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疾劲而沉重,因为里面带有名为「杀气」的分子。
荒凉大地的一角有两个人影相对峙。每当风吹过该处时,便会转为狂暴。天色昏晦宛如幽明异境。
突然,其中一个人影跃起,在垂直上升了三公尺的同时双手往正下方一挥。
只见黑土中喷爆出狰狞火焰,朝地面的人影疾攻而去——火焰有两道。
火线汇聚至人影中心,宛如出色画家所绘出的线条。
银光交错——银光有两道。
既然火焰是物理性质的存在,拥有质量与硬度,因此可以用比它更巨大的质量和硬度将它击开。
将火焰斩出光整截面并将它扫开的银光,化为一闪刀刃射入空中。
出刀者轻轻一跃化为飞燕。迎头砍来的刀身,比正要再往上飞的空中人影快上一步,砍开那人的头顶到颈根处。
风染为朱红。当风让鲜血打落黑色地面之际,两个人影在十多公尺外的彼方以立姿着地。
一个人影倒了下去;一个人影屹立大地。
也不擦拭刀身,胜利者便将刀收入背上刀鞘。刀上没有沾染一丝血迹,并非刀身另有玄机,而是因为刀速胜过了血液的附着力。
夜风恍惚陶醉地一亮,因为它吹过了人影的脸庞。
在帽沿宽大的旅人帽下闪闪生光的深邃黑瞳,令数千数万画家绝望束手的鼻梁线条,静静充满无比凝重意志的双唇——
夜风探问着,问道——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D。」有人叫道。
头颅被砍成两半的人影出声叫唤,业已露出死相的脸正带着笑容。
「……D啊……听我说。」连声音也已是死者的声音。
天地呼呼吼啸,黑色外衣的下摆遮隐D的面容,彷佛是要挡住死人的声音,彷佛不欲让D听闻。
尖锐拍击声响起。
戴着黑手套的手掌拍落了外衣衣摆。
「哦喔……你愿意听是吗……我只有一句话要说……但是……对你而言……那是会让你……落入地狱的一句话……」
倒在地上的人影,是个白发白胡的老人,他的长袍是用色彩缤纷的金属丝织就而成。那精巧的配色,显示出他是个连在贵族之中也备受尊崇的魔道士。
美丽人影不发一语地站着,宛如这种台词他已听闻过数万次一般。
分成两半、染满鲜血的脸部往左右裂开,老人举起两手压合头部。
「……前去……『梦魇』吧!」这声音宛如是自地狱传出。
话一说完的同时,他松开双手,不知是鲜血还是脑浆的液体,从开裂的切口处黏稠稠地溢出,因为他虚假短暂的生命结束了。
在只有风呼呼咆哮的荒野中,涌现了一个新的声音。
「他说了『梦魇』是吧。」这是从D自然垂放的左手一带响起的。
「那是什么意思?」D问道。
左手冒出了惊慌的情绪,一眨眼过后——
「不知道呢。」沙哑的声音如此回应了。「是临死家伙的胡说八道吧,是为了要混淆你的临别赠礼。」那声音里掺进了痛苦呻吟声。D用力握紧了左拳。
「呜呜……别……乱……来……」
拳头颤抖,手指与手指相互融挤,指甲刺破了皮肉,鲜红细线开始往地面垂落。
「回答我。」D说道。
「回答什么?……好痛……我……什么都……」
「『梦魇』是什么?是人名?地名?还是……」
「不……知……道……」嘶哑声音转成了像是口吐白沫的语气。
拳头更缩紧了一圈。
沉默出现。
维持了数秒钟可怕的挤压之后,D松开手指,风吹散了覆盖在黑色掌心上的鲜血。
D微微闭上双眼。「梦魇」这个词无论在记忆的哪个角落里都不存在,尽管如此,身体却传出了细微的异常。
血液奔流的速度转快了,虽然只有数千分之一秒——D的肉体仍捕捉到了那个异常。
是来自心脏,还是来自基因?
