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透和灯璃两人从白濑村启程出发。
背离村子行走五分钟之后,四周便完全嗅不到人烟了。周围是一整片称之为原始森林亦没有不妥的未开化树林,仅有一条狭小的车道沿着流贯林间的翡翠色清流往深处延伸而去。尽管基本上道路有经过铺整,可是柏油已出现龟裂,画在路面上的中线也变得斑驳不堪,受损得相当严重。
两人在四国的山路上埋头前进。映入眼里的光景有河川有山崖、也有远在溪谷尽头披盖着一层薄纱的群山山影,以及包罗了这些景色的沉默的植物群。
迎着上午的阳光,春日的林子枝叶繁盛地伸展着。
“……唉。”
走在前面的灯璃开口跟透说。
“我们稍微休息一下吧?”
“嗯。”
透在后头停下脚步,点头答应。
两人坐在路旁被露水弄得湿答答的倒木上,透从背包拿出保特瓶。
顺便也掏出手机确认时间。出发差不多要三小时了。手机来到这里已经完全收不到讯号。画面的右上方显示出“收讯范围外”的红色字体。
“啊……透你的手机也收不到讯号了。”
灯璃同样拿出保特瓶,说道。
“我的也是耶。”
灯璃打开手机秀给透看。也是收讯范围外。
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再也不能跟其他地方联络了。
没错,任何地方都不行,就连美空所在的地方也是。还有……由宇也是。
总觉得……内心感到非常不安。
“——反正我们一定很快就能回去了啦。”
灯璃合上手机,一派轻松地说道。
“跟七尾一起。”
“嗯……”
透点点头,仰望了天空。蓝天白云,今天依然是晴朗的好天气。
没有下雨真的太好了。
要是下雨的话……状况就变得更加险恶了。
“不知道美空同学她……”
灯璃一边把合上的手机收进背包,一边继续接着说道。
“现在怎么样了呢?”
“……我也不知道。”
被灯璃正眼注视,透懦弱地别开了眼睛。
“我想应该是没事啦。”
就连安慰的场面话也是说得有气无力。
……因为老实讲,美空到底怎么了,自己也全然没有头绪。
“唉,也只能交给紫暮先生了。”
只能说得出这种话的自己实在叫人一肚子火。
“嗯,大概不要紧吧。况且紫暮先生好像是医生的样子。”
透一边看着灯璃的脸……一边回忆五个小时前的事。
在五个小时前,今天早上……说早上也不太对,那个时间甚至连天都还没亮。
在那样的时间,枕边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来电铃声。
“嗯哼。”
我发出睡迷糊的声音,从棉被里头伸出手去拿手机。
我窝在棉被里,用好似全自动般的动作按下通话键,然后把手机贴在耳边。
“喂喂?”
舌头还打结哩。
我揉着惺忪的眼睛看了窗外。流经黑漆漆窗外的暗黑川流正悄然无声地反射着月光。凌晨四点。这时间打Morning Call也未免太早了吧。
“透!你起床了吗?”
电话是灯璃打来的。
“起来了啦,什么事?”
原本是打算五点才起床的。我在心中默想的同时,总算发出正常的声音。
“美空同学她……”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灯璃的声音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顿时脑袋整个清醒了。
“怎么?发生了什么事,灯璃?”
“美空同学她……!”
灯璃等不及听我把话说完,像是在盖过我的声音一样大叫。
“被解决掉了!”
“……咦?”
我在棉被里发出茫然的声音。
透一起床,脸也没洗便打开隔壁房间的门。灯璃和美空所住的房间——格局就跟自己的房间一样,脑子不禁思考起这种无聊的事。一间大小约六坪的和室,里头有一部电视机,房间中央安置了一张茶几,墙壁上则挂着一幅滚动条。在房间的角落、靠窗的地方,有两张棉被并排着,并且——
“美空同学是睡在最里面那张棉被的。”
灯璃静静地指着那张棉被——指着棉被里的“那个物体”。
在她手指头的前方,在铺好的棉被里头……
有着美空外形的<白色矿物>沐浴在月光下,绚烂地闪耀着光芒。
“什……”
目睹了这个景象,透哑口无言。
即使为之语塞,眼前的景象也不会有所改变。
身上仍套着睡衣躺在棉被里头、有着美空外形的<白色矿物>。
那个感觉就宛如——苍蓝少女维持一副熟睡得很安祥的表情与姿势,全身冻结住一般。
“这是……什么?”
透情不自禁地开口说话。
即使开口说话,眼前的东西也不会有所改变。
有着美空外形的<白色矿物>。被变成<白色矿物>的苍美空。
苍美空短短一晚就变成了<白色矿物>。
为什么?没有答案的疑问在脑海中产生。
明明等一下就要出发了,怎么会碰上这种事?这是怎么办到的?
到底是谁下这种毒手的——
变成了<白色矿物>的苍美空什么事情也不透漏。
只是躺在棉被里露出安祥的笑容,再也不会动了。
“哈哈。”
后头房间的入口传来了声音。
“苍输了吗?”
伴随声音一同进房的人物是紫暮。他两手插在紫袍的口袋里,还是一样一副像是在看好戏的口吻。
“竟然在这个即将展开作战的关键时刻咧。”
刚才被灯璃叫醒后,我立刻通知了这个人。透心想,这么快就抵达了吗?这个人的医院就开在这附近,不知该算不算是一种侥幸。
紫暮露出对那种事情丝毫不引以为意的模样,走进了房间。
“果然,就凭苍美空是没有胜算的咧。”
“你说果然是什么意思?”
