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走这条路吧……」
妹妹害怕地停下来,哥哥转过身去,强装出勇敢的样子面对她。
「你在说什么啊,你也知道这条是近路吧?」
「我知道……可是我好怕……」」
太阳已经下山,周遭都暗了。目前还勉强看得见脚下的路,但再过一会儿,整个世界就会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覆盖。
他们想在下雪前,出来捡最后一次果实,却没有捡到预期中的数量,就卯起来往山里面走。察觉太阳开始西沉,急着想下山时,已经太迟了。
白天的视觉与傍晚不一样。他们沿着自以为正确的路往前走,路却越走越狭窄,发现走错时,已经找不到回头的方向了。
村落与山之间的距离很短,他们却不知道为什么找不到回家的路。
小男孩安抚害怕哭泣的妹妹,牵起她的手,绞尽脑汁思考。
会不会是遇到「神隐」了?
小男孩想起离开村落时,活字典爷爷说的话。
爷爷说现在的时节,经常有人迷路走进狭缝里,千万要小心。
不久前才刚过冬至,现在的时节最容易发生诡异的事件。
就在他们绕来绕去时,黑夜彻底来临。现在已经过了黄昏时刻,是黑暗的世界了。
妹妹哭得抽抽搭搭,开始吵闹,说她已经走不动了。小男孩自己的脚也很痛,好想蹲下来大哭。
但为了妹妹,他还是忍住了。
「……」
忽然听见大人的声音,可能是有人担心,来找他们了。
「那边。」
小男孩背起蹲在地上的妹妹,奋力往前走。
感觉是走在斜坡上,他想一定是回到原来的路上了。
「……」
又听见了声音,是男人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是没听过的声音,但应该是村里的哪个人。
「……这……边……」
嘎沙嘎沙拨开枯草往前走的小男孩,突然停下了脚步。
越走越进入深山,到处都看不到路。地面散落着许许多多的枯草与树枝,一片矮木前,有棵特别高大的树。
约莫有六丈高的树,叶子几乎掉光了,好像无数只手高高举向了天空。比十个人围成一圈还要粗的树干,从中间位置分岔出无数根的树枝。耸立在黑暗中的树影,看起来像恐怖阴森的怪物。
「……来……这……边……」
又响起了说话声,来自那棵分岔出无数根树枝的大树枝干里面。
不对,是来自一块东西,那块东西悬挂在从枝干横伸出去的有些弯曲的粗大树枝上。
小男孩屏住气息,视线与那块东西交会了。
「过来……这……边……」
呼唤着两个人的东西,是垂挂在树枝上的马头。
小孩子们吓得全身僵硬,马头对着他们狞笑。
「过来……这边。」
被召唤的小男孩,背着妹妹,摇摇晃晃向前走。
来到树下的孩子们,看到马头龇牙咧嘴,吓得想叫也叫不出了。
小男孩只是愣愣地想起,因博学多闻而被称为活字典的爷爷说过的话。
——山里有时候会出现马头,垂挂在榎树的树枝上,要小心喔。
那是妖怪。有榎树树枝、有马头,是妖怪没错。
「不准伤害孩子们,垂挂妖。」
低沉浑厚、响亮、强悍的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
倒挂的马头——垂挂妖,猛然张开了眼睛。滴着口水大大张开的嘴巴,扑向小男孩背上的女孩,要咬下她的头。
「禁!」
小孩子们与马头之间,出现了金色的五芒星,阻拦了妖怪。
那个大人冲过来,把呆呆看着这一幕的小孩子们同时抱起来。
「危险,待在这里。」
叫不出声来,也没办法眨眼的孩子们,被带到树丛附近避难。
挡在他们与榎树巨木之间的大人,长得很高,但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年纪没有父亲或村里的大人那么大。他不是村里的人,是第一次见到的外来的人。
