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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
没想到我又要这样子从遥远的地方给琉璃你写信,就连我也不禁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回国之后已经跟你一起生活了好几个月了呢。那段时间,已经足以弥补我到苏瓦尔王国留学而跟你分开的那段空白时间——能跟姐姐重新变得亲密起来,我实在感到不胜欢喜。
非常感谢你在最后的那一天能以笑容送我离开。因为要是琉璃你哭出来的话,我一定也会像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然后又得被父亲狠揍一顿了。每当我想起父亲满怀自豪地送我离开的表情,我这个不肖之子都会感到无比的安心。
那么,当这封信寄到你那边的时候,大概已经迎来了新的一年,也就是一九二六年了吧。我写这封信的时间,是一九二五年的十二月份。漫长的一天终于要迎来结束的时刻了。
我现在身处某地,大概是考虑到我还是一名少年兵,而且能熟练使用英语和法语,也稍微懂一点德语,同时也是帝国军人儿子的背景吧——现在我并没有被派出前线,而是专门担当外国人俘虏的翻译、解读暗号和通信翻译等工作。我当然是忙得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也从来没有离开过司令部所在的建筑物。
——所以,请你不需要为我过分担心啦。
前几天,我读了琉璃你写来的信,知道姐姐和妈妈都一直在担心着我的事情,所以我就想一定要给你们写回信才行。
对了,这里还有许多有趣的少年兵伙伴呢。我已经跟许多在至今的人生中从没遇到过的、从事着各种行业的孩子们成了好朋友。我们在晚上还聊得很起劲。比如说以前在建筑工地卖鱼的那个孩子教会了我有关拍卖的事情,其中最受欢迎的是出生于畸形秀表演团的那个孩子说起的趣事。我当然也不甘落后,把我在苏瓦尔王国遇到的各种欧洲趣闻告诉了他们。
他们都没有受伤,是身心都非常健康的孩子们,是真的哦。
琉璃,今晚是我最重要的那个女孩子……是我迫不得已把她一个人留在遥远他乡的那个女孩子的生日。
那孩子现在究竟在哪里,跟谁在一起,心里又想着什么呢?也不知道她是否还平安无事……就算真的平安无事,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一个人孤独地哭泣,不知道有没有把眼角都哭得红肿起来,不停地颤抖着身体,害怕得蜷缩成一小团。
如果她还在某个地方生存着的话,她到今晚就已经满十六岁了。
琉璃,我现在心里想的是……好想跟她再见一次面,然后把最后那天晚上没能说出口的话好好告诉她。每天晚上,我都在想着这件事。
我参军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在浓雾迷茫看不清前路的状况下一直往前走的感觉。我时小时都会因为感到迷惘而停下脚步。我能跟她重逢的地方,是不是继续这样往前走就能到达……也就是存在于未来的方向上呢?还是兑,只存在于过去……只存在于在我们两人幸福度日的那段遥远回忆之中呢?
每天我都在思考着这个问题。
总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她的事情。
我每天就是这样子度过的。
因为父亲和哥哥们听了一定会说我没有男子汉气慨,所以这些事一定要对他们保密。
但是呢,琉璃。爱惜某个人的心情,跟坚强和懦弱是没有关系的,那决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归根究底,这跟像父亲那样的大人所追求的坚强也有着相同的一面。因为我之所以产生了要成长起来的愿望,之所以很不甘心地渴望得到更大的力量,也都是为了那个孩子啊。
琉璃,我会再给你写信的。
你完全不需要为我担心,因为我的身和心都处在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久城一弥
(帝国陆军/已检阅)
“喂,久城,昨晚你一定在写信吧。”
“……啊啊,嗯。”
天上正下着混有雪片的小雨。一队士兵正踏着粘脚的泥泞,沿着森林中未经铺装的道路向前迈进。冰冷的雨水毫不留情地拍打在少年士兵们的额头、脸颊和脖子上,同时还渗进了军服之中,连骨头也产生了几乎要被冻僵的感觉。
气息被染成了灰色。
走在身旁的少年以取笑的口吻说道:
“你呀,在写完信之后一定是自己哭起来了吧?我还听到了呜呜的声音喔。”
“我、我才没有哭呢!呜呜什么的……真是太失礼了嘛!”
“也没有什么好害羞的,你就直说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很想哭啊。”
“你还真是执拗啊。我都说我没有哭了嘛。只是……”
一弥一边走一边笔直地注视着前方,忽然又放松了脸上的表情。他稍微变得率直起来,苦笑着说道:
“只是觉得胸口有一种被紧紧勒住的感觉啦。”
“那个,在法语里应该怎么说?”
走在前面的一位身材纤瘦的少年回头问道。一弥不禁露出无奈的表情皱起眉头:
“你问这个有什么用啊。”
“那样可以稍微分散一下精神嘛,嘻嘻。”
“就是啊。听久城说起他的学园生活……对了,比如那个不断持续旅行的表演团的故事什么的。听着这些遥远世界里发生的事,心情也会变得快乐起来吧。”
少年士兵们就这样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往前走。
这次行军已经持续进行了半个月左右,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了焦躁感和紧张感,实在难以让人相信他们本来都是一些在学校上学、在市井打工、过着悠闲生活的少年。
嗡嗡——!
头顶上传来了战斗机飞过的刺耳声音。听到“趴下!”的一声号令,少年们都同时分站在左右两侧,仿佛要把身体埋在泥泞中似的趴了下来。
冰冷的雨水依然不断地打落住他们的身体上。
接着,他们又重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
就好像趴下一次之后就已经再也使不出力气似的,刚才向一弥提出法语问题的那个少年,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就像一块破烂潮湿的抹布一样瘫软在那里。
一弥慌忙跑近他的身边,把他拉了起来。这时候,长官就发出了斥责声。在所有人都害怕遭到牵连而远离少年的时候,一弥却替他拿起了背上的行李,然后用自己的肩膀把他扶起来,又继续往前迈步。一弥本人的脸也同样苍白无比,任何人都可以明显看出,他自己其实也没有剩下多少体力了。在长官挪开视线之后,其他少年们也纷纷走过来,替他分担各种行李,互相帮助起来。
“抱歉……了……!”
“都说不用道歉了嘛。我说,干脆大家以后都禁止道歉吧。”
“但是……我成了大家的累赘,真是太丢脸了……”
“好!那么,如果你非要道歉的话,就用法语来说好了。对不起用法语来说是Pardonnez,用英语来说就是sorry。然后德语就是……咦,我踩到你脚了啊,Pardonnez!”
“哈哈哈。”
“如果你想分散精神的话,我就唱歌给你听怎么样?那是在苏瓦尔王国的村子里大家都会唱的法语歌呢……”
一弥用肩膀扶着少年,一边拖着他往前走,一边以优美得惊人的嗓音(当然是尽量把音量压低到长官听不见的程度)哼了起来:
“非洲人们说的是,走啊走,走啊走,往前走……”
“喂,这还真是奇怪的歌啊。”
“哩、吐啦、噜啦噜、噜~!”
“啊哈哈哈。”
“久城,你唱歌还蛮好听的嘛,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吗?喂,再继续多唱点吧。”
“你、你们啊……这样一直唱下去的话可是会累死的,就只能唱一首了啊。”
尽管面如土色,也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少年士兵们还是发出了跟他们年纪相符的轻松笑声,互相开着玩笑。
行军一直在持续。
大家也不知道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了几个小时。
在长官的命令下,众人停下了脚步,然后缓缓抬头一看——发现刚才的雨天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变成了雪天。
眼前敞开着一片什么东西。虽然看起来像是森林中的平地,但是仔细一看却并非如此。
那个地方过去似乎是一条村子,可是因为遭到了某国军队的袭击而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被烧成黑炭的房屋残骸、倾斜的教堂尖塔和骸骨般干涸的树木等东西,就像时间停止似的保留着当时的状态,展现出一片不祥的景象。
雪不断飘落在这个有如凄惨残骸般的小村废墟上。
仿佛在为什么人哀悼似的,在已经被烧毁了大半的教堂废墟前,排列着许多丧命的村民们的遗体。其中既有年轻的女性,也有幼龄的孩子,当然还有老太婆。少年士兵们不由得愣愣地伫立在那里,呆呆地注视了那一幕情景好一会儿。破坏和死亡。那是从军以来已经看惯了的景色之一……
“这里也有敌人来过吗!是新大陆的军队……!”
其中一名少年发现脚边掉落着一把已经坏掉而被遗弃的步枪,一边这么说一边轻轻地把它踢开。那种枪跟旧大陆的军队和亚洲的士兵们所装备的武器有点不一样,是一种闪烁着银色光芒的、富有未来感的奇妙款式。
“久城!”
其中一名长官以严峻的声音喊道。一弥马上抬起脸敬了一礼,同时“在!”地应了一声。
“你尽快来这里帮忙翻译!”
在教堂废墟那边,一个手持铲子的老人被人粗暴地拉着手带了出来。看样子似乎是这条村子的幸存者。老人自己的身上也受了一些伤,正拖着一条腿慢慢走过来。他并没有作出任何抵抗,眼神中流露出某种看破尘世的温和色彩,平静地看向这边。
他似乎一直在用铲子为村民们挖掘坟墓。把在袭击中死去的村民们的遗体整齐排好的人,恐怕也就是他了。
老人一脸无奈地默默注视着眼前这支全是由年轻的东洋人组成的、像死者一样疲惫不堪的军队。然而,当走上前来的一弥以温和的声音向他搭话的时候,他就突然露出了仿佛见到孙子般的柔和眼神——
“……你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看你们的样子,好像并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我们是从东洋派遣来的军队。这位老人家,请您放心吧,因为我们的国家是你们的同盟国。”
“什么?你究竟几岁了啊?”
“我今年十六岁了。”
“什么,哎呀……!十六岁啊。那不还是个孩子吗!”
然后,老人又以平静的声音把新大陆的军队来到这里烧毁了村子,还有那支军队拿着许多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最新式兵器,还有烧毁这么多建筑物、把留在村里的女人、小孩和老人们全部杀掉也没有花多少时间等事实告诉了一弥,最后还补充说明了军队离开后的去向。
一弥把这些情报逐一进行了翻译,并且向长官做了报告。
军队撇下老人,又继续背对着村子开始行军了。
“啊啊,老人家。愿神一直保佑着您……”
面对孤身一人留在村里的老人,一弥以颤抖的声音轻声说道,同时向他深深地低下了头。然后,他又无可奈何地跟随着死者般的灰色军队,在积雪的道路上迈出步子。双脚已经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就连骨头也快要被冻僵了。
“——当然了,我会一直守望着你的,为了让你的灵魂得到安宁。”
背后传来了这样一声极其平静和温柔的、仿佛在关心一弥自身的回答。一弥顿时大吃一惊,连忙回头一看。然而,在一瞬间之前还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正准备继续用铲子为村民们挖坟墓的那位老人,却似乎在发出声音的同时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只有纯白色的美丽雪花,静静地洒落在村民们的冰冷遗体上。
一弥无比震惊地呆站在原地上。然后,他又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慢慢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这时候,藏在军服里面的紫色戒指的吊坠也像是感到寒冷似的颤动了起来。
——古老的诸神们,开始出现在这片历史悠久的旧大陆的各个地方。他们被来自新世界的侵略者的兵器践踏和蹂躏了神圣的土地,日夜不停地在为他们的民众挖掘坟墓。
半夜,在空袭警报响起的瞬间,艾薇儿正在伦敦郊外的阴暗小路上驾着车子往前飞驰。她慌忙把车停在路边,然后缩起了脖子。
抬头一看,只见战斗机的焦茶色机身正好在自己的头顶上缓缓飞过。
“呜呀~好、好可怕……”
艾薇儿仿佛快要哭出来似的眨了几下眼睛。
在车子的后排座位上,正放着刚刚筹备回来的物资——塞满小麦的两个麻袋,以及堆满篮子的玉米小山,另外还有多得几乎要从箱子里掉出来的绷带和消毒药等东西。
尽管吓得浑身都一下子使不出力气——
“嗯,但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回去……加油!”
虽然只是细如蚊蚋的声音,但她还是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重新握住了方向盘。远处不断传来可怕的轰炸声。
“今、今晚的空袭警报……应、应该不是……在我家的那边吧?”
明明周围什么人都没有,她却像是在跟谁说话似的自言自语起来,然后又重新开动了车子。
“啊哇哇!”
看到车子一下子撞到了路旁的邮箱,艾薇儿马上停了下来。然后,她先让自己恢复冷静,又做了几下深呼吸。
于是,艾薇儿的表情就开始从随时都要哭出来的女孩子容貌,逐渐转变为一个成年的可靠女性的容貌。
“好,走吧!”