语气忍不住带有迁怒的味道。
“果然就是果然呀。”
紫暮全然不把透的话当一回事,老样子点点头。
“果然……对,是<最后的使徒>咧。”
还是那个德性,一副像是在看好戏似的模样。
“最后的……使徒吗?”
灯璃扭起脖子,说出了这个字眼。
“没错唷。”
进入房间的紫暮毫不犹豫地走向美空,并朝灯璃露出微笑。
“是<最后的使徒>下的手,<最后的使徒>把苍美空变成了这个模样。呼呼,看来凭苍美空是打不赢<最后的使徒>的样子哩,这下灰人误算啦……那么……”
紫暮窥视着棉被里的美空,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论如何,这下压根儿不可能继续作战了唷。也就是说,<对策室>的计划总之是以失败收场了咧。嗯,所以说,你们俩的任务也自动结束了——”
紫暮装模作样地摇摇头,交互打量灯璃和透的脸。
“你们要怎么做咧?”
“问我们要怎么做……”
透脑袋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看了紫暮的脸。
“要回去呗?还是按照原定计划?”
紫暮还是老样子,脸上挂着笑容。
“没有苍美空,也别想战胜<苍白的人>。所以这时不如撤退——呗?”
“不。”
灯璃毅然决然地说道。
“我还是要去。我得去把七尾带回来才行。”
“呣。”
“既然美空不行,那我一定得挺身而出。”
“嗯……”
径自以佯装不知情的表情眺望着变成了<白色矿物>的少女,紫暮翘起了嘴角。
“我想也是呗。是啊,再继续这样下去,七尾花梨就要变成<发病者>了。事情就会演变到必须入院到我的医院来的状况。
……让你们的朋友入院,我个人也是很不忍这么做的唷。嗯,一定得在事情被灰人、黑部,以及那个‘大叔’揭穿前带她回来才可以咧。呼呼。”
透在内心默想,难不成……
这个人在威胁我们?
他话中的意思是“如果不想看到七尾‘入院’的话,你们就按原定计划出发”这样吗?
“我想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人类’和<苍白的人>之间的对峙唷。我想观察那个过程,我想亲眼见识那是什么状况。我的愿望就只有这样而已唷。”
紫暮还是老样子,判读不出他的表情。
“押上军队用枪林弹雨逼他就范,丢下炸弹将一切破坏殆尽,这种结局我可是不会认同的唷。<苍白的人>必须跟‘人类’一战。胜率?那不是什么大问题,败北的话,代表就到此为止了,反正那样也非常有趣咧。我只是旁观而已喔,旁观人类和<自杀>的邂逅咧。
…………总之。”
紫暮呼出了一口气,轻拍美空的棉被。
“这女孩我就先收下,帮你们看顾唷。请你们相信我呗。
所以你们就尽管好好拼命吧。要用全力喔。”
“是。”
灯璃垂下了头。
“那就麻烦您了。”
在山上越往前进,四周就越来越荒凉,一副未经开发的样子。
走着走着,中线便从车道上消失,也不见路旁的护栏,最后就连柏油路面也没了。前方是一条感觉车子也无法通行的砂砾道路。
“就地图看来,我们就快到了喔。”
灯璃看着手上的地图说道。
“嗯。”
透点点头,从旁探头看那份地图。这份地图是今早从美空的行李翻出来借用的,上头记载了<苍白的人>所窝藏的地点,似乎是由<对策室>所锁定出来<苍白的人>的位置——就是一份标示了这个信息的地图。
若根据这个信息的话……透探头查看地图,审视被标记出来的记号。
换算成直线距离的话,距<苍白的人>可能窝藏的地点还有三公里左右。
“只剩一小段距离了呢……”
道路越来越狭隘。说不定到最后,真的会跟山上行军没两样。
话虽如此——抬头仰望天空,观察太阳的位置。
话虽如此,现在还不到中午。我们俩应该能在太阳还高挂天边的时候抵达目的地吧。
应该能抵达目的地——<苍白的人>可能窝藏的地点、那附近的场所吧。
接近<苍白的人>……但是我们俩并不会对<苍白的人>出手。
要是多此一举,害我们两个也被解决;或者打草惊蛇使得<苍白的人>挤出最后一丝的力气逃走,那就真的没戏唱了。所以我们只要接近<苍白的人>就好。
接近——然后在那边守株待兔,进而——
阻止七尾。
七尾同样在前往<苍白的人>的身边的途中。她打算去见<苍白的人>,跟他领取“最后的分配”。
所以,只要守在<苍白的人>附近,就能见到七尾。
见到面以后,要劝动她并把她带回家——现阶段我们的任务姑且就只有这样。
虽然感觉上紫暮先生似乎话中有话……
不过很不好意思,我没有接受那个意见的打算。七尾的顺位在第一优先,<苍白的人>如何与我们无关。我们是来带七尾回家的,就是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对吧?嗯。)
透单独点点头。
沉默不语的两人在山路上推动脚步往前行。
(……阻止七尾吗?)
四周的景色看起来如出一辙,森林、河川、道路,还有蓝天。
只有两个人在森林里的砂砾道路上独自前进。
(……阻止吗?)
