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对了,记得一楼的房间里……」
志摩子同学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走出二楼的房间,所以佑巳与由乃,同学也只好纳闷地跟着她走了出去。
位于蔷薇馆一楼的房间,平常被当做仓库使用,有时候她们会需要去里面整理东西,虽然有时候也会用那个房间,不过最近都没怎么去过。
志摩子同学漫步在那间房里,时而弯腰,时而挺直身子,一边挪开那些挡住视线的箱子。
「你在找什么呀?」
性急的由乃同学等不及直接问了志摩子同学,然后……
「裁缝机。」
「裁缝机!?」
「还有熨斗。」
「熨斗!?」
佑巳也跟着反复说了一次。
「蔷薇馆里有这种东西吗?」
「虽然没有用过,但有一次我在这里找东西时,似乎有看到很像的裁缝机和熨斗的东西。」
哎呀,还真是暧昧模糊的记忆啊,不过志摩子同学却坚信这个房间里肯定有那两样东西。
「既然有就要拿来用,用裁缝机和熨斗来做的话,效率肯定会更好,也能做得比较体面漂亮」
说得真有道理,于是佑巳等人也开始分头寻找。
「是电动裁缝机没错吧?」
「是啊,外箱大概有这么大吧。」
志摩子同学伸出两只手比了一下大小,大概跟家政教室里的裁缝机一样大,不,说不定比那还要大呢。佑巳心想要是有这么大的话,那还不如是脚踏手动裁缝机更好,那样反而更好找呢。
「你是在哪边看到的?」
佑巳希望能冒出多一点线索而向志摩子同学问道。
「我想不起来,但我想应该是比较接近地面的地方吧?」
志摩子同学说道。
「为什么?」
「毕竟裁缝机很重吧?通常不会把重物放在上面吧?」
就像志摩子同学所推理的,大家在底下找到了裁缝机,裁缝机被放在老旧的桌子底下,箱子前还摆了几个纸箱,要拿出来可费了一番功夫。
裁缝机的外箱上头用马克笔写了「红蔷薇学姐寄赠」几个字。打开箱子一看,里头装着一台颇为老旧的裁缝机,应该是好几代以前的红蔷薇学姐买了新的裁缝机之类的,才从家里带来旧的裁缝机吧?不过上头只写了「红蔷薇学姐」几个字,光靠这些也很难判断究竟那是多久以前的东西。
至于熨斗,它就被收在裁缝机旁边,虽然上头没有写任何字,不过应该也是某人从家里带来的吧?说不定上头本来有写字,但是经过时代的变迁,字迹才消失了。
「要是能用就好了。」
大家决定先把两样东西搬到二楼。
插好电源线等一阵子之后,熨斗就热了,而裁缝机也是在还没有装针线之前按下电源开关,马达就很硬朗地开始上下运转起来,看来是还可以用。
「虽然没有找到熨斗台,不过在桌上也能熨吧。」
大家这么决定好之后,就开始缝纫了。总之,大家决定先由志摩子同学试做一样东西再来看看之后要怎么办。
首先用熨斗烫平碎布,把皱纹压平,接着照着纸样的图案剪裁。接下来把顶到上头的部分折两半之后再用熨斗烫平,做出让绳子可以穿过去的部分,制作顺序基本上就是这样。
不知道是不是会妨碍到作业,志摩子同学从口袋里拿出橡皮筋,把头发束起来,绑了一个马尾在后面。
「志摩子同学,我可以帮你绑辫子吗?」
佑巳小心翼翼地询问。会这么问,是因为佑巳有点想要摸摸看志摩子同学轻盈柔顺,轻飘飘的褐色发丝看看。
「我用裁缝机时不要玩我的头发喔。」
也就是说,现在还在用熨斗的时候是OK的吧,说不定她只是担心要是拒绝,搞不好佑巳会趁其不备时去弄她头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的吧。
