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复仇与魔法师
1
察觉灵脉异变的人不光是穗波他们。
持续干涉同一片土地的姊妹,也不由分说地发觉那个现象。
场景转移到河边。
贯穿布留部市东侧的清澈流水。
河畔伫立着一对姊妹。
「姊姊。」
年幼的巫女拾起头呼唤道。
少女年约十岁,穿着稍微不同的红白双色巫女服,有着一双大眼睛与滑嫩的脸颊。扎成双马尾的长发同样惹人怜爱,让人想起即将绽放的美丽蓓蕾。
当然,她是葛城美贯。
旁边站着另.名长相与美贯十分相似的少女。
「……嗯,看来事态颇为不妙。」
葛城香苦涩地呢喃。
她的五官跟美贯如出一辙,给予人的印象却截然不同。
动与静,光与影。简直像是镜中倒影的另一名少女——镜子彼端仿佛是个连内在都彻底颠倒的世界。
葛城家下任当家,葛城香。
美贯的姊姊几乎准确掌握了情势发展。由于葛城家本身即负责管理灵脉,因此她对咒力的感应度非常高。巫现的职责是聆听神谕并传达给人民,而少女当之无愧。
「灵脉先前已遭人压制住,现在终于进一步展开干涉了。照这样下去,整个布留部市都会化为那群家伙的地盘。」
香的发言绝未夸大其词。
魔法师之间的战争,掌握土地正是攸关生死的重人问题。即使是同样的魔法,土地是否站在自己这一方都可造成天壤之别的差异,更何况是在〈螺旋之蛇〉的掌握下——
一脸不安、欲言又止的少女,赫然瞪大双眼。
「……不要紧。」
与她相同的嗓音如此回答。
听到那个声音的香,轻轻屏住呼吸、回头看去。
妹妹的眼眸中蕴含着强韧的力量,那是从前美贯身3不可能出现,如今的她却理所当然拥有的——绝不退缩的意志。
明明几小时前才令她惊叹过,少女却又再度体认到妹妹的成长。
像自己一样诞生于世,像自己一样日渐长大,却逐渐变得和自己不同的身影,令香心中充满关爱之情。
「社长哥哥和我们〈阿斯特拉尔〉绝不会输。」
美贯开口。
如此宣言。
尽管音量细微,唯独话语中暗藏的意志比任何人都坚强。
「所以,不管情况变得多糟糕——我们都会逆转局势的,姊姊。」
妹妹斩钉截铁的断言。
「……喔喔。」
听到这番宣言的姊姊也颔首同意。
香忍不住扬起嘴角绽开笑容。她们跨越了昔日绝望至极的葛城家宿命,正准备迈向前方。
所以,她这么回答:
「那么……妾身也会全力以赴。」
「香大人,美贯大人。」
此时,另一个新的声音响起。
「唔。」
香眉头微微一动。
美贯也转头仰望同一个方向。
紧邻河滩处出现了新的人影。
「弓鹤哥哥,还有狄亚娜姊姊!」
听到美贯的呼唤,青年淡淡微笑点头,
橘弓鹤。
过去担任美贯守护者的青年。他旁边站着一名香不认识的女子,如服丧般穿着一身黑衣,想来应该也是〈阿斯特拉尔〉的协助者。
「我是〈特里斯美吉斯托斯〉的狄亚娜。」
蒙着黑色面纱的女子轻轻点头问候。
*
另一座宅邸同样发生了异变。
巨大的人形火焰在蔷薇庭园正中央冉冉晃动。
虽然以人形而言,那形状或许过于扭曲了。
弯曲的犄角、突出口腔的长牙,都是人体外形上不必要的部分。然而,那个身影确实包含着只有「人形」一词方能形容的恐怖感——令人感觉到它本来身为人类的悲哀。
贾拉。
与所罗门魔神融合的魔法师。
「……哈。」
魔物缓缓发出嘲笑。
半化为魔神的他也从微弱的呜动感应到灵脉变化。他感应咒力的敏锐度已远胜一般魔法师。
「看样子事情已经完成,也没必要抓你们当人质了。」
贾拉愉悦地晃动肩头的火焰。
一名女子屈膝跪倒在他面前。
正是黛芬妮。
她身上的西服处处焦黑冒着白烟。
那套西装上施加了数种抵御魔法的机制,面对触犯禁忌的魔法师却仅能发挥最低限度的作用。但是若没有这些防护魔法,黛芬妮现在恐怕已被烧成灰烬。
至于安缇莉西亚……
「马尔巴士!」
有着黄金之狮外形的魔神随着少女的命令声高高跃起,不知是第几次的攻击再度失败后,在链金术师背后降落。
「基础」并未错过良机,立刻扔出新的试管溶解魔神。
先前已有好几柱魔神败在「基础」手下。虽然魔神的灵体另外保存在别处,只要经过一段时间即可毫无影响的重生,但绝不可能来得及赶在大魔法决斗期间复活。
「佛尔佛尔!格莱杨拉波尔!」
安缇莉西亚仍毫不畏缩的呼唤魔神。
雄鹿魔神佛尔佛尔施放雷击,飞狼格莱杨拉波尔振翅扇动锐利的旋风。
链金术师正面迎击一切攻势。
他一下射出银箔折成的摺纸,一下旋转风车抵消风刃,魔神的攻击毫无例外的一一失去效力。历经数百年岁月的自动人偶,所知术式范围之广彷佛没有极限。
单论咒力,安缇莉西亚多半在他之上。
然而「基础」却连一秒的破绽都没露出。
因此少女和链金术师的战斗节奏,始终掌控在链金术师手上。
「……你就放弃如何?」
「基础」重重地说。
「我承认你的实力确实有所提升。不过,仅靠这点进步不足以追上你我之间的差距。如果对手换成我以外的座,说不定还有机会好好一战。」
问题在于相性。
所罗门王的魔法特性为「王命之唤起」。统率众多强大魔神的王之魔法,在魔力强度和多样性上都是出类拔萃的。无论是纯粹比拚力量、趁机攻其不备或是两样通通来,安缇莉西亚都没有落败的道理。
然而,「基础」是个例外。
靠着链金术特有的压倒性咒力技术和术式速度,「基础」精准看穿魔神弱点,专打痛处。当然,半吊子的链金术师是不可能办到的。唯独拥有长达数百年运作时间——数百年魔法战斗经验的自动人偶「基础」,方能实现这等绝技。
正因为清楚自身的优势,「基础」才前来此地。
当然,安缇莉西亚也明白相性出了问题,撇开这一点不提,光凭「基础」与尤戴克斯是同型号的自动人偶,就足以预测他会有多难对付。
那么——
「怎么了,所罗门的公主。只差三招我就要将军了。」
「基础」说道。
自动人偶伸出手指,以机械化的精密度拿起新咒物。
同时,安缇莉西亚也握住胸口悬挂的所罗门五芒星。
那动作看起来仿佛也只是徒劳的挣扎。
「我以所罗门后裔梅札斯之名下令!贯穿敌人,佛尔佛尔!」
雄鹿魔神打出惊雷。
当然,因应对策早已准备万全。「基础」撒出银箔击散魔法形成的落雷。他打算挡下这个魔法,在反击时分出胜负。
然而。
远比想像中更激烈的电击,使「基础」的视野化为一片白光。
「————!」
「基础」的气息首度动摇起来。
他撒出的银箔全数蒸发了。
不仅如此,全面毁灭咒物的电击威力更直透自动人偶身躯。「基础」身上不可能安装电子零件,因此并未遭受致命一击,不过被劈上这一下却足以让他暂时动弹不得。
「基础」还来不及重整旗鼓,安缇莉西亚继续追击。
「我以所罗门后裔梅札斯之名进一步下-兮!吞食敌人,弗内乌!」
「呜——!」
「基础」受电击影响的视觉尚未恢复,只好凭指尖的触觉抓起怀中咒物。
这也是专为对付安缇莉西亚而准备的咒物。
用来扰乱银鲛魔神弗内乌超知觉能力的——高周波钟。
这次的结果同样出乎意料之外。
敲响的咒物仅仅只让弗内乌分心一瞬间,银鲛巨牙狠狠撕裂炼金术师的肩头。
「嘎啊!」
受创的「基础」猛然一晃。
但他仍勉强向后跳跃,扔出所有可用的万能溶剂。
魔神们终究不敢随意接近,蔷薇庭园在一阵咻咻声中逐渐溶解。「基础」和安缇莉西亚拉开距离,四目相交。
「刚刚的……咒力。」
「基础」重重说道。
「你……把自己的咒力,追加到所罗门魔神的咒力上了吧?」
「没错。」
安缇莉西亚露出优美的微笑点头。
不过,听到她亲口承认却让「基础」感到战栗不已。
说来或许简单,想实现这种神乎其技的事情却没那么容易。
光是有能力唤起并掌控多柱魔神,本来就很异常。想达到「基础」分析的结果,她必须一边持续控制魔神,一边调整自己的咒力跟每一柱魔神达到协调状态。
只有这名少女,才能在战斗途中同时实现这惊人的技术。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不仅无愧于所罗门公主之名,更彰显其荣耀的卓绝女巫。
在面临大魔法决斗之际,展现了她持续锻练自身魔法的成果。
「原来如此。看来魔法实力大增的人,并非只有安布勒家的女爪而已。」
穗波·高濑·安布勒。
听到那名字的安缇莉西亚,加深了脸上的微笑。因为对少女而言,那是她绝不能输的劲敌。
「…………」
「基础」沉默半晌。
接着,宛如岩石开口般问道:
「……不过,为什么到达这个境界了,还不交易出去?」
「————!」
听到「基础」的话语,安缇莉西亚瞪大双眼。