那很像是妖异的悸动。
就在听到「梦魇』的瞬间。
D望向被淡淡幽暗所封闭的平原彼方,整条地平线上有彷如烟尘的东西在蠢蠢而动。那是随风摇动的众多成群人影。
只有D的双眼清楚看出了他们丑陋的真面目。有如枯木的手臂、长有弯钩指甲的指头、好似从腐败物中生出的肌肤、让人联想起死鱼的腐浊眼睛——这些存在,全是刚才毙命的魔道士之咒语从地底所招出的。
连D也不晓得他们的真面目为何,也不知道他想驱使他们去完成什么。支使他们的主人,如今业已化为浑身鲜血的死人。
D短短吹了声口哨,某处响起了铁蹄声靠近他。在白色改造马停下脚步之前,D便已到了鞍上。
一拉缰绳,马匹直接开始疾奔。
朝残缺破烂的活死人群的反方向奔去——恐怕,是要往魔道士说过的地狱而去。
*******
白色马匹与黑色骑手如黑白旋风般闯入吉鲁哈艮村,是在刚过半夜的时候。深更半夜的厚重黑暗渗入了街灯里。
在位居山麓、内有诸多丘陵的村庄里,一座又特别高了一点的小丘上,有间屋顶、墙壁统统涂刷成黑色的住宅,如黑暗般静静盘踞于山丘上。
(漏了一句)
在甚至连有没有门都看不太出来的住宅前,D举起拳头敲了一下。
黑暗中闪现出纤细光线,那光接着转大。它看来不该是只敲了一下就会被推开的门。
手上拿着熏黑煤油灯的人是个白发老婆婆,她的相貌像是被贴上了人皮的骷髅。左眼处盖着黑色树叶,应该是用它来代替眼罩。她张开了宛如裂缝的嘴巴。
「竟然在这种时间,造访南边境第一魔道士欧丽格的家——想必是有献上性命甚至是灵魂的准备吧。」她的语气有如自幽暗洞窟吹出的冷风。
「若你希望的话。」D说了。
这一瞬间,女魔道士的双眼猛然睁大。
「这声音——」在灯光后面,老婆婆激动地眨着眼睛。「不,这张美丽的脸——这是……怎么可能!」
「我有事想来请教魔道士欧丽格。」在D说完话之前,大门便整个打开了。
数分钟后,女魔道士把热茶送到了坐在厚实桌子前的D手边。
她一面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那张彷佛连光明、黑暗、声音都能吸收消弭的美貌,一面问道:「你要做什么?」
「听说魔道士欧丽格的得意法术,是回溯过去的记忆。」
「正是如此呢。人类、马、鸟、食影者、炎兽、心灵鬼——不论是哪种妖物的记忆我都能够潜入,让对方忆起过去;可是——」停住话后,欧丽格的表情就消失了,彷佛自己做了会遭严重天谴的行为一般。
在她面前的,是张绝世无双的美丽面容,而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乃是一种背叛,对人类不可能拥有之美丽的背叛。
「可是……」老婆婆拚命努力想维持自己的高姿态。「可是……你不行,回去吧。我在今晚谁也没见过,也没见过什么美丽的人——我决定一直到死都深信今晚是如此。」
「为何害怕?」D在小圆桌的另一边问了。
「我没有怕任何东西!」
「我们应该是初次见面,又或者——」
「我没有看过你——反正你快出去;不然,我就自己出去。」
「帮我取回我的记忆。」
D的话让老婆婆像罹患疟疾似的抖了起来。
「你说出来了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报酬是规定的十倍,而且,还会教你一个技巧。」
「技巧?」
「窥探你自身过去的技巧。」
「说什么蠢话!」
老婆婆低声发笑。回溯过去的魔道士无法回溯与自己相关的事物,乃是自然界的定律。
D没笑。老婆婆止住笑声,舔舔细窄的嘴巴后,她用沙哑的声音说道:
「你是说……你可以办到?……不,你可以……一定可以……只要是你的话……只要是那个……那时,在五岁的我面前……斩杀了将近三十名野地强盗的…美丽恶魔就可以——那是我唯一记得的一个过去了。」
「怎么样?」
被一问话后,老婆婆猛地望向D的左腰处。因为她觉得刚才的沙哑询问,似乎是从那附近传出来的。
考虑一会后,老婆婆点点头。
「我知道了,美丽的恶魔。费用只要照一般算就可以了,剩下的就用我的过去作交换。不过,虽然我没有怀疑你的理由,但能否稍微让我见识一下你办得到的证据?」