由乃同学似乎也对别人的头发产生了兴趣,当佑巳绑到一半时,她也加入了编发的行列。
好像在玩洋娃娃一样,佑巳甚至觉得有点兴奋。
从橡皮筋绑起来的根部开始,顺着发尾绑起辫子。因为志摩子同学的头发是卷发,实际的长度比看起来还要长,所以两人便趁她的头发还够长的时候,把发尾卷到发根的地方上,再用缎带固定起来。也就是说,整个形状是缎带的下面绑了一圈辫子的样子。
「我好像在哪里看过这个发型。」
由乃同学拉开一点距离看了一看之后说道。
「听你这么一说……」
佑巳也点了点头。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呀?不是照片,而是在黑白插图上看到的。」
然后,志摩子同学本人接着回答了:
「应该是国文课本的百科教材吧?」
志摩子同学明明就没有照镜子,后脑勺当然也没有长眼睛,却能靠感觉知道自己的头发被弄成什么样子,即使如此,她的手却一点也没偷懒,那张可可亚色的碎布已经照着纸样剪裁好,折痕的部分也已经用熨斗烫过,就连四角都已经钉上待针,接下来就只剩去缝它了。
「百科教材?」
两个人歪着头纳闷,于是志摩子同学从她的书包里取出国语的百科教材笑着说:「是这个吧?」
「啊~~!就是这个!」
看到实物之后,两个人纷纷点头称是。
「唉~~?原来这叫玛格丽特呀?这个发型原来还有专有名词呀?」
在『发型』这页上,这个洋式发型混在日式尼姑头(注:古代曰本尼姑惯留的发型,发丝梳到看得到整个额头的中分长发)还有大垂发(注:日本皇室的传统发型。头发梳到看得到整个额头,后面形成高于肩膀的圆圈。类似韩国古装剧常见发型)的插图之中。玛格丽特似乎是明治二十年(公元1887年)左右年轻女性爱留的洋式发型。
「现在其实也不会太过时啊。」
至少,肌肤白皙、很像洋娃娃的志摩子同学很适合玛格丽特这个发型。
「对了,志摩子同学你是像你妈妈吗?」
佑巳没有多想地问了正在帮裁缝机穿线的志摩子同学。
「咦?」
「因为你跟你爸爸一点都不像呀。」
加上以前听小梨说过——志摩子同学跟她哥哥也一点都不像,不过她哥哥倒是挺像她爸爸的。
「也是哪。」
志摩子同学微笑了一下。
这么一提,虽然佑巳满了解学校里的志摩子同学,但是对她的家庭却是一无所知,而且这一部分也是因为她直到升上二年级前,都把家里是佛寺这件事当做秘密,不让人家知道的缘故,不过当这件事被公开之后,似乎也没有多少机会问她这些事。
「说到头来,为什么你会开始信基督教呢?有什么契机吗?」
如果是像佑巳她们一样,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读天主教学校的话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是,志摩子同学是升国中时才开始就读莉莉安女子学园,再加上她家里的环境,应该没什么机会接触到基督教吧?
「那是因为……」
志摩子同学开始解释:
「我小时候一个人在家里的仓库里玩耍时,仓库深处里有个藤篮,打开那个藤篮,里头摆着的是一串玫瑰念珠,我想一定是那个时候,天主教的大门为我开放了哪。」
「为什么佛寺里会有玫瑰念珠?」
这只是非常单纯的疑问。
对佛教徒来说,天主教是异教,为什么异教徒祈祷用的道具,会出现在佛寺里呢?