「你……」
「你还保留着能奉献给魔神的代价吧?」
「基础」用近似其材质的无机质声音说道:
「你还没有献出你父亲献过的东西吧?」
「——!」
少女喉咙一阵痉挛。
彷佛听到了恶魔的话语。
锋利荆棘般的言灵直刺安缇莉西亚心脏。那是她绝对无法点头赞同,却又无法忽视的真理。
最重要的是,那——
「你……难道……对我……!」
安缇莉西亚发出呻吟的刹那——
相同战场上的另一场战斗也有了结果。
「天主在汝之右,于愤怒之日讨伐国王——!」
肉眼看不见的「力量」爆裂开来,引得少女及「基础」都转头看去。
黛芬妮灌注最大限度咒力的飞踢深深刺进贾拉胸口,想让咒力在肉体上产生作用,即便对颇有水准的魔法师来说也很困难,黛芬妮却利用所罗门王护符和行星相位的关系来控制咒力,成功施展出来。
那一击的威力,甚至足以让安缇莉西亚的魔神烟消云散。
然而——
「黛芬妮!」
「呜啊——!」
当少女如裂帛般的悲鸣响起时,一只燃烧的手高高抓住黛芬妮的脚。
比起棕熊般的巨大握力,彷若生物的火焰更深深灼伤女子的脚与黑色长裤,吊在半字的黛芬妮痛得表情扭曲起来。
「啊啊……这一脚还挺痛的。」
魔物笑了。
贾拉望着倒吊在空中的黛芬妮,鼻子轻哼一声。
「距离咱们上次交手快两年了啊。看样子你在这期间进步不少,不过手法似乎跟所罗门王魔法有些不同?该不会是那个和尚在床上仔细教导过你吧?」
「不要……侮辱他……!」
尽管被倒吊着,黛芬妮仍然举起戒指试图施展法术。
可是,她的挣扎已无法击中贾拉。贾拉只是单纯地甩动黛芬妮的身躯便让术式出现破绽,甚至连她的内脏都遭受惊人的离心力剧烈搅拌。
「黛芬妮!」
面对再度呼唤的安缇莉西亚,「基础」代为叫答:
「如同刚才的你,贾拉现在正接受我供应的咒力,能够发挥的『力量』自然有所不同。」
「————!」
安缇莉西亚领悟到这番话的含意。
贾拉主动选择成为使魔换来「力量」,他也确实获得了相当于奉献代价的成果。对魔法师而言,那么做应该是再正当也不过的手段了。
抓着黛芬妮连续乱甩好几次后粗暴地摔到脚边,化为魔神的贾拉嘲笑地问:
「怎么了?公主。」
贾拉不属于人类的笑声就像咕嘟咕嘟沸腾的大锅,每笑一声,环绕全身的火焰便跟着摇晃,让他的外貌显得更加毛骨悚然。
「贾拉……!」
「你心知肚明吧?知道自己该奉献什么。」
贾拉再度说道。
看着昔日的弟子,安缇莉西亚睁大双眼。贾拉脸上流露出过去绝不会展露的——不过大约从很久以前就暗藏在心中的热情。
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你最重视的宝物是什么。
「……你跟『基础』……说了一样的话……」
唔!安缇莉西亚忍住仿佛心脏被人狠狠揪住的恐惧,咬紧牙关。
立场已然逆转。
安缇莉西亚的战力直逼「基础」,在一对一的战斗中还有几分胜算。然而,如果贾拉和「基础」两人联手呢?
相对于昂扬的斗志,安缇莉西亚脑中正确体认到自己的不利状况。
面对步步压迫的敌人,少女开口回应:
「……那就是……你们的目的?」
「无论哪种结果我都无所谓哟。」
贾拉夸张地耸着肩。
「无论公主你向魔神献出『那家伙』,或是你成为我们的人质,同样都能达到目的。」
「那家伙」是指谁,不必多说也知道。
只要将伊庭树视为一种阻碍来思考,贾拉的说法就十分合理。
安缇莉西亚弱在〈螺旋之蛇〉的强制下「奉献」,大魔法决斗的赢家同样会是他们,正因为认同这层道理,「基础」才会听从自己使魔的话,出现在安缇莉西亚眼前。
他张开燃烧着火焰的下颚。
「不过,对公主来说就不一样了吧?」
贾拉嘲笑似的说着。
怪物眼眸中的神情,彷佛连同她的灵魂一并践踏。
「不……一样?」
安缇莉西亚也知道,她的回答缺乏力道。
相对于少女的无力,贾拉以确信无疑的语气撼动着她。
「对公主来说,那样什么都得不到吧?」
言语背后包含的重量甚至超越了「基础」。
在某种意义上,他比少女本人更熟悉所罗门王的魔法。
这名魔法师达到她——不,甚至连父亲都未能成功的境地,与魔神合为一体。
正因为如此,安缇莉西亚无法忽视贾拉的话语。纵然知道那根本是恶魔的诱惑,也无法堵住耳朵不听。
看到少女挣扎的样子,贾拉更是信心大增地越说越快。
「唯独你……不,唯独梅札斯的血统不可能舍弃魔法。难道我说错了吗?」
「不……可以……安缇莉西亚……大人……」
魔物脚边传来断断绩绩的微弱声音。
高举的黄金戒指反射阳光。迎着夏季恒星的凶猛咒力,黛芬妮启唇唱出细致的术式:
「耶和华啊,我真是你的仆人;我是你的仆人,是你婢女的儿子。你已经解开我的绑索——」
「哎呀。」
贾拉一脚踩住黛芬妮的手腕,令人厌恶的咻咻声响起。人肉烧焦的臭味不断飘来,女子却没发出惨叫继续咏唱咒语。
「——我要以感恩为祭献给祢!」
太阳7的护符。
古书相传,此术式可让术者脱离任何束缚重获自由。
女子让身体在短暂的一瞬间里灵体化,挣脱贾拉的束缚。她身上的烧伤和撕裂伤并没有消失,甚至张口痛苦地喘息着,黛芬妮仍然从正面直视过去的同袍。
「黛芬妮!」
「我……不要紧……!」
即使听到身为主人的少女呼唤,黛芬妮也没有转头。
她只是痛苦地喘着气,告诉少女:
「请您快逃……只要在布留部市里……应该马上……就能跟树社长会合了。」
黛芬妮的语气简直像在恳求。
恳求安缇莉西亚不要选择自己或〈盖提亚〉,而是把一切托付给树。
「请不要……听信这些家伙说的话……!」
「……黛芬妮。」
就连长年共处的安缇莉西亚也是第一次看见女子露出这样的表情、听到这样的话。
所以,少女才无法动弹。
即使明知黛芬妮说得很对,少女却没移动半步。她率领的魔神们也环绕着少女保持沉默,没有展开新一波攻击。
「喂,怎么了公主?」
贾拉轻蔑的笑着。
「快选啊!」
魔物的下巴极为愉悦地颤抖着。
他毫不掩饰享受着虐待乐趣的神色,发出嘎嘎的干涸笑声。
「要抛弃重要的副首领,还是抛弃心上人?随你高兴选一个。」
身为主人的「基础」没有行动,只是默默旁观使魔发言。带着化为魔神的贾拉随行,看来就像这名〈螺旋之蛇〉干部也修习了所罗门王魔法一样。
呼哈哈……贾拉继续笑着落井下石。
「或者说……你狠不下心抛弃同父异母的姊姊?」
「姊姊……?」
安缇莉西亚哑然无声。
片刻之间,她仿佛连战斗都抛在脑后。
「贾拉——!」
黛芬妮瞬间大喊。
她没料到贾拉竟然知道此事。
其实他知情也不稀奇。贾拉比她更早加入〈盖提亚〉,即使知道上一代首领欧兹华德和自己的秘密也不足为奇。
安缇莉西亚动作生硬地回头。
她脸上掠过又哭又笑的神情,却只浮现了几秒钟。
「……黛芬妮。」
少女开口。
「安、安缇莉西亚……大人。」
黛芬妮的嗓音不成样子地变了调。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就算总有一天要表明身分,黛芬妮却连想都没想过,竟然会是在战斗的紧要关头以这种形式揭晓。
「…………」
安缇莉西亚也一样。
虽然内心一角稍微想像逊这样的可能性?少女作梦都没想到居然会在此时此地获得证实。
不过,安缇莉西亚因此下定了决心。
(我……)
她猛然握紧拳头,
为了保护重要的事物,为了凝聚足以保护他们的力量,少女倾尽全力握紧拳头,激励动摇的自己。
「——黛芬妮。」
少女的声音倏然传人半陷入茫然状态的黛芬妮脑海中。
「帮我拖延两分钟。」
「————!」
黛芬妮屏住呼吸。
她与少女的目光仅仅对上几秒钟,却足以传达彼此的心意。过去共度的时光与心灵交流,让她们累积了足够的默契。
「遵命!」
女子强而有力的颔首。
「嗯……!」
「那是——!」
贾拉和「基础」还来不及追上去,安缇莉西亚就在同一时刻转身飞奔。
在庭园一角,地面上用水银与粉笔混合制成的文具,绘制了复杂精致的图案——
魔法圆。
〈阿斯特拉尔〉为大魔法决斗准备的额外奖品,几乎对应既存所有魔法系统的魔法圆。
「公主?」
「……你……」
安缇莉西亚站在魔法圆上说道。
弗内乌在她头顶上方舞动。或许是听从主人的命令,佛尔佛尔和格莱杨拉波尔也分别挡在魔法圆前方护卫着。
「你们……想叫我选择……那么我会选择什么还用说吗?」
咒力开始回转,依循一定的法则掀起猛烈暴风。
本来需要整整一个昼夜举行的仪式,透过高等术式压缩至短短几分钟,多半是安缇莉西亚事先安排妥当以防万一吧?
