地离开了现场。
[父亲,天一她们……]
吉昌叫昌亲把自己搀扶到外面的走廊上,也催促昌浩说:
[跟我来,还有腾蛇、勾阵。]
昌浩搞不清楚状况,莫名其妙地在父亲她们后面。
走到外廊,就看到熟悉的蓝白水镜漂浮在半空中。
[啊……]
[因为发生太多事,一直没机会说。不久前,玄武和白虎回来过,留下这个水镜就走了。]
跳到勾阵肩上的小怪,用一只前脚指着水镜说。
昌浩知道水镜这东西。以前,勾阵和天一、六合住在圣域时,玄武就做出了水镜,让他们可以随时交谈。两边的水镜,会各自浮现对方映在水镜里的画面。靠玄武的神气连接,不只可以传递影像,还可以听到声音。
[不久前?]
小怪微眯着眼睛说:
[呃……就是成亲来那一天。]
[哦。]
昌浩垂下了眼睛。从那天起,他们就忙着照顾成亲,十二神将也满脑子都是这件事,把水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病倒的吉昌醒来时,勾阵才想起水镜的事,告诉了吉昌,但是吉昌还没有跟待在伊势的晴明直接说过话。
成亲与吉平遇害的事,晴明都还不知道。但是见到面,以晴明的敏锐度,一定会马上看出异状。想到这样,吉昌就不想跟他见面。
在伊势,晴明一定也背负着种种重责大任。吉昌真的很犹豫,该不该让他再为京城的事烦恼。
结果最后还是不得不来请教他老人家。
晴明的儿子吉昌、还有效忠晴明的十二神将,都对这件事懊恼不已。
可能是小怪或勾阵说了什么,十二神将天空的神气悄悄飘落,包住了围成一圈的安倍家男人们。再过几个时辰就是霜月(阴历十一月)了,覆盖住他们的神气遮断了冬日的寒气。
吹起了温暖的风,是小怪释放的神气让空气暖和了。
勾阵倚着栏杆,站在坐着的安倍家男人们旁边。小怪坐在她肩上,脸色非常沉重。
很久没听到小怪高八度的声音了,昌浩很想听它多说一点话。可是现在的气氛不适合提这种事,他只默默秒了小怪一眼。
[勾阵,可以跟在伊势的父亲说话吗?]
吉昌问,勾阵看看水镜。
蓝白色的镜面产生波纹,逐渐与刚才没有的影像连接。
只看到没人的矮桌、几堆书、没点燃的灯台,好像没人在。
可能是去其他地方了。水镜不会自己移动,所以要有人来水镜前才能交谈。
正在想该怎么办时,从另一边传来吊儿郎当的声音。
[咦,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发亮?]
[啊,真的呢。]
[要不要去叫钱没或哪个式神来?]
[呃,叫晴明来吧。式神太可怕了,老板着一张脸,心情不好就很可能把我们一脚踩扁。]
[啊,我有一次差点被踩扁,那家伙一定是故意的。]
[好过分哦,我们是人畜无害的妖怪耶。]
透过水镜可以感觉到它们真的很生气,所有人都忍不住笑出来,缓和了紧张的心情,吉昌和昌亲的脸上稍微恢复了血色。
[它们有时候也帮得上忙呢。]
半眯起眼睛的小怪低声嘟囔,勾阵轻拍它的背,表情好像在说的确是这样。
没多久,嘈杂声渐渐远离。又过了一会,灯台点燃了,老人出现在水镜里。
看着镜面的晴明,张大眼睛说:
[真是人山人海呢……]
他扫视所有人一圈,苦笑着说:
[可惜,少了成亲。]
听到这句话,安倍家的男人们都绷起了脸。
晴明瞬间收起了笑容。
[发生了什么事?]
从他们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来有事。
吉昌在膝上握紧双手,仿佛极力压抑的千头万绪涌了上来。
[父亲,我真的太没用了,一见到父亲就忍不住……]
说到这里,吉昌就说不下去了,昌亲代替他接着说:
[是这样的……伯父和哥哥都命在旦夕。]
晴明绷起了脸。旁边响起了什么声音。感觉有人倒抽了一口气。从镜面看不见,可能是有哪个神将在那里。
昌亲努力不让声音发抖,保持冷静,尽量小心措词。
[六天前,哥哥被人袭击,疫鬼钻进他体内,到现在还没清醒。隔天在阴阳寮,伯父的茶又被下了毒……]
命是暂时保住了,但还没脱离险境。
吉平的孩子们都因为触秽,请了长期的凶日假。吉昌和昌亲正倾注全力救治成亲。
昌亲淡淡说着这些事时,昌浩一直垂着头,心想大家都这么辛苦,只有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
昌亲说完后,换勾阵说:
[今天昌浩在回家路上,也被白头发、红眼睛的男人攻击,天狐之血差点失控。幸好播磨神拔众的人赶来,他才勉强逃过了一劫。]
吉昌和昌亲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惊愕地扭头看着昌浩。
[真的吗?昌浩。]
[这么重大的事为什么没告诉我们?]
昌浩缩起了身体,默默点着头。吉昌他们还想说什么,被小怪的声音打断了。
[昌浩是怕你们担心,你们就原谅他吧。]
两人看看小怪,勉强打了退堂鼓。其实他们也了解昌浩那种心情,所以不忍再责怪他。
晴明在镜子的另一边,发出沉重的叹息声。
[为什么我不在的时候会发生这种大事呢……]
这句话不是说他在就可以预防,而是在向老天爷抱怨,为什么偏偏是在他不能提供协助时,让亲人遭遇这种灾难。
昌浩缓缓抬起了头。
晴明的表情像平时一样沉稳,用难以形容的深奥眼神看着儿子和孙子们。
昌浩感慨地眯起了眼睛。
原来祖父不在身旁,光看到他的脸,也能带给大家这么大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