透一边看着没有任何迷惘、笔直往前行的灯璃的背影,一边做着无益的思考。
(阻止她?就这样而已?带她回家?就这样而已?)
就是这样而已啊。不然你有什么不满吗?
(说是阻止,你又是打算怎么阻止她来着?)
又在自问自答了,透暗地将嘴巴噘得尖尖的。最近养成了怪癖,总觉得除了平常的自己以外,好像还有另外一个总是冷静地端详着平常自己的自己存在。
那个冷静的自己每次尽说一些让人听了很不舒服,仿佛他站在高人一等的地方发出冷笑般的话。
(你要游说她放弃?……那你是计划讲什么内容来游说她了?)
看,例如,他会说出像这样的话来。
(你想打着什么样的主张来游说?)
还要再走三公里的路程喔。别把体力浪费在无谓的思考上。
(你拥有那种可以游说七尾的立场吗?)
身体一累,精神也会跟着感到疲惫,所以才会去想有的没的。就是这样而已。
(你有将七尾的烦恼一扫而空的能力吗?)
当作没听见吧。想这种事情一点意义也没有。
(“耍什么白痴!可以实现所有的愿望这种事情根本是痴人说梦!”你打算这样跟她讲吗?)
当作没听见。
(你那样讲有游说力吗?你有说那种话的力量吗?)
闭嘴安静走路吧,灯璃也是这么做的。
(梦与现实,实现不了的梦想,现实的问题……七尾当时有说过这一类的事情吧。)
随便你想说啥就说啥。
(你能完全否定她说的话吗?)
(七尾当时所说的话……不正好就是你最近烦恼的问题吗?)
(高中三年级,决定未来前途,三方面谈。没错。无忧无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七尾她是在设法解决这个烦恼吧?)
(“我们一起来实现所有的愿望吧”,这才是七尾的本意。)
(你要游说?你要游说她放弃?)
(…………差点被游说成功的人,不就是你吗?)
“喂,灯璃。”
透开口向灯璃的背影喊叫。
“怎么了?”
灯璃立刻转头响应。
“嗯……那个……”
透先是舌头有些打结,然后才又悄悄地继续说:
“七尾她……”
该说什么才好呢……那个……
“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离家出走呢?”
七尾在“那个世界”所说的话已经全部都跟灯璃交代过了。其中也包括了<最后的使徒>能实现所有的梦想、人类的世界将因此结束等等这些话。
“为什么七尾会做那种事呢,为什么她不回家呢?”
我知道了。
话刚说出口之后,我便知道答案了。
因为七尾她不想回家。
她不想回家——不想回到有“现实”在等候的地方。
“为什么七尾会来这种地方——”
环视四周,这里是森林的深处,一块距离十叶市非常遥远,远远脱离我们的生活,和世界脱节甚远的化外之境。
“——为什么她会跑来这种地方呢?”
还有我也是。
我为什么会跑来这种地方呢?
“我不知道。”
灯璃毫不迟疑地说道。
我想也是吧——直觉地接受了她的说法。
灯璃是为了接七尾回家才来到这里的。理由不过这么单纯。
七尾她是做何心情——或许灯璃并不了解。
可是——
“我……”
说不定我懂。七尾的心情。
“?”
灯璃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你知道吗,透?”
她眼神正经地抛出疑问。
“啊,不。”
一旦人家问我知不知道……我就没有自信。
一旦听人家问我有没有把握可以游说……我就没有自信。
……糟透了,透悄悄地轻轻摇头。现在的我成了一个非常不可靠的人,一整个非常没有自信。我到底是怎么了?难得有机会在灯璃面前表现的。
难得…………跟灯璃在一起相处。
“没关系啦。”
灯璃付之一笑,又转头面向前方。
“反正不论如何,都要确实接七尾回家。唯有这件事是肯定的。”
“嗯、嗯。”
“然后得让她在父母的面前道歉。”
“那……那当然了。”
“虽然我不知道她有什么样的理由啦,总之得等这一切告一段落之后再说。”
重新迈步出发。
“接着由宇和美空她们要去上补出席数的辅导课,再来就是大家一起去修学旅行了。”
“啊——”
对了。
透不禁呼出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多亏这几天有如做梦般的远行的关系,导致自己一时之间都忘记了。
等回去之后,随即就是辅导课和修学旅行了。
等到这趟好似突然展开的冒险般的旅行一结束,平常的生活又即将展开。
而且实际上,这趟旅行也快来到终点了。
只要能平安地找到七尾,马上就结束了。对,快的话就在今天。
然后……管他<苍白的人>还是什么鬼的,也很快就会平顺地结束吧。
不管紫暮先生讲得再怎么煞有其事——就现实而言,<苍白的人>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状况甚至恶劣到无法自己行动。解决的方法多的是,其实,船到桥头总会自然直的。
<对策室>——世界的大人们应该马上就会发现那个方法,进而去实行吧。
他们会以极其简单、并且极其确实、又极其直接了当的方法,毫不拖泥带水地将<苍白的人>从这个世上的物理面消除吧。这么一来,诸事圆满,就跟过去一样——事件会风平浪静地落幕吧。就跟过去一样,在一个和身为高中生的我们无关的场所画下句点,用一种和我们没有关联、甚至让人无法察觉的方法。搞不好有一天报纸上还会出现像是“四国山上工程现场的炸弹失误爆炸,导致一名恰巧位于爆炸中心的身份不明男子死亡”这样的一条新闻。就是这样子而已。到头来,世界不过就是如此。这个世界怎么可能会因为区区一个“超越凡人”的存在、因为区区一个人的没常识念头而整个毁灭,抑或有所改变呢。没错……那就是所谓的“现实”。
然后……就照这样,等到一切都结束的话。
等到一切都结束的话,又是一如既往的平凡日子了。一如既往的——
参加修学旅行,展开三方面谈,接着——
接着升上高三,变成大人。自己也将踏上每个人都会走过的道路。
那是……“故事”的结局。同时也是现实的开始。
一成不变的日子将继续下去。
和过去相较没有改变的日子一定会——
并且——
我和灯璃的关系,一定也会永远不变。
(不然……不然还能怎样呢?)