她再次发动引擎开动了车子,这一次总算是稳稳地驶上了车道。虽然前进的轨道似乎不断向左右偏移,像蛇行一样扭来扭去……
回到〈冒险一家·布莱德利的家〉门前,艾薇儿就马上从车上跳了下来。
整条道路都像是用冰构成的银河似的闪烁着透明的亮光。路面反射着月光和重新亮起的路灯光亮,绽放出耀眼的光辉。
这时候,家家户户的门口都先后被打开,手提水桶的女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她们似乎是把被打碎的玻璃窗碎片收集起来,然后像是要发泄闷气似的使劲把碎片撒在道路上。不知不觉间,那条以玻璃碎片构成的银河又变长了不少。
每一家每一户都因为轰鸣声和爆炸音被震碎了窗玻璃,玄关的门扉被熏成黑乎乎的一片,各处道路上也敞开了许多大洞。当然,萨·布莱德利的家也一样……
“奶、奶奶——!弗兰尼!”
艾薇儿不禁大叫一声,同时蹬起她那像羚羊般纤长的双脚,朝着玄关飞奔而去。
光是从屋子外面看去,就可以看见二楼和三楼的窗玻璃已经碎掉,就连窗帘也被割裂了。走进一楼后,艾薇儿又发现墙上的灰泥也散落一地,花瓶也落在地上碎掉了,甚至连沙发也被染得一片乌黑,散发出一种难闻的气味。艾薇儿慌忙蹬着已经成为冒险家展示室的一楼地板奔了起来。她跑到位于某个角落——覆盖整面墙壁用来展示的大架子前面,站在石膏制的萨·布莱德利的头像前面,在石膏做成的纯白色的爷爷头顶上,用双手使劲按了一下。
瞬间,大架子就发出“嘎吱吱”的诡异响声向左右两边打开,就像魔法似的呈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石制阶梯。
这里本来是爷爷建造的秘密地下室,在如今的战争时期,这个房间就被剩下的女人们作为防空洞来使用——
艾薇儿一边叫喊一边沿着楼梯跑下去,却发现在地下室的暗淡灯光中,悠哉游哉地坐在带扶手的椅子上,就像平时一样做着刺绣的奶奶。她透过老花眼镜盯了艾薇儿一眼:
“怎么啦,艾薇儿。”
“你没事吧?那太好了。弗兰尼呢?喂~弗兰尼~!”
艾薇儿一边大声叫喊,一边拿着灯笼急急忙忙地在地下室里转来转去。于是,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她就发现了像一尊圣母像似的抱着一个婴儿(也不知道是谁的孩子,看样子似乎生下来还没有多久)的弗兰尼的身影。
“嘘~……我好不容易才哄着小宝宝重新睡着耶。你还真是个冒失的孩子呢,艾薇儿。”
“你竟然说我冒失!啊啊,这是隔壁家的小宝宝……”
仔细一看,在地下室的各处还坐着许多似乎从附近逃来这里的女人和小孩子,她们互相手拉着手,还闭着眼睛在那里默默祈祷。小宝宝的年轻母亲则坐在弗兰尼的旁边一动不动。
一在爆发战争之前,这个地下室最多也只是用来放一下葡萄酒瓶和做得有点过量的果酱而已。但是最近却变成了对居住在附近的人们来说最可靠最安全的防空洞。每次听到空袭警报,附近的人们都会纷纷跑进来这里,然后在萨·布莱德利石膏像的额头上敲一下打开通往地下室的楼梯。毕竟这个坚固的房间会让人感到非常安心,而且萨·布莱德利的遗孀也不愧是大冒险家的妻子,无论何时都总是表现出一副从容镇定的态度,这一点似乎也同样能给人带来安心的感觉。
艾薇儿先拜托了弗兰尼去打扫碎掉的窗玻璃等东西,然后就走出了地下室。背后还传来了弗兰尼“喂,你一定要小心点呀,艾薇儿!”这样的担心声音。
“嗯,我知道了!”
她来到马路上,从车子里卸下了装满食料的袋子,然后就开始把东西搬进厨房里去。
卸完货之后,她又纵身跳上了车子的驾驶座。
才刚驶出没多远,她就发现了一位搀扶着受伤的壮年妇女的年轻女子,于是马上踩下了刹车的脚踏。
“如果是要带到教会去的话,就上车吧!我也正好要到那里去。”
“哎呀,真的吗!真是太感谢你了,小姑娘。”
艾薇儿先让伤者坐到后座上,再让年轻女性坐上助手席,然后就开动了车子。
刚才还被染成一片火红的夜空,如今已经恢复成原来青色了。隆冬的寒风就像要割裂皮肤一样冰冷。
女性向后座那边看了一眼——
“这个,是绷带?还有消毒药吗?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还真亏你能买到这么多呢。”
“我们家从爷爷那一代开始就跟各方面的人有交情,所以我就开车去买了。虽然平时我都是跟堂姐一起去的,但是因为这次的目的地很远,所以我就一个人去了。因为把奶奶一个人留在家里的话也太让人担心了呀。”
“那么,你是要把这些东西送去教会吗?”
“嗯,是的。”
车子拐过了十字路口。
因为道路上敞开了一个大洞,所以她就大胆地选择了绕路。大概是因为刚刚遭到空袭的缘故吧,路上几乎完全看不见行走的路人、汽车和马车。只有一股不祥的硝烟气味静静地在街道上扩散开来。
车子终于驶到了能看见教会尖塔的位置。
女性仿佛总算放下心来似的舒了一口气,然后就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在巨大的教会礼拜堂中,原有的长椅已经被全部撤走,取而代之的是摆满了许多简易的床铺,变成了一座临时医院。城里有着医院里根本无法容纳的大量伤员。而在今天晚上,从战场回来接受治疗的年轻士兵、以及在空袭中受伤的孩子、老人和女性们……里面躺着各种各样的人,默默地等待着为数不多的医师和护士来为他们处理伤口。
那位年轻女性把伤者扶了起来,而艾薇儿就用双手捧起了那堆成小山的绷带。
教会里充满了哭泣声、痛苦的呻吟声以及向神祈祷的低沉声音。柔和的月光从蔷薇色窗外射进来,照亮了画满整个墙壁的中世纪宗教画。祭坛前面的银色十字架散发着光芒,上面的耶稣像仿佛在哭泣似的反射着月光。破旧的红色绒毯吸收了伤者的鲜血,在各处呈现出一点一点的斑痕。
艾薇儿踩着熟悉的步伐在教会中往前走,然后把绷带放到了固定的位置上。然后,她又回到车子那边,抱起消毒药又重新走回到教会里。
这时候,一个似乎早已跟她相熟的、体格魁梧的壮年医师,在跟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一把捏住了她的脖子:
“哎哟哟,你可别那么快回去哦,我们现在还很缺人手。拜托你当我的助手哕,无论何时都那么活力十足的冒险一家的小姑娘!”
“咦~!但是,我可没有牌照耶。”
“那样的东西,今晚神一定会赐予你的啦。给你一个临时的护士牌照……嗯,你看!”
医师伸出食指指着某个方向说道。
艾薇儿转动脖子,顺着他指的方向抬头望去。
像是在哀悼似的侧着头,温柔地伸出纤细的双臂,俯视着挤满礼拜堂的伤者们的圣母玛丽亚像——遥远的过去,从中世纪就开始存在的这座教会中的古旧石像……在石像的双眼中,正流出某种鲜红的东西,一直流到了脖子上。
圣母玛丽亚流出了血的眼泪——
艾薇儿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古老的诸神,今晚也在岛国英国的这个教会里现身了。为了逐渐消逝的民众和正在急剧发生变化的古老时代,他们都纷纷在血泊中发出哀叹。艾薇儿仰望着这一幕情景,也不知道是想做祈祷还是想要发出低声的悲呜……她的嘴唇无声地颤抖起来。但是,因为被医师拉了一下手的缘故,她马上就回过神来,为了向现在需要自己帮助的人伸出援手而奔了起来。
“今天晚上……书本们好像很吵闹的样子啊?”
——法兰西共和国的首都巴黎。
跟王官遗迹和美术馆所在的中心街道相隔稍远的平民街,有一条用铁和玻璃构成的古老商店街。在这条昏暗的街道上,奇妙的人偶店、秘密的香水店、形状奇特的宝石专卖店、帽子店等等……林立着各种小规模而富有个性的店子。
在位于其中一角的某家昏暗的旧书店里,一个身材纤长的青年正随意坐在靠近入口的窗框上,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
从刚才开始,他似乎就一直靠在墙壁上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景色。这时候,他仿佛忽然回过神来似的环视着店内,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尽管从外面看起来好像是一家小店,但是一旦走进里面,却发现这里直通到顶的天花板有三层楼那么高,而且地下还有一层楼,到处都可以看到木造的螺旋楼梯,有着相当古怪的构造。店内随处都摆放着椅子,而且现在明明是夜晚,却还能见到零星的几个客人的身影。
青年的一头金发像马尾一样随意束在脑后,翡翠绿色的眼眸乍看起来会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但实际上却充满了好奇心的光辉,仿佛很快乐似的绽放着光彩。
在一件白色衬衣外面,披着一件粗粗编织而成的嫩草色毛衣,胸前还戴着一个玛瑙石做成的胸针。在巴黎的年轻人之间流行的最新潮打扮,以极其自然的方式套用在了他的身上。
看样子,他似乎是这里的店员……
这时候,一个看起来像是店主的壮年高贵女性从店里面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向他叫了一声:“安普罗兹,你还在这里吗?”
“是的!”
青年就像年轻的壮马似的从窗框上跳了下来——
“请您尽管吩咐,夫人!”
“既然这样,你就给这位客人带路吧。”
跟店主同时出现的一位老年绅士,向青年——身为灰狼子孙的安普罗兹说出了自己正在寻找的书籍的相关信息。青年听完,就像很快乐似的使劲点头说道:
“如果是这个商品的话,应该就在三楼那里。就让我来带您去那里吧。哎呀,客人,请小心脚下……”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把客人领到商品所在的位置。
无论听到什么样的问题,他都闪烁着一双深邃的绿色眼眸,“如果是这个的话……”“啊,请稍等一下,那个也许是这本书更详细一点呢。”“不,关于那个主题……嗯,就是这个!您觉得如何呢?”……逐一作出准确无误的回答。看样子像是学者的那位老绅士,也不禁惊讶得瞪大眼睛:
“我说,你呀,还真是让人吃惊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而且是衣着时髦的……是典型的巴黎人啊。”
“典型的巴黎人!是我吗!”
于是,安普罗兹就更露出了高兴的表情,天真无邪地点头应道。
“没想到你竟然会对中世纪欧洲的文献那么熟悉。而且就连发音也突然变回了中世纪的调子……就好像你实际上在遥远过去的世界里居住过一段时间一样啊!”
“啊哈哈,实际上的确是这样呢。”
“嗯嗯?”
绅士似乎以为他只是在开玩笑。看到青年那充满包容力的笑容,绅士也忍不住愉快地笑了起来。
“那么,你还有其他比较熟悉的领域吗?”
“是的,放在这家店子里的所有书籍,对我来说都是充满了美妙的宝库。讲述欧洲的传统和智慧的书籍也让我感到兴致勃勃,有关新式科学技术和新大陆抬头的近代史、还有从煤油灯过渡成电灯、从马车过渡为汽车、从礼裙过渡为短裙等等……人们的生活和文化的变化,也同样非常新鲜……”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现在的年轻人是充满好奇心的一代吗。嗯,真令人怀念呢。说起来,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样的。”
“即使是像现在这样,看到所有的东西都在发生变化,我也不认为那是可怕的事情呢。尽管我们所在的世界——那片也被称呼为旧大陆的、古老诸神们的广大领土,现在据说已经陷人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安普罗兹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事情似的,忽然露出了眺望远方的眼神。
浮现在他脑海里的,究竟是尊重传统、让村民们远离近代文化的那位村长的姿态,还是在他的眼前被烧成灰烬的(无名村)呢。又或者是……
在那天晚上,选择了一口气冲过被火焰包裹的吊桥,走到外面世界——从保持着中世纪状态的赛伦王国,来到了二十世纪初的欧洲——的自己的身影呢。
安普罗兹以平静而充满确信的声音说道:
“事物发生变化,并不是一件坏事。我对于即将来临的新世界,也同样充满了好奇心。
“唔……”
听了他这句话,老绅士也慢慢露出了微笑。
“像我们这些大人,一直以来都认为是自己创造了国家的根基,现在也肩负着这样的职责……但是实际上,世界早就是属于你们年轻人的了。”
绅士把自己找到的书本夹在腋下,沿着楼梯走了下去。他一边在一楼的柜台前拿出纸币,一边深有感触地说道:
“可是,像我这样的老头子,却还是会对变化感到恐惧呢。咦……?”
