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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达大内里的藤原行成在感觉到轻微晃动时停下了脚步。
“难道”
直到晃动停止,他一直站在原地,努力调整着忽然变得急促的呼吸。
行成害怕地震。他所坚信的不可动摇的大地震动了。面对这种超越自身认知范围的自然现象,人类总是很无力。
在判断地震已经停止后,行成加快脚步向内里走去。
不止地震可怕,火灾也很可怕。
去年因大火焚毁而进行的内里重建工作已经步上正轨。当时,只在顷刻之间,火焰就吞噬了大半个内里。
虽然重建工程之前一直进展顺利,最近却因为这连日阴雨而耽搁了下来。一想到如果再因为地震而发生
火灾,实在是让人坐立不安。
因为下雨而中断作业的工程现场显得很是冷清。
木材虽已用席子遮盖,却已是包含湿气,除非完全晾干,否则难以继续进行作业。
行成叹了口气走向中务省。中务省与阴阳寮相邻,他打算在完成中务省的事情之后再前往阴阳寮。
处理完事物的行成来到廊下,见怀抱着书卷的安倍昌亲正从相反方向走来。
对方也看到了行成,轻轻颔首示意。
形成站定在走廊一边等待,昌亲加快步伐走了过来。
“啊,昌亲阁下,昌亲阁下是否在认真处理历部的工作呢?”
昌亲苦笑。
“刚才见到他的时候,还算一本正经地对着几案,不过”
行成微微一笑,想象除了他的样子。
“形成大人,您这是才出现在中务省,可见您迟到了。”
行成的任务,是将日常政务上奏天皇,并在必要时将圣谕传达给中务省的众官员。一般来说中务省的官
员都是直接前去拜见天皇的,但由于离今内里有段不小的距离,哪儿又不如内里来的宽敞,于是道长便
下令今后官员应尽量少的进出今内里,同时加大联络密度以有效地促进政务。
虽然这样效率很高,但对每天必须先参内再前往大内里的行成而言,负担就重了不少。
行成下意识地叹了口气,却被昌亲注意到了。
“行成大人,您好像很累啊。”
“嗯?啊,还好,多少会有点如果这场雨能快点停,我这心里也能放下一块石头”
行成注视着阴暗的天空,脸上透露些许悲痛之色.
“行成大人?”
察觉到昌亲的惊讶,行成摇摇头自嘲似的笑道。
“没什么,这场雨下了太久,让人心情有些沉重。雨如果不快点停,只怕鸭川堤坝有决堤的危险。”
昌亲点头。
“啊的确。我观测了风的流向和云层厚度,却没看出雨停的预兆。这简直就像哪位神明在下达神意。”
无心之言却让行成在瞬间有些愕然。
聪明如昌亲自然不可能没有发现
“行成大人,您”
“啊,没什么对了。昌亲阁下——”
“在”
行成再次仰望天空,仿佛在忍耐着什么似的眯起了眼。
“所谓神意,究竟在何处啊?”
“这我也不甚了解。或许正因为无人能揣摩,才被叫做神意吧。”
超越人类思想以外的东西,便是神意。
注视了天空许久,行成自言自语道。
“无人能揣摩吗?难道果真是这样”
行成百感交集的叹了口气,接着便恢复了平时的神情。
“抱歉,说了这些无谓的话。”
“不不”
“希望你能继续观测是否有雨停的征兆。哪怕是发现一点也要立刻告诉我。还有,止雨的祈念也是。”
“是,明白了。”
对行了一礼的昌亲轻轻颔首,形成便快步离开了。
很快应该便会有正式的通告下达,还是先去向天文博士和阴阳头转达行成的话语比较好。
关于这场雨,昌亲本身也很在意,就算没有指示他也会去调查。
“究竟什么时候雨才能停呢?”昌亲注视着天空喃喃自语,身边忽然一阵神气降临。
察觉到这一点的昌亲错愕的回过头。
将神气控制在普通人无法看见的范围内现身的,是十二神将之一天后。
“好久不见,昌亲。”
“是啊,天后。”
昌亲愉快地笑了。他在安倍邸时,总是她和青龙守在祖父清明身边,幼年时期还曾受了她不少照顾。
对于父亲吉昌和伯父吉平而言,代替了母亲一职的天一和天后就好像两个年长了昌亲和成亲不少的姐姐。
“怎么了,居然离开祖父身边,真少见。”
天后眯起眼。
“是清明大人命令我来看看,吉平和吉昌有没有因为刚才的地震受伤。”
昌亲瞪大了双眼。
“祖父吗?嗯,虽然祖父能如此挂念我们我很开心,但还是觉得很意外。”
“你这是什么意思?”
