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负犬小说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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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刚过几天的夜晚,距离化为上弦还很久的月亮已然沉没,满天闪烁的星光,微微照耀着地面。
即便是春末,夜晚依旧寒冷。位于深山的菅生乡,更是寒风刺骨。
现在应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却只看到花蕾才刚要膨胀起来,还要等很久才会飘出甘甜的花香味。然而,四处都是枯槁的树木,所以搞不好只会维持这样的状态,不会开出桃花了。
树木枯萎的原因尚不清楚。菅生乡在各地派出了好几个密探,都没有人带回有用的情报。
今晚特别寒冷。
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看见吐出来的气息变成了白色。
小野萤缓缓抬起头仰望天空。
由于被侄子时远缠着,她便说了个故事给他听。听得很开心的时远,直到睡觉时间都不肯从她身旁离去。
「时间太晚了,明天再继续。」被母亲这么一说的时远,这才不情愿地走开。
萤目送大嫂带着小小身影离去的背影,陷入无法形容的思绪里,难以入眠。
心情沉闷的她悄悄溜出房间,前往可以俯瞰山谷的岩地。
那是她以前来找过哥哥的地方。
站在凹凸不平的岩石上俯瞰湍流的萤,想起了往日种种。
她来这里叫哥哥时守回去。平时,她只有在特定的时间能见到哥哥,所以哥哥的现影冰知拜托她去叫哥哥回来吃晚餐时,她开心地答应了。
至今萤都还清晰记得,那时开始转为橙色的天空好美,走过山中的羊肠小径,看见时守站在岩石上的身影,令她雀跃不已。
温柔的时守,无论何时,都会对萤露出温柔的微笑。
「……」
萤不由得苦笑起来。
虽然知道那是虚假的,但每当想起哥哥的脸,她总是觉得温暖、柔和,甚至有「其实是真的吧?」的错觉。
那个聪明的哥哥,为了不让萤察觉而独自忍受煎熬。
没有人知道,他悄悄与件的可怕预言长期奋战着。
哥哥死后,被冰知供奉为神。现在,他的神名是时守神,守护着萤和他的遗孤时远。
「……哥哥。」
喃喃呼唤的萤,垂下了头。
她好想在梦里见到,还不是神而是人的时守。她一直这么祈祷、这么期盼,时守却不曾进入她的梦乡。
她不是想责备他,只是想见他。
见到他,然后呢——自己会说些什么呢?
莹所伫立的岩石被因融雪而水位增高的湍流濡湿了大半,水花还溅到了她的脚下。
湍流宛如要将人吞噬,幽暗的水是无底的漆黑。
「————」
萤出神地俯瞰着湍流,无意识地迈出步伐,脚尖也越过了岩石边缘。
在黑暗中听着流水声的她,耳朵捕捉到那之外的微弱声响。
呸锵。
一股寒意掠过背脊。
她抬起视线,看见一只妖怪站在水面上。
胸口深处狂跳起来,发出扑通扑通巨响。
「……件……」
牛身人面的妖怪听见萤的喃喃细语,用不带感情的眼眸盯着她。
瞪视着件的萤脸色惨白,发现妖怪是稍微离开水面、飘浮于半空中,并非是站在水面上的状态。
星光浅淡不够明亮,因此没办法在岩石上照出萤的影子,水面上也没有件的影子。
水位增高的湍流卷起了波浪,轰隆作响。还有,使树木枝叶哆嗦颤抖的风声、自己的呼吸声、打鼓似的怦怦心跳声。
萤听着这些声音,无法把视线从件的身上移开。
宛如人工制造的妖怪缓缓咧开嘴巴,发出低沉的说话声。
『你将夺走一切,使他失去所有。』
萤的心跳扑通加速。
『你将夺走那个男人的一切,连同他遗留下来的生命。』
说着可怕预言的妖怪,狰狞地嗤笑。
刹那间,石砾般的东西响起尖锐的声音飞过来,贯穿了件的眉心。
萤倒抽了一口气。差点划破她脸颊的飞石,是一粒小小冰块。
贯穿妖怪头部后碎裂的冰块带着灵气。
冲到岩石上的夕雾,如捕捉犯人般从后方抱住僵硬的萤。
「萤!」
萤眨了一下眼,只转动眼珠子。
飘浮在水面上的件缓缓倾斜,无声无息地没入水中。
夕雾射出的冰块带着他的灵气,对没有实体的妖怪也有效。犀利强烈的灵力,净化了妖怪释放出来的妖气。
夕雾一边小心追踪妖怪瞬间消失的身影,一边更使劲地抱住萤。