他回头向书架的方向看去。
只见安普罗兹也同样闪烁着绿色的眼瞳向这边看过来。
明明没有风,就好像在主张大地在震动一般,排列在书架上的旧书们都啪啦啪啦的左右颤动起来。其中有的书还从书架上飞出来掉到了地上。面对这些不停震动的书籍,就好像连书架也震惊得哑口无言似的。在安普罗兹他们的注视下,那些书籍都像很害怕似的一直在震个不停……感觉就像随时都会从书架里飞出来,变成用旧纸做成的鸟儿在店里疯狂飞舞。
“啊啊,今晚的书好像特别激动。从刚才开始我就感到很在意了……”
安普罗兹很不可思议地自言自语道,同时又以注视着心爱之物般的眼神环视着周围的书籍。
“那些内容跟古老世界有关的书籍,总是会经常自己震动起来。就好像察觉到世界的变化,因为预感到即将面临消灭的命运而感到恐惧一样……”
“原来如此,大概就跟我一样吧。”
绅士点了点头,同时很愉快地笑了起来。
在绅士离开之后,安普罗兹就捡起掉在地上的书本,小心地把它们逐一放回到书架上去。在此期间,又有其他的书籍震动着掉到地上。
“你们没有必要那么害怕啦。”
安普罗兹小声地向书籍说道。
“就算世界发生变化,旧的世界也不会被忘记的。即使是那条不可思议的古老村子,我也会把它永远记在自己的脑海中。过去曾经存在过的美好东西,都会永远残留在人们的记忆里……”
这时候,身为店主的女性已经放下店外的招牌走回店内了。她抬头看着安普罗兹说道:
“今晚已经要关店了。你应该也很想出去玩是吧?”
“……嗯!”
安普罗兹精神饱满地回了一声,把书籍放回到原来的位置,然后就很开心似的顺着螺旋楼梯奔了下来。
在向店主打了个招呼之后,他又有点担心地回头向书架看了一眼……但是,仿佛因为有快乐的事情等着自己而无法抑制心中的兴奋似的,他踩着轻松的步伐走出了店门。
店主人缓缓地把身体靠向窗边,露出一种既无奈又仿佛觉得很可靠的复杂表情,眼光追随着奔出店子的年轻店员的身影。
“真是的……每天都是那么充满活力嘛!”
在人气逐渐消散而恢复了安静的店内,灯笼的火光轻轻地晃动了起来。
——几天后的早晨。
位于苏瓦尔王国的首都苏瓦伦中央的官府街道。
一位从灰色的马车上慢慢走下来的年轻妇女,正心不在焉地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
虽然清洁而富有品格、却像是已经把华丽感遗弃在少女时代一般,身上穿着一件颜色朴素的草叶色礼裙。从那戴着茶色帽子的头上,还可以隐约看到浅灰色的头发。虽然妇女的服装看起来毫不起眼,但是一看她的容貌,却可以发现其中蕴藏着跟年纪不太相符的威严之色,令路上的行人们都不由自主地端正自己的仪表。
这时候,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漂亮女性慌慌张张地跳了下来,一边喊着“夫人,还有项链!接着还有口红,擦到嘴唇上!那个,还有蕾丝手套怎么样呢?啊啊,真是的,等一下啦……!”这样的话,一边用双手抱着贵妇人用的化妆用具紧追在妇女的后面。
最后从马车上走下来的,是一个在圆乎乎的脑袋上长着雀斑的、看起来相当有精神的十岁左右的少年。他也跟着跑了起来,追随在年轻妇女——贾桂琳·德·席纽勒警政署长夫人的身后。三人肩并肩的在人行道上迈出步子。
隆隆隆隆隆隆——
响着震耳的引擎声,好几辆运载着年轻士兵们的军用卡车在他们的身边驶过。士兵们身上都穿着土黄色的厚质军服,扛着机关枪的男孩子们,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是那么的年轻,眼瞳也闪烁着亮丽的光辉。
他们都是由主动志愿参军的年轻人组织而成的自由苏瓦尔军的士兵。从秋天过后,各都市的市政厅都挤满了志愿参军的年轻人。他们都在首都苏瓦伦集中起来,每天都被卡车载着去往遥远的战场。他们将跟旧大陆联合军相汇合,有的人是负责保护这片土地,有的人则要乘船奔赴遥远的新大陆作战。
隆隆隆隆隆隆——
又有一辆卡车驶了过来。贾桂琳不经意地向那边看了一眼,却吃惊得停住了脚步。
追随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的女仆玛丽安说道:
“夫人,我的三个男朋友都加入了自由苏瓦尔军呢。其中一个被派往意大利,另一个被派往俄国,最后一个被派往新大陆……真是让我担心死了呀。
“是这样的吗,玛丽安。那还真是……咦咦!你的男朋友有三个?哎呀,玛丽安你真是的!”
“呵呵!”
玛丽安调皮地耸了耸肩膀。
三人又在柏油路上走了起来。已经可以看到市政厅的入口了。今天早上也还是因为排满了由学生、商人、工匠等穿着各种服装的年轻人组成的队列,以及穿着还不习惯军服的列队从里面往外走而变得拥挤不堪。看着这一幕情景,玛丽安说道:
“那个,我们是为了把忘记带的东西带给席纽勒大人才来这里的吧。警视厅明明就在市政厅的对面呀……”
“嗯。因为我想稍微走走路,所以就在稍前一点的位置下了马车啦。我可不知道连这条路也挤成这样啊。”
在这么回答的同时,贾桂琳仿佛注意到什么东西似的又往回看了一眼。玛丽安一脸疑惑地问道:
“怎么了吗,贾桂琳夫人?”
“啊,没有……”
贾桂琳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露出不安的表情低下了头。
“那个,在刚才驶过去的那辆军用卡车上,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男性面孔呀。但是,那一定是我看错了吧。
“熟悉的男性,究竟是哪一位呢?”
“那个,就是古雷温啦。”
“啊啊~”
玛丽安顿时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哎呀,玛丽安你真是的。明明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就别露出这种表情啦!……跟我青梅竹马的古雷温,除了去年……不,那已经是前年的事了——在圣玛格丽特学园召开的人体象棋大赛中,作为特别评审员被邀请过去的时候跟他见过一面之外,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了呀。但是,他毕竟是政府的……也就是灵异部的职员,作为民间志愿兵奔赴战场什么的,也太奇怪了吧。那一定是我看错了……”
“你说的古雷温,就是那个奇怪发型的警官吗?那家伙的话,好像是已经辞去灵异部的职务了啊。虽然这只是从街上听来的传闻。”
听到长着雀斑的少年——路奇这么说,贾桂琳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无比:
“辞去了灵异部的职务?那究竟是为什么?”
“谁知道。听说他好像是做了什么让那个可怕的父亲生气的事情啊。然后,他就直接提交了辞职信,就这样离开了那栋豪宅。说起来……我也听说过他将作为一个兵卒志愿参军的事呢。是这样吗……那么说,他可能真的就在刚才那辆军用卡车上啊……?”
听了这句话,贾桂琳顿时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后,她就默不作声地沿着人行道一直往前走。
三人来到了市政厅的门前。市政厅的里面,已经被往里走的男孩子们的队列和穿着军服列队走出来的士兵队列挤得水泄不通,很难继续往前走。
贾桂琳还是一脸茫然的样子。她一边避开士兵们一边向警视厅的方向走去,一不小心就出了车道。
这时候……
“危险啊——!”
拍着队伍的男孩子们都同时发出了惊呼声。
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巨大的军用卡车已经近在眼前,就像一头机械做成的巨大野兽准备咬上猎物的喉咙似的向自己逼近而来。后面还传来了路奇和玛丽安发出的“夫人,快跑起来呀!”“哇啊!”的悲鸣。正当她慌张地想要跑起来的时候,双脚却像不听使唤似的缠在一起,结果贾桂琳就当场跪下膝盖,整个人倒在地上。
“啊啊,贾桂琳!”
这时候,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男人声音。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张类似金色丝织窗帘的东西,忽然掩盖了她的视野。在一瞬间内,还透出了另一侧的冬季太阳的耀眼光芒。
她只感觉被人稳稳地抱住身体,然后在路上连续打了三个滚。因为身体得到了对方的保护,她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疼痛。下一瞬间,耳边传来了一阵笨重的刹车声。她战战兢兢地睁开眼一看,发现卡车已经停在了自己的面前。
要是还倒在刚才那个位置的话,自己的身体肯定就已经被卡车直接辗过去了。
救了自己性命的人,从这只包裹在土黄色军服中的手臂来看,应该是刚刚从市政厅里列队走出来的民兵中的一人。贾桂琳向远处看去,只见士兵队列中只有一个位置出现了缺口,就像在告诉她这个男人刚才就是从那里奔出来的一样。
男人背上的机关枪发出不祥的声响晃动了一下。
“你没事吧!没、没、没有受伤吧——!啊啊……”
“嗯,谢谢你,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是真的非常感谢你。”
“贾桂琳!”
“……咦?”
听到他再次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贾桂琳这才终于醒悟过来。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对方——
展现在自己眼前的,是一头金色头发在冬季寒风中轻轻飘拂,眯着一双深绿色的眼瞳,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的面庞。在那有如神话时代的美青年般的、超越现实的美貌上,渗透着苦涩的色彩,双眼正从近处默默地注视着自己。
仿佛在主张这身土黄色的笔挺军服只是他的虚假姿态似的,他的华丽风貌,简直就像是突然从梦境世界里走出来的幻想人物一样……
“哎呀,是古雷温吗?”
贾桂琳愣愣地问道。
玛丽安她们也从人行道那边跑了过来。玛丽安已经哭了起来,路奇则满脸苍白——两人都同时抱住了贾桂琳。贾桂琳在安抚着他们俩的同时,又抬头注视着身穿军服的青年——古雷温·德·布洛瓦。
被小魔女施加的邪恶魔法终于被解开,奇妙的青年王子就站在眼前——
古雷温很不高兴似的皱着脸,用右手拨了拨自己的金色头发。“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别这样老盯着我看好不好。”“没有……看你这种打扮……那么说,你真的是志愿参加自由苏瓦尔军了呀。”“啊啊,我离开了父亲身边,摆脱了过去的咒缚,打算一个人生活下去。这就是我要走的第一步……”在这么说的同时,古雷温露出了自豪的开朗表情,然后又慢慢把双手举了起来。
贾桂琳、玛丽安和路奇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古雷温满怀自豪地高举起来的……左手之上。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察觉到她们的视线有点不对劲,古雷温就像在问“怎么啦?”似的向自己左手看去——
原来,古雷温的左手,似乎就是在刚才路上打了三个滚的时候骨折了……如今正朝着奇怪的方向、以可怕的角度弯了起来,
“呀啊~!”
贾桂琳这才回过神来,发出了尖锐的悲鸣。玛丽安则露出一脸无奈的表情保持着沉默。
过了一会儿,路奇就作为代表摆出一副大人的严肃态度说道:
“你啊,手臂好像骨折了哦。”
听他这么说,古雷温的表情就变得更加苦涩了。他以平稳的声音(不过仔细听的话就可以察觉到他的语尾在颤抖)回答道:
“……啊啊,看来是这样的。”
“另外,看你好像还不知道的样子,我就告诉你吧。你的脚也有点奇怪啊。你看,好像没力似的垂在那里。”
“咦?……原来如此。看来我不得不承认事实正如你说的那样了……”
隆隆隆隆隆——!
在彼此分别以惊愕的表情和不高兴的苦涩表情注视着对方的青梅竹马——贾桂琳和古雷温的旁边,又有一辆载着无数士兵的军用卡车驶了过去……
“——那么,那个小小的、像陶瓷人偶一样美丽的女孩子,原来就是你的妹妹吗?”