见天后眉头紧锁,昌亲的目光闪烁着小心翼翼地选择语句准备回答。
“对于亲身体会到祖父的关爱,让我有些迷茫了。”
一个声音忽然从背后插了进来,二人同时回头。
“兄长。”
“成亲。”
扭头一瞧,之间成亲笑着抬起了一只手。
“因为祖父的关爱向来令人难以捉摸。所以当他坦然表示关爱的时候,总会让人忍不住起疑。”
在成亲的滔滔不绝之下,就连天后都没了说辞。
天后对于侮辱清明的言辞总是非常敏感,所以,每当大内里中偷偷流传的某些关于清明的风言风雨一旦
传进她的耳朵,他总是会便显得比清明本人更加气愤。
不,应该说清明只会事不关己似的听过就算,生气的只有天后,
不光是天后,因为太阴玄武在听到谣传的时候也会因此大为光火,所以清明的气也就这样消了。
“成亲,好久不见。夫人和孩子们都还好吧?”
见天后温和的眯起了眼睛,成亲扑哧一笑
“啊啊,精神好过头了,整天挨她们的骂。”
“就像你小时候似的”
天后微笑道,成亲垂下双眼歪了歪脑袋。
“是吗?”
说起被母亲责备的记忆,其实几乎没有,被父亲训斥到多少有几次。
在成亲的记忆中,怒声责骂过自己的是眼前这位神将。
在尚未懂事的幼少时期,成亲曾有一次在安倍邸广阔的领地内乱跑,进入
了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树林,直到天黑都没回家。
前去搜寻的神将最后在一个深深地洞穴中找到了他。
当时成亲正在探头向洞穴里张望,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幸好一块突出的岩石正好挡住了他,否则一旦落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洞底,大概就回天乏术了。
一想到这件事,成亲恍然大悟似的不住点头。
“啊,这样说来的确有过,虽说我也知道我家是世外魔镜,可没料到会有个连接着地底的大洞啊。”
“真的有那么深的洞嘛?”
老实的昌亲当了真,瞪大双眼问道。
“是啊,你不知道吗?不过话说回来,可能连父亲也不知道。我终于明白那个貌不惊人的树林为什么不让人进去了。”
那时只是因为一时探险兴起钻进了树林,却不想树木比预料中繁茂许多,行进时很是困难。
“我一直没有听见和我一同掉入洞里的石子落到洞底的声音,应该非常之深,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时太害怕听漏了吧。”
黑漆漆的洞底,让他想起听说过的另一个世界的黑暗深渊。
那时的成亲还不到十岁,虽然平时并不怕黑,却只有那次对那无尽的黑暗产生了恐惧感
“是在什么地方呢?”
安倍邸领地东北边的树林,从外部看非常醒目,因为森林边上就是种着蔬菜的农田以及仓库,所以在给田里浇水的时候,昌亲也产生了好奇心。不过他和成亲不同,并没有进入树林。
因为在成亲失踪之后,他看到了父母和祖父大惊失色四处寻找的身影,于是克制住了自己。
昌亲将这话说出口后,成亲爽朗的笑了。
“听到没有,天后,我的淘气也起了作用啊。”
天后捂着额头板起了脸。
“一点也不好笑……那时大家都担心极了,真是一团糟。”
“我明白我明白”
“你真的明白?”
“看来你还是不信任我啊”
“你应该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天后斩钉截铁的说道,成亲也只得用苦笑表示投降。
她并没有在生气,只是因为生性耿直,说起话来直来直去,所以听起来有些刺耳。
她有多麽重视安倍晴明,又是多麽打心底重视着晴明所珍爱的家人们,无论是成亲和昌亲,都在懂事前就有了切身体会。
与三岁时被封印了阴阳眼,度过了十年无异於常人生活的昌浩不同,成亲昌亲兄弟一直都能感觉到神将就在身边。二人与腾蛇以外的神将的关系,或许比昌浩与他们来得更亲近。
“现在那个洞还在吗?”