在迷惘不安的老婆婆眼中,看到D举起左手,他没有戴上手套,当越过桌子伸来的那只手按住她右太阳穴的同时,老婆婆的身体在椅子上往后一仰。
她表情一变,变化在一眨眼的数分之一时间内到来。
愤怒、憎恨、害怕、喜悦以及悲伤,毫不留情地闪过、打击、翻弄满是皱纹的脸庞。
锅盖在某处发出了细小声音,似乎正熬煮药草。
在那声音二度响起之前,老婆婆已经用普通的姿势瘫倒在椅子上。这与肌肉的松弛不同,不可思议的安适包围了她全身上下,她正流着眼泪,似乎是看到了些什么。
眨了好几次眼睛止住眼泪后,老婆婆把焦点凝聚到D身上。
「你合格了,D。」老婆婆用澄澈的声音说道。「我记起来一切的事了呢。就当作是我的感谢,我一定会完成你的心愿——过来这儿。」
老婆婆一手拿着煤油灯站起,往房门口踏出一步,结果踉跄了一下。她来不及站稳、往右边摔去的身躯,被一个黑色身影扶住。
是D。
「真教人吃惊,说不定你的本质是个好人哪。D——过来这儿。」
走出房门,再走过一小段幽暗的走廊后,老婆婆打开了里面的门。
那是间冷清的房间,只有金属制的床与椅子而已。
「躺下去。」对D指指床铺后,老婆婆从墙上的凹洞取出一枝竹笛。
「这叫作回溯笛,里面有特殊的装置,能对脑部的记忆进行探取。至今为止曾对将近两万个人类、妖物用过,从没有一个失败的。」
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对D感到不舒服。在老婆婆五岁时,那个挥舞着凄怆之刀的男人应当是他没错,要窥探他的过去,让她不禁心生畏惧。
「躺下去。」欧丽格指向床铺后,含住笛子。
不久,低细曲调响起,从天花板传往墙面,回汤室内。
「深部第一层——通过。」口中含着竹笛,欧丽格低声如此说了。不知她是怎么办到的?
旋律一变。能取回消失记忆的名笛之秘密,就在于笛子内部的回复记忆构造,与唯有魔道士一族知晓的曲调。
D一动也不动,不知是否睡着了?不,根本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在呼吸。
「深部第二层——不,一口气进行吧,神秘层。」
宛如为他的美貌所惑,魔道士欧丽格的声音里,掺混了有如沉迷于血腥之中的凄厉语气。神秘层——这是只有她这一族才能触及的人类精神神秘领域。
重新含好笛子后,欧丽格开始吹出与先前截然不同、异样短促的节奏。笛音伴随闪光刺击了美丽猎人的耳朵——不,是直接刺击了脑部。
欧丽格的轮廓朦胧糊化,因为瞬间冒出的汗水盖满了她的全身。看吧,唤回失落记忆者呈现了何等惨状——女魔道士的身体扭曲变形,转枯变瘦,体重减轻了十分之一。
为了回应这可怕的代价,魔笛纺织出的音色响彻屋内,仿佛连岩石也会不禁颤抖,诡异旋律有如魔界军队的进行般井然有序,凄厉作响。
就在这一刹那,睡着的D脸上闪过似是表情的东西。
他的右手伸往身旁长刀。
“住手!”这声大叫不知是谁所发出。
从黑色小屋中迸出的女性惨叫,被吸入更深沉的夜暗中。惨叫拖着长长的馀声——又忽然消失。
若是没有这叫声的话,今晚其实是个格外平静的夜晚。
※※※※
翌日——在黑衣猎人已离开村子两百公里的过午时分,造访魔道士欧丽格住处的村人们,在满是鲜血的起居室内发现老婆婆七零八落的尸体,说不出话地呆呆站着。
※※※※
习于往来主要干道的旅人,数量出乎意料地多。白衣药商从背上到头上高高地插着红白蓝三色的曼佗罗旗帜,肩上挂着白色药箱;契约战士把重机关炮跟铆钉枪从旧式铠甲车上架出去,车身上大大写着〔有战士〕。流浪卖艺人做着表演,在马车上翻筋斗,从口中吐出鲜花,再朝那花射出飞刀和火焰将它处理掉。各式各样,形形色色——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
因为一匹改造马从某些人前方,某些人后方,以惊人高速急驰而过。
不,就算他们看出了那是匹马,恐怕也不敢相信,因为不管再怎么想,那都不可能是改造马所能跑出的速度;而且,有些人的双眼在与那匹马错身而过的瞬间,还闪映过了一个美丽绝伦的人影;有些好像还看刀那个人影在马身旁和它一起奔跑。