当天的傍晚时分。
在苏瓦伦最大型医院的某个高楼层的大病房里,古雷温依然是露出一脸很不高兴的表情躺在病床上。他的手和脚都被石膏紧紧固定住,新的军服早就被脱了下来,换成了一套白色的病人用睡衣。
那些年轻的护士们都总是叽叽喳喳成群结队来观察他。虽然古雷温很不愿意,但是贾桂琳每次都总是会把那些护士放进来,结果这间个人病房很快就被堆满了女孩子们送来的鲜花、唱片和酒之类的礼物。
“……对了,当时发生了很多事情。因为我违抗父亲的命令放走了妹妹,所以在灵异部就没有立足之地了。然后我就打算转换心情……干脆就凭自己的双脚向前踏出一步,于是今天早上就到市政厅报名参军……不过由于命运的捉弄,我的手脚却这样子啪喀的一声断掉了。
“这一切都全怪我……对不起。”
看到贾桂琳露出沮丧的表情,古雷温先是哼了一声把脸扭过一边:
“毕竟保护老朋友是绅士义不容辞的职责嘛。贾桂琳,你大概早就忘记了吧,那应该是前年圣诞节之前休息天发生的事了……”
“讨厌啦,我当然记得。”
“呵呵。在那个雪天里,你打扮成奇怪的皇后棋子,而我就打扮成更加奇怪的战车棋子。我们双方都以学园的学生们制作的纸糊箱子和用木板纸做的小冠饰……”
贾桂琳呵呵地笑了起来。
“真令人怀念呢,现在想起来感觉就像是好久以前的事情。毕竟那时候还没有开始战争呀。这个国家也是一片和平的景象。”
“没问题,很快就会恢复和平的。”
听到老朋友不经意间在话语中吐露出的温柔,贾桂琳不禁倒吸了一口气,同时抬起头看着对方。然后,她又慢慢地……露出了少年时代的古雷温最喜欢的、像太阳一样耀眼的表情,微笑着说道:
“说的也是呢,古雷温。”
“啊啊。不过,话说回来……”
古雷温用手托着下巴,以充满忧郁的眼神眺望着窗外的景色。
在苏瓦伦的阴沉天空中,漂浮着好几个防空气球。飞机也带着震耳的轰响朝着这边飞来,只有少量的光芒从云层间透出来,柔和地铺洒在大地之上。
古雷温甩动着金色的头发,表情也充满了严肃的分为。
过去在人们之间爆发出“连成年的贵妇人们的心也为之融化”的传闻,在社交界也有着极高评价的美少年……真让人怀念呀——贾桂琳一边这么想,一边以既无奈又怀念的表情默默注视着他。
“我的妹妹……究竟有没有好好活下来呢……?”
古雷温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然后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鸟儿的叫声。
窗外弥漫着无数灰色的厚云。
在天空中,无数看起来就像漂浮于海面上的水母一样的防空气球,正在缓缓地四处游移。
2
“Godless——没有神的世界即将来临了。”
布莱恩·罗斯可小声沉吟道。
在二等船舱的狭窄走廊上,维多利加和布莱恩正慢慢地并肩向前迈步。在刚上船没多久的船舱内,人们都匆匆忙忙地到处走来走去。这毕竟是开往东洋的船只,在身材高大的西洋人当中,还混入了一些有着漆黑头发和漆黑眼眸的该国国民,非常引人注目。
几乎没有带任何行李、有着一头火红头发的高挑瘦削的男人,带着一名娇小少女的身影,在船内也显得相当突出。
少女的脸色就跟身上穿的礼裙一样铁青,每往前走一步,那消瘦纤弱的身体都会不自觉地发生颤抖。红发男子的脸色也相当差,而且总是习惯性地低下脑袋。
布莱恩又小声说道:
“你接下来将要前往新大陆。而在不久的将来,这片旧大陆恐怕就会遭到最新式的火焰发射器、火箭炮、坦克和大量杀戮用的化学兵器等……各种新事物的袭击,然后燃尽它最后的魔力。然后,这里也会逐渐变化为新的世界——变成一个既不存在神,也不存在灵异现象,更不存在像我们这种在暗夜里活动的野兽的……无聊的地方……”
“布莱恩,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这种话呢?”
维多利加以无力的声音问道。
“什么?”
“你刚才说‘你将要前往新大陆’。”
“唔……”
“你为什么坚决不说‘我们’呢?布莱恩,你不也是要跟我一起乘上这艘船,一起前往新大陆吗?”
“…………”
布莱恩·罗斯可没有回答。
这时候,在走廊的那边,有许多穿着自由苏瓦尔军的土黄色军服的男人们快步走了过来。从他们的对话来判断,他们似乎正在对出航之前的所有船只进行查检。他们一瞬间向维多利加和布莱恩这对二人组投来了疑惑的目光。正当两人准备挪开视线跟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布莱恩的双脚突然晃了一下,身体一下子靠在船壁上。
士兵们都在默默地观察着他的样子。
因为药物的效用还没有完全消失,维多利加也只能把身体靠在船壁上,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情景。布莱恩也浑身无力地靠着墙,不知为什么几乎无法动弹了。刚才乘上船的时候明明还很有精神的啊。
士兵们依然在观察着他的变化。
虽然维多利加与生俱来就拥有惊人的头脑,但是却相当缺乏保护自己性命和尊严的通常本能。现在他也只能瞪大一双绿色的眼瞳,既不慌张也不害怕地注视着眼前的危机……
就在这时候,她的心中——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我是他的话,究竟会怎么做呢?)
就像雷鸣一般闪过了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她忽然想起了那个少年……想起了有着漆黑头发的他以漆黑的眼眸注视着自己的样子……
(对啊。久城,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你大概会随机应变来设法帮助布莱恩渡过难关,然后……同时也会很珍惜自己的性命吧。帝国军人的三儿子,平凡到极点的人,半吊子的秀才,脑袋装草的小绅士……呵呵,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在那有如陶瓷做成的冰冷人偶的无表情面具之下,维多利加正在想着这样的事情。
然后,她就慢慢走近布莱恩。大概是因为不习惯吧,她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机械人偶一样不自然,但还是努力演绎着关怀对方的表情和动作。
“哥哥,你没事吧?看来刚才来这里的时候你就晕车了呀。”
“嗯,是啊。”
“来,快扶着我的肩膀吧。”
布莱恩勉强把身体靠在娇小的维多利加身上,踩着摇晃的步伐向前走了起来。士兵们似乎也因此而收起了怀疑的眼神,尽管起初依然盯着两人的背影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继续沿着走廊往前走了。
嘿嘿嘿……维多利加感觉肩膀上忽然晃动了几下,原来是布莱恩正在偷笑。
“怎么啦,你。”
“刚才的说话方式还真够恶心的嘛,小不点。”
维多利加鼓起两腮,同时向布莱恩瞥了一眼。他的脸色的确很差,现在明明是隆冬的季节,他额头上却冒出了大量的汗珠。
维多利加把脸扭过一边说道:
“哼,我演戏有什么不对么。”
“呵呵呵……”
布莱恩继续笑了起来。维多利加在心中向不在身边的一弥诉说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啊,久城……我就是这样子一步一步地向你接近的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露出了浅笑。
(久城,在跟你相识的时候,我简直就是一个机械人偶,隐藏在秘密武器库圣玛格丽特学园的灵异兵器,不懂人心而且冷酷如冰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并非别人,正是你找到了这个真正的我……然后还发生过许许多多的事。久城,你一直都为了我而战斗,但是在接受你保护的同时,我也同样变得更坚强了啊。然后……)
在漂浮于波浪上的船中,脚下的船板正在缓缓地不停摇动。
(就算只剩下我一个人,这种坚强也还是会延续下去的。)
她轻轻用手指摸了摸在胸前晃动着的金币吊坠。吊坠的温度就跟周围的空气一样,直冷得让人发颤。
维多利加向布莱恩的侧脸看了一眼,总是觉得他的表情显得非常痛苦。于是她就小声说道:
“你难道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不,不是的。”
布莱恩摇了摇头,然后就这样保持着沉默。
这时候,耳边传来了刺耳的汽笛声。
两人就像连滚带爬似的进入了二等船舱的狭窄房间,从房间的小窗中可以看到外面是一片深蓝色的海水。离开港口后,船已经驶进了大海之中。
维多利加自己也同样浑身无力地踩着虚浮的脚步,但还是勉强先让布莱恩躺在其中一张床上,然后踮起脚根扭开了洗脸台的水龙头,把水装进杯子里递了给他。布莱恩颤抖着一口气喝下了那杯水,然后就像觉得很可怕似的看着窗外的景色。
耳边不断传来波浪的声音。船板也在不停地摇曳。
“布莱恩?”
维多利加再次以责备的声音问了一句,布莱恩只是慢慢地露出了苦笑。他扭曲着脸颊发出了低沉的笑声,然后说道:
“你别用跟柯蒂丽亚一样的表情这样瞪着我看吧。不然的话,我胸口会更难受的。”
“但是,你到底隐瞒了些什么?那么……就让我运用这个作为灵异兵器的头脑来推测一下吧?”
“哼,那还真是够夸张的。”
布莱恩刚想坐起身子,但还是因为使不出力气而重新瘫倒在床上。处于虚弱状态的灰狼就这样颤抖着四肢,像鬃毛一样的红色头发也倒竖了起来:
“说起来我还没有告诉你呢,小不点。对像我们这样的古老生物来说,要离开这片寄宿着诸神力量的旧大陆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啊。”
维多利加的脸颊猛然一颤:
“什么……非常困难?”
“没错。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以前也有过不少想要前往新大陆、或者想到其他大陆去的古代狼族,以及继承了不可思议的生物血脉的人们。但是他们在乘上船的瞬间就变得非带奇怪——时而吐血,时而在地上打滚,引以为豪的狼毛和羽翼都开始逐渐萎缩……有的还没有到达新世界就连滚带爬地逃了回来,有的甚至在中途就断气了。也就是说,到另一个不存在神的世界去,这种是对我们来说似乎是被禁止的事项呢。”
维多利加轻轻地坐在他的床边。
默默地注视着布莱恩。
维多利加自己的脸色也同样是一片苍白。究竟是因为药效还没有消失,还是因为被分裂成去往外面世界的力量和返回原地的力量而产生的现象呢……从她那樱桃般鲜润的嘴唇中,漏出了微弱的苦闷呻吟声。
布莱恩低着头说道:
“关于这件事,我们也跟柯蒂丽亚商量过。但是她却说要我们相信小狼的可能性,还说维多利加一定能活着到达新的世界。不过无论如何,要是继续躲藏在旧大陆的话,始终也存在着再次被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魔掌抓住的危险啊……”
“但是,布莱恩!你怎么办呢?”
“柯蒂丽亚是这么说的。留下来的一方,就把维多利加送到港口去。”
维多利加默默地注视着布莱恩。
在她那双冷酷如冰的绿色眼眸中,闪过了一丝的动摇。
“那个……也就是说……”
“柯蒂丽亚并没有叫你带着我去新大陆吧。只要把我平安无事地送上船,你就已经完全履行了跟柯蒂丽亚之间的约定。因为柯蒂丽亚知道,如果连你也乘上船的话,也一定会这样子痛苦不堪的……”
“嗯。”
布莱恩无力地点了点头。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留在我的身边?”
维多利加那像老妇人般的沙哑声音,此刻也不禁在恐惧中颤抖了起来。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小孩子气了。在去往港口的马车中,你不是一直都在哭个不停吗?而且……”
“什、什么!”
布莱恩以悲伤的低沉声音回答道:
“刚才乘上船的时候,我也好几次回头仔细思考过了。但是我的心却没有出现任何犹豫。不管如何,在这已经不存在柯蒂丽亚·盖洛的世界里,根本就没什么……”
布莱恩简短地这么说完,就没有再开口了。
在昏暗的船舱里,只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维多利加的金色头发,像黄金之河似的闪烁着华丽的光辉。
汽笛响起了。
窗外不断地传来波浪拍打的声音。
——几天之后。
维多利加和布莱恩走过狭窄的走廊,慢慢地登上楼梯,来到了船的甲板上面。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无论是住在宽敞的一等船舱里的绅士淑女们,还是在三等船舱里挤在一块儿睡而变得疲惫不堪的旅客们,都不约而同地来到了甲板上晒太阳。
维多利加一边用肩膀扛着布莱恩的手臂,一边慢慢往前走,然后在甲板上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布莱恩的脸显得苍白无比,下巴也变成了锐角形,原本目光如野兽般锐利的双眼也出现了相当程度的凹陷。
“喂,你看吧……小不点!”
他以不停颤抖的纤瘦手指指着某个方向说道。
“什么啊?”
“那里还有我们的伙伴呢。呵呵,还真够凄惨的。”
“你说……伙伴?”