一迈步向前走,脑袋就又开始思考。
(和她本来就没怎么样不是吗?)
脑袋开始去想无聊、再怎么思考也无济于事的问题。
(这几天……不对,这一年以来一直都是如此不是吗?)
就算不愿去想,脑袋还是会擅自运作。
(往后的一年也会是一样的啦。)
毕竟重点还是在——
就快要显露出全貌的“恐怖的东西”,在心扉里面开始主张自己的意见。
“恐怖的东西”冷静地编织出话语。
(灯璃已经交到男朋友了。)
“恐怖的东西”从高人一等的地方继续说道。
(明明我就在身边,她却选择了其他的男人。)
透走着走着……和人类的世界渐行渐远的同时,思考着。
(这个梦想……我的梦想是永远都不会实现的。)
(就这样,日子一天又一天过下去。)
(就这样,继续往前进——)
(然后呢?)
(然后会变怎样?)
“——声音。”
“咦?”
透停下了脚步。
“——我——声音。”
“你说什么?”
透停下来,张望四周。四周是一片小型的草原,河川旁的湿地长着低矮的草丛。突然出现在森林里的湿地草原,这草原的面积感觉可以拿来打棒球了。
“嗯?”
灯璃顿住,转头回望。
“怎么了吗,透?”
“啊,没什么啦……”
“啊,我知道了。该不会是想上厕所?”
“才不是!”
他二话不说就否定了。
“我不是想上厕所……呃,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而且距离非常近。对,完全就是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的那种感觉。
“声音?”
灯璃一脸讶异。
“……从哪里传出的?”
“就算你问我从哪里……”
灯璃大概没听到吧。
也没有特定哪个方向,总之就是听到了。如果这么讲,会惹她生气吗?
透又一次四处张望,广场被杂木林团团包围住。难道是有谁在那片林子里咆啸吗?不对,如果是这样的话,灯璃应该也会听见。
“那个,我……”
透往杂木林走去的同时,口中说道。
“我去林子里面看看。马上就回来。”
“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喔……啊,你有记得带卫生纸吗,透?”
“就跟你说我不是要去上厕所嘛!”
透一边怒吼一边走进林子。林子里的能见度一口气下降很多。而且地面完全没有修装铺整,所以也有杂草混杂在树木之间恣意丛生。
“厕所我老早在出发前就——”
嘴巴嚷嚷的同时,透用单手拨开眼前遮住了视线,高度有一个人那么高的杂草。
“先在旅馆——”
七尾就坐在那里。
“拉……”
透维持着用单手拨开杂草的姿势,定格住不动。
“完……了…………”
像是惯性似地张动着嘴巴,透的视线固定在眼前的人物身上。
“…………呃……”
眼前的人物。一名一屁股坐在森林的腐叶土地面上的少女。
“…………咦?”
一身乌黑宛如修道服的服装。就跟在“那个世界”的时候一模一样的服装。
七尾就坐在那里。
<最后的使徒>在思考着。
独自一人在“那个世界”思考着。
我终于到达<最后的断片>的附近了。
我现在就在<苍白的人>的附近。
最后的完成——就近在眼前。
并且——阻碍的人、有力阻碍的人已经不在了。
透维持着拨开杂草的姿势冻结住。
“——”
在浑身僵硬的状况下睁大着双眼。
七尾一样还是在眼前。
就像体育坐姿一样,用双手环抱着膝盖,坐在眼前的地面上,并且把脸埋在两条胳臂之间。
“…………”
一条大大的麻花辫垂挂在背上。
透漠然地凝视着那条辫子。
“——灯……”
灯璃。原本想呼唤灯璃的名字,最后又打消念头。
“七……”
改朝眼前的少女轻轻地开口。
“七尾。”
透维持定格的姿势站在原地,向低着头的少女唤声。
“…………”
坐在地面上的少女沉默着没有响应。
“呐……”
“…………”
少女屈身蹲坐在地上,头又垂得低低的,就是不肯抬起脸。
“呐……你是怎么了啦?喂。”
“…………”
没有回应。
不过——透心想:七尾她有在听我讲话。
尽管有在听我讲话……却头低低地蹲坐着。
恰好就跟因为迷路而闹起了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呐,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搭巴士吗?”
透固定在拨开杂草的姿势,用像是在讲悄悄话一样的微弱音量跟七尾说话。
“这两天你都在哪里过夜啊?……你没事吧?”