无论如何,就在他们瞪大眼睛时,改造马和人影已经奔至遥远彼方。不管是骑着自豪坐骑的战士团,甚至是被誉为主要干道第一快马的马赫特快邮差,都无法对他生出竞争的念头——这是连风魔王也会为之陶醉着迷的极速奔驰。
那是D。
然而,这名美丽的年轻人从未像这样奔驰过。他下令全力跑后,改造马便宛如被鬼气附身似的开始狂奔,结果就产生了这个迅如飞燕的疾奔。但这速度无法长期持续,一看到改造马出现疲惫,D便自行下马和它一起奔跑以减轻负担。
当然,这样做的时间并不长,而且马匹的速度也变缓了;但要跟着狂奔马匹一起奔跑,这种本事别说是人类,恐怕就连贵族也办不到。
尽管如此,马还是累垮了。
除街道与村庄之外,主要干道上也有针对旅人提供改造马与能源包的休息处。
望了因长途奔驰而倒下的改造马一眼,知道它是由于过度疲劳而毙命时,D已经选了新的马,留下包含改造马埋葬费的大枚金币作为离去时的礼物,扬起沙尘往远方奔去。
在这三日内,他毫无一瞬休息地跑完两千公里以上的路程,现在的改造马已经是第三匹。
这真是疯狂的奔驰。D的鬼气转乘至新马上,但,这股鬼气是为何又是对何而发?
D呀,你是想前往何处?
在那终点又是什么在等着他?
荒凉的夜晚平原彼方,开始出现如水色泽。这名青年所到之处,总是会有一个必然命运。
那命运会落至谁头上?——D呀,莫非这次是你?
D呀!
※※※※
赛德古村——正确来说是村外,发生离奇变异的时间,是在A季节第三个月的第二十六日。
村中的旅店〔赛德古之家〕住着一团由东方前来巡礼参拜的老婆婆,在当天傍晚,她们二十人突然全员心脏麻痹而死。保安官做了简单的报告书后,她们便被送去了尸体安置所。
深夜,安置所的管理人骑马赶到保安事务所,带来了奇怪的消息。
管理人说安置所的尸体陆陆续续爬了起来,打破石墙,开始往村外的〔红色荒野〕走去。
保安官大惊失色地嚷道:“被贵族吸血了!”又责备管理人说:“你在搞什么鬼!”
但当事人坚决主张不可能有贵族接近过,于是决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组成搜索队去捕捉尸体群再说。而就在此时,这次换成在安置所附近的坟墓守墓人,带着犹如死人脸色跑了过来。
他报告说墓地里的尸体从坟墓里爬出来了。他们挖开足足有三公尺厚的泥土,爬到地上,开始走路。
保安官问:“他们往哪去了?”但他早已知道答案。
守墓人回答:“红色荒野。”
尽管召人招召得仓促,但基于边境居民不可避免的使命,还是马上有超过三十名以上的男人回应召集,拿着尖锐的长矛、木桩、弓箭往村外急忙赶去。
在离目的地还有三分之一路程的地方,大地震突然来袭。
天地鸣动,大地如布匹般波浪起伏,急骤倾斜。
搜索队能全员无事,只能说是奇迹;连马匹都无法逃跑,只能倒在地上不停翻滚。他们觉得这段时间长得宛如永恒,不过事后才知道,地面摇动的时间持续不到五秒。
尽管如此,停震不到五分钟,保安官以外的数个人便决定继续前进,这勇气实在值得赞赏。
当他们死命鞭策改造马,抵达因砂中所含成分而殷红如血的平原时,才真正遭到恐怖的打击,这股恐惧能将在此之前的那些异状,整个从他们脑里抹去。他们在马上——不,是连人带马一起僵住。
红色大地已然消失。他们看到的东西,是个从难见尽头的外缘以急陡角度下陷,状如研钵的巨大凹洞。
然而,要把这想成是自然现象却又不可能。让一行人战栗恐惧的,是群聚在广大——之后他们才知道直径有二十公里——凹洞外缘的人影。
穿着褴褛衣衫者、服饰合宜者、几近全裸者——从不分男女老幼,统统一动不动看着凹洞底部的这些人身上,丝毫感受不到人类的生命气息。
他们的眼睛如死鱼般浑浊;脸颊皮脱肉落,露出骨头;胸口腹部开着似是虫子啃出的孔洞,而在那里蠢蠢而动的白色物体显然是蛆。
这些全是死人。
“不对呀,”守墓人以冷静的口气说了。“这些可不止咱们村里的坟墓而已,多多了。”
此时,保安官察觉到背后似乎有许多人过来的缘故,还传来脚步声。
“是死尸!”有人大叫,叫喊声融入了月光中。
多不胜数的死者从他们背后的主要干道走过来。虽然保安官等人并未注意,但他们似乎是从极远的地方走来,两边脚踝以下因尘埃而一片雪白。
“到底是想搞什么啊?这群玩意儿是什么鬼东西?”