隔着衣服也知道她冻坏了。身体原本就纤细的萤越来越消瘦,令人心痛。
为了延长她所剩无几的寿命,神绂众的长老们采取了最后手段,尽可能延缓她的成长,把成长所需的生命力转化成寿命。
所以,萤不会再长大。不,每年仍会增长一岁,只是身体一直停留在十五岁的模样,不会长成大人。
「为什么跑来这里?」
低沉的声音像是在责备萤没跟任何人说一声就偷偷溜出来了。
萤眨眨眼睛,平静地回应:
「我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然后,她低声说了句对不起。
夕雾发现萤不见了,想必很焦急、担心。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呢?夕雾。」
「你想事情时都会来这里。」
虽然还有其他几个候补的地方,但他相信直觉,毫不迟疑地赶来了可以俯瞰湍流的这片岩地。
而让他松一口气的,并不是自己判断正确,而是在发生不可挽回的悲剧之前赶到。
现在的萤不能使用法术。要使用也可以,但会大大缩短已经剩余不多的时间。
萤双手抓住夕雾的臂膀,垂下头说:
「都被你看透了,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心我。」
「萤。」
低着头的萤眼神露出了哀怨,微微一笑回应苛责的叫唤。夕雾越担心,萤就越知道自己生命的短暂。还有多少时间能感受这样的温柔呢?萤想遗忘,但这样的思绪却不时涌现。
每当她感觉到年幼的侄子在成长;每当她看见乡人的脸;每当她听见长老们为自己担忧的话语。
萤就会开始思索。
自己还剩多少时间呢?这个身体还能走过多少岁月?
「件它说了什么?」
萤被紧张的夕雾逼问,她先是摇摇头,但很快改变了主意,因隐瞒也会被看穿,再小的谎言都逃不过夕雾的耳朵。
对无时无刻不倾注全力守护她的夕雾撒谎,是件毫无意义的事。
「预言。」
夕雾的红色双眸泛起厉色。萤淡淡说着,嗓音如铃铛般清澄。
「你将夺走他的一切,使他失去所有;你将夺走那个男人的一切,连同他遗留下来的生命。」
夕雾屏住气息,哑然失言。
那是件告诉小野时守的预言,内容与最后一次的预言相同。
时守临终之际,现影冰知亲耳听见了那个预言,他告诉了萤。之后,夕雾也从冰知那里知道了此事。
萤抓住夕雾臂膀的双手,力道更强劲了。她抓着夕雾的臂膀,全身颤抖。
「预言一定会……应验……」
「萤。」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总有一天,我会夺走那孩子的生命……!」
总有一天,时远的眼眸会冻结着惊恐,凝视自己。
或者,自己将会看着时远倒地不起。
「现在件的预言就已经应验了……!」
正如那个妖怪的预言,本该由时远继承的一切,现在都落在萤的手上。
萤也不想这样,但时守去世后,唯有她可以接任首领的职位。
在时守的遗孤时远长大之前,萤必须肩负起辅佐的责任。
没错,她现才察觉,目前的状态等同于自己夺走了时远首领的地位、职责。
瞠目结舌的夕雾,听着她颤抖的虚弱声音。
「我要把原本应该由哥哥继承的东西,统统交给时远,这是我最后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我必须活着……但我活着却随时可能夺走时远的生命。」
「萤,那是……」
「夕雾,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不会不应验的。所以,件的预言将会成真。
萤拼命甩着头,全身瘫软。
无力地垂下来的肩膀孱弱单薄,夕雾看不到萤被头发遮住的表情。
「件经常出现在我面前……」
少女的模样恍若时间停止,她如吟唱般说着话。
当萤一人独处,听见水滴声,件就会出现。像人工做出来的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视线冰冻得贯穿了她的心。
「哥哥以前可能也和我一样。」
妖怪动不动就出现,宣告预言。一次又一次的耳语,慢慢在心中累积沉淀。
那些预言宛如甘甜的毒药。
萤无声地呐喊,使尽浑身力气呐喊。
哥哥、哥哥、哥哥,你一直忍受着这样的折磨吗?尽管心被悄悄地、慢慢地、深深地摧毁,也独自拼命抗拒,不告诉唯一的现影。
温柔的哥哥、坚强的哥哥,虽然冰知说你所有的表现都是在骗我,但直到最后都不让我知道真相的坚强是真的吧?