维多利加向他指的方向瞥了一眼。
虽然甲板上的大多数人都露出一脸疲倦的表情,但是却并不是像病人那样的脸色。在远处的长椅上,一个瘦削的壮年男子正蜷缩着身体坐在那里。布莱恩接着又一边说“那个也是吧?”一边指向另一个方向。那里有一个年轻女人正垂着脑袋靠在船的栏杆上。两人的皮肤都显得通透而苍白,手脚都非常纤细苗条,有着引人注目的美貌。双脚就好像从地面上轻轻浮起似的,婵卷着某种超现实的白色光芒。
“当然,他们多半不是我们灰狼的同族……不过,那也是古老生物的一种吧。既然单是这艘船就隐藏着这么多,那就是说他们正在陆陆续续地逃离即将丧失的旧世界吧……那么,究竟能不能平安无事地到达呢……到达我们的约定之地。”
“布莱恩,你与其这样说个不停,倒不如让我把这个东西塞进你那张开的嘴巴里吧。”
维多利加一边说,一边把从船舱里拿来的玛芬掰成小块,然后塞进了布莱恩的嘴里。
布莱恩尽管露出一脸苦笑,但还是老实地咀嚼起来,又慢慢地吞了下去。今天的维多利加完全不像是平常的她,还拼命想让让布莱恩再吃一口。
“已经、够了啊……真烦人!”
“不行,你一定要吃,要活下去啊,布莱恩!”
“什么啊,小不点。你不是一直讨厌我……不,一直都不把我当回事的吗?而且你根本不是会对别人产生兴趣的家伙吧?”
“哼!”
维多利加把脸转过一边:
“如果你不在的话,我不就变成一个人了嘛。”
尽管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态度,但还是以关怀的眼神向恩瞥了一眼。
于是,布莱恩就更坏心眼地说道:
“你说什么啊。无论是在石塔里,还是在图书馆塔里,你明明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嘛。”
“…………”
维多利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抚摸着胸前的金币吊坠。
布莱恩盯着她的侧脸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轻轻叹了口气,小声说道:
“我们也差不多该签署停战协定……不,言归于好了吧。小不点。”
维多利加也一脸苍白,虽然程度比布莱恩要轻一点,但还是浑身无力似的蜷缩着身子。她露出了虚弱的微笑说道:
“那当然好啊,那么,我们就是朋友了。”
“虽然跟这样的小鬼头在一起也没什么意思,不过如果能借此散心的话,我们就说说话吧。唔……不过我就只能说柯蒂丽亚的事了。对了,我就跟你说说她躲进西洋棋偶里不肯出来,害得我们无计可施的那些事,你应该不知道吧?”
“嗯……”
在吹着寒风的冰冷甲板上,两只灰狼把苍白的脸靠在一起,就这样聊了很长的时间。话题从柯蒂丽亚的西洋棋偶延伸到四处旅行的三人生活,其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快乐回忆。然后轮到维多利加说的时候,她就以生硬的声音向布莱恩说起了自己跟一弥相识的经过,还有在豪华客船里那次可怕的夜间冒险等事情。
“对,然后呢,布莱恩。第二天早上,我们就被人从逐渐沉没的船中救出来,转到了另外一艘船上。在那艘船的甲板上,我也是像现在这样跟久城谈了好一会儿。”
“哼,你们谈了什么啊?”
这时候,维多利加的耳边突然响起了那天自己亲口说的一句话:
(——美丽的东西,我并不讨厌哦。)
然后,她还想起了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在一弥那反射着朝阳光辉的脸上,某种温柔而亲切的东西逐渐扩散了开来。
那究竟是什么呢?
我说,久城啊……
这时候,胸口就传来了被什么紧紧勒住的感觉,维多利加在感到痛苦的同时,却不知为何觉得越来越恼火了。真是的,该死的久城——她一边在心中暗骂,一边神经质地眯起了绿色的眼瞳。
接着,她又以老妇人般的沙哑声音平静地说道:
“将来有一天,我们再来这里看海吧——就是这样。”
“……将来有一天……吗。”
布莱恩轻声重复了一遍。
“那的确是一句很不错的话呢。”
“是吗?”
“那当然了。那可是未来呼唤你的声音啊……”
布莱恩说完,就慢慢地闭上了似乎很沉重的、不停颤抖着的眼睑。
维多利加稳稳地支撑着他的身体,同时自己也轻轻地站了起来。她用小小的肩膀扛着布莱恩的手臂,又慢慢地走回到船舱里面。
刚才还在这里的那些古代生物们,现在已经消失了影踪。波浪正在不断拍打着船身。放眼望去,看不到任何的大陆和小岛,也看不见其他的船只。船只是在冬季的大海中朝着远离旧大陆的方向不断前进。
战场之中,一直在下着混有雪花的冷雨。
脚下是一片坑坑洼洼的泥泞,烟雾和融入泥泞中的雪片气味互相交混在一起,笼罩在少年士兵们的周围。天上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一片漆黑的夜晚——帐篷的顶部,还不停地传来雨水拍打的声音。
野营地中响起了“久城!”这样一声长官叫唤下属的声音。有的头上包着渗血的绷带,其他人身上也出现了各种不同伤口的少年们正围成一圈,在帐篷里不知道玩着什么文字游戏。听到长官的呼唤,帐篷中就传出了“是!”这样充满严肃感的回答。
尽管雨水不停地打落在身上,一弥还是跑到了长官的面前。
一弥敬了一礼,长官就下令道:“我们俘获了一名似乎跟比我们早到一步的一队战斗过的新大陆军士兵,这一队已经几乎全灭了。久城,你马上到俘虏那里了解一下作战时的状况。”一弥马上点了点头,然后走进了长官指定的帐篷。
刚走进去,一弥就闻到一股充满腐臭的血腥味。这种气味比刚才在伙伴们的帐篷里闻到的还要强烈好几倍,深深地刺激着他的鼻腔。
在帐篷里,躺着一个年级跟一弥他们差不多的美国少年。虽说是俘虏,但是他身上已经受了重伤,几乎奄奄一息了。藏在毛毯下的身体,似乎因为感到寒冷而剧烈地颤抖着。
一弥坐在他的身边,向他了解战斗的情况。仿佛对他流畅的英语感到惊讶似的,少年马上瞪大眼睛注视着一弥。那是一个有着一头茶色卷发、满脸雀斑、脑袋圆圆的少年。即使在苏瓦尔的贵族学园里也应该是相当少见的类型。这就是属于开拓者的,新世界的少年们的容貌吗。
少年忍耐着痛楚,尽管浑身不停发抖,也还是老实地说明了一切。然后,当一弥站起来想要离开的时候,对方却像是突然爆发出怒火似的大声喊道:
“你等……一下啊……!”
一弥停住了脚步。
少年正在狠狠地盯着自己。那是一种非常激昂的眼神。那茶色的眼瞳就像在燃烧似的闪闪发亮。
“我、我啊。虽然最后是这样被你们抓住了,但是在白天的时候,我可是一个人杀掉了十个像你这样的黄皮肤家伙啊!”
“是吗。”
“我觉得……好冷。你可以握住我的手吗……”
“……好的。”
一弥率直地走了回去,用自己的手掌握住了少年从毛毯里伸出来的右手。
那只手也同样满是伤痕,沾上了无数血迹。也不知道是少年的血还是其他士兵的血……一弥的手掌也很快被染成了鲜红色。
对方的颤抖通过手掌一直传递到一弥的心脏,那是一种仿佛随时都要被冻僵似的感觉。感受到这股奇妙的寒气,一弥不禁紧紧咬住了嘴唇。
少年就像在说梦话似的继续说道:
“我可是非常强的,而且还被长官称赞了。你知道吗?我可是杀了许多像你们这样的黄色小猴子啊。”
“我说,我们不是猴子。跟你一样都是人类啊……”
少年仿佛没有听到似的继续说道:
“在战争之前……我正在上高中……还打过棒球。棒球,你懂吗?”
“我懂。”
一弥点了点头,然后更加使劲地握住了少年的手。从少年身上传来的寒气,就好像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似的。
在冷得不停发抖的同时,一弥的记忆却飘到了一九二四年的春天……也就是跟维多利加·德,布洛瓦一起乘上的、漂浮在地中海的那艘船——〈QueenBerry号〉上发生的那次事件中。
由维多利加解开的那个怪异无比的幽灵船事件的真相——过去从世界各国被集中到那里的少年少女们,被赋予了武器,同时被迫陷入互相怀疑的状况,展开了惨烈的厮杀……在因为漏水而慢慢沉人海中的豪华客船上……船的各处都隐藏着武器,少年们一旦找到武器就互相开枪,互相用利刀刺杀对方,然后在此过程中变得更加害怕,在痛苦的哭喊中悲惨死去……虽然其中也出现过信任对方、互相帮助的情景……
对现在的一弥来说,吹刮着战争的暴风雨的这个世界,就好像整个都变成了那时候的〈QueenBerry号〉一样。我们被赋予了武器,被派到战场上,执行战斗的命令。而这个世界本身,也像是由于浸水而逐渐沉没到海底的一艘大船那样,如今正在剧烈地晃动着……
那位素不相识的美国少年——
“好痛苦……身体热得像火烧一样。我是不是会死啊?”
突然以小孩子般的率直声音这么问道。
他盖在毛毯下的身体究竟受到了何等严重损伤,一弥根本无从得知。他只能默默地回望着少年。
“死了的话,我会到哪里去啊……?是地狱吗?我要在那里一直被火烧吗?因为我是一个很坏的人啊……”
紧握着的手把颤抖也传递了过来,让一弥也不由自主地忘记了仇恨——
“不会去的,你是不会去地狱的!”
向这位素不相识的少年提出了反驳。
“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人,大家都一定会上天堂的。当然,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一样。对了,就是所谓的战争特别需要啦,一定是这样的。”
“噢~~是这样的吗。不过,如果那样的话……”
少年讽刺地笑了起来:
“天堂里如果挤了一大堆人的话,那又会因为领地的问题发生战争了啊。然后我们又被迫拿起枪,接受‘快点,去把那些猴子们杀掉吧’这样的命令了。”
“你啊……”
少年很痛苦地咳嗽了起来。脸色极其苍白,一下子就现出了死相,就像在宣告着死神即将来临似的。少年的身体也开始逐渐丧失了力量,他以变了调的声音问道:
“你会、原谅我吗……?”
“当然会原谅!啊啊,当然会了!”
一弥大声重复了一遍。在帐篷外看守的士兵听到他的声音,就问了一句“喂,怎么回事?”,但一弥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少年以圆润的茶色眼瞳注视着一弥:
“是吗……既然是黄皮肤的你这么说,那就一定没错了……”
“你振作一点……”
“如果正如你所说的那样,我可以上天堂的话……就可以在那里跟妈妈重逢了。”
“你啊……”
“跟……妈妈……”
周围变得一片寂静。几秒钟后.少年就断气了。
一弥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一动也不动。后来,他才轻轻放开了握住少年的手掌,然后以双手合十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他慢慢地走出了帐篷。
现在已经见惯了无名者的平凡死亡,在今晚也同样发生了……只不过是这样罢了。一弥来到长官的帐篷,以平静的声音向长官报告了从少年士兵那里了解到的作战情况。然后,他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帐篷,找到一个没有人的阴暗地方蹲卞身子,拼命压抑着声音哭了起来。
哭完之后,他又静静地站了起来,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里。
伙伴们几乎都全部钻进睡袋里睡着了。就只有两个人在共用一盏油灯,其中一个在读书,另一个是在写信。一弥蹲坐在帐篷的角落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保持着沉默。过了一会儿,他才想起干脆自己也写信回去故乡好了,于是就把信纸和笔拿了出来。
在写开头的“琉璃”这部分的时候,他的字迹就出现了颤抖的现象,白白浪费了一张宝贵的信纸。他又拿出了第二张信纸,首先为了冷静下来而做了几下深呼吸。接着他又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才慢慢重新睁开。
就这样,他开始写起了第二封信。
琉璃:
家里的情况怎样了呢?妈妈和琉璃、还有大家都平安无事吗?
我今天也像平时一样,没有任何危险。所以才对远离自己的家中情况感到有点担心。
琉璃,我总是这样在信里写有关维多利加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
今天上午,我也忽然想起了她的事情,结果就一直想个不停。我想起了以前的事,当我们身在某个地方的时候,因为水门打开,海水涌进来向我们逼近,陷入了相当危险的境况……啊,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你不用担心。那时候,当我向维多利加大喊“快逃!快跑!”的时候,那孩子却露出满脸悲伤的表情这么回答我:
“我根本不知道活着的意义,为什么要为了活下去而奔跑呢?”