他身上的狩衣、狩裤,到处都磨破了,又烂又旧。草鞋看起来也穿了很久,头发扎在脖子后面。虽是不认识的人,但跟父亲一样宽广的背影,却让小孩子们莫名地感到安心。
倒挂的马头吠叫起来。
「不要阻挠我!你是什么人?」
「我是阴阳师。」
回答的阴阳师用右手结起刀印。
眼睛布满血丝的马头大叫:
「你是神祓众——?」
「不太一样。」
「什么?!」
「我是神祓众的食客。」
马头吓得直打哆嗦,嘟嘟哝哝地说:
「难道是……」
有个半人半妖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虽然住在遥远的京城,名声却轰动妖怪世界。
听说传承他的血脉的人,正寄宿在神祓众的乡里。
「你就是那个安倍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
用不悦的口吻顶回去的阴阳师,很快以刀印画出四纵五横网。
「缚鬼伏邪,百鬼消除。」
马头被金色的四纵五横网困住,发出惨叫声。
「急急如律令!」
结印的同时,冷静沉稳的声音也宣布法术完成了。
金色的四纵五横印,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暗中。
阴阳师转身面向呆呆看着这一切的孩子们,笑着说:
「你们都没事,太好了,回乡里吧。」
好几个男人聚集在乡里的入口处,燃烧着篝火。
他们脸色苍白、沉默不语。其中一人忽然张大眼睛,指着山的那一边。
「你们看……!」
骚动起来的男人们,清楚看到有个人背上背着小女孩、手上牵着小男孩。
在篝火中发现父亲身影的小女孩,忘形地挥起手来。她跳下来,跟哥哥一起跑向了父亲。昌浩望着他们的背影,松了一口气。
「辛苦了。」
来自头顶上的声音,吸引了昌浩的视线。他抬起头,看到坐在树枝上的白色怪物和十二神将勾阵。
「我回来啦。」
昌浩对他们挥挥手。小怪在他旁边翩然降落,再跳到同时着地的勾阵的肩膀上,甩了一下尾巴。
「花的时间比我想像中长呢。」
坐在勾阵肩上的小怪,眼睛稍往斜上方看。现在的昌浩,视线高度比勾阵和小怪高出了一些。
「他们差点被神隐,垂挂妖趁机魅惑他们,所以我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找到他们。」
「是吗?」勾阵这么回应,视线滑向了其他地方。
有个年轻人,从为了让孩子们平安回来而点燃的篝火那边走过来。
披在年轻人背上的长发,被橙色火光照亮,晚上也看得出来是白色。他看着昌浩的双眼,是血般的红色。
他比昌浩大四岁,是神祓众的年轻人夕雾。
「很高兴看到你平安回来。」
「你嘴巴这么说……表情却完全相反。」昌浩拉下脸说。
夕雾淡淡地回应他:
「知道就好,回菅生乡啦。」
「咦,可是……」昌浩有点在意村里的人。
夕雾转过身去,扭头往后对他说:
「我向郡司和里长报备过,办完事就回去。」
昌浩望着他快步离去的背影,低声埋怨说:
「慰劳我几句也不会死吧……」
小怪和勾阵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想笑。
「我们不是慰劳过你了吗?」
「昌浩,夕雾不可能做那种事。」
「我知道啦。」
昌浩深深叹口气,又转身望向篝火。
孩子们和那个父亲,对他深深一鞠躬致谢。小女孩满面笑容,用力挥着手。
也挥手回应她的昌浩,突然觉得背后有道锐利的视线,慌忙往后看,原来是红色双眸在催他快走。
昌浩与小怪们缩缩肩膀,快跑追上了夕雾。
播磨国赤穗郡的菅生乡,是个山川环绕的地方,住着被称为神祓众的播磨阴阳师们。
赤穗郡郊外的某座村落,最近频频发生神隐事件。郡司是在三天前接到通报。
治理赤穗郡的郡司,很重视这件事,命令从京城调派来赤穗郡衙门的阴阳师及神祓众,尽快解决这件事。
从京城调派来的阴阳师,指的是昌浩。