「……你、选、什么?」
魔物茫然问着。
不。
贾拉知道答案。
那个术式对他而言太过熟悉了。
(难……道……)
恐惧直刺他的背脊。
试着想想,安缇莉西亚不可能没研究过。倒不如说,她远在大魔法决斗的呼声出现前就在追寻那个术式才是理所当然的。
少女刚才露了一手让咒力与魔神同调的技术,基本上不也跟那个术式很相似吗?
简单的说,那就是……
那就是——
「难道……你……」
贾拉结结巴巴的问着。
「……对,没错。」
安缇莉西亚在咒力风暴中露出微笑。
就算「基础」和贾拉企图妨碍,黛芬妮和魔神也不会容许。面对那股不惜赌上性命都要阻止他们的气魄,链金术师与魔物也不敢轻举妄动。
「……I say thou art welcome unto me,because I have called three through Him who hast created Heaven,and Earth,and Hell,and all that is in them Contained,and because also thouhast obeyed……」
咏唱响起。
不同于平时,这段咒语从迎接已隶属魔神的「容纳精灵」唱起。
少女要施展什么魔法已显而易见。
那是从前父亲挑战失败因而丧命的魔法。
由贾拉诱发那次失败,再以失败为踏脚石挑战成功的禁忌魔法。
「公主……和我一样……」
贾拉愕然呻吟。
「和我一样……打算与魔神融合……?」
少女在咒力风暴中高举黄铜壶。
一瞬间,壶内的灵体倒映在暴风上。她有一双蕴含非人之美的忧愁双眸与恰似漆黑蔷薇的唇色。即使左右双肩长着公羊与公牛头,腰后拖着蛇尾也丝毫无损于她的美丽。
所谓女人这个概念的理想形态。
安缇莉西亚至今从未成功单独唤起的魔神。
至上四柱之一——阿斯莫德。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物放声咆哮。
声音中包含的感情是恐惧抑或是嫉妒?
魔焰宛若跟猛烈的感情同调般熊熊窜起。
「基础」手中拿越新的咒物。面对意图阻止安缇莉西亚魔法的魔物与魔法师,黛芬妮和魔神同样全心全意迎接正面冲突。
于是——
连接魔法圆的灵脉迸发莫大咒力。
*
灵脉不停颤动着。
发出震波的中心点,当然是水晶塔。
「唔……啊……」
树按住右眼。
少年的妖精眼,比任何人都深深感应到灵脉的变化。
他被迫去看。
或许,是被迫看得着迷。
看着过去曾目睹的光景重现。
长久以来搁置在遥远彼方、抛诸脑后的记忆,彷佛正在对少年呢喃。
那是——
——『嗯,没错。』
——『社长,你失败了。』
树听见说话声。
到底是谁的声音?
少年想不起来。明明听起来很耳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这里的灵脉已经无法控制了。〈螺旋之蛇〉热切的愿望也好,我们的目的也好,全都失败了。』
那是最初的……
(我的……开端……)
当红色种子……寄宿右眼的时候……
——『所以,无可奈何啊。』
——『社长的疏失就是社员的疏失。这里交给我来负责,记得发奖金给我喔?』
那到底是……
(谁的、声音……)
「……就是……这个……」
(————!)
那句话拉着树回到现实。
是梅奇欧雷的声音。
说话总是夹杂咳嗽的青年,唯独此刻以感动万分的语气说道,放往魔法圆上的手颤抖着。除了眼睛看得见的东西以外,他似乎还捕捉了某样更深远的——一直延续至地底的东西。
确确实实的掌握在手中。
这一瞬间,死灵术师可说正如字面意思般触及了事态核心,比〈螺旋之蛇〉、〈协会〉与〈阿斯特拉尔〉的任何人,都更接近世界的中心。
比任何人都接近这场战争的开端与结局。
于是——
因为如此。
「…………?」
青年皱起眉头。
「这是……?这种……手感是……?」
梅奇欧雷面露困惑之色。
跨越无数次生死关头与惨烈死斗的魔法师,这一瞬却露出纯真少女般毫无防备的表情。
「这家伙……?不……你……是?」
听到他恍惚间发出的呢哺,杰克也不禁回过头去。
就在那个瞬间。
「——!」
树捣住右眼。
不是梅奇欧雷,也不是他触碰的魔法圆。
少年察觉一股截然不同的咒力,立时高声大喊:
「大家趴下!」
那声警告在水晶塔展望台内回响。
宛如太阳的咒力,下一秒钟从天而降。
2
天空,彷佛出现了两个太阳。
一般人看不见——明明看不见,那股庞大的咒力却足以吸引人抬头仰望。
魔法师们看到的景象则是如此。
火球。
直径约达数十公尺的业火团块。
太阳在东、西方的诸多神话里都被比拟为主神,而眼前的巨大火球正符合了神话核心——几小时前辰巳展现的神鸣,相较之下只像是小孩子的恶作剧——在现代重现的神话。
足以让一切事物不得不屈服的魔法热量。
跟巨大尺寸成对比,或是成反比缓缓坠落的火球,触及了水晶塔顶端。
无声无息地熔解塔顶。
不管材质是玻璃还是金属,一切通通溶化、熔化、融化掉落。
铁柱瘫软弯曲,混凝土全部化为液体。将近三成的太阳体积,就这样直接埋进水晶塔建筑物内部。
随即爆炸。
高温、爆风与其余魔法能量在水晶塔炸裂。
就连空气内的每一个分子都毫无例外,压倒性的太阳魔法彻底抹杀一切。
那是足以跟百名普通魔法师匹敞的莫大咒力。
没错。
这绝非比喻,那个魔法的确与一百多名魔法师有关。
这术式足以跟尤戴克斯从前用过的「图特之枪」相提并论——不,多半凌驾于其上。在大魔法决斗期间,只准许使用两次的〈协会〉仪式魔法。
其中一次就用在这里。
*
……天空好近。
在一望无际的蓝天另一头,可以看见一艘飞艇得意洋洋地在空中飞行。细细的白烟冉冉上升,宛如包围天空的画框般,朝逐渐倾斜的太阳伸出手。
没错。
水晶塔上半部被破坏得惨不忍睹。
尤其是覆盖展击台上方的屋顶已完全粉碎,勉强残留下来的展望台本身也处处窜起火舌。
赤红的火焰。
在鲜红如血的火光和蒙蒙粉尘之中,新现身的壮汉独自站了起来。
那人有双清澈的蓝色眼眸,一头彷若雄狮鬃毛的金发,全身散发出足以让任何人屈膝臣服的威严。由于存在感太过强烈,似乎连火焰都无法伤害他。
——〈协会〉副代表。
达瑞斯·李维。
他应该是在刚才的雷击魔法释放后,利用传送魔法移动到此,又或者传送魔法跟刚才的雷击是成对的术式也不一定,毕竟在神话和传说当中,经常看到乘着落雷移动的情节。
这代表只要具备〈协会〉的组织力,便能在现代重现神话时代的魔法吗?
「找到你们了。」
壮汉泛起微笑。
在他的视线前方,少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达……瑞斯……李维……」
树开口喊道。
随着喀啦喀啦的声响,他的周围落下几颗小石头。
是奥尔德维恩扔出的如尼符文小石子。
多亏了那些如尼符文和树右眼的妖精眼,他们才能在承受无差别粉碎水晶塔的广范围魔法时,把受创压制在最低限度?