但是,我却很希望她能生存下来,所以我就向她提出了“那样的话,你就为了我而奔跑吧,为了一个男人生存下去吧”这样的要求。然后,那孩子……那温柔的孩子,最后还是接受了我的要求,我们总算是得救了。所以呢,现在想起来,我在那一瞬间就已经产生了责任。
我必须为了保护那孩子而生存。
因为我没能履行那个约定,因为我背叛了那个约定,所以现在感到非常痛苦,至今也还是无法原谅自己。
那个,琉璃。其实就算她没有那么讽刺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一个非常平凡的人,是一个什么都没有、赤手空拳的小孩子。而且,即使对父亲和兄长们所具有的那种决不动摇的价值观——男人的豪迈气概,还有为天下为国家奉献自己而生存的想法抱有疑问,我也还是不敢在他们面前表明,是一个非常懦弱的人。
在这场战争中被毫不留情地破坏殆尽的世界。被烧毁的村庄,散乱一地的生活用品,还有过去曾经是人体一部分的东西。我们的天空正在逐渐被绝望和黑烟染成一片漆黑。到了这样的时候我才第一次察觉到,每天去学校上课学习,跟朋友们交谈,跟亲人在家里吃饭,一个人到外面散步……那些没有什么特别的日常行动,实际上都是非常美妙的东西。还有无可替代的每一个人的生命,平凡的人生,原来都是跟世界本身具有同等价值的、无比重要的东西。这就是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事情了。
然后呢,琉璃。能让我产生这种感想的……非常喜欢的某个人,你们等着我回来的家,自己土生土长的都市,还有包容着这一切的国家——为了更好地维持着这些东西,让大家都能享受到平凡的幸福而努力,使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至少也还是存在着确实意义的——我现在开始有了这样的想法。
现在我在想,如果能从这个战场活着回去的话,我实在很真切地渴望着能再见父亲一面。到了那个时候,就算被他斥责我是软弱的胆小鬼也无所谓,我一定要正面面对父亲所坚持的旧有价值观,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
在这个基础上,我下定决心不再让父亲决定自己的一切,而是主动选择自己相信的道路,为了自己所爱的人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大人。
如果能活着回去的话……
一定。
我一定会那样做的。
琉璃,我好想再跟你说话,好想再跟你见面,想再见到在家里跟我最要好的琉璃。
所以,呢……
“敌袭——!”
在急促的叫喊声响起的同时,也传来了喇叭的声音。
还在睡袋里睡觉的浑身是伤的少年们,都像是被喇叭的魔力驱动着似的无声无息地醒了过来。他们迅速拿起各自的武器,勇猛果敢地从帐篷里奔了出去。
一弥也把写了一半的信纸塞进怀里,跟在伙伴们后面跑出了帐篷。
外面还下着混有雪花的大雨,冷得几乎连骨头里面都要被冻僵。明明没有月亮和星星,周围却不知为什么显得分外明亮——正当一弥这么想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是敌军的探照灯照亮了这个冬季的森林。
附近落下了一颗炸弹。随着“轰隆隆”的震耳巨响,猛烈的火焰和烟尘顿时向一弥他们袭来。
“啊……”
就在身体被爆炸热风轰倒在地上的时候,刚才写到一半的信纸,也随着轻飘飘地从军服的怀里飞了出来。
信纸就像白鸽一样展开翅膀,乘着冷风向被探照灯照亮的夜空飞去。
“等、等一下……”
一弥发出了呻吟。
“我必须寄出去、给琉璃……”
没有理会趴倒在地上的一弥,信纸就像被上天召唤似的越飞越远了。
“给维多利加……”
一弥默默地以目光追随着那张信纸。
附近又传来了爆炸的声音。士兵们都朝着战壕飞奔起来。一弥也站起身准备向前跑。
“给父亲……”
就在这时候,因为受到沉重雨水的拍打,像白鸽一样的信纸一下子就被压扁了。就好像被看不见的子弹击穿了似的,在不断旋转的同时朝着地面落去。虽然落下的地面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还是可以判断出那是冰冷的泥沼地。
一弥朝着战壕飞奔了起来。
背后不断传来爆炸声和战车接近的沉闷引擎音。那简直就像超出了现实的噩梦般的光景。脚边已经倒下了好几个少年士兵,一弥找到还有呼吸的伙伴,就默默地把他背了起来,又继续向前奔跑。
战车带着震耳的轰鸣声不断接近而来——那是已经逼近背后的巨大声音。仿佛被对方当成了瞄准目标似的,身体被敌军的探照灯照亮了。一弥只能朝着那什么都没有的恶梦般的白色雪道拼命飞奔。右腿内侧传来一阵烧灼般的痛楚,一弥当场摔倒在地。
一弥以颤抖的声音沉吟道:
“给、妈妈……”
3
“也就是说可以确定没有乘上前往新大陆的船只,是这么回事么。”
——苏瓦尔王国。
在位于首都苏瓦伦的剧场〈Phantom〉的地下大堂,响起了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的声音。
摩瑞拉和卡蜜拉正守在他的身边。官员们都满怀畏怯的呆站在那里,没有任何人敢开口说半句话。
自从作为灵异兵器的小狼维多利加从巨大监狱〈黑太阳〉中逃出去之后,已经过了四天。尽管他为了不让她逃出苏瓦伦之外的地方而命令王立骑士团封锁所有道路,对街道展开细致的地毯式搜索,但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小狼崽的影踪。就算把搜索网扩大到苏瓦伦之外,也还是毫无结果。
那一天,有人在港口的某个角落目击了一个金发的娇小少女跟一个红发的青年在一起的场面——这个消息是由摩瑞拉和卡蜜拉打听回来的。红发的青年……但是,如果说那个人是布莱恩·罗斯可的话,他在那个时候应该是跟柯蒂丽亚·盖洛同时被关在〈黑太阳〉里面才对。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布莱恩的其巾一项魔术是同时存在……虽然我想应该不太可能,但是……”
灵异部通过无线通讯跟当天出航前往新大陆的所有船只进行了联络,并且向他们下达了协助缉拿罪犯维多利加·德·布洛瓦和布莱恩·罗斯可的通缉令。
有着火焰般红色头发的高大青年,以及披着一头华丽的金色头发、闪亮着绿色的眼眸、像人偶一样美丽的少女。恐怕也没有比他们这些特征更明显的逃亡犯了吧?但是,前往新大陆的所有船只都回答说船上没有发现通缉令中所描述的人物。
布洛瓦侯爵顿时气得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在突然失去了灵异兵器后的短短四天里,苏瓦尔王国的内部政局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本来已经触手可及的荣耀,却在这时候滑出了自己的手心。卢帕特·德·基雷陛下越来越感到恐惧,意志已经开始向科学院那边倾斜了。
摩瑞拉和卡蜜拉小声说道:
“也给其他旅船——”
“发送通缉令吧。”
“对,比如说去往俄国的旅船。”
“黑暗大陆非洲。”
“还有就是南非大陆。”
“我们实在不知道。”
“毕竟对手是——”
“披着毛皮的哲学家、欧洲的最大智慧、被诅咒的灰狼……”
她们说到这里,就同时“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接着——
“但是。”
“明明是古老生物,那家伙却嚣张地乘上船逃了出去——”
“恐怕也只会在途中绝命身亡吧。”
“亚伯特大人,因为即使是您的命令,我们也绝对不能乘上船去。我们是不能离开旧大陆半步的。所谓的古老生物,就是这样的存在。在新的世界里,我们就连呼吸也做不到。因为——亚伯特大人,我们是……”
“旧世界的产物!”
“依靠魔力维持着生命的、中世纪的亡灵!”
“在没有灵异力量的世界里,我们根本无法呼吸,只是一群古老而可悲的傀儡而已……!”
然后,她们又好像很开心似的发出了“呵呵呵……”的笑声。
布洛瓦侯爵听完她们的话也点了点头。
他大喝一声,下达了新的命令。
“火速向四天前出航的所有旅船发出通缉令。无论如何也要把金色头发的小个子少女和红发青年抓住。就说他们是史上最危险的逃亡犯,必须把他们活捉回来。一旦找到他们所乘的船只,就命令那艘船立即返回苏瓦尔的港口。我必须找回我那被诅咒的女儿,让她重新作为灵异兵器运作起来。直到她的生命之火消失的瞬间为止,都要她充当我占卜未来的机械!”
命令顿时响彻了四周。
不祥的声音,渗透到了这个地下室的每一个角落。
“对去往黑暗大陆的船只,去往俄国的船只,去往南非大陆的船只,对,还有……没错……对去往亚洲诸国的船只,也要毫无遗漏地逐一发送通缉令——!”
官员们纷纷点头答应,然后转身奔了出去。
布洛瓦侯爵就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天花板,狠狠地盯住某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今晚究竟有什么样的幻觉出现在那里,又在为亚伯特上演什么样的戏码呢……在他那张因愤怒和焦躁而扭曲的侧脸上,逐渐浮现出残忍的笑容。然后,从他淡色的干燥嘴唇中,还漏出了“嘿嘿嘿嘿”的阴森笑声。
布洛瓦侯爵的巨大吼声响彻了地下,不停地震动着已经暴露出混凝土块的古老墙壁。
旅船在大海上继续前行,已经离旧大陆越来越远了。
波浪的声音还在继续。汽笛的声音也时不时会打破船内的空气震撼着四周。
那一天,到了半夜的时候,远处的天空响起了一阵阵沉闷的雷鸣声。雷鸣在不断响起的同时,还朝着船逐步接近。那无比强烈的光芒和雷音,几乎让人误以为是神雷。海面上的波浪逐渐变得汹涌起来,透过船窗可以看到,外面已经“沙沙……”地下起了大雨。
这时候,附近落下了一记响雷。
坐在二等船舱角落的简陋椅子上的维多利加,以疑惑的表情瞪大了双眼,注视着窗外的亮光。
她的脸色显得无比苍白,身体也比被关在首都苏瓦伦的巨大监狱〈黑太阳〉中的石室时更加消瘦。但是,只有那双不可思议的翡翠绿色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更闪亮,就像在预视着终将到达约定之地的情景似的,一直保持着希望的光辉。
雷鸣又响了起来。
就好像神在对自己说“绝对不让你逃掉”,同时向这边伸出魔掌一般……
维多利加静静地朝着床的那边看了一眼。躺在那里的,是比维多利加还要衰弱的、已经变得瘦削不堪的布莱恩·罗斯可。他的皮肤已经变得非常粗糙,眼睛的周围也深陷了下去。就好像只是灵魂勉强停留在那早已踏上黄泉之路的躯体中一样。唯独是那像猫一样竖起来的绿色眼瞳反射出亮光,正默默地注视着天花板。
干涩的嘴唇开始动了起来。
他好像在小声说些什么,但是却根本听不见。于是,维多利加就慢慢站起身来,走到了他的床边。她的动作就好像每走一步都感觉到痛楚似的,看起来非常虚弱。维多利加把形状优美的小耳朵凑近了布莱恩的嘴边。
“柯蒂、丽、亚……”
从布莱恩的口中,传出了开裂似的细微声音。
维多利加以大人的口吻说道:
“振作一点!我们马上就要到达新的世界了!啊啊,一定可以到达的,布莱恩·罗斯可。勇敢而满脸不高兴的、熊熊燃烧的灰狼啊……!”
“吵死了……怎么,是小不点吗。”
布莱恩向她瞥了一眼,又痛苦地吐了一口气。
然后,他就像感到很在意似的皱起眉头:
“别露出那种悲伤的表情,还用那张跟柯蒂丽亚很相像的脸……我都说看了会很难受的啊。”
“可是、可是,布莱恩……”
“我已经不行了。我一定会就这样死掉,在到了阴间之后,终有一天……会跟另一个我和柯蒂丽亚·盖洛重逢的。然后,我们三人就互相保护着对方,静悄悄地过着隐居的生活。就像在苏瓦尔王国里过的那种生活一样。”
“布莱恩……不行。因为你已经生存下来了……母亲也希望你能活下来……无论如何,你都要跟我一起到达新的世界。布莱恩!”
“小不点……维多利加……你也要去吗?跟我一起去柯蒂丽亚她们所在的、闪烁着各种灵魂的永恒国度……”
“……不。”
维多利加一次又一次地摇着头。金色头发甩动起来,反射出灯笼的火光,看起来显得耀眼无比。
“虽然灵魂是不灭的,但是身体的确是有限的。将来我总有一天也会启程到那个国度,跟深爱的母狼和其他所有让我怀念不已的人们重逢吧。但是,我相信那个时刻并不是现在……”
“即使衰弱到这个地步,也还是这么想吗……呵呵。”
“我、我一定要去新的世界。”
“为什么?”