昌浩是隶属於皇宫阴阳寮的阴阳生。但因为个人的想法,留在播磨菅生乡过着修行的生活,希望可以精进做为阴阳师的力量。
这样的他,为什么会变成被调派到赤穗郡衙门的身分呢?这是阴阳寮的首长阴阳头的特别安排,还动用了左大臣与皇上的力量。
连夜赶路,在天未亮时赶回菅生乡的昌浩等人,只稍微睡了一下。
不管任何状况,能睡的时候就要尽量睡,这是很重要的事。不过,只睡一下,还是很困。
昌浩强忍着呵欠,走出寄宿的草庵,打井水洗脸。
现在是冬天。再不到一个月,就是迎接新年的年底了。在回来的路上看到的月亮,已经稍微超出了上弦月的形状。
还不到下雪的时候。听说更深山内的菅生秘密村落,也还没下雪。
他忽然发现,种在草庵门口旁的小树,没有半点生气。是因为雨下得太少,水分不够吗?他记得这棵树是柊树。
他用井水浇柊树,对着树枝说:「要振作起来喔。」这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跑向了他。
「叔叔。」
昌浩苦笑起来,心想小朋友起得真早呢。
「早,时远。」
「早安。」
时远很有礼貌地行个礼,就抱住了昌浩的脚。
「叔叔把妖怪打败了吗?」
目光闪闪发亮的时远三岁了。他出生於两年前的夏天,是神祓众首领小野家的嫡长子,也是下届首领。
抱起时远的昌浩,看到跟在小朋友后面的女孩,对她笑笑说:
「早啊,萤,你一大早就很辛苦呢。」
「你该感谢我,在天亮前,是我拉住了他。天还没亮他就醒了,一直吵着要来跟你说话。」
「谢啦……」
昌浩由衷感谢。
萤是神祓众首领家族的人。她是时远的姑姑,拥有在神祓众的首领家族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劲灵力。曾经被强力推举为神祓众的下届首领,但她没答应,现在是前继承人——已经去世的哥哥——的遗孤时远的监护人。
与昌浩同年龄的萤,外表从十五岁开始就几乎没有改变。在法术的控制下,她的成长缓慢得惊人。
这是为了尽可能延长她剩下不多的寿命,神祓众所做的痛苦抉择。
现在还不是很明显,但随着一年、一年过去,她彷佛时间停止般的外表,就会与昌浩的外表产生很大的差距。
昌浩借住的草庵,在小野家宅院的用地内。他不肯住小野家替他准备的房间,只借用了这间小草庵。
除了三餐会麻烦小野家的人之外,他展现其他事都要尽可能自己做的魄力,但现况是还没有值得一提的成果。
因为他每天都在修行,根本没有余力做家事。
那么,谁来帮他整理生活环境呢?那就是时间太多,闲闲没事做的小怪和勾阵。
昌浩本来就没有整理房间的天赋。他在安倍家的房间,到处散落着书和道具,看起来热闹非凡。有时他心血来潮大扫除,就会维持一段时间的整洁。但只要有什么事发生,马上就乱成一团了。那时,小怪只是随手帮他把书靠到一旁,但来这里后,整理成了它每天必做的工作。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不只它一个,还有个有闲暇的同袍一起致力於清理整顿。
「昌浩,洗完脸就把木板打开,通通风……啊,萤、时远,好早啊。」小怪用两只脚走出草庵。
在昌浩臂弯里的时远,一看到小怪,眼睛就亮了起来。
「小怪,早。」
「不要叫我小怪。」
臭着脸回应三岁小孩的怪物,约莫大型猫或小型狗的大小,全身覆盖着白毛。长长的耳朵和尾巴垂在后面,四肢前端各有五根爪子。脖子周围有好几个像是「长尾巴勾玉」的突起,额头上有花朵般的红色图腾。大大的眼睛是红色的,像极了融化后的夕阳。
「要跟你说几次,你才会记得啊?又不是昌浩,该记住啦。」
小怪靠后脚直立,谆谆教诲,却发现小孩子都没在听。它浮现说什么也没用的虚无感与疲劳感交织的复杂心情,半眯起眼睛,叹了一口气。
嘻嘻窃笑的声音传入耳里。
小怪细眯着眼睛,移动视线,看到勾阵坐在草庵的屋顶上笑着。
她轻盈地跳下来,抱起了小怪,小怪顺势爬到她肩上。