仿佛没听见保安官的喃喃低语,行进的死者不停走着,经过生者身旁。
接着,站在坑边的死人群一齐跳了下去,仿佛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们一样。
震撼的恐惧和恶臭直接冲击大脑,搜索队员大多昏了过去。
把他们带回村庄的是剩下的队员。接下来,保安官在这之后的整整两天,都一直目睹往葬身处赶去的死者队伍。
这地方真的埋了这么多的尸体吗?到底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在这个傍晚时分,所有人脑海都浮现了这个疑问,几乎快要发疯。
等注意到时,行进的死者业已消失,而村人们则茫茫然然地拖着自己的身体往街上走去,仿佛他们是新的一批死人一样。
因为俊美绝伦的黑衣青年与疲惫不堪的马,卷起劲风奔入了村内。
他在赛德古之家前停下马后,抓住一个傻呼呼的村人,问:“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美貌与语气让处于精神失调状态的村人恢复了正常,那村人说出了整个经过。
“迟了是吧。”用不含任何感情的如铁语调低声喃喃说完,D便要翻身上马。
“等一下。”一个声音叫他道。那是个低沉,却又隐约有些迷恋的声音。
D连看也不看,脚跟一踢马匹腹侧。
朝着正要猛力蹬地起步的美丽人马,那声音再度响起:
“等一下——D!”
※※※※
少女说她名叫蜜雅,是住在北方一百公里处的占卜师的独生女。
经她这么一说,在她那快垂到地面的长袍以及里面的裙子上,的确绣有表面出身的奇妙纹章。挂在脖子、手腕上的数道项链,与手镯上镶嵌的石子,宛如留锁了黑暗历史似的散放出深邃光华。
她说所以知道D的名字,是因为母亲预知到这片土地发生的怪异现象后,当时便告诉了她那个会从远方赶来的男人的名字。
“我母亲说,据有揭开这现象的谜团关键者,应该就是那个来自远方的男人。”蜜雅用肯定的语气说道。“这件事无论是谁都没有办法;唯一一个例外,是名叫D的男人。D——假使你就是叫这个名字的男人的话,那么,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你看得见未来?”D问。
“只有一点点。”蜜雅的语气充满了有礼的自豪与自负。
“那么知道结果吗?”
“不,就连我母亲也不知道结果;可是,并不是因为力量不足所以无法看到,而是被干扰了。”过了一会儿,少女继续说道:“在你来之前我已经从村人那听说过发生了什么事。我母亲之前曾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有极为邪恶的力量在活动。那和巨大的凹陷是同一地点,大概是在它的中心。”
“是什么样的力量?”
“她只说了是〔邪恶的〕。”
“由你母亲前来似乎比较好。”
“我也是这样想。”蜜雅毫无动怒迹象地承认。“不过很可惜没办法那样做,在预知到这件事之后,我母亲马上吐血倒下了,现在大概已经死了。”
“不照顾她却跑来这里?”
“我母亲的指示是绝对的。”蜜雅定定地望着前方答道。她的年龄是十六、七岁,在她天真烂漫尚存的脸庞上,散泛着与那纯真不符的意志力。
“我母亲说过,不可以把这次事件看成是普通的大规模灾难,这是会影响世界根源的大事。她说:‘本来应该我自己去,尽管可能去了也没用,但身为拥有能窥见人类、世界未来之能力者,纵使力量微薄也必须献身。不过因为我已无法行动了,所以你去。’”
这名母亲,竟然想让女儿去棉队足以震撼世界根源的重大事件?
这名少女,竟然明知母亲将死却仍赶来了此处?