非说不可的事应该不只这些。
可是却说不出口。
总觉得……透垂下眼帘看着坐在地上的少女的同时,心里想着:
总觉得我可以理解这家伙的心情。
“…………别说得……”
七尾垂低着头,第一次说话了。
“……别说得好像自己很聪明的样子。”
她径自用两条胳臂遮住头,还是不肯抬起头。
“别说得好像自己很懂的样子。”
蹲坐着,一脸低低的,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我不需要那种没有意义的关心。”
“……呐,七尾。”
“因为我是<最后的使徒>呀。”
“呐,七尾。”
“像白痴一样。”
她说话时,还是把脸藏住不肯露出来。
“什么嘛,什么<最后的使徒>……根本跟白痴没两样。真的感觉好蠢,蠢弊了。”
“…………”
原来她脑袋很清楚的嘛。透暗自心想没有说出口。
“为什么我会来这种地方呢?本来今天童子家的人会来我家的。本来我是要跟爷爷一起和男方见面的,为什么现在我会在这种地方呢?”
“…………”
“为什么我会来这里呢?我来这里干什么呢?”
“七尾。”
透试着开口说话——就在自己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
“那个。”
我现在能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们回家吧。”
对……就只有这一句话。
我们能做的选择大概就只有这个了。
世界不是那么简单说变就变、说毁灭就毁灭的。
世界是不会因为个人的感情——而且还是区区一介高中生的感情而改变的。
“回家吧。现在回去不会有事的啦。”
没办法改变……才对。
“——假使改变得了呢?”
没办法改变……才对吧?
“——如果说有可以改变的力量呢?”
绝对是改变不了的,那还用说吗?!
在这现实世界里,怎么可能存在有那种力量啊?!
“——如果有的话呢?”
你在胡扯什么?!
“现在回去不会有事的啦。”
无视内心中莫名其妙的声音,透继续向七尾喊话。
“只要继续装作不知情,就不会被<对策室>抓包的啦……如果你不知道该怎么跟家里交代,我们会先套好话的。反正你就瞎掰说你是因为被迫配合社团活动才出门之类的,总有办法蒙混过去的。”
“回家?”
七尾第一次对透的话产生反应。
“回去——”
她还是低着头,顽固地藏住自己的脸,发出像是模糊不清的声音。
“回去又怎么样?”
那当然是——
“进行三方面谈,接着四月以后升上高三呀。”
就是这样。我们要成为高三生了。
高三生,就这么硬生生地要升到那个学年了。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世界不是那么简单说变就变、说毁灭就毁灭的。
“——没办法改变?为什么?”
因为一般就是那样子啊,不是吗?现实上,一般就是那样子啊,不对吗?
“——你……一般的存在。”
什么……?
“——你是……”
我在想什么东西啊!不要去想没意义的事了。
“回家吧。”
透说道。
“我不要。”
七尾一口回绝。
“不回去。我不会回去的。”
七尾将身子缩成更小一团,语气激动地说道。
“……为什么?”
真的跟小孩子好像。
“因为……”
七尾的两条胳臂忽然抖动了一下。
“因为我——”
她缓缓地往下垂落两条胳臂。
“我——”
她将原本抱着膝盖蹲坐的那两条胳臂颓然无力地垂到地面——
“我已经——”
然后……抬起了头来。
“!”
透倒抽了一口气。
“我已经——”
七尾第一次抬起了脸。抬起脸向透看去。
“我已经‘领取了’……”
在揭开了神秘面纱的那张脸的额头上……
“七尾你!”
“白色的宝石”正沉静地绽放着光芒。
“我去收下了。”
七尾静静地……一声不响地站起身子。那个动作感觉不像是个人类。
“我刚才去收下了第二次的分配。我拜托<苍白的人>给我,他就给了。”
她站起来……然后全身上下动也不动地注视着透。
“喂……喂。”
透情不自禁地往后弓起身子。
七尾毫不在意地继续接着说:
“<苍白的人>真的很温柔唷。开口跟他要,他就给我了。只要说出愿望,他全部都会帮你实现。<苍白的人>向来都是像这样来进行‘分配’的喔。他会出现在有需要的人的面前,不断予以救赎或对方所盼望的事物。一直都是喔。”
在七尾的脸上……在这一年来算是相当面熟的少女的额头上……
“白色的宝石”正沉静地绽放着光芒。
“所以啊。”
少女目露病殃殃的眼神说道:
“所以啊,已经太迟了。你们没来得及赶上。”
那声音没有意志,也没有灵魂,宛如机械一般。没有表情的嘴巴在编织话语。
“太迟了。不管是灯璃、小冰,或是小美都太慢了。如果有赶上的话还来得及阻止,可是你们慢了一步。所以已经结束了。一切都要结束了。”
“七尾,喂……”
“<最后的使徒>,‘白之意志’吗?听起来很荒唐对吧?一个脱离了现实,像是做梦般的字眼。可是这是真的。那一天……二月十二日从宇宙落下的东西,把那个感觉荒唐的事情给实现了。所以啊,真的结束了,人类的世界就要结束了啊。
很快地,<最后的使徒>的力量马上就要施展了——不对,早就已经开始作用了。管他什么新学期——根本不会来临了唷,故事就要在这里落幕了唷。”
“喂,七尾,那是——”
在七尾额头上闪闪发光的白色宝石。那是——
“那个宝石让你……”
翻出记忆。那些过去得手那个宝石的人们,那些未能获得满足、冀望愿望得以实现的人们,他们不曾有任何人得到幸福,大家最后都是落得不幸的下场。出现在愿望前方的受到诅咒的白色宝石。
“那个是——那个<白色宝石>是——”
透用颤抖的手指勉强指着<宝石>,并且设法抽动仿佛在痉孪般的喉咙,勉强挤出声音。
“那个是危……”
“你又不懂人家的感受,少在那边耍嘴皮讲得头头是道啦!”