不,不光是靠两人的力量而已。
少年右后方的克萝艾将配剑插在影子上,左后方的辰巳也在打出「禊」的剑印后,保持不动之姿。
在水晶塔遭魔法破坏的瞬间,少年看破受损最小的地点并向三人发出指示。然而,即使把三重防御魔法集中在咒力最薄弱的位置上,众人终究未能毫发无伤。
树和奥尔德维恩一手按住伤口,兜萝艾和辰巳也上气不接下气地垂下头。
〈协会〉的仪式魔法凭藉着这般惊人的破坏力蹂躏了世界。
「……你一直在等待可趁之机?」
树按住的右肩流下血丝。
出血程度并不严重,少年瘦小的身体还支撑得住。
「那是当然。既然〈螺旋之蛇〉夺走灵脉,你们自然会设法抢回来。接下来,我们只要在这里等待战斗发生就行了——啊啊,情况大都慢如我所预料。」
达瑞斯坦然地越说越激昂。
对壮汉而言,这般算计至极的行为仅仅是稀松平常的移动西洋棋棋子罢了。
「再说,这次也顺利淘汰掉一些人了。」
达瑞斯的目光缓缓转向另一头。
那里传来一阵干笑声。
「咳……哈哈……」
咳啵……笑声里夹杂着奇怪的水声,一听就能发现那是血流进气管的徵兆。
「……杰……克……」
茫然沙哑的嗓音呼唤着。
梅奇欧雷。
脸上总是缺乏血色的青年,唯独这一瞬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他人脸色苍白。
杰克跨步站在他前方、大大展开两手,原本潇洒的白西装变了颜色。
他的蓝色太阳眼镜破碎,脖子上的三圈金项链断裂开来。白人嘴角滑落的几丝鲜血,证明除了外伤,体内也同样受刽。
「杰……克……你……!」
「哈、哈哈。」
杰克举起一手制止想冲上前的梅奇欧雷,重新面对达瑞斯。
「本来以为我的魔法……只要对手不是影崎就不成问题……原来如此,允许〈协会〉使用仪式魔法啊。虽然没忘记这件事……情况还是非常不妙。」
白人平常活泼轻快的声调,如今听来疲惫至极。
这时候,应该要赞赏哪一方的表现呢?
是集结百余名魔法师,成功创造出仿古希腊太阳神阿波罗火球的〈协会〉仪式魔法?还是被集团魔法打个正着,仍透过防御没有命丧当场的杰克的混沌魔法?
代表杰克身上印形的隐密金字塔,这一刻恐怕已在异国土地上轰然崩塌。
达瑞斯轻哼一声。
「你在这里真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从某种意义来说,我认为你比菲因·库尔达与萨雅吉更加棘手。」
「哈……哈……你太看得起我了……这么说来,你也知道我的魔法系统是什么喽?」
「尽管不是直接目睹,毕竟也看过两次,半年的时间已足够找出你魔法的真面目。真没想到,〈螺旋之蛇〉旗下居然有使用混沌魔法的人。」
达瑞斯看来极度不愉快的回答。
在他眼中,这感觉就像发现一头猎豹突然混入血统优良的纯种赛马大会一样。又或者更接近品尝顶级红茶滋味的时候,突然发现茶里掺了可乐。
「原来……如此。」
杰克痛苦回应。
「不过……大魔法决斗的胜利条件,不是你吧?」
「喔。」
达瑞斯嘴角闪过十分愉悦的笑意,下一瞬间——
「动手!梅奇欧雷!」
随着杰克的咆哮,梅奇欧雷的手迅速一挥。
青年带着又哭又笑的神情,从黄色长袍取出玻璃试管——朝树扔去。
「——!」
「我诅咒……蝎毒啊……侵蚀敌人……!」
对梅奇欧雷而言,这一击恐怕也是必杀绝招。
这最强的术式目标若不是伊庭树,想必就是用来除掉影崎或达瑞斯·李维。获得灵脉丰饶的咒力后,他怀抱着满腔自信施展绝技。
「树!」
「树社长!」
辰巳和克萝艾大声呼唤却为时已晚。
面对〈协会〉刚才的魔法攻击后,他们同样疲惫不堪,即便意识清晰也不剩任何体力可凝聚咒力。
试管在地板上粉碎,漆黑咒力立即缠绕住伊庭树的身躯。
梅奇欧雷脸上浮现满意的笑容。
他扔出的内脏是卵巢。
是梅奇欧雷从过去交手对象中一名特别强大的女巫身上取出的脏器。就算伊庭树拥有妖精眼也躲避不了诅咒,必定会遭到咒杀。
「——Dummkopf(笨蛋)!」
奥尔德维恩特别尖锐的呐喊回响着。
但是——
伊庭树的身影突然碎裂了。
宛如镜子一般。
「什么……?」
不仅如此,下一秒钟更换成梅奇欧雷自己跪倒在地。
「梅奇——!」
回头呼喊的杰克脸色大变。
梅奇欧雷的手指埋进细瘦的咽喉,锐利的指甲搔抓着本来就很薄的皮肤。
他痛苦的在地上翻滚,就像所有的脏腑都彻底腐败,淬毒的锉刀不断摩擦着神经一样。青年的脸色涨成酱紫色,恶疮和炎症立即侵蚀全身。
宛如他正亲身体验着自己施放的魔法。
「梅——奇——!」
呼唤到一半的杰克猛然回头。
距离刚刚伊庭树粉碎的位置不远处,目前仍劈啪迸散火星的混凝土碎块阴影下——
伫立着另一名伊庭树。
「刚才的……那个我是……?」
少年一脸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事的摸样。
而且,阴影下不只他一个人。
「那、那、那个叫、镜、镜、镜人偶。是、是、是用来反、反射诅咒、的、的触媒。我、我做得、很、很、很精巧吧?」
树背后又出现了一名微胖男子。
「我、我们不、不、不不是、第一次见面、对吧?在、在会议上,曾、曾经碰、碰、过面、的,记得吗?」
他们的硿在飞艇的会议室里见过这张睑孔。
男子名叫纪尧姆·凯鲁碧尼。
是获选参与大魔法决斗的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
「……啊啊,你们似乎误会了。我使用的仪式魔法可不只一种。」
达瑞斯瞥了那人一眼后说道。
杰克倏然回过头。
「你说不只……一种……?」
「没错。」
壮汉嘴角缓缓浮现笑意。
那残酷狞猛的笑容令人联想到鲨鱼。
「我一口气在这里用掉了〈协会〉获得许可的两次仪式魔法。」
达瑞斯明确的宣告。
「——!」
「击毁水晶塔的太阳魔法是『阿波罗的战车』,再趁着破坏之际把包括我在内的三名魔法师传送过来。仪式魔法的优点不光是能够运用庞大咒力而已。由多人操控咒力的并列术式,以及利用并列术式掩护其他魔法的隐蔽术式也是特点之一。这一招虽然不起眼,但似乎连伊庭树的妖精眼都上当了。」
达瑞斯满意地清清喉咙。
接着,另一个人登场。
杰克将手伸向好几颗宝石戒指之一,准备发动新魔法时,一个优美的声音对他说道:
「我劝你最好罢手。你的混沌魔法有点秀过头了。既然知道其中奥妙,我就会把咒力技术那
么低的魔法全部禁掉。」
指尖夹着灵符,芽着旗袍的美丽女子现身。
女子满心关爱地环抱住纪尧姆的肩膀,杰克还记得她的笑容。
刘芳兰。
跟纪尧姆结为夫妇的女巫。他们的夫妻关系是只限于魔法的结缘,抑或是包含社会意义的两情相悦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两人完美同调的魔法甚至没引发咒波污染,清楚展现极佳的合作默契。
「你……们……」
看见那对夫妻档,再看看梅奇欧雷目前痛苦的模样,态克顿时领悟到他们用了什么魔法。
杰克不禁咬紧牙关。
「镜魔法配上……禁咒……?」
真是糟糕透顶的组合。
梅奇欧雷的死灵术威力强大,但效果有所局限。必须用尸体作触媒就是限制之一,依照触媒种类而定,可用的法术种类也受到极大限制。
正因为如此——
反射魔法的镜魔法才能发挥最大效果。若是平常的杰克和梅奇欧雷,必定不会忘记防范这类反击,但是才刚因为「阿波罗的战车」身负重伤时,却难以顾及那么多。
当然,这些攻击想必事先经过许多沙盘推演。
或许远在大魔法决斗定案之前,〈协会〉就已经开始研究对付青年的方法。对于昔日压制伦敦的龙,又破坏〈协会〉会议的梅奇欧雷,他们的恨意就是如此强烈。