D一拉缰绳。
在脸蛋要撞上D背部的前一刻,蜜雅赶紧别开了脸,结果只有右颊碰到D而已。
肌肉的隆起隔着布料传来,她晕眩了微微一瞬间。
“到了。”D说道。
“知道了。”
松开抱着他腰部的手后,蜜雅抓着马鞍的凸起撑起身体,在D下马之前,她就跳了下去。
D也不招呼先行下地的少女,直接迈开脚步。
在这之前的对话,全是在马上进行的。
“好了不得的小姑娘呢。”从自然垂放的左手手腕附近,一个人类听不见的沙哑声音低声说了。“一是因为还只是个小女娃就跑到这种修罗炼狱来;另一点是下马时也没等你伸出手。为了让她能独力生活,教养得很周到呢,要娶老婆就要娶像这种的——”
话声中途断去,因为D握紧了拳头。
在平静、稳重步伐前往的方向上,吞噬了众多死者的巨大凹陷正张着大口。
“好惊人的地方呢。”从D右侧往下瞧的蜜雅镇静地说了。
坑洞下去的高度与它的直径相形之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有三百公尺左右。在斜坡交错的底部,混杂着岩块与沙土之类的东西,其中还填埋着红色土壤。
“根本就跟血海没两样嘛。”蜜雅一面用右手搓着脸颊一面说了。
“大概是死者也会流血吧。”
蜜雅斜眼望向D腰部附近,然后又盯着他的脸。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脸颊一下子染上了蔷薇色,她又赶紧把视线转开。
“你说了奇怪的话呢,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D没有回答,一只脚踏到斜坡边缘上。
“我是认真地在问你!请你回答!”
D无言眺望下方。被忽视的愤怒,让蜜雅忍不住做出了卤莽行为。
她用出乎意外敏捷的动作绕到D身后,说了声“抱歉!”后突然踢了他的腰。
没有踢中的感觉,有的只是在巨坑上方的空荡空间。
“啊?!”
她反射性地加大支撑的那脚的力道,结果看似坚硬的地面突然“喀嗤!”一声塌方了!
在听到自己的惨叫划过头上的刹那,意识到坠落感的身体突然听住了。
她的手伸出去死命地抱住了自己的襟口后,这才知道D的左手抓住了那里。
当她想到〔我挂在空中〕的瞬间,双脚又站回了牢固的大地上。在松了口气的瞬间,D的手离开她的颈部,蜜雅一个踉跄。
蜜雅死死凝视着D的眼里,开始充满了难以估量的恐惧、愤怒——还有感叹的光芒。
“你觉得这坑洞是要做什么的?”她问话的声音里掺混着信赖——以及亲昵的感情。
依然没有回应。尽管没有,她却无法涌现愤怒情绪。
“你说过你是占卜师的女儿对吧。”被D指出这点后,蜜雅就高兴了起来。这正是她的天真之处。
“对呀。”
“离开这附近一带墓地的尸体都从这跳下去,有数千具之多。你认为这是为什么?”
一段时间过去。
仔细一看,蜜雅一只手按着胸口,她的心脏还在剧烈跳动,这是要施展克制激动的法术。
以手指轻按心脏一点——左心室一带,再尽可能放细呼吸。
蜜雅马上恢复了正常,回到了原本那专注——而坚强的模样。
“只是推测而已,没关系吗?”
D点点头。
“我认为那是活祭品。”
“没错唷。”这声沙哑的回答确实是从D左手附近发出的。蜜雅往那瞧去,当然,什么都没看到。
“没错。”这次是有如含带铁锈的男性声音——是D的声音。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这次只有死尸,接下来可能是活人跳下去。”
“会有数千个人……”
蜜雅这句喃喃低语同时也是质疑。D仍旧没有回答,也可说这沉默便是回答。
“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是底下的东西的意志。”
“底下?”
蜜雅甚至忘却了迄今为止的害怕,忍不住从坑洞边缘往下窥探。
但她又像记起了那股恐惧似的马上往后退开,凝视着D。
“你知道是吗?”
没有回答,D站着,宛如一尊美丽雕像。
“回家去。”只说了这句话后,D竟然毫无任何预备动作地从坑洞边缘往坑内倒下!!
“——D?!”