坦白说,我觉得好可怕。
额头上有颗闪闪发光的白色宝石,打从心底发出呐喊的七尾感觉好可怕。
七尾伸出双手……
“小冰。”
一把抓住透那不由自主地愣在原地的身体的左手臂。像是展开突击似地猛然靠近,突如其来地一把抓住。
“没事的。”
七尾就像在握球棒似的,使出全力抓住了透的左手手腕。白色宝石的少女从距离近到感受得到鼻息的眼前,以涣散无光的眼眸窥看着透。
“没事的。我没有问题的。”
像是拉住透的手往怀里收一样,她的脸持续往前贴近。直到嘴唇快贴在一起的距离。
“放心吧,我也立刻就会赶过去的,所以没有问题。”
“呜。”
透倒抽了一口气。
被抓住的左手手腕,被七尾的双手以有如老虎钳般的力量固定住的左手手腕——
慢慢地——“变成了白色”。
“呜。”
被七尾抓住的部位的知觉渐渐地麻痹了。
“啊。”
被抓住的左手手腕的前端,即从长袖袖子伸出来的左手手掌,那个原是习以为常的肤色的部位——
慢慢地,从衣服底下的手腕慢慢地“变成了白色”。
从被七尾抓住的部位开始,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变成<白色矿物>——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种本能的恐惧,让透还来不及思考便放声尖叫。
“没事的。”
七尾不放开手腕,重复同样的话。
白色宝石在距离极端接近、有如脱离了常轨般的眼睛上方沉静地闪耀着。
“我也会跟着过去,马上就会前去一样的地方。浅黄小姐也差不多快到了,小美也在那里等着呢。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在担心警察那一类有的没的‘现实’会不会追过来吗?放心吧,‘现实’是绝对追不到我们的。因为一旦变成了<白色矿物>,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能再恢复原貌了——”
“呜、啊啊。”
“放心,好吗?不会有事的。”
白色宝石的少女不断反复念着陷入快感般的热情言语。
“好吗?不会有事的。<苍白的人>告诉过我了唷,<白色矿物>是幸福的喔。他们永远做着幸福的梦。大家都在世界的尽头喔。”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个不再有任何痛苦、苦闷、悲伤的,成就一切的尽头的世界——
对,大家都在天国,在永远的天国。我也要到那个地方去。小冰。”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带你一起去!和我一起前往‘现实’之外吧!”
有一辆车行驶在濑户大桥上。
“哦,这就是濑户大桥吗?我有在电视上看过喔。”
坐在后座的红发少女从车窗俯瞰下方景色,说道。
底下隔着钢筋可以看见大海。
“还没到四国吗?”
“你不要吵。”
驾驶席上的少年语气刻薄地说道。
“不要跟我抱怨无聊的废话。开车的人可是我。”
自昨晚从十叶市出发以来,已开了一整晚的车。尽管一直维持着相当快的车速,距离目的地还是十分遥远。
“……不会吧,已经中午了。”
驾驶席上的少年——灰人一边加紧踩油门,一边发出咋舌声。
“喂。”
坐在后车座的少女——红由宇跟那个背影说话。
“你是在急什么?”
“…………”
灰人又咋了一下舌头,然后开口说道:
“你记得‘YUICHI’吗?”
“……?”
“YUICHI,本名叫缒井雄一,是脑袋装水泥的小混混一号。”
“啊啊。”
由宇大力地点了点头。
“我记得。印象中是八月十五日,就是我和透一起去订购我的十叶高中制服的那一天。你在那间百货公司的吃茶店提过这个名字是吧……没记错的话,是拓未把自己的‘白色碎片’分给YUICHI和NAOYA两人,把他们变成自己的手下的吧?”
“你说得对。”
灰人面朝前方,接着说下去。
“也就是说,YUICHI的身上也装有<白色宝石>……简言之,他是隔代产生的<白之使徒>。YUICHI在那之后随即遭到逮捕,并且被视为<发病者>被送到紫暮的医院。从此便一直待在医院里没有变化,当然也没跟<苍白的人>有过接触。换句话说,YUICHI也是尚未接受‘第二次分配’的使徒……亦即‘未完成的使徒’的意思。”
“……那又怎样?”
“YUICHI他也自称是<最后的使徒>。”
轮胎碾到了路旁的石头。车体随着不吉利的声响微微跳动了一下。
“…………”
由宇双唇紧闭,稍微思考了这番话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
“这情报是紫暮告诉我的。虽然YUICHI并非处于一个能正常对话的状态,可是他不断主张自己才是<最后的使徒>,唠叨个没完没了。丝毫不肯停止。
……以下是我个人的猜测,但我想虽不中亦不远。你用心听清楚啰。
<苍白的人>正在向所有未完成的使徒打出一样的信号……或许应该说,是所有的未完成使徒都收到了原本是只授意给真正<最后的使徒>他一个人的信号才对吧。<苍白的人>现在根本无心顾及失败作的问题了。”
“————?”