「哥哥……」
哪怕是一点点也好,请把你的坚强分给我。
「夕雾。」
没多久,萤的声音变得异常冷静。
「若有万一……」
警钟在夕雾脑中大响。
「不准说。」
「请选择保护时远。」
「不准再说了。」
话说出口就无法抹消。
但萤还是轻轻摇头说道:
「你要阻止我。」
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夕雾不用问也知道。
他从背后紧紧抱住萤,不肯回答。
萤闭着眼睛,微微一笑说:
「我只能拜托你……若你把这件事推给其他人,我不会原谅你。」
夕雾缄默不语。
不会有那个时候的;不会发生那种事。
他气自己无法如此断言,更懊恼无法阻止萤说出那么悲伤的话。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预言会困住萤的心,也会困住夕雾的心。
所以萤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除了现影夕雾之外,她不要任何人承担同样的痛苦。
时守在临终时也只告诉了他的现影冰知。
澎湃的水声依然灂灂作响。
不久,夕雾抱起冷冰冰的萤,走回乡里。
直到最后,他们都没有发现,溅起水花的急流底下,有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听见预言的人,心会被困住。
于是,搅乱未来的预言将慢慢地、准确地转变为事实。
所以……
件的预言一定会应验。
◇◇◇
风飕飕吹过,紫色花瓣更加狂乱地飞舞。
在森林之中,尸樱是最高的树木。太阴抱住膝盖蹲坐在远离那里的樱树树梢上头。
风一吹过,参差不齐的发梢就会抚过左脸,让她知道变短的发尾有多丑陋。
她看见用来绑头发的绳子被烧到只剩一半,快被花瓣掩埋了。
太神奇了,居然没被烧光。
她伸出手想捡起来,却打消了念头。
堆积的花瓣底下,有一股蠢蠢欲动的气息。因为她察觉到,如胶般的邪念发出嚏噗声响颤动着。
她心想,等办完事再请天空重做吧。头发自然会再留长。不,说不定不用等到留长,晴明看不下去就会念咒语让她的头发恢复原来长度。
对,等事情办完后,晴明一定会这么做。
太阴脸上滑落一滴泪水,眼睛却也没眨一下。
看到泪水在膝盖上碎裂,她自己也很惊讶,慌忙用手背猛拭泪。
「为什么……」
她没空哭。光连哭的余裕也没有。
这点小事算不了什么,根本不算什么。
忽然,有羽毛似的东西轻轻碰触她的头,宛如安慰她般温柔地抚摸着她。
会这么做的人——
「咦……」
太阴抬起头,却没看见任何人。一阵风吹过,花瓣飘扬而去。
应该是花瓣抚了她的头。因没有任何人在,所以一定是这样。
以前、很久以前,有个同袍会这样抚摸她的头。一个现已不存在的温柔同袍。
「…………」
太阴咬住嘴唇,做个深呼吸站起来,跳向了比黑夜更漆黑的幽暗中。
没空沉浸在感伤里了。她必须赶快找出那两个孩子,把他们带来这里。
安倍晴明说,不必管尸是死是活,只要把咲光映活着带回来。
神气缠绕、破风飞翔的太阴,注视着自己的手。
那名人类模样的男孩,必定会挺身保护女孩,也必会反击。
自己能否攻击那名人类模样的男孩呢?