「大概因为那是哥哥的遗物,所以才舍不得扔掉吧?」
「你哥哥去世了吗?咦?可是这样也太奇怪了吧?小梨跟我说过她见过你哥哥耶,而且还说他在幼儿园里做点心——」
佑巳说着说着,反而觉得更混乱,时间顺序都乱掉了。
志摩子同学帮佑巳解开了这打结的谜团,简单明了地为佑巳解惑:
「乃梨子碰到的是在幼儿园做点心,跟我爸爸长得超像的哥哥,那个哥哥叫做贤文,贤文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叫做准至。」
去世的是那位叫做准至的哥哥。什么呀,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志摩子同学原来有两个哥哥呀?」
不,其实不一定就只有两个哥哥,佑巳一直以为志摩子同学是独生女,某天听说她有哥哥之后,就一直以为她只有一个哥哥,这回才终于知道原来上面还有一个哥哥。所以说,谁也不知道这个名单会不会继续下去,说不定最后其实是上下各有五个兄弟姐妹的十一人兄弟姐妹集团也说不定啊。
「是啊。」
志摩子同学一边帮裁缝针穿线一边点头,不过她像是突然改变主意似地,突然订正说了句:「不对。」
果然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吗?——当佑巳做好心理准备时……
「他是我父亲。」
听到了这出乎意料的话语。
「咦?」
佑巳和由乃同学同时发出疑问声,志摩子同学便重新好好解释一遍:
「那位叫做准至的,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咦?」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的手足
我曾有一个年纪比我大一轮的哥哥。
他的名字叫做准至。
他聪明又认真,虽然有点因为太过认真而有点神经质,不过对我来说,是个相当温柔体贴的哥哥。
他也是双亲骄傲的儿子,虽说他身体较虚弱这点很让人操心,但反正双亲也没有期待他当奥运选手,要求太多反而会遭天谴,双亲似乎认为只要他肯继承代代相传的寺庙就够了。
就因为这样,哥哥十二岁,我这个次男出生的时候,父母看我身体健康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对我没有太大的期望,也没有要求我学习或是去了解佛教,而我也就此满足,逍遥地成天往山上跑,哥哥看到我身上的擦伤或带回家当礼物的昆虫、杂草,便笑着说了:
「贤文,你活得自由自在,真好啊。」
哥哥用手搔着我的头发,那双手看起来已经跟大人一样大了。
优秀的哥哥在还是学生时就已经出家了(成为僧侣),从大学毕业之后,就帮忙当住持的爸爸,同时为了得到当住持的证照努力修行。对出生在佛寺,在佛寺里长大的哥哥来说,学习佛教教义和礼节应该一点都不难,但为了取得资格,还得去隔世的地方进行十多天的修行才行,想要获得能够撑过那些修行的体力,对他来说非常困难,那是比他成为僧侣时所进行的修行,还要难上好几倍的严酷修行。
我还在念小学五年级时,哥哥曾有一次离家了好几天。我记得那是他去其他县市参加宗教的研讨会或是社团活动之后,去了学生时期结识的朋友的寺庙拜访,所以才晚了几天回家。本来说只多待三天,但等他回到家里时,已经过了十天了,个性认真的哥哥,当然有打电话通知父母会晚点回东京,不过听说他完全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晚这么多天才回家。
过了十天之后,那天下午,哥哥终于回家了,由于我去了学校上课,所以不知道他回家时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听其他在佛寺里帮忙的人说,哥哥他只是一个劲地为擅自离开这么多天道歉。
那天晚上,哥哥没有和大家一起用晚膳,虽然我很在意发生了什么事,但本来就吃很少的哥哥,有时候也会因为身体不适而缺席,所以我也没有多想,以为他是旅行累了。
我洗好澡走出浴室后,哥哥在房间前等着我。
「可以和我聊一下天吗?」
许久未见的哥哥,脸庞削痩了许多,虽说削痩了很多,但表情很温柔,虽然我不知道这比喻好不好,但就像是仙女一般的美丽脸庞,该说是一种很飘渺的感觉吗?
我点了点头,打开房门,哥哥坐到我请他坐的坐垫上,看了一圏四周之后,他挺直身子面向我,带着一脸神秘的表情对我说了:
「贤文,我必须向你道歉。」
面对这突然的赔罪,我自然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哥哥总是对的,他从来没做过什么不合理的事情。
「我决定离开家里了。」
「咦?」
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虽说进入佛门也叫做出家,但我当然知道他指的不是那个出家。
「我所谓的离开家里,同时也是指脱离佛门。」
哥哥缓缓地、冷静地说明。
「要是贤文你再大个五岁,大概就会知道我要离开佛门,是怎么一回事了。」
「是指哥哥你不继承佛寺了吗?是这样吗?」
「没错。」
哥哥轻轻点了一下头之后,继续说了:
「我想要是我不继承佛寺,你身边的其他人,大概就会期待让你来继承吧?对于这往后给你增添的困扰,我必须先向你道歉,而且我这个儿子离开之后,往后只能靠你一个人来孝敬父母了,我觉得很抱歉。」
当时我心里才真的涌现一种感觉,想说——这个人真的要离家出走了呀。
「也就是说你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离开家里,离开佛门,不只是这样,就好像从这世界上消失一般,他会从家人面前完全消失,我想哥哥所谓的「离开家里」,就是这个意思吧?