经过一年多的现在,复仇终于得已实现。
「……呜……啊……」
梅奇欧雷奄奄一息地吐出舌头,身体不断痉挛。然而他仍拚命蠕动着泛紫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
「杰……克……!」
「梅奇——」
白人染血的牙关咬得越来越紧。
他也受了濒死重伤,但依旧想保护同伴的性命,让他握紧了拳头。即使属于偏离正道的〈螺旋之蛇〉……或许正因为偏离正道,他们才更加珍惜为数不多的同伴。
「怎么样?」
达瑞斯上前一步。
「你们在这个地方做了满有趣的事情。只要把成果全部交出来,我可以视情况留你们一命。毕竟实力出色的魔法师总是很缺啊。」
「…………」
杰克陷入沉默。
达瑞斯冷冷发出嘲笑,步步进逼。
「他叫梅奇欧雷是吗?那个死灵术师就快死了,你也撑不了多久。还有时间犹豫吗?」
「达瑞斯先生……!」
再也无法坐视下去的树,正开口想说些什么时——
「不准动!」
杰克大喝一声…令在场所有人静止不动。
白人立即伸手取出新的灵符。
一张灵符。
「WIRBDARFP」
那是几个月前在伦敦使用过的传送魔法。
灵符可以开启一道「门」,召唤〈螺旋之蛇〉的道士萨雅吉。由于混沌魔法是许多魔法的大杂烩,原本就有不容易引发咒波污染的特性,才能利用这一招。
可是……
「禁——!」
芳兰的口诀抢先一步在展望台响起,切断朝杰克灵符凝众的咒力。
啪嚓一声,杰克戒指上的宝石出现裂痕。
同时,白人嘴角涌出新的鲜血。
「呜啊……!」
「没用的。我不是说过吗?凭混沌魔法的灵能加护与咒力技术,无法阻止我的禁咒。」
刘芳兰嫣然微笑。
禁咒。
其魔法特性为——「万象的压制」。
掌握万物本质,加以随心所欲操纵的魔法。担任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一职,让刘芳兰更是特别钻研如何封禁魔法。咒术洗练度偏低的混沌魔法,在她眼中只是绝佳的猎物。
「那么,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吗?」
达瑞斯重新迈开步伐。
残忍地、刻意慢慢缩短距离。
杰克的双膝猝然落地。
他早已超过负荷极限,还得面对传送魔法被禁绝的反噬。况且,即便是〈螺旋之蛇〉的干部也无法轻松迅速的发动传送魔法,顶多只有菲因和萨雅吉例外而已。
尽管如此,杰克仍咬紧牙关试着站起来。
一只乾枯的手从背后揪住他肮脏的外套下摆。
「杰……克……」
是梅奇欧雷的手。
自己的诅咒被反射回自身,导致青年皮肤变成紫色,还长了许多恶疮。即使如此,他仍竭尽全力拉住杰克。
「不……要紧……让……我……来……」
「当着我的面?」
从话语里听出桃衅意味的芳兰,面露厉色地挑起眉毛,梅奇欧雷在兜帽的阴影下扬起虚弱的微笑。
「正……是……如此……不管你的禁咒……有多么……厉害……也绝对……禁不了……这个魔法……」
他的声音微弱,却骄傲无比。
青年告诉她:
「因为……」
濒死的死灵术师伸手按住身体。
比过去任何时刻都强大的咒力在梅奇欧雷体内盘旋,转瞬间开始侵蚀他本人的身躯。
「我会……献出身体……」
「————!」
领悟青年话中可怕意义的树,忍不住倒抽一口气。
树迈步上前。
少年无视纪尧姆和达瑞斯的拘束,坚持向前走去。
「住手!」
树放声呐喊。
「塔布菈……拉萨……大人……就拜托……你了……杰克……」
「梅奇!」
杰克同样大喊。
但梅奇欧雷没有停手。
「我祝福……射手座的脚啊……」
树的右眼看见了。
在死灵术师体内,他献出的双脚骨骼粉碎成尘埃。
谁都阻止不了。
无论达瑞斯、纪尧姆或芳兰,负伤的树或〈阿斯特拉尔〉一行人,甚至是青年的同伴杰克的呼唤,都无法制止他施展购上性命的魔法。
梅奇欧雷一边吐血一边呐喊:
「传送我们……!」
从龙穴透过灵脉传送。
两名魔法师的身影自水晶塔破碎的展望台上消失无踪。
*
(仪……式……魔法……?)
安缇莉西亚也察觉了异状。
描绘于〈盖提亚〉大宅内的魔法圆,同样也是连接到布留部市灵脉的龙穴。所以,不论是灵脉落入〈螺旋之蛇〉的梅奇欧雷掌中,或是〈协会〉发动仪式魔法袭击那里一事,少女都正确的掌握了情况。
尽管掌握了情况却无计可施。
因为安缇莉西亚正置身于「风暴」中。
不,是威力更胜自然风暴的莫大咒力中央。
(…………!)
她无法呼吸。
连术式进展到什么阶段也无法判断。
〈协会〉发动的仪式魔法扰乱了布留部市的灵脉,甚至影响到安缇莉西亚的魔法。
她甚至不确定此刻的自己是现实的肉体还是灵体。五感的知觉复杂地混杂在一起,毫不留情削除原本熟悉魔法仪式的少女意识。
简直就像一层层薄皮被人剥下般。
咒力夸耀般的一点一滴夺走使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成为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的存在。比方说视觉、听觉、穿着衣服的触觉、对时间的感觉——
——还有,回忆。
(不……行……!)
少女护住胸口,表明她绝对不会交出回忆。
然而,连想着「不行」的思绪都被支解得四分五裂。
安缇莉西亚的灵魂彷佛即将分解。她逐渐粉碎成无法观测的最小粒子,成为再也无法重新构筑的破碎粉尘。
这种下场是理所当然的。
魔神。
试图跟魔神融合,而且是至上四柱之一的阿斯莫德,此乃必然的结果。
魔神带来的压力远远超乎少女的想像范围,真不敢相信贾拉竟然在这种压力下撑了过去。这是至上四柱咒力造成的差异?或者——尽管不愿去想,是她和贾拉在咒力技术上的差异?少女不得而知。
她只是不断碎裂。
只是不断崩塌。
不断被研磨成粉末。
名叫安缇莉西亚的存在,逐渐堕落为某样原本是生物的东西。
…………
…………
…………
「…………」
只剩下一种感觉。
被轻蔑的真实感。
远比她更加美丽的女性眼眸,与左右双肩上的公羊、公牛头颅。
阿斯莫德的三颗头全都一言不发,不流露任何感情,仅仅用每一双眼睛注视着少女。
祂在等待安缇莉西亚毁灭吗?
看着妄图和自己融合的愚昧之徒彻底消失到不留一丝灰烬的过程,正在嘲笑她吗?
(我……)
她已经连「我」的概念都变得蒙胧不清。
宛如浸泡在流水中的糖果,安缇莉西亚的意识出现许多孔洞,甚至连灵体都受到咒力搅拌,渐渐变得稀薄。她失去名为安缇莉西亚的形体,逐渐化成一股飘荡的咒力。
在这过程中。
少女似乎从阿斯莫德内部听见了什么。
那个意念如沁染般溶入已丧失「听」此一概念的安缇莉西亚体内。
(这……是……)
少女轻轻蠕动现实中的嘴唇。
遥远的记忆。
遥远的声音。
——『·可爱·的·安缇···我··』
那嗓音明明令人毛骨悚然到忍不住想堵住耳朵——却又令人无从克制的怀念。
「……啊、啊……!」
她感觉喉咙与胸膛都在颤抖。
某种炽热的物体涌了上来,少女的核心开始微微颤动。
谁会遗忘?
怎么可能忘得了?
无论是五感粉碎也好,安缇莉西亚不再是安缇莉西亚也好,唯独那个声音不可能从少女的心底消失。
因为那是……
——『没有···成·功··』
没错。
那声音来自死在安缇莉西亚手上的人。
过去,让安缇莉西亚与伊庭树第一次相遇的事件。那声音属于跟所罗门七十二魔神中的六十五柱融为一体,因为失败而化为魔法那样——一团惨不忍睹一行泥的父亲。
少女亲自给予挚爱父亲最后一击前的,最后遗言。
然而。
刚刚传达给少女的感受是……
(咦……?)