蜜雅不禁叫了一声追上去,又在坑洞边缘惊险万分地停住,忽然有白色物体遮住了她的双眼。
是瓦斯。
按着嘴巴,占卜师的女儿大步向后跳。从坑洞边缘喷出的弯曲白柱,似乎有数百条之多。
地底的瓦斯没理由地突然一齐喷发,这是人为的安排,而诱发它的人则是——
“D。”
尽管步清楚瓦斯的成分,蜜雅仍大吸了一口气后冲回坑洞边缘。
她望向下方。或许自己会粉身碎骨,但不知为何,她就是想追寻那名青年的身影。
因为他的行动太突兀——就像刚才一样,也因为她觉得他的真实身份极其骇人而且超乎想象——就如同占卜所显示的一般。
还有,更因为最后浮现的这一点——蜜雅不想让它出现在意识表面,而拼命忽视的这点——因为他的俊美,那异样出色的俊美。
到处都看不到D的身影,蜜雅再度退后,因为瓦斯的浓度与力道转强了。但她似乎只有感到头晕目眩而已,捡回了一命。
我没办法跟他去。是要等?还是回去村子里?
看来下决定似乎并不是蜜雅的工作。
有马蹄声从后面接近了,也有像是引擎声的声音,蜜雅转过身去。
蜜雅眼中位于主要干道远方的那群形影,在不到十秒便停到了她面前。
引擎声的真面目是铁甲车。
用钉有铆钉的铁板熔接而成的车体,看来属于异样厚实的旧式车种。铁板边缘处处翻卷;粗壮的炮塔,还有从炮塔上凸出了五十公分左右的四十厘米炮,全敷满了铁锈。
装甲板上的大片烧焦和诸多弹痕,正是它在数十年间,一路击退名为强盗、妖物等侵略者的光荣证据。以作为小村庄的守护神来说,它似乎一直都能愉快胜任。
蜜雅的两眼盯着并排在铁甲车旁的载货马车。
她读出堆积如山的木箱上的烙印文字,写着〔高性能破坏弹〕。
村庄或城镇,会收藏从贵族自相残杀的战场、军事设施中获得的武器弹药一事,并不希奇,特别是操作方式简单的武器——例如来福枪或手榴弹等,更是在发生纠纷之际能大派用场;而这座村庄北边,就有一大片无人履足、往日似乎曾是贵族实验厂的荒野与废墟。
保安官下了马,一面走近蜜雅那里,一面对围着载货马车的同伴喊道:“把炸药排到悬崖边!马上就要投下去了!”
“请等一下!”蜜雅自行跑向保安官叫道。“请问你们要做什么?倘若对这奇怪的坑洞丢下炸药,可不知会产生什么样的反应;况且,刚刚有一个人掉下去了!”
“一个人?那人是谁?”
“——是个名叫D的人,是猎人。”
事实上,蜜雅没有知道D是吸血鬼猎人的道理。那是从他的美貌、举止、令人联想起钢铁与寒冰的形象中,反射性冒出的一句话。
“他为什么掉到洞穴里了?不,在那之前,你又是什么人?”
当保安官疑惑地皱起粗浓眉毛时,有人说道:“你是蜜雅对吧?是住在北方的占卜师的女儿。我曾经接受过占卜。”
出声的人,是打先前便一直在载货马车驾驶座上盯着她的年轻人。穿着厚实羊毛衫,脖子上围着红色领巾。这青年有张比其他同伴还要端正许多的相貌,和这身帅气打扮相得益彰。
“说到北边占卜师的话,啊,是诺娅.西蒙小姐对吧。我听过她的大名。听说有村人受过她很大的恩惠。”
看到保安官的脸色缓了下来,蜜雅稍微安心了一些。
“那个猎人什么的,是你的熟人吗?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如此一问后,保安官噤口不语。
因为在喷冒白烟的巨坑边缘,虽然连在一公尺之外的大地也被那白烟所遮蔽,但仍能看见烟雾后有个人影。
外套下摆拍打着那人轮廓健美的膝盖处。
只有蜜雅看出了那个背负长刀人影的身份。
“D?!”
不知有几个人听见了这声叫唤?
蜜雅正要反射性地走上前,右手却被某人从背后给拉住。
“别过去。”
是那个驾车的年轻人。
“可是——”
“他何时掉下去的?”
“不到五分钟前啊。”
“你觉得掉进那里以后,能这么简单就出来吗?”
“中间被东西钩住的话就有可能。”
“你当真这样想?”
“不。”
“你退后。”
年轻人把蜜雅推到后面,手按在腰上,火药枪正插在专用的枪套内。他拔出它,对雾中人影喊道:“喂,我是村里的人!”
同一时间,人影的色泽变得极其鲜浓——下一瞬间,那人影穿出白雾,和年轻人面对面。
骚动出现,是恍惚陶醉的骚动,因为村人看到了人影主人的面容。
“——D。”
仅有蜜雅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