「你别露出那种表情。我才没有打算要自杀还是什么的,不如说,我现在才要展开全新的人生。」
「我怎么会懂呀!难道父亲、母亲和我在身边,你就不能展开新的人生吗?就算离开家里,不继承寺庙,偶尔也还是可以回来呀?」
我当时一心只想挽留住哥哥,但是哥哥却不答应。
「这代表本来应该继承佛寺的人,半途而废地抛下一切责任逃走了,我不认为我还能回来这里。」
「你讨厌佛寺了吗?」
「我不讨厌佛寺,只是我现在有个更重要的事,让我必须舍弃佛寺,无法继续当僧侣了。」
「是什么事?」
哥哥微笑着摇了摇头,不知当时他是觉得我太年幼,还是判断那时还不应该跟我讲这些,所以什么也没说。总之,我不知道他究竟为什么没眼我解释。
「父亲说了些什么?」
「他当然是反对啦,不过这样也好,要是他赞成的话,我反而会很困扰,毕竟我希望他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听了这些之后,我感到莫名愤怒。
「你也太任性了吧!」
「是啊,是我的任性,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你道歉,我本来就没有想要获得你的谅解。」
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我内心当时的感觉,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直到哥哥走出房间之前,我都跪坐在坐垫上咬紧嘴唇,紧握着拳头。
在那之后,哥哥似乎在父亲的房间里和父亲聊到了半夜,等隔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家里已经不见哥哥的人影了。
父亲对我说了:
「你就当做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哥哥吧。」
我觉得对我这样说的父亲也很任性。他究竟把我和哥哥相处的十年岁月都当做什么了?怎么可能当做打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个哥哥呢?
哥哥的房间被整理得一干二净,他留下来的东西全被收进了藤篮和纸箱里,收进了仓库的最深处,但是他们绝对不会扔掉那些东西,父亲和母亲在心里多少还是相信哥哥总有一天会改变心意,回到这个家里。
哥哥离家出走这件事,不久就传开来了,施主们都知道这件事后,不用多久,事情就如同哥哥所预言地发展下去了,他们开始用看待「未来的继承者」的眼光看待我,虽然父亲没有多说什么,但他在内心肯定希望我愿意继承佛寺,虽然他们其实一定希望哥哥能够回来继承,但总不能永远把希望寄托在无法依靠的未来上吧。
过了半年左右,不知道究竟是怎么调查到的,总之,父亲的朋友告诉我们他的消息——哥哥在上班工作,也已经结婚了,对方本来似乎是个基督徒,这时我们才觉得终于稍微理解哥哥当时离家出走的原因了。
哥哥抛弃了家人,选择了那个人。如果是这样,他应该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吧?虽然父亲的朋友似乎也查到了他现在的地址,但双亲却故意不问地址和电话,我想他们应该是放弃了。
但是哥哥却回来了,那是我读国一的时候。
哥哥并不是一个人回来,他带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婴儿,是哥哥的女儿。
「我从没想过我还有踏入这个家门的一天。」
哥哥向双亲深深地低下头。不,不只是那么简单,他的额头贴在塌场米上,跪了好久都没有抬头,哥哥说他是「抱着来丢人现眼的决心回来的」,接着他说出为什么他得忍辱回家的原因了。
「这孩子……能请你们替我养育志摩子吗?」
「孩子的妈妈怎么了?」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问道。
「她生下这孩子不到一个月,就去世了。」
他当时说了所谓的产后营养失调之类的……不过我那时还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自己不抚养呢?」
父亲又问。
「要是可以养育的话,我当然想养。」