小怪和勾阵对於做琐碎杂事之类的打杂工作,看起来甘之如饴,但其实并不是这样。
他们位居众神之末,是跟随安倍晴明的十二神将。身为安倍晴明的式神,却因为某些因素,现在跟着晴明的孙子昌浩。保护昌浩才是他们的任务,但他们很久没有做这件事了。
不是这样的任务完全解除了,而是因为待在菅生乡,昌浩没有与敌人对峙而丧命的危险。
昌浩是在这个乡里修行,锻鍊阴阳师的力量,所以有他在这里的老师。神将们若把那位老师晾在一旁,插手管昌浩的事,那就是僭越的行为。再说,昌浩在修行中遇到的危险,也都是跟修行相关的事,不但神祓众交代他们不要干涉,昌浩也严令他们不准出手。
神将们在这里的工作,就是早上送昌浩出门、打扫草庵、完成其他必要的杂务。然后,在昌浩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之前,没任何事可做。
茫然消磨时间也不是办法,神将们不得不思考这件事。既然昌浩在修行,他们是不是也该有什么对等的收获呢?
那之后,小怪和勾阵送走昌浩,就在草庵屋檐下的地面画阵型图,假想敌人,拟定如何有效地彻底击溃对方的战略,彼此讨论假如遇上曾经苦战过的大妖,最好采取什么样的战法?又该如何克服各自的弱点,发挥最大的优点歼灭敌人?思考这些事来打发时间,颇像斗将的风格。
萤想他们应该很闲,去看他们在做什么。她说他们明明是因为太闲,才有效益地打发时间,干嘛不老实说呢。
小怪与勾阵的战斗论谈源源不绝,有时萤也会加入讨论,以阴阳师的不同观点来策划新的谋略。有时神祓众也会拿去用,因此神将们消磨时间的方式,得到的成果远超出他们想像之外。
他们还经常被迫看顾时远。时远是个大胆的孩子,小怪靠近他,他也可以睡得很熟, 动都不动一下。小怪原本以为,是自己以怪物的模样出现,所以他没有反应,某天才知道并不是那样而感到大为惊讶。
「小怪、小怪,跟我玩。」
时远把手伸过来,小怪就背对他,不停甩动白色尾巴。时远忙着抓东甩西甩的尾巴,兴奋得大叫。昌浩眯起眼睛,抱着这样的时远。
昌浩有两个侄子、两个侄女。虽然有书信往来,但很久没见了。不知道他们好不好?在他的记忆中,孩子们的脸都是最后一次见到的模样。那之后经过三年了,他们应该都长大很多了。
昌浩长高了,骨骼也越来越接近大人了。
没有过了这么多年的真实感,是因为他整天忙着修行,所以几乎没有修行之外的记忆。
小怪的尾巴被时远抓到了。它是故意的,小孩开心极了。
昌浩不禁感叹,小怪真的很会逗小孩呢。
也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时远刚出生时,小怪就比昌浩更会照顾小孩,小野家的人也很惊讶。
某天,冥官没事来晃一下,正好被勾阵撞见,害得菅生乡差点发生大惨案。小怪也现出了原形,昌浩因此见到了好久不见的红莲。那天真的很危险。在菅生乡,那件事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
回想起来,在菅生乡,只有那次见过一次红莲,还满想念的。由此可见,在菅生乡的日子有多安稳。
不过,昌浩在修行中,好几次都差点没命。
因为夕雾从来不留情。
昌浩从三岁到十三岁的十年间,由於某些因素,灵视能力被封锁了。要用不到三年的时间,填补十年的空白,修行必然是无法想像的严苛。做同样的训练,夕雾都表现得轻松自如,所以昌浩也绝不示弱喊苦。其实他是觉得,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才奇怪。
昌浩以为,这世上像怪物的人只有祖父,没想到夕雾在某方面也很像。
在播磨,他深深觉得这世界太辽阔了。
这世上一定还有很多自己不知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