这时候,维多利加以颤抖的少女声音回答道:
“……因为久城,应该就在那里。”
布莱恩沉默了。
然后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勉强举起发抖的手臂,就像爱抚女儿的父亲一样抚摸着维多利加的脑袋。
“就应该这样啊,小不点。呵呵。”
然后,他就闭上了眼睛,进人了深沉而倦怠的梦乡。尽管维多利加自己也几乎无法支撑起身体,但还是因为担心布莱恩而注视着他的睡脸。
深夜里,布莱恩突然醒了过来。
因为听到叫声而醒来的维多利加,用灯笼照亮了他的脸,发现他正瞪大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虚空。
“柯蒂丽亚!”
这次他叫得更清晰了。
他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在暗夜中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晃动了一下。周围腾起了烟雾,那瘦削的身体在一瞬间内仿佛变成了一只有着灰色的——不,在光照之下甚至可以说是有着银色狼毛的巨大雄狼的姿态。然而在下一瞬间又变回了布莱恩·罗斯可……接着又变化成巨狼……看起来就像反复进行着这样的变身。啊啊,那难道是暗夜和灯笼的光芒呈现出来的幻觉吗……
接着,布莱恩只是挪动着眼珠,缓缓地向这边看了过来。
看到少女在暗淡光芒中呈现出来的苍白脸颊,布莱恩露出了至今为止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像年幼少年一样的既开心又痛苦的笑容,天真无邪地伸出了双手。
“柯蒂丽亚……”
“喂喂……?”
“你来迎接我了吗?一定是这样的吧。啊啊,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柯蒂丽亚……”
“布莱恩……”
“可是,我也已经时日无多了。柯蒂丽亚,趁我还在这个世界的时候……拜托了,只要一次就好……”
他坐起了瘦得像枯枝一样的身体,覆盖在维多利加的身上。维多利加差点就要往后倒下,手脚也用细小的力度挣扎了起来。
“布莱、恩……”
“抱着我吧,柯蒂丽亚。只要一次就好,抱着我……”
“布莱恩。
维多利加就像冻僵了似的一动不动。
然后,她就战战兢兢地向布莱恩那无力的身体伸出双手。面对那只有头发依然像火烧一样红的脑袋,维多利加就像小孩子假装大人似的,以极其生硬和笨拙的动作紧紧抱住了他。
“柯蒂丽亚,我的柯蒂丽亚……我们的柯蒂丽亚……”
“布莱恩!”
“这就是我最后的力量了……”
这时候,布莱恩突然以连骨头也嘎吱作响的强大力度抱住了维多利加,然后在她的耳边说道:
“谢谢你,在这么长的时间里,都默默地留在我的身边……”
“布莱恩……”
“虽然是相当奇妙的生活,但是我们确实是过得非常幸福。亲爱的柯蒂丽亚,这都是因为你在身边的缘故啊……”
“啊,啊啊……”
“灵魂再会的时间已经逼近!再见了,亲爱的人!”
在虚弱的叫喊了一声之后,布莱恩的身体就慢慢向下滑落。那消瘦的身体上,每个部分都变得极其僵硬和干瘪。维多利加浑身僵直,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以颤抖的声音再喊了布莱恩一声。
没有回答。
“啊啊……”
维多利加深深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就把刚刚踏上黄泉之路的布莱恩·罗斯可的身体放到床上,用手掌在他的脸上轻轻抹了一下,温柔地让他合上了那双依然闪闪发光的绿色眼瞳。
远处响起了雷鸣。
但是,暴风雨似乎已经逐渐远去了。神的愤怒之拳已经没有再击向大海,只是带走了布莱恩的灵魂,并没有察觉到维多利加的存在,现在已经缓缓地转身离开。
维多利加只剩下孤身一人,一动不动地呆坐在椅子上。
——到了第二天早上,暴风雨已经过去,虽然还笼罩在冬季的寒冷气温中,但也算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维多利加托着疲惫的双脚登上甲板,然后继续往前走。几名体格魁梧的年轻船员正抬着包上了白色床单的布莱恩的遗体,走在维多利加的前面。
在甲板上晒着日光浴的船客们,就像看到什么不吉利的东西似的从维多利加她们身上挪开视线,但同时也在悄悄地偷瞄着他们的样子。维多利加无力地垂下脑袋,满怀失落地默默往前走。
“这艘船,怎么老是这样。”
其中一名船员向伙伴们搭话道。
“搞葬礼也太频繁了吧?昨天是一个,三天前也有……而且这个男人也一样啦,总觉得他们全都是长得特别漂亮的、让人觉得很可惜的船客。我们的船难道是受到了神的诅咒么。”
“那个啊,听说最近在其他船上也发生了不少类似的情况哦。而且据船医所说,那好像也不是传染病导致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真是的!”
船员们边说边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然后,他们又向维多利加这边瞥了一眼。
在船内丧命的人,按照习俗一般都会把尸体抛进海里进行海葬。维多利加本来一直在注视着即将被送人海中的布莱恩,但是却突然拦住了船员说道:
“鲜花……你们,至少给他放上鲜花……”
“那种东西,船上怎么可能有啊。小姑娘,虽然是很抱歉啦……拜托了,你别哭啊。这都是没办法的事!”
“是吗。那么,就用这个来代替……”
维多利加抬以颤抖的手把缝在蓝色礼裙上的三朵华丽的蔷薇花装饰摘了下来,然后翻起盖着布莱恩的床单,轻轻地放到了他的胸口上。
布莱恩的表情,看起来就好像还活着一样。他的姿态看起来就像只是身体虚弱而睡着了似的,嘴角甚至还浮现出快乐的微笑。
三朵人造的蔷薇花,就好像柯蒂丽亚和布莱恩他们三人亲密无间地靠在一起,反射着朝阳的淡淡光辉。
船员们慢慢把遗体连同床单一起放下海面,维多利加以几乎连自己也快掉下去的姿势,深深靠在船的栏杆上,默默地俯视着逐渐从世间消失的布莱恩的最后姿态。
一双翡翠绿的眼瞳也悲伤地大大睁开。那像人偶一样端正美丽的娇小容貌,已经比以前更明显地反映出维多利加·德·布洛瓦自身的感情。悲伤、寂寞,还有、为布莱恩的灵魂去向感到担忧的思念,都完全洋溢在她的表情上了。
一阵风吹过。
冷冷地吹拂着维多利加那盘成一团收在帽子里的头发。
这时候,在维多利加的樱桃般鲜润的嘴唇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卷着白床单的遗体正在逐渐沉向海底。俯视着这一幕情景——
“总觉得……他好像随时都会‘砰’地冒出一团烟,然后借助不可思议的力量消失到别的地方去一样。我说,布莱恩啊,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她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身边又吹过一阵柔和的风。
“魔术师布莱恩·罗斯可!作为母狼搭档的、不可思议的雄狼……!”
白色床单的影子正逐渐消失在波浪的深处。里面不断冒出水泡,仿佛很愉快似的溅出纯白的水花。
“你就这样变成一阵灰色的烟雾,飞过海面,在短短数日内回到旧大陆……然后再次作为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红发青年获得重生吧?我总是有这样的感觉。因为你就是这样一个……对我来说是这样一个不死身的可怕生物啊……”
维多利加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在强风吹过的时候,这个已经消瘦憔悴到极点的少女是如此的轻盈缥缈,仿佛连她自己也会被风吹走、朝着海面掉落下去一样。
变成孤身一人了。
从现在开始,维多利加就只能独自一个人前往新世界了。因为她已经没有任何同行者,心爱的人都全部离开了这位少女的身边。
一阵风吹来。
那是来自未来的、冰冷的风……
维多利加睁开绿色的眼瞳,默默地注视着大海的那边。
这时候,有几个人走到了甲板上。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船员,远远也可以听到他们慌慌张张地谈论着什么事情的声音。
“就是说红发的年轻男人,和一个有着金发的小个子少女啊!”
“喂,你看这张通缉令……怎么会这样!”
“那不是凶恶犯吗!从苏瓦伦的(黑太阳)里逃出来的?从历史上来说,从那座监狱逃出来简直就是不可能的事啊。”
“红发的那个据说是个魔术师,他运用某种魔术般的奇怪方法把少女救了出来。而少女就是凶恶犯,要是放着不管的话就会有莫大的危险什么的……”
“红发的男人?那家伙的话,刚刚才举办了葬礼……那好像是一头如火焰般鲜红的头发啊……”
船员们都同时向这边看了过来。
——维多利加正呆呆地站在那里。
站在那个已经没有人可以保护她的地方。无论是久城一弥……还是塞西尔、艾薇儿、异母兄长古雷温·德·布洛瓦、柯蒂丽亚、布莱恩……他们全都不在身边了啊。
而在大海的对面,却明明有新的世界、还有持久的和平、安全的生活在等待着自己啊。
明明就只差一点了……
娇小的少女,以仿佛燃烧着火焰般的冰冷绿色眼眸注视着船员们。尽管身体已经用不上力,只能摇摇晃晃地靠在栏杆上,但是那美丽的容貌却拥有足以让人产生敬畏之念的威严,而且表情上也充满了让对方不寒而栗的残忍性和深沉的愤怒。这正是灰狼独有的可怕气息……
船员们都互相对望了一眼。
“绿色的眼瞳……”
“无与伦比的美丽容貌,还有看起来就像十岁的娇小身体。完全符合条件啊。”
“她还把红发的男人称呼为哥哥。”
“这就是凶恶犯吗?看起来真的很小……可是!”
“那双眼真的非常可怕……!”
船员们以包围的方式逐渐向维多利加靠近。
维多利加向后倒退了一步。
(我已经、到此为止了吗——?)
眼瞳中闪烁着澄澈的光辉。
一阵柔和的风吹过。
(也就是说,灵异部的通缉令已经传达到这艘船上了吧。我的特征……金色的头发和绿色的眼瞳,还有小个子的身体……啊啊!)
她转眼向海面看去。
默默地凝视着布莱恩的身体刚刚沉进去的蓝色海底。
然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与其被带回那座监狱里,被监禁在父亲大人身边,重新作为灵异兵器被使用,那倒不如……啊啊,那倒不如干脆……!)
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父亲的笑声。亚伯特·德·布洛瓦侯爵正从单眼镜的深处闪烁着诡异的光芒,以胜利的姿态俯视着自己的恶心表情,还有在〈黑太阳〉深处的石室中度过的极其凄惨的时光……那一幕幕的记忆都逐一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一阵风吹过。
汽笛声响起了。
(与其选择死一样的生,我宁愿选择生一样的死。如果要被夺走自由的话,至少也该以有尊严的方式死去……我……!)
体格强壮的船员们把维多利加团团围住。
没有地方可逃。
在地面上,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维多利加俯视着海面。
仿佛在引诱着她似的,波浪正在不断地涌来涌去,扬起了无数白色的水泡。
“喂,快把那帽子摘下来,让我们你的头发颜色啊,小姑娘!”
“我说,我好像见过这孩子放下头发在走廊,上走的样子呢。记得好像是一头华丽的金发。喂,快点把帽子摘下来!”
“……小心点,那可是凶恶犯啊!”
“喂!总之你快给我摘下帽子!”
“……久城。”
维多利加以颤抖的声音叫出了少年的名字。
眼前,在被监禁在石室时由于药物的影响而看到的那个幻觉之海,又开始慢慢浮现了。集中了这场战争中丧命的全世界的人、被染成一片灰色的死者之海……就回到那个地方吧。不是向未来迈进,而是回到那个有耶稣像的死者之船前来迎接的阴暗大海……
充满那个地方的……
是死亡……
维多利加勉强挪动虚弱到极点的四肢,想要越过船的栏杆,让自己的娇小身体跳进那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中。
“我不能跟你见面了,对不起。我不能生存下去,对不起。久城,我还是无法变得像你一样勇敢。但是,但是,你啊……”
一阵强风吹过。
“我……我……是绝对不能再回到那个监狱里去的。只有这一点不能忍受。你要理解我,久城……理解我的脆弱……啊啊,久城啊……”
维多利加的眼睑也因为恐惧而颤抖了起来。
“我还是没能变成跟你一样,无法变成勇敢的少年……”
船员们伸出手来,把企图跳海的维多利加的脑袋抓住了。帽子也飞了出去,藏在里面的华丽长发,也一下子滑落到她的背后。
蓝色的礼裙在海风中轻轻飘拂。
那就像是追求自由的小小女神手里握着的旗帜,也像是流淌着激烈感情的浊流,也像是掠过夜空的蓝色彗星的耀眼尾巴。
(再见了,亲爱的人……)
维多利加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朝着死亡之海跳了下去……!