哥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躺在他大腿上打瞌睡的志摩子肩膀。
「是有什么无法抚养的理由吗?」
「我身体有病。」
这时,在父亲旁边听两人对话的母亲,从喉咙里发出混着叹息与哽咽的声音。
那三个人,不,加上志摩子,总共有四人,父亲允许我坐在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参与对话,当时我坐在那里,脑子一片混乱。
所谓身体有病,到底是指什么病?只要住院就能治好吗?还是动手术就能治好呢?但是哥哥回到家里来,在大家都不知道的时候已经生了小孩,恳求大家帮他养小孩,还有生下这孩子的妈妈已经过世了。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的思绪早已混乱成了一片,无法思考其他的东西了。
相对地,父亲显得异常冷静。
「我知道了,不过我有个条件。」
他也许只是在装冷静,即使如此,也非常了不起了。
「什么条件都好。」
看来哥哥为了女儿,无论什么事都愿意做,当他下定决心回到这本不会再进来的家门时,就已经证明了这点。
「你现在马上给我去医院,接受医生的治疗,为了让你专心接受治疗,我会帮你带孩子,但我只是帮你带孩子,等你身体回复健康之后就还你,懂了吗?你必须为了这个孩子好好努力养病才行。」
哥哥当然没有选择的余地吧?他把睡着的志摩子托给母亲之后,隔天马上住进家附近的综合医院了。
整整一个礼拜他都在做身体检查,所以我也没有去探病,虽然母亲每天都带志摩子去探病,但不久之后哥哥就请她不要再去探病了,毕竟是全天候看护的医院,不需要家人来陪,他说比起带志摩子去探病,更希望大家让她在佛寺里玩耍。
检查的结果是——哥哥的身体状况比预想的还要差,虽然我没有直接听到内容,不过双亲去见主治医师那天,一看到两人的表情,我心里就已经有了底了。
或许,这阵子里,我就会失去我的哥哥。面对这件事,我也相当不安,虽然两年前哥哥离家出走时我也感到很慌张失措,但一想到至少他不是离开人世,我多少觉得获得了一点救赎,只要还活着,状况也许就会有所改变,但是……要是离开了这世上,那该怎么办呢?
我看着不懂世事,躺在客厅里睡觉的志摩子睡脸,流下了眼泪。
出生没多久就失去了母亲,这回又换父亲要消失了,她还那么小,都还能躺在坐垫上睡午觉啊……用来抓住梦想的双手,都还那么小……
礼拜六下午,放学之后,我跑去哥哥住的医院探病了,虽然我有点害怕跟哥哥见面,但母亲要我至少偶尔去看看他,所以我就去了。
哥哥的病床就在四人病房的窗边,我走进病房里时,病床旁的窗帘是开的,他就那样睡着午觉,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被死神召唤的人,我甚至觉得在他的身旁,像是有神仙围绕着他一样。
「贤文。」
没多久,哥哥就醒来了,他看着我的脸,眯起眼睛,他带着以前问我「今天玩了什么呀?」的那种表情看着我。
「我一直想要见见你,谢谢你来了。」
「……嗯。」
哥哥从病床上起身,我便坐到床边的椅子上。这是哥哥离家出走那天以来,两人第一次好好面对面谈话,明明有很多想问、想说的事情,我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才好,于是我便讲了今天上课的事情,还有来医院的路上看到的杂草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哥哥微笑着听我说话。
「贤文,你是山林的博士啊,拜托你以后多教教志摩子这些东西吧。」
这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我已经无法为她做那些事了,一切就拜托你了」,我觉得很难过,便赶紧换了一个话题。
「你是为了和志摩子的妈妈结婚才离家出走的吗?」
「是啊。」
这次,哥哥跟我解释了两年前不愿意跟我说的理由,所以我也问了他各种问题,我想……如果是现在,他肯定什么都愿意跟我讲了吧。
「听说那个人本来是基督徒,这是真的吗?哥哥你也成为基督徒了吗?所以才不好继续待在佛寺里吗?」
「不是喔。」
哥哥斩钉截铁地否定。
「我们为了在一起,互相舍弃了彼此相信的宗教。」