她感觉到一阵剧痛。
接着是凌驾于痛苦之上的强烈悲伤……以及对于不必亲手杀害爱女,而感到难以抑制的感激和安心。
不对。
这段记忆不属于杀死挚爱父亲的她——安缇莉西亚。
而是命丧她手中的——欧兹华德的记忆。
(为什么……父亲……大人的……)
少女以断断绩续的意识茫然思考。
这段期间,情报仍持续注入少女身体。
不止是感觉和感情,就连更单纯精致的数字和图表资讯都不断灌输到少女脑中。
「……什……么……?」
这状况的意义,深溧震撼了安缇莉西亚。
接着,她感受到的冲击被隔离开来。
情报本身开始构筑新的术式,脱离了少女自身的意识,在独立的状态下编织魔法。利用少女的灵体和魔法圆,近乎自动地创造出未知的术式。
崭新的所罗门王魔法。
连安缇莉西亚都不知道的——她不可能不知道才对——所罗门王魔法。
崭新的魔法一一揭开面纱。
咒力宛如交响乐团般依循魔法的流动引导,至上四柱阿斯莫德也纳入成为术式的一部分。不,阿斯莫德打从一开始就包含在那个术式里。
「……难……道……」
安缇莉西亚不由得脱口而出。
少女的推测,是个近似奇迹的假设。
连她自己都觉得那是个自以为是的愿望。对于追求理论及实践的魔法师来说过于稚拙,简直就像童话一样,毫无脉络可言。
——『没有···成功·』
那个时候。
在〈阿斯特拉尔〉和〈盖提亚〉结识的故事开端。
如果欧兹华德未能成功的目标,不是超越所罗门王呢?
如果遭贾拉阻挠而失败的术式并非单纯和魔神融合,是想达到其他更加不同的成果呢?
欧兹华德·雷·梅札斯。
安缇莉西亚之父追寻的事物是——
在终结生命的最后关头,父亲托付给在他控制下的阿斯莫德的意念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强烈的冲击撼动少女。
她至今见过的事物,度过的时光,一切全都与推测重叠在一起,即将在少女的心灵内化为一颗结晶。
然后——
另一段影像浮现了。
除了阿斯莫德,少女还看见另一段记录。
刻划在灵脉里的记录。
——『哈啊……哈啊……哈啊……』
某座宅邸屋内。
一个狼狈奔逃的男孩。
他满脸都是大哭后留下的泪痕,衣服上沾满了不知道跌倒过多少次的脏污。安缇莉西亚注视着那张实在称不上帅气的侧脸,心头抽紧发疼。
(……啊啊。)
她说不出话。
努力逃跑的小男孩侧脸,确实看得出少女熟悉的影子。
让少女难以忘怀——收藏在心中最重要位置的少年影子。
明明胆小得不得了。
明明害怕得不得了。
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背叛自己的心,从小就坚持像这样活下去。
透过灵脉的连结,更多事实传入少女脑海。
(穗……波……)
那是另一个地点。
他们也正看着这段记录。
不,是他们都靠着这段记录联系在一起。
(你……你们……即使在这么危急的时候……)
这个意念让少女回想起自身的形体。
(在那么危急的时候……都不忘带给我……勇气……)
她流下眼泪。
以那滴泪珠为中心,安缇莉西亚重新构筑自我。
我想站在那名少年身边——少女想像着自己如此盼望的身影,终于找回了名为安缇莉西亚的形体。
没有形体,就无法呼唤少年的名字。
没有形体,她喜爱的少年就注意不到她。
所以。
(呐,请原谅我。)
安缇莉西亚心想。
宛如祈祷般的想着。
(请原谅我决定不告诉你那件重要的、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思念-—化为言语。
「树……!」
少女倾尽全身全灵的力量,喊出少年的名字。
*
〈盖提亚〉大宅。
蔷薇、火焰与魔法争相飞散的庭园内,发生了新的异变?
近乎物质化的庞大咒力从魔法圆里喷涌而出。
「安缇莉西亚大人!」
黛芬妮睁大细长的眼眸。
「公……主……」
魔物声音沙哑的茫然呻吟。
「…………」
自动人偶「基础」沉默的回过头。
三名反应各异的魔法师,甚至是保护黛芬妮的佛尔佛尔与格莱杨拉波尔,都看不出魔法圆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不可……能。」
低语声消逝在风中。
是魔物贾拉的声音。
「不……可能……成功的……」
没错。
那种尝试不可能获得认可。
哪怕是他的成功,也不过是侥幸的结果。
贾拉盗取欧兹华德留下的术式,滥用数样〈盖提亚〉收藏的秘宝,好不容易才勉强成功化为现在的样子。
为了让融合进入稳定状态还需要〈螺旋之蛇〉的协助,因此贾拉这两年几乎都耗在相关的训练上。若非如此,他应该会更早前来挑战安缇莉西亚。
想跟魔神融合的困难程度就是那么高。
像少女这样未经计划直接上阵的鲁莽做法,不可能行得通。
贾拉紧紧抓住合理的判断不放,不去思考常识与当然这些名词对魔法师来说有多少意义,只是咬紧牙关试图驱逐恐惧。
接着,他难以忍受的冲了出去。
「——!我撕裂吾肉,数尽吾骨。因此,无人可致汝于死!」
黛芬妮瞬间施展守护魔法。
木星6的护符。
传说可守护主人不受任何灾难侵袭的王之魔法。
咒力和咒力互相抗衡,即使是魔物的身躯都不禁感受到痛楚,此刻的他却毫不在乎地强行撞开阻碍之壁。
「贾拉——!」
贾拉无视负伤党芬妮的呼唤,高声咆哮:
「喔喔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火焰随着呐喊声窜起。
贾拉的身躯已然化为魔神。
化为不需咏唱和触媒,只靠宣泄感情即可激发魔法现象的容器。暗藏单用热量无法计测的咒术威力,跟贾拉融合的魔神——大公爵佛劳洛斯巨大的「力量」,对准了魔法圆直扑过去。
这恐怕是贾拉用尽浑身解数的一击。
然而。
突袭的火焰却在魔法圆前方分解了。
并且被吞食——赤红烈焰发出咻咻声变成一缕细线,朝着魔法圆内部被吸收殆尽。
「什——!」
魔法圆内猛然涌升一股膨大的咒力,更胜方才吸收的「力量」。
简直就像刚享用过顶级的祭品一样。
位于魔法圆正上方的东西缓缓抬起身体。
不仅如此,贾拉的身体也随着逐渐遭到吸收的火焰被拖向魔法圆。
「怎、怎么回事!甩不掉!甩不掉!」
他的叫声里掺杂着悲痛之色。
贾拉施放的火焰似乎已脱离他本人的控制。开始溶解。
由于自魔法圆溢出的咒力浓度过高,连灵体魔神都融化了。
这个现象,跟「基础」使用的万能溶剂相同。
即使逻辑上能够理解,但这现象终究令人难以接受。有谁能轻易接受只是魔法副作用溢出咒力,就分解了所罗门魔神这种事?
「放开我!放开我!公主!是我!贾拉!是贾拉啊!」
原本庞大的咒力一一被吸收殆尽。
缠绕在贾拉身上的火焰在转眼间瘪了下去。
不,是好像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一样消失无踪。
贾拉膨胀至数公尺高的巨大身躯早已变回他原来的——还是一介魔法师时的身材,裂开至耳根的血盆大口不断诉说内心的恐惧。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我不要这样!我讨厌这种死法!救救我黛芬妮!救救我黛芬妮!求求你救我!」
「贾拉……」
黛芬妮轻声呢喃。
变回平凡人类的贾拉,身体却从接近魔法圆的部分开始溶化——彷佛宣示着一旦跟魔神融合过,就不可能在真正的意义上变回人类。他只能可悲的朝女子伸出手求助。
「黛芬妮!克雷夫!我——」
我——
下一句话,贾拉打算说什么呢?
这问题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另一个叫克雷夫的名字……他陷害过的好友名字也溶解在虚空中,贾拉在魔法圆旁边彻底溶化了。
「……贾拉!」
黛芬妮呼唤着那个名字,伸出的手停留住半空中。
她的手才伸出去一半。
即使抓住贾拉的手,也完全不知道之后的情况会如何发展,但女子的身体仍在无意识下做出动作。这个事实空虚无比,又让她无可克制的心痛。
然后,响起一句低喃。
「……真遗憾。」
「基础」悄然说道。
黛芬妮回过头去,发现自动人偶链金术师已撤退到庭园角落。
「人格姑且不论,他可是少见的成功案例。即使在所罗门王魔法中,活生生的人类跟其他灵体融合并且得到灵体性质,这也是前所未儿的例子吧。」
「你想逃?」
「超出预期的因素太多了。再说,组织也传讯召我回去了。看来觉得情况出乎意料的人不光只有我。」
「基础」始终淡淡的说着。
他倏然挥手,扔在地面的物体大概是链金术制作的弹力材质。
下一瞬间,「基础」宛如被旋风卷走般飞上宅邸围墙。
「我们很怏会再相见的。」
这句话不知是对黛芬妮或是安缇莉西亚宣告。
链金术师的身影与气息彻底消失无踪。
黛芬妮没试着去追。
相较之下,目前在庭园里发生的事情更加重要。
魔法圆吞食了贾拉,以及与贾拉融合的佛劳洛斯后释放出更强大的咒力。莫大的咒力凝聚在一块,让人不禁认为风暴的威力也不过如此。
在那中心浮现了一个人影。
站在中央的——究竟是魔法师安缇莉西亚,还是魔神阿斯莫德?