「可以……」
而她不想那么做。
但,非做不可。
「尸他们……在哪?」
不久之前,太阴捕捉到同袍的神气,是强烈得惊人的狂流,有着通天力量,那绝对来自于勾阵。
爆发的神气转瞬就消失了。
之后再也没有任何她的踪迹。
不管飞到哪里都是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标的物,太阴只能靠直觉辨别方向。
勾阵神气爆发的地方,似乎比她想像中远多了。
从昌浩等人逃离现场、独自留下来的腾蛇被朱雀砍伤,已经过了一段时间。
以人类的时间计算,应有一宿。
这段期间,太阴在这片广大的樱花世界飞来飞去,漫无目标地搜寻孩子们,也去过好几个散布在一无所有的黑暗中的森林。
到处都是无尽的樱树、樱树、樱树、樱树。
花开花谢的森林,安静得像失去了时间,只剩下静谧。
边凋零边绽放的花朵,重复着永无止境的日子。堆积到看不见地面的淡红花瓣,又被带着紫色的碎瓣倾注并逐渐覆盖淹没。
太阴好几次看着美丽的淡红花瓣慢慢变成紫色。
离尸樱越远,便越多淡红色的花朵绽放。然而,还是会渐渐染上如波浪般袭卷而来的紫色。
传来勾阵神气的地方,距离太阴搜索之处还很遥远、相当遥远。
翱翔天空的太阴,在一座森林的空旷处停下来。因为停得太急,绑在右耳上的一束头发和左侧的乱发,都往刚才前进的方向飘曳着。
神气凌乱且喧嚣。同袍所在之处还很遥远,空气却已震荡起来,歪七扭八地翻腾着。
那是勾阵的神气所造成的波纹。神气本身已经消失很久了,余波仍如此强烈。
太阴惊愕地倒抽了一口气。
自己与其他同袍,真能从这股强大力量的主人手上夺去那两个孩子吗?
她的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最强的腾蛇被朱雀击倒了。太阴亲眼看见,弑杀神将的火焰之刃虽然没有烧毁腾蛇的灵魂,却贯穿他的要害。鲜血从刀刃拔出来的地方喷溅出来,腾蛇便倒下了。
太阴用眼角余光,看着紫色花瓣渐渐地、静静地覆盖在动也不动的腾蛇身上。
她不敢直视。
她好怕,真的好怕。太阴不知道腾蛇是生是死。但她明白,腾蛇的火焰能够轻易地把她烧死。遍布身体各处的烧伤,都没有复原。这并非普通的烧伤,要花很长的时间才会痊愈。
左手背被烧得很痛。伤口因刚刚擦过眼泪,半湿不干,又疼痛起来。
同时,老人的脸庞闪过脑海。
——你不会受那么一点伤就喊痛吧?十三神将太阴。
她的蓝紫眼眸大大地震荡且冻结。太阴强忍着快要爆发的情绪,努力把持住自己。
从下方传来微弱的声响。
有谁在这座森林里吗?
瞬间,她这么思忖,但很快想到是什么东西在那里。
盛开的花朵下、飘落飞舞的花瓣底下,有东西嚏噗作响,如波浪般喧腾。
是几千、几万、几亿张的脸、脸、脸、脸、脸、脸、脸、脸。
那些约莫樱花大小的脸,低声哼唱着什么。
太阴并不想听,但却反而敏锐地捕捉到音律。
风呼呼吹起。奇特的鼓噪声,犹如不断袭卷而来的波浪,一次次重复。
『已矣哉。』
太阴的背脊一阵战栗。
仔细一看,从飘摇的花朵前的树枝与树枝之间,可以看到小泡泡从堆积的淡红花瓣下噗嘟噗嘟冒了出来。
比大拇指的指甲还小、看来像泡泡的脸,跳出来又沉下去,花瓣被弹得四处飞散。
『已矣哉。』
如涟漪般不断重复的声音,潜入了太阴耳内。
飘浮在半空中的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她不得不这么做。
『已矣哉。』
看起来很开心;看起来很欢乐。
从花瓣底下涌现。
数量多得惊人,几乎要淹没整片樱花森林的脸,边嗤笑边哼唱着。
「什么已矣哉?」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已矣哉——意思是,无可救药,已经完了。
无数张脸哼唱着。
太阴惊恐地倒吸一口气,捂住耳朵。
无数张脸雀跃地望向她颤栗的眼眸,阴森地嗤笑着。
太阴东张西望,试图甩开邪念的声音。
尽管慌张得无法分辨方向,她也不想继续待在这里。
谁来救救我啊!
神气迸裂,把眼前开始变为紫色的樱花瞬间炸飞。
神气之风将捣着耳朵的太阴带离现场。
同袍的脸闪过脑海。
「白虎……」
太阴的泪水忍不住溃决。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玄武……」
不管怎么拼命地逃,那声音依旧穷追不舍。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天一……!」
神气之风箭也似地飞行,划破空气,透明的水滴被击碎,喷溅四处。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太阴闭着眼睛,发出惨叫般的呐喊。
「晴……明…………!」
无数张脸对着神将们的背影,发出哒噗声响哼唱着。
『已矣哉、已矣哉……已矣……哉——』
所有的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