“听不懂这番话的意思吗?你这白痴。”
“你说什么!”
“也就是所有未完成使徒都以为自己是<最后的使徒>啦。”
灰人干脆地下了定论。
“‘最后的使徒啊,来到我的身旁吧’。<苍白的人>利用超音波如此咆啸着。原本授意给一个人的那句话,却因为通讯方法的关系让所有人都听见了。所以其他的失败作听见了那个,全都产生误会而心想:是这样子啊,原来我是<最后的使徒>吗……”
“……所以说。”
由宇想了一下,接着开口说道:
“…………本人的自称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参考价值?”
“没错。”
灰人面朝前方点点头。
“……那么——”
由宇先是顿了一下,继续接着说。
“那个<苍白的人>所呼告的对象……真正<最后的使徒>是谁?”
“……就是有过‘第一次分配’经验的某人。
而且是曾经去过神代岛的某人。”
“?”
“并且……”
灰人说到这里闭口不再多说,踩下油门。
“我们得加快脚步喔。”
灰人透过后照镜,看了看少女的脸。
“能打倒<最后的使徒>的人,只有你。昨天浅黄她是这么说的。”
“……?”
“我哪知道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吧!”
“呼……呼啊……”
透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呼、呼啊……呼……”
像狗一样无防备地喘着气的同时,眼皮眨也不眨地双眼圆睁。
“呼……呼啊……”
一边护着获得解放的左手,透一边战战兢兢地伸出右手抚摸先前被抓住的部位。摸到的是肉与皮肤的触感,血肉之躯的触感。恢复了,恢复为人类的手了,手被放开后就恢复了。透机械性地确认。
在他的眼前……
七尾独自一人渐渐变成“白色”。
“小冰……”
七尾伫立在原地,渐渐变成<白色矿物>。
“……唉……”
她维持放手的姿势,像是一根木棍一样伫在原地,动也不动。
“小冰…………”
她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点。没有在看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
“有关最后的那一个……‘好消息’……”
在她的额头上——
“我……其实一直都很仰慕你。”
白色的宝石正沉静地绽放着光芒。
“即使失去父母——但依然一个人坚强活下去的你让我感到好羡慕。”
七尾目露像是在做梦般的眼神说道。
“我……”
失焦的眼睛依旧,七尾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不敢反抗家里,我没有那种反抗的勇气……就算我根本不想去相亲,就算我根本不想跟陌生人结什么婚。我好想就那样一辈子跟大家在一起……
……我不要什么未来,我不想变成什么大人……”
她的身体……一点一滴地变成<白色矿物>——就跟过去亲身接受了<白色宝石>的所有人一样,就跟过去的<白之使徒>完全一样。
“我不要跟从来没见过面的人……不要跟童子家的人结婚。我不要转学啊。”
七尾的眼睛并没有在看这里。
“可是……事情一点也没有转圜的余地。是呀。因为我已经十八岁了……已经是高三生了,已经不再是可以继续做梦的年纪了。这点常识我还心里有数。总是会有那种无可奈何的事。”
“七尾。”
透口中唤着她的名字,从地上爬起来。
“是呀……我要到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的世界去……”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发出说是爽快利落亦无妨的声音。
七尾的身体从末端开始变成“白色”。
“我可以不用再做任何事了……”
啪叽啪叽啪叽啪叽……
“……………………我不要!”
七尾突然激动地嘶吼。
“不要!我果然还是不能接受,我不要永远呆站在这种地方!”
“七尾!”
“我、我还没……”
七尾的眼睛看了这里。
“我还没…………”
身体有一半化成<白色矿物>的少女大叫。
“我还没完成想做的事!”
“‘想做的事’?”
透反射性地跟着复诵了一次。
口中复诵并靠近七尾一步。
“明明我从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创作到现在了!……自从我在国中时候写诗以后……自从被哥哥夸奖写得很棒以后,就一直没有中断练习过,现在却……!我打算在高中完成那个……然后将来……”
“喂,七尾!”
透直觉地朝正在变成<白色矿物>的少女呐喊。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虽然很难化作言语来表示。
……说不定七尾离家出走的原因是……
并且拯救七尾的方法就是……
“七尾、喂!”
透向着眼前的少女大叫。
“努力回想啊!喂,动动你的脑筋!”
或许是七尾这句话听进了耳里,也有可能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
七尾静静地张开了嘴巴。
“我——将来——”
<白色矿物>停止蔓延了。
“我高中毕业后要考美术大学,然后——”
“然后?”
透跟七尾说。
“然后怎么样呢?”
“我将来要当——……”
就在七尾的嘴巴试图说出话来的——
“然后和小冰……”
那个瞬间……
“————!”
背后有某人倒抽了一口气的感觉。
透反射性地回头张望。
“……透。”
灯璃站在与草原的交界、杂木林的入口。
“啊,灯璃。”
透就着转过头的姿势跟灯璃说话。
“嗯。七尾在这里。然后只差一点点……”
我终于找到游说她的话了。
我终于找到七尾离家出走的理由,找到把她带回来的方法了。
七尾在为自己的前途烦恼,为将来的事情烦恼——就跟我一样。
可是,现在她知道该做什么事了,也知道想做的事了。
七尾和我现在该做的,并不是逃避这个世界——
也不是因为梦想不会实现,就抛弃这个世界——
而是凭借自己的意志在这世界上——
“——没有那个必要。”
啥?