「——安缇莉西亚大人!」
黛芬妮,对魔法圆内的人影发出惊呼。
3
——耶是一栋位于布留部市商业区和工业区之间的小型大厦。
此处是〈螺旋之蛇〉在布留部市设置的据点之一。为了替大魔法决斗预做准备,〈螺旋之蛇〉活用杰克的资产和人脉,安排了这些秘密藏身处。
〈协会〉和〈阿斯特拉尔〉双方都没有察觉,可说是杰克擅长的地下工作成果。
而现在……
「梅奇欧雷……杰克……」
在身着祭司服的少女面前,两名魔法师倒卧在裸露的水泥地上。
正是杰克与梅奇欧雷。
杰克因失血过多昏厥,而梅奇欧雷已然断气。
死灵术师原本苍白的脸庞完全丧失生气,褪成惨不忍睹的土色,或许是受到他钻研的魔法影响,青年龟裂的嘴唇涂着紫色口红,宛如给逝者的殓妆。
梅奇欧雷强撑着满目疮痍的身体——又或许是付出了让身体变得如此凄惨的代价,才将两人传送到此地。
「对不起……对不起……」
塔布菈·拉萨在两人面前泣不成声。
因为身为灵体,她的白色祭司服上没有任何污痕,但脸颊滑落几道泪水。
当然,灵体不会流下现实的眼泪。
但泪水不会因此失去价值。
少女为同伴牺牲感到悲伤的情感,绝非毫无意义。
不久之后,一个声音唤道:
「……拉萨大人。」
萨雅吉。
褐色皮肤的道士摘下丝质礼帽靠在胸前,对同袍的死表达哀悼之意。
实际上,他总是毫无表情的侧脸也难掩遗憾之色。
即使在〈螺旋之蛇〉中,萨雅者仍是少数几名可实现瞬间传送的魔法师。正因为如此,他本该负责支援杰克和梅奇欧雷的撤离工作。
但〈协会〉看穿这一点,用禁咒封锁了他们的计划。
「原本要派你或『基础』去侦查新出现的魔法师……可是对手的动作快了一步。」
塔布菈·拉萨带着又哭又笑的表情说道。
达瑞斯选择的战术超乎他们的预测。
连续用掉获得许可的两次仪式魔法,派出纪尧姆·凯鲁碧尼和刘芳兰打得〈螺旋之蛇〉措手不及。结果甚至阻拦了等待传送的萨雅吉,让梅奇欧雷和杰克付出牺牲的代价。
塔布菈·拉萨神情沉郁地颤抖着嘴唇,萨雅吉对她继续说道:
「刚才我连络上『基础』。虽然未能夺得魔法圆,但他暂时拖延了〈盖提亚〉的行动。战斗途中,安缇莉西亚小姐身上似乎出现变化,目前还需要观察情况。」
「……嗯。」
「恕我僭越。」
萨雅吉以独特的口吻告诉主人。
「梅奇欧雷他达成目标,压制了此地的灵脉。」
「…………」
少女好一会儿都没有动。
但是,经过一段漫长的沉默之后……
「嗯……梅奇做得很好。」
塔布菈·拉萨点点头。
她咬紧嘴唇。粉红色的唇瓣失去血色,少女眼中取而代之浮现坚定的决心。
〈协会〉确实阻碍了他们。
但是。
他们的目的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即使拚到失去性命,梅奇欧雷依然成功替〈螺旋之蛇〉连系了灵脉。
所以,现在怎能掉眼泪?
怎能蹲在这里浪费他宝贵的生命?
「明明只拜托你压制一条灵脉作为牵制,你却做了更多更多。梅奇好厉害,你很努力。所以……这次轮到我了。」
塔布菈·拉萨轻声呢喃。
纯白少女的脸上已不见悔恨与后悔的影子,只是充满了奠定于一切情感之上的觉悟。
她看着梅奇欧雷断气后仍面带微笑的尸体,握住他的手。
「谢谢你,梅奇欧雷。」
少女低语着。
同时对相连的手灌注咒力。
「就从我和你开始吧。就是现在,就在这里。」
锵啷,少女手持的礼杖轻响。
*
彷佛听到那个声响一般,男子倏然抬起头。
他打了个哈欠。
直到刚才为止,他都躺在沙发上。〈协会〉的飞艇在布留部市上空悠然盘旋,平淡无奇的景色在窗外不断延展开来。虽然从肌肤的反应察觉到刚才举行过仪式魔法,男子依然满不在乎的打着瞌睡。
「呼啊啊……」
他一手捣住大打哈欠的嘴巴,嫌麻烦似的低语:
「……时间到了?是不是早了点?我好久没这样工作过,至少想睡半天休息一下啊。」
「嗯,找你聊天打扰到你了?」
坐在沙发旁椅子上的另一个人影开口回应。
那是名手持黑色礼杖、有着漆黑皮肤的少年。
不过少年的肌肤却是呈半透明状。
亦即身躯是由咒力构成的灵体。
相对于有礼的少年,男子夸张的挥挥双手。
「不不不,我可是躺着说话呢!」
「无妨,吾答应过你放轻松就好。」
「啊哈哈,太好了。毕竟一把年纪还跟年轻人打架,腰感觉挺痛的。」
男子轻拍腰部,微露苦笑。
一般来说,所谓的放轻松应该不包括躺着说话在内,不过,这两人都不适用这类常识。
黑色的少年点点头。
「吾很感谢有机会遇见外界的贤者。除了魔法,吾对众生的生活也很感兴趣。好几十年没机会接触了。」
「我深感荣幸。只要你不介意对象是我,想聊什么都行。」
男子十分开心地害臊起来。
那张笑脸散发出奇妙的魅力。男子怪异的言行举止明明引人侧目却又很难讨厌他,说不定就是笑容的缘故。
少年望着他的笑脸,起身走向房门。
「啊,放着我不管没关系吗?」
「吾不是来监视你的。说要拘禁你的人本来就只有达瑞斯,吾视你为座上宾。」
「感激不尽,不过我之前提的目的可是违背〈协会〉利益喔?」
「…………」
听到男子的台词——乡半像黑羽一样发动念动力——打开房门的少年悄悄回头。
「……吾记得,你的目的是证明魔法师也有办法得到正常的幸福吧?」
魔法师有办法得到正常的幸福吗?
几小时以前,伊庭司才问过树这个问题。
树回答「有办法」,但是司指出了少年的弱点。树太过顾虑他人苦衷,无法把正常的幸福强加在他人身上。
所以——
伊庭树无法达成伊庭司的愿望。
漆黑少年继续往下说:
「为了证明这一点,你打算使用红色种子创造专为〈阿斯特拉尔〉设立,价值观与〈协会〉及〈螺旋之蛇〉不同的另一个第三组织是吗?原来如此,这理论还小坏。倒不如说,全世界除了你,没有人会为了这种缘故创造第三组织。」
第三组织(ThirdOrder)。
相同的读音又可写作第三阵。
那是魔法结社的秘密阶级。从0=0的新加入者到4=7(哲人)低阶成员组成的外阵;跟黛芬妮同阶级的5=6(小达人)乃至肉身人类极限7=4(豁免达人)这些高阶成员的内阵相连,属于第三个大阶级。
不过,第三组织几乎全是为了增添权威性才弄出来的幻想阶级。因此绰号又叫秘密首领,偶尔还会成为调侃的对象。
然而,〈协会〉里有真正的第三组织存在。
因此才在全世界众多的组织当中,始终保有唯一绝对的高超地位。
同时,也因为〈螺旋之蛇〉拥有同样的存在,才能威胁〈协会〉到如此境地。
漆黑少年在房门前开口。
亦即代表〈协会〉的第三组织——尼格瑞多说道:
「若用你们的话来说,所谓的第三组织,就是化为魔法师的魔法,以对庞大咒力赋与人格这种方式,将其固定化成一名魔法师。」
尼格瑞多十分干脆地揭开自己的真面目
当然,早已知情的伊庭司也沉默的聆听着。
化为魔法帅的魔法。
与〈协会〉认定为禁忌的「化为魔法的魔法师」正好相反。
「不论是多么优秀的魔法师,人类都受到血统的束缚。」
尼格瑞多淡淡告诉他。
「这就是魔法师无法完全化为魔法的理由。首先,没有人类能够学会多种魔法系统,就连那些寥寥可数的例外,顶多也只能学习几种关联性较高的魔法系统。但吾等不一样。吾等身为纯粹的咒力能量,无论是想学习理论截然不同的魔法,还是需要极端特殊血统的魔法都丝毫不成问题。从〈协会〉的角度来看,吾等的存在相当于用来保存早已失传——如今正逐渐散佚的众多魔法,是一种活生生的储藏库。」
少年说的学习与猫屋敷的模仿之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
第三组织可在真正的意义上学会并使用任何魔法。实际上也正如他所言,待在〈协会〉内部深处的尼格瑞多,一直悄悄守护着魔法师们吧?