“咻——!”的一声,子弹擦过一弥的耳边飞了过去。在一阵微痛过后,可以感觉到鲜血正从耳垂往下滴落。
在昏暗的天空下,战斗依然在继续。明明还是清晨,周围却像傍晚一样昏暗,雪也总是下一会儿又停一会儿的样子。
双手紧握着的步枪,早就已经失去了武器的作用,变成了拐杖的替代品。子弹不断在身边交错纷飞,战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在到处都随着爆炸音扬起火光的战场中,已经倒下了无数的同伴。大概是自己也负伤了吧,今天就连一个卫生兵的影子也没有看到。
前几天在深夜的战斗中被子弹射中的右腿,现在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久城,这边!”——伙伴发现了一弥,还用肩膀扶着他的臂膀。在子弹交错的战场中,一弥几乎被半拖着身体往前走。
“抱、抱歉……”
“喂喂,那不是应该用法语来说吗。怎么说来着……是Par……dan?”
一乓
“……啊啊!”
仔细一看,对方原来是在行军途中自己曾经用肩膀扶过他的那个伙伴。一弥以单边脸颊笑着说道:
“如果要说那个的话,应该是Pardonnez才对啦。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形状的战车还真是从来没见过啊……!”
少年士兵一边满怀恐惧地回头看向敌军的方向,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一弥也顺着他的视线回过头,狠狠地盯着那来自新世界的最新型战车。那简直就像一座有着漆黑外墙的钢铁高楼向这边逼近而来,散发出极其强烈的压迫感。
轰隆隆——随着一声巨响,从战车发射出来的炮弹落在了附近的位置。在强烈的爆炸热浪的冲击下,一弥的身体也离开了伙伴,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
“呜呜……喂,没事吧!……喂,你在哪里?”
一弥在呻吟的同时站了起来。
刚才还用肩膀搀扶着一弥的少年士兵的身体,如今正趴倒在离自己稍远的位置。一眼看去,就可以知道那是现在刚刚踏上了黄泉之路的状态。一弥呻吟了一声,深深地垂下了脑袋。
他用双手紧握着步枪刺在地面上,用这样的方法来支撑体重,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他本来是想走到伙伴的身边,但是身体已经完全使不上劲,四肢都沉重得令人吃惊。感觉就好像从负伤的右腿开始逐渐陷入肉眼无法看见的深沼之中一样。
在身和心都坚持奋战了好一会儿之后……
一弥终于“啪哒”地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里。
在身体的上方,有好几颗子弹带着呼啸声飞了过去。一弥肩膀上下起伏地喘着粗气,闭上了眼睛……
当他感觉好像有人在呼唤自己而缓缓睁开眼睛的时候……
一阵风吹过,天上的暗云也开始逐渐散开了。
耀眼的朝阳从灰色的云层间射了下来。看到这一幕情景,一弥不知为何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云层越变越薄,变化成就像一级一级的木楼梯似的纤细形状。看起来就好像通往高空的一条秘密通道,一直延续到遥远的彼方。
(那是……)
一弥稍微侧起了脑袋。
(总觉得跟什么很相像,究竟是什么呢。啊啊,对了……!)
微笑进一步加深。
子弹又在上空飞了过去。
(是圣玛格丽特学园图书馆塔的迷官阶梯……!)
那个庄严场所的独特气氛。
如同知识、墨水和尘埃的味道互相混合在一起的、不可思议的宁静感。那里明明安静得鸦雀无声,可是那排满了四周墙壁的无数欧洲书籍,却好像正在以无形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自己似的,笼罩着一种奇妙的紧张感。抬头望去,可以看到迷宫阶梯一级一级地往上延伸,还可以隐约望见位于最顶部的植物园里的绿色枝叶。
如果从最高层的扶手那里……有某种闪耀着金色光辉的东西……向这边悬垂下来的话……那一定就是在学园的学生们之间流传的怪谈传闻的主角——金色的妖精吧。
(怎么了,原来就在这里吗……令人怀念的圣玛格丽特大图书馆,我和维多利加的秘密幽会场所……)
一弥微笑着向天空伸出了双手。
他把手伸向子弹飞舞的上方,心中已经不存在任何恐惧了。
(啊啊,维多利加。我的维多利加……!)
微笑进一步加深,然后转化成悲伤的表情。
(如果我登上这条云做的阶梯,是不是就可以再跟你见面了呢?不过,那既不是现在的你,也不是未来的你,而是过去的……在一九二四年的春天到冬天之间,还是十四岁的你……即使这样,我也不会介意。总而言之,我就是很想再跟你见一面。然后,把我在最后的那个晚上,也就是一九二四年的除夕没能向你表白的心意……向你……这次一定要好好说出来……)
一弥的漆黑眼瞳开始变得湿润了。没过多久,眼泪就从他双眼的眼角涌了出来,在闪烁着光芒的同时,朝着湿漉漉的地面慢慢滴落。
(只属于我的、金色的蝴蝶……我希望一直都能守护着她……)
也不知道是在植物园里争相盛放的南国植物,还是在法式庭院深处的迷宫花坛中摇曳着的花朵……在一弥的周围,笼罩着一团跟冬天的战场毫不相符的……温暖的微风和花草幽香的幻觉。
这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正穿梭于绿草之间,向自己这边轻轻飞来。
——那是一只小小的蝴蝶。
是金色的……
不,那不是金色……
是白色的……或者说是银色的翅膀,也许是在一弥土生土长的国家也能见到的小菜粉蝶吧。看到它“啪嗒啪嗒”地拍着翅膀拼命向自己这边飞来,一弥先是吃了一惊,然后马上就露出了微笑。仿佛在对它轻声说“来,过来这边吧”似的,一弥像蝴蝶伸出了双手。
(啊啊,是你吧。我当然知道了……维多利加。就算你的样子稍微变了一点,我也能感觉到。)
一弥又露出了笑容。
子弹依然在身边不停地交错,爆炸的声音也没有停过。周围腾起一阵阵血腥味,同时也笼罩在一片硝烟之中。尽管如此,朝阳却还是那么耀眼,照在身上的感觉也非常舒服。这段时间,就好像置身于现世和阴间的夹缝中一样不可思议。
(你是特意来见我的吗,维多利加……来到这么远的战场,就为了我啊。呵呵,你真是的!)
尽管一弥拼命伸出双手,但是在指尖几乎触碰到蝴蝶幻影的时候,眼睑却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双手也啪嗒的一声落到了地面上。
他的脸颊上依然在流着眼泪。脸色显得相当苍白,就好像蜡人偶一样毫无生气。
一弥的上空,子弹依然在不停地穿梭纷飞。
(你为什么在哭呢,维多利加?我听到远处传来了你的哭声……)
(不要紧的,你已经不会再是孤单一人了。)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春天的日子?拿着打印资料的我,登上图书馆塔的迷宫阶梯,找到了金色的维多利加·德·布洛瓦的那一天……)
(你还有我在,还有我这个骑士在。我答应你……所以,你不要哭。我一定会再把你找出来的。就算你隐藏在无数荷叶边的深处……)
(你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你灵魂的颜色啊。不管你变成什么样的姿态,我都绝对不会看走眼的。)
(我很喜欢你啊,只属于我的维多利加。我一直对你……)
——战场也迎来了傍晚时分。
感觉像要永远持续下去的战斗也结束了,那里就只剩下无数的瓦砾和一片烧成焦黑的废墟。带着硝烟气味的不祥之风缓缓吹过。静寂就像一块沉重的布幕似的彻底覆盖了周围的一带。尽管不知什么地方传来了鸟儿的啼叫声,但除此之外就再没有别的声音了。
不一会儿,新大陆的士兵们慢慢地走上了这片已经没有活人的战场。他们单手拿着刺刀,每当看见倒在地上的旧大陆士兵,都逐一用刺刀对准他们的心脏刺下去。一切都在无言中进行着,看起来就像一种极其机械式的作业。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把黑发东洋人的年轻士兵的心脏刺穿,然后又继续往前走。
在一弥仰面倒下的地方,也有士兵走了过来。乍看起来只有一些不显眼的外伤,虽然皮肤很苍白,但是看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究竟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
士兵高高地举起了刺刀,然后使劲想要刺穿一弥的胸口。
对准了一弥的心脏……
锐利的刺刀……
现在就要落下……
“……噢?”
士兵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话,忽然停住了手臂的动作。
他露出思索的表情,然后又蹲下了身子。
他伸手在一弥的胸口上摸索了一会儿,结果找到了一个用细绳绑着挂在脖子上的戒指。上面还镶嵌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紫色宝石。
士兵用手指在那颗紫色的宝石上弹了几下,然后又用附近的小石头砸了一下……当他意识到那并不是玻璃制的东西而是真正的宝石之后,马上就高兴得喘着粗气,露出一脸天真无邪的表情注视着那枚戒指。
听到背后有别的士兵向他说话,他就随口应了一声,接着就把戒指从一弥的脖子上硬扯下来,急忙藏进了自己的怀里。然后他就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同时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那个地方,跑着离开了。
太阳也逐渐下山了。
新大陆的士兵也慢慢离开了战场。他们密挤挤地乘上战车,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唱着歌,就这样扬长而去。
一阵冷风吹过,再次把硝烟的不祥味道扩散到附近四周。
当阳光被染上一层深灰色的时候,傍晚的战场就逐渐变成了仿佛代表过去的黑白色调,然后又逐渐变得朦胧起来。
某处的鸟儿发出了啼叫声。
阴沉沉的天空,又再次开始飘下纯白色的雪花……
一维多利加正准备跳下船,可是却因为脚下没站稳而迟了一瞬间,结果被船员的壮实臂膀稳稳抓住,以失败告终。
“放、开我……!”
“快摘下帽子!可恶,别反抗!好,摘掉了!你看,是金、发啊……?”
维多利加被抢走了帽子,藏在里面的长发在海风的吹拂下飘扬了起来。
就像梦幻一般。
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从那张点缀着充满危险气息的绿色眼眸、美丽得令人吃惊的娇小脸庞上,就像大河的流水一般……
一头眩目耀眼的头发……
船员们就好像不小心弄散了一团卷起来的绢丝布料似的,对展现在眼前的耀眼长发感到无比惊讶,同时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
“喂,这究竟是……?”
“可是,通缉令里写的是金发。绝对没错……”
“弄错人了吗……?”
听到他们的声音,维多利加也悄悄向自己那有如迎风飘扬的旗帜一样的头发看了一眼。
结果,却发现展现在眼前的是自己从没见过的、就好像不是属于自己似的闪闪发光的美丽头发。
“白色!不……”
“这是银色吗?可是!”
那是一种非常美丽的颜色。
就像白雪一样。
就像月光一样。
同时也好像秘密的钻石光辉一样。
维多利加在乘船前往新世界的这几天里,也跟布莱恩·罗斯可和其他古老生物们一起承受着痛苦,被腐蚀着身体……
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她就完全丧失了原本像黄金一样的头发颜色。
她当场瘫倒在地上。
船员们纷纷说着“真是搞糊涂了,原来是弄错人了啊!”“就是嘛!”之类的抱怨之言,扔下维多利加离开了甲板。
瘫倒在地上的维多利加,向刚才自己准备跳下去的死亡之海看了一眼,不禁害怕得连肩膀也发起抖来。
她静静地哭了。
是紧张感一下子得到了放松的缘故吗?
还是在前路上重新点燃的希望,让她的心感到无比激动?
又或者是对丧失的妖精金色光辉感到恐惧?
“走、走吧……继续向前……”
她张开嘴唇自言自语道。娇小的肩膀也不安地晃动起来。
“啊、啊、啊……新的……”
变成了银色的华丽头发,闪闪发光地包住了瘫坐在地上的维多利加。她的这副姿态,看起来就好像只有她周围变成了黑夜似的,给人以阴暗的印象,但同时也充满了难以抗拒的魅力。
不一会儿,维多利加傲然地抬起了头。
然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翡翠绿的眼瞳中闪烁着怪异的光芒。像是下定了某个决心似的,维多利加点了点头。
“前往新的世界——!”
呼咻——!一阵风吹过,卷起了她的银色头发,在空中不停地飘扬翻飞。
汽笛响起了。
船背对着旧大陆,缓缓地在海面上继续前行。
(我不会一起死的。)
(接下来的几年之后……一定会刮起一阵摇撼世界的巨大风暴。)
(你们的身体很轻,就算思念之情再强烈,也还是无法敌过强风的。)
(但是,不用担心。因为心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因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