听了成亲的话,天后用手支着下巴思索起来。
“我想应该还在……不过我们之后再没进过树林,所以不记得具体是在什麽位置了。”
尽管没有特意用结界围起来,但由於没有必要,也就不曾再次涉足那里。
“是吗?”
放在现在,或许自己能更加冷静地探寻一下洞底,不过既然弄不清位置那也没办法。如果为了寻找洞穴而像小时候那样再掉进去,恐怕就不会像上次那麽好运了。那时个子小又轻,才侥幸逃过一劫的。
“看来你还是很在意,已经过了快二十年了吧。”
“是啊,已经快二十年了,我和你也都上了岁数。”
见成亲做作地又是揉肩又是叹气,天后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试试到晴明面前再说一遍?”
“……免了吧。”
毕竟那可是位年近八旬的老人,对这个时代而言已经长寿到令人发指了。妖怪们有时会开玩笑说祖父“和自己是同类”,对此,成亲觉得有五成的可信度。
在一边听神将和兄长斗嘴听得津津有味的昌亲,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对了,天后,祖父有没有说过这场雨什麽时候才能停?”
天后眨眨眼。
“……雨?”
成亲和昌亲似乎意识到了什麽。
天后的表情没有改变,但如果没有看错,她在刚才的一瞬间确实有所反应。
“是。鸭川堤曾经因为连日降雨而决堤对吧?如果应对及时的话应该没事,可如果继续下的话就有再次决堤的危险,所以我想知道祖父的想法。”
一言不发地听昌亲说完后,天后轻轻垂下了双眼。但接着,她露出一丝微笑。
“晴明大人昨日占卜过了。但我们读不懂式盘,所以也不知道得出了怎样的结果。”
“是吗……”
根据阴阳头的指示,天文博士吉昌也进行过试算,而安倍晴明的占卜术则更胜一筹。昌亲总觉得,比起天文部,还是祖父做出的预测更加准确。虽然作为天文生而言这并不是什麽好现象。
得更加努力才行啊,昌亲在心中嘀咕着转过身去。
“我该回部署了。兄长也请快点回历部,诸位历生应该差不多找来了吧。”
“哦,对对。再见天后,今天能见到你真高兴。”
“我也是。你们两个注意身体,别生病了。”
说完这话,天后便隐去了身形。
成亲与昌亲并肩走在渡殿。
“对了,天后是为什麽而来的?”
“之前不是有地震吗?爷爷托她来看一下,我们是否还平安。”
“这样啊。”
虽然成亲碰巧遇见了正在交谈的二人,却没听到开头的内容。
“地震真不小呢。”
“是啊,摇得那麽厉……”
还没说完,渡殿便又摇晃起来。
二人停下脚步屏住了呼吸。就算已经是成年人了,也还是害怕地震。
渡殿边摇晃边发出刺耳的声响,虽然幅度不大,时间却很长。
知道从耳鼓膜传来的心跳声满了二十下,震动才平息了下来。
成亲叹了口气。
“喂喂,一天震那么多遍,看来情况的确有异啊。”
京都并非地震的多发地,虽然偶尔也会有,但从不曾这样频繁。
今天一天之内到底震了多少次。
“天文部的判断如何?”
成亲的表情已经变成了一个阴阳师应有的样子。昌亲思虑重重地回答。
“现在还没有结论。无论是天文博士、阴阳博士还是助和头,都在查询过去的记录,以探寻这次天灾的真意。”
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但愿不是什么征兆。”
嗯,我也希望如此。“
天灾的出现是上天为了惩罚地的过失,或纠正违反条例的错误。
而天所制裁的,是常人无法制裁的至高存在。
眺望着东边的天空,成亲小声说道。
“当今的天皇,应该没有做过什么会遭天谴的事情吧……”
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沉一片,已经无法依靠太阳的倾斜角度来计算时间了。
“现在是什么时刻?”