一边守护着魔法师,一边不断学习他们期盼延续到未来——等到自己死后依然留存于世的一切魔法。
简直就像魔法师们祈祷的具现化。
「正因为如此,你的做法没有错。」
尼格瑞多对司说道。
「……另一个第三组织,创造秘密首领的行星魔法。如同你所说的一样,这份量足以向魔法师们传递新的价值观。在扛起保守大旗的〈协会〉和达瑞斯眼中,这种念头确实算是个威胁。〈协会〉禁止非人类担任其他结社首领,原本也是出于这个缘故。」
尼格瑞多认同了伊庭司的说法。
这是有可能的。
他直接认同了男子在某种意义上,比〈螺旋之蛇〉提出的「创世」更加棘手的构想。
司不解地歪着脑袋。
「既然如此,为什么放着我不管?」
「吾虽受命担任〈协会〉代表,但组织要朝什么方向前进,全取决于人类魔法师之手……再说……」
少年最后加上一句话,如此问道:
「……伊庭司,如今你的一的真的仅止于此吗?」
话声方落,房门啪答一声关上。
尼格瑞多从房间内消失了。
「……唉~」
一会儿之后,司猛然靠在沙发上。
他以手指拉开衬衫衣襟,做了个深呼吸。
「哎呀,稍微被咒力影响了。不愧是第三组织,算不上魔法师的人连跟他交谈都觉得很吃力呢。而且他长年观察人类的经验果然有一套,明明本身并非人类,观察却满准碓的。唉,八成一开始就被制作成这样啦!」
司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不怎么认真地发发牢骚。
接着,从口袋掏出红色水晶。
他以指尖拿着水晶,眯起镜片下的眼眸。
如果凝神细看,可以发现水晶半是与植物种子融为一体,正微弱地震动着。
魔法师们称呼此物为红色种子。
「啊啊,果然没错……真是有够麻烦。」
司观察了水晶的震动方式一阵子,发出叹息。
「看样子,暴风雨快来了。」
伊庭司嫌麻烦地闭起一只眼,越过飞艇窗户俯瞰布留部市。
*
离开伊庭司的房间后,尼格瑞多前往飞艇尾部。
飞艇内的空间配置大致为中央是会议室,后半部有数间相连的舱房,漆黑少年进入最后面算来第二个房间。
室内悄悄伫立着一道人影。
除了人影,实在很难以其他词汇来形容他。那人的容貌及身体简直毫无个性可言,勉强可当作识别特色的,就只有那套皱巴巴的西装。
这样的人,世上只有一个。
「吾跟伊庭司谈过了。」
尼格瑞多说道。
「他是个非常有趣的人,不愧是你原本所属的组织首领。」
「是吗?」
影崎的回应一如往常的平板。
纵然面对〈协会〉代表,他的态度依然没变。几小时前跟伊庭司相会时的激情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幕彷佛只是场梦。
漆黑少年微微扬起一边眉毛。
「嗯,吾可以问些问题吗?」
「只要我回答得了。」
「吾从以前就想过,你的咒力散发出跟吾一样的气息。」
「…………」
听到尼格瑞多的台词,影崎沉默不语。
但尼格瑞多似乎不在意的继续:
「既不是吾也不是她,属于不可能存在的第三组织的……硬要说的话,算是余香吧?扣掉回数限制和『力量』性质不计,弱单纯比较咒力存量,实际上你还凌驾于吾和她之上。」
「…………」
影崎没有回答。
仿佛要打破那张无表情的脸孔,尼格瑞多进一步追问:
「十二年前,这片土地发生了什么事?前代〈阿斯特拉尔〉是为了什么理由解散,你为何变成这副模样?」
「…………」
没有回答。
影崎还是没有回答。
十几秒的空白在他的沉默下流逝。
「即使以〈协会〉代表的身分发问也不管用吗?」
「严格来说,我签订契约的对象并非〈协会〉,而是达瑞斯大人。」
「啊啊,你说得没错。即使在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当中,你仍是相当特别的案例。不过制裁魔法师的魔法师全员,本来就是特例般的存在。」
少年回想起什么似的点点头。
尼格瑞多好像就此失去兴趣,将目光从影崎身上转开。
他透过飞艇窗户俯瞰城市。
「人类很有意思。」
他低喃道。
「只要目光稍微移开一会儿,就会出现各种变化,不过历经短短百年,世界简直变得截然不同。此外,甚至连变化的方向都不固定。在如此偏向科学的同时,这座城市现在又充斥着过多的魔法,其中甚至有连吾都不知道的魔法。简直像万花筒一样变化多端……啊啊,我能明白她为何兴奋得像人类小孩一样蹦蹦跳跳。」
少年的声调宛如歌唱,宛如低语。
不同于影崎的缺乏感情——那番话语中包含了异类的情感。
包含非人者属于非人的意志。
由于少年身为非人,因此谁也无法测量那份意志里的温度,却也果决到谁都无法阻挡。
「…………」
影崎只是无言的看着他。
最后,俯瞰城市的尼格瑞多再度开口:
「啊啊……果然有动静了。正在蠢蠢欲动。」
他漆黑的嘴唇微动着。
蠕动着。
「吾知道,吾当然知道。你跟吾很相似,是比同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更加接近,绝不可能互相接触的存在。」
少年彷佛正在跟位于远方的人物交谈。
尼格瑞多。
〈协会〉真正的代表。
跟塔布菈·拉萨一样的灵体少年缓缓启口:
「那么……轮到吾来阻止你了。」
锵啷,少年手持的礼杖发出一声轻响。
*
然后,在另一个地点。
布留部市郊外的某座宅邸崩塌了。
不。
那栋建筑物已经无法称为宅邸,而是由瓦砾和家具碎块堆叠的宅邸残骸。好几处陈旧碎裂的建材倾倒,太过灿烂的夏日艳阳反而将那些阴影衬托得越发显眼。
一个人影从瓦砾堆中缓缓站起来。
「我……是……」
人影按着脑袋。
少女戴着童话故事女巫才会戴的大尖帽,穿着短裙。
穗波·高濑·安布勒。
身为派遣魔法师的少女,目前正派遣至〈协会〉工作。
方才跟菲因等人战斗——并在幻觉中目睹刻印在灵脉里的记录后,情况随即发生异变。
咒力失控暴动了。
谁能知晓,〈协会〉为了击倒〈螺旋之蛇〉和〈阿斯特拉尔〉所发动的仪式魔法,竟沿着灵脉散播,甚至影响到位在远处的「幽灵鬼屋」。
多半是因为举行仪式时选择了〈螺旋之蛇〉作为施法目标吧。凡是越精密的魔法,魔法本身自行判别目标的能力也越高。仪式发动的魔法大概是沿着灵脉前进,想一并歼灭位于灵脉正上方的菲因他们吧。
菲因与洁希丽叶瞬间施展防御魔法抵御了咒力攻击,但是在攻防的相互作用下,反而导致「幽灵鬼屋」的大范围破坏。
结果就是这片惨状。
「猫屋敷……先生……」
穗波望向周遭。
半径几十公尺内今是瓦砾,不见其他半个人影。
不过,既然她平安无事,那猫屋敷自是不用说。此外,穗波也不认为菲因和洁希丽叶会有多严重的伤势。
再说……
「……收到……召集令……?」
少女蒙胧地回溯记忆。
就在菲因和洁希丽叶的防御挡下〈协会〉的仪式魔法后,在多重咒力交错的混乱现场即将崩塌时,穗波目睹他们似乎收到组织联络而匆匆撤退的身影。
「猫屋敷先生去追他们了……吗?」
她不禁抿着嘴唇。
猫屋敷至少知道穗波是平安无事的。刻意不跟她会合就先走,一定代表着……
「……嗯。」
穗波轻轻点着头。
重新思索自己看到的光景。
她以魔法师的视点,重新整理在这个「幽灵鬼屋」内发生的事件情况。当时年纪幼小而不明白的部分,以现在的头脑必定能看破。
数种术式与传说在少女的脑海中迅速盘旋。
没花多少时间,穗波就得到了答案。
「果然是这么回事。」
她小声呢喃,握紧拳头。
「我……引发了开端……」
她咬紧嘴唇,肩膀微微颤抖。
然而,穗波没有呜咽出声。
不对。
她若为了这种事哭泣就太卑鄙了,绝对无法原谅。
穗波如此想着。
穗波是如此想的。
正因为这样,就算握紧拳头——就算深深刺进掌心的指甲惨不忍睹地渗出血丝——勉依然立誓绝不屈服。
「而且……」
而且,她在幻觉中看到的影像不只一个。
注视灵脉深处的时候,穗波也看见了完全不同的事物。
对方应该也通过灵脉发现了她。
安缇莉西亚·雷·梅札斯。
少女独一无二的好友与强敌。
她也在这座都市的某处奋战。为了自己所相信的一切赌上性命——不,甚至赌上灵魂,倾尽全力拚命战斗。
所以穗波不再后悔。
只是一心决意投身战场。
「你们等着,安缇、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