“——你没有那个必要。”
……?
“——凭你的力量,无须去妥协。”
有人的声音。
“——你的力量会改变这个世界。”
那是既无情又不由分说,不把人类的渺小想法当一回事的压倒性声音。
“——你将改变世界。”
什么……?
“等一下……”
灯璃并没有在听透的话。
只是露出惊讶的眼神。
“?灯璃?”
透注意到一个事实。
灯璃的视线并非在看着七尾和自己。
而是在凝视着七尾的后方、另一头的更远处的一点。
“为……为什么……”
灯璃正把满是惊愕的视线投注在那一点上。
“咦?”
透寻着灯璃的视线望去。
“为什么……”
在那里……
在七尾的后方,在杂木林的深处,在那片有如原始森林的林子之中——
“你……你把……”
灯璃看着“那个人影”,发出了呻吟声。
“你把……七尾给?”
在她惊愕的视线之前、颤抖的手指的对面——
<苍白的人>就站在那儿。
“——得好。”
有声音。
“——你来得好。”
“……啊。”
透无意间叫出了一声。
有声音直接在脑袋里面响起。
“——最后的使徒啊,来到我的身边吧……”
那甚至算不上是机械的声音,而是不带任何一丝感情、有如传达用的工具的声音。
那一天……运动会结束的时候,第一次前往“那个世界”的那个夜晚。
在“那个世界”的顶端广场,有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欢迎来到……你的世界。”
是那个时候的声音。
对,那个时候我听到了这个声音。
那个时候我听到了这个“白色的声音”。
“——进行最后的分配。”
<苍白的人>以如同发条人偶般的动作一跃而起。
“呀啊啊啊啊啊啊!”
七尾的额头喷溅出了鲜血。
“七尾!”
像是定身咒解开了一样,灯璃随着喊叫一同飞奔了过来。
<苍白的人>完全无视冲上前来的灯璃——
高高举起从七尾的额头挖出<白色宝石>的右手——
现在就出现在透的眼前——
“啊……”
透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吐出了一口气。
“——收下最后的断片吧。”
有一辆车奔驰在四国的山上。
“这种鬼地方里面真的有村子吗?”
红由宇对驾驶席上的灰人说道。
“感觉里面除了狸猫跟山猪没有别的了耶!”
“你是没看到刚才的巴上站吗?明明有写着“下一站是白濑村”。”
“是有看到没错。”
“不是叫你少说废话了吗?闭嘴不要吵。”
灰人加紧踩下油门。在狭隘的山路上,车速更快了。
“…………状况不太对劲。”
手握方向盘的少年的端正脸孔笼罩上了一层阴影。
“从刚刚……”
“怎么了?喂!”
“刚才<苍白的人>的超音波通讯突然停止了……这是为什么?”
“……?”
“难道说……已经没有继续呼唤<最后的使徒>的必要了?”
车速不断向上攀升。景色仍旧是树林、深山、和山谷。虽然路面基本上有铺平,不过是一条看得见裸露的岩石和山谷谷底的蜿蜒道路。速度开快一点的车子只要稍微方向盘操作有误,可能就会冲破护栏直接摔入谷底,一头栽在地上吧。而车子就行驶在这样的道路上长驱直入,已经有好一段时间看不到附近有任何一户民宅。
“……喂,灰人。”
由宇发出声音。
“你……车子稍微有点开得……”
车速继续不断向上攀升。
驾驶席上的灰人头也不回地说道:
“开始了。”
“啥?”
灰人紧握着方向盘,喃喃低语。
“开始了?什么东西开始了啊?喂!”
车速继续不断向上攀升。
灰人头也不回,紧握着方向盘喃喃说道:
“<最后的使徒>……”
“你说……什么?”
由宇向前探出身子看灰人。
灰人在无法回头、双手放不开方向盘的情况下喃喃说道:
“<最后的使徒>的力量……”
灰人坐在驾驶席上的躯体……
“已经波及到这里……”
正从末端渐渐变成<白色矿物>。
“!”
由宇看向前方。
“他的力量开始扩散到全世……”
灰人变成<白色矿物>了。
眼前就是悬崖。
车子一头撞破了护栏。
“透!”
灯璃用双手撑着七尾倒下的身体大叫。
“小…………冰。”
额头上满是鲜血,七尾发出了自己平时的声音。
透没有应声。
只是一直盯着<苍白的人>。
只是一直盯着逼近到眼前的<苍白的人>的右手。
他一直盯着抓在那只右手上的<白色宝石>。
那颗刚刚才从七尾的额头挖出来的<白色宝石>。
他张大眼睛看着那个东西被塞到自己额头上的那个瞬间。
“——收下吧。”
“是吗?”
透叹了一口气。
“原来我就是——”
叹了一口不存有意志的气息。
“没错……”
“————你就是<最后的使徒>。”
就像病入膏盲的病人一样,就像被压榨完最后一丝余力的机器人一样,<苍白的人>颓然在原地倒下。
就在他的面前。
就在低头俯视的<最后的使徒>的额头上——
<白色宝石>正沉静地绽放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