走在水势汹涌的鸭川边,一名差役有些为难的回答道:
“申……不,差不多该是酉时了吧。真是的,如果天会晴朗肯定能算出来。”
他们受藤原行成之命被派往此处,身披蓑衣冒雨前来视察。
前些日子刚刚决口的河堤被几十只沙袋填补上了。但鸭川河面因如注的大雨水量猛增,似乎就快超越沙袋的高度了。
“不妙……在这样下去,水肯定会溢出来!”
“快点叫人!得再堆些沙袋,要想办法堵住河水!”
如果不抓紧就会出大事。
他们转过身。
就在这时,地面晃动了。
“哇,怎么会……!”
大地在颤动。
没料到今天一天会发生这么多次地震。
连日阴雨和鸭川决堤,难道真的是凶兆吗?
“……陛下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呢?”
其中一人暗自呢喃道,另一人听了顿时脸色煞白。
“喂,别说蠢话。”
他急忙看了看四周。
官府已经下令禁止无关人员靠近危险的河边,都中居民应该不会接近才对。不过就算是这样,害怕这话被第三者听见的不安还是令他过分提高了警惕。
“这里除了我们以外没别人,你说这话倒也算了……万一被人听见,肯定会被治个大不敬之罪。”
“看这雨那么大,还有谁会来?”
不过,那名差役还是压低了声音回答,声音小到几乎可以被雨声淹没。
“……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现在又不是梅雨季节,可雨总是下个不停。就算是秋季的雨水,也太多了些吧。”
同僚的话让另一人默不做声了。二人心中的想法几乎完全相同。
乞巧节过后是秋意最浓的时期。
如果是暴风雨带来的降水倒还算合理,但实际上,秋季的暴风雨尚未到访。
尽管如此,雨却已经连续下了一个多月。而在此期间,太阳从未露过脸。
无论是日照还是雨水,过量就会成灾。而秋季的异常气象,又会直接影响农作物的收成。
“简直就像古事记里的天岩户,你不觉得吗?”
由于天岩户将天照大御神藏了起来,世界上的白昼也就变得和黑夜一般。
“雨云的背后,太阳一定还好好的,你想太多了。”
白天天色还算明亮,所以人们能明白太阳还是升了起来。不过室内却总是很阴暗,一整天都需要点灯。
说不定秋季的暴风雨会将雨云一扫而光。
“别说这种无聊的话了,先回大内里向行成大人报告现状吧……”
正要迈步前行的差役不经意间将目光投向河中,顿时停止了动作。本打算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个差役见他神色不对,不解的皱起眉道:
“怎么了?”
他学着同僚的样子也看向河面,目光凝固在了奔腾不息的激流上。
“……好像没什么啊……”
那人嘀咕着,这时同僚开了口。
“……刚才……”
他战战兢兢地指向河面,同僚疑惑地眯起双眼。
“河面上,好象有什么东西在游……”
“啊?”
愣愣地盯着那人的脸看了一会儿,差役问道:
“在那样的激流里游泳?看错了吧。”
“我也觉得是这样,可……”
地面再次晃动起来,又是地震。
震动是纵向的,幅度还不小。压低了身体重心等待震动平息的二人,忽然听见河水被撩拨的声响。
水撞击在沙袋上扬起一阵阵飞沫。堆得结结实实的沙袋开始有了轻微的松动。
“糟了,要决堤了。”
一旦堤坝被完全冲毁,京都就会被鸭川的浊流淹没。由于降雨丝毫没有停止迹象,京都若是被水淹,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完全恢复。
“我去叫人来,你快到行成大人哪里去!”
同僚拔腿向京都方向跑开了。
差役犹豫了一下转过身去,决定按他所说的去做。
大地又是一阵摇晃。
“地震……”
地面——堤坝和填补堤坝缺口的沙袋堆不住地颤动。
“水……”
浊流马上就会越过堤坝来势汹涌地扑来。
他本以为会这样。但是,与预想相反,眼前出现的却是一片耀眼的金色光辉。
“啊……?”
他惊愕地站定在原地。
瞪大了双眼,呆呆的注视着。
注视着那条从汹涌的河水中,一跃而起闪着金光的巨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