「但世上也有不少信不同宗教的夫妻啊。」
我这么说了,那是因为我认为不管两人有多么相爱,去干涉彼此的信仰这种属于人格、心灵的问题,是很奇怪的。
「你说的对,但我们两个人的状况没有那么简单。」
哥哥轻轻地笑了起来,接着他把视线移向窗外,静静说道:
「志摩子的妈妈本来在修道院里生活喔。」
「修女?」
「还在修行,是为了成为修女的修行,我们两个人在旅途上碰了面,互相吸引,陷入了爱河里。」
为了贯彻这份爱情,有办法舍弃信仰吗?两人扣心自问,最后选择了恋爱,所以彼此才舍弃了宗教,选择在一起。真像生性认真的哥哥会下的决心啊。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笹原尤莉亚,但结婚之后改姓了,所以变成藤堂尤莉亚就是了。」
「好像外国人的名字喔。」
听到素未谋面的女性有着跟我一样的姓氏,总觉得有点不自在,为了掩饰我的害臊,我率先说出了那句评论。
「她是日本人喔,我有看过她的户籍,是日本人没错。」
哥哥打开病床旁放东西的抽屉,拿出照片给我看,照片上的人肌肤白皙剔透,留着一头看起来很柔顺的褐发,是个美女,我想志摩子一定是像她妈妈。
「这个人……死掉了吧?坟墓呢?」
「我把尤莉亚的遗骨交给她的姐姐了,尤莉亚的老家在九州岛,她妈妈的坟墓似乎在老家附近教会里,所以我决定也让尤莉亚回去那里。」
「你这样也无所谓吗?」
如果是很重要的人的遗骨,通常肯定会想把对方留在自己身边才是吧?说是埋在对方九州岛老家附近的教会,这种自己根本不是很清楚的地方,不就连扫墓也不能扫了吗?
「这个嘛……我本来是想买一块跟宗教无关的墓地,之后我也要跟她埋在一起,但我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了这种东西。」
他从刚才打开没关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有如手帕大小,折起来的布巾,布巾里头放的是类似项链的东西。
「这是……?」
「是玫瑰念珠,天主教教徒祈祷时用的东西,我们两个结婚的时候,丢弃了一切跟宗教有关的东西,但是尤莉亚却偷偷地留着这条玫瑰念珠一直到最后的最后,她还是没能完全舍弃信仰。我虽然后悔她离世的时候没有请神父帮她办后事,但也已经太迟了,所以我就改变主意,想说没有必要人都走了,还要让她被与我之间的誓约束缚,就因为这样,我才决定让尤莉亚回耶稣身边。」
志摩子的妈妈一直偷偷留着这条玫瑰念珠吗?她会偶尔打开布巾看看这条念珠吗?还是只是带着,却从来没有打开来看过呢?
「我不是在责怪尤莉亚,其实我也有留着一条佛珠,因为那是奶奶留给我的东西,而且我在人生的最后,果然还是回到佛寺里来了,虽然我觉得不用帮我办丧礼也行,但要是我死了,父亲应该会帮我诵经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哥哥讲话.那是因为当时我觉得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和他对等地谈这些。
「尤莉亚去世的时候,我很自责,我想要是她没有遇见我,现在恐怕已经成了修女,为那些信奉上帝的信徒做事,过着充实的每一天吧,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上帝还是佛祖的旨意,但我整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会结合在一起,不觉得这玩笑也开太大了吗?和我结婚……尤莉亚真的过得福吗?虽然她最后是带着微笑离开的,但也许她在心里懊悔着自己的人生,悲叹自己得丢下刚出生的孩子离去也说不定。」
说到这里,哥哥轻轻松了一口气说:
「但现在我却有点明白了,要是我们没有相遇,志摩子就不会出生在这世界上了,所以……一切都无所谓了。」
或许必须扔下志摩子离开的哥哥,现在终于能够站在志摩子的妈妈的立场,真的了解她当时的心情了吧。
不知是不是说话说累了,哥哥把照片和玫瑰念珠收回抽屉里,关起抽屉躺了下来。
「贤文。」
听到他叫我,我便抬起头来。
「你给了我自由,所以你也自由地活下去吧。」
「……哥哥?」
「虽然你可能会觉得等我离开之后,佛寺和照顾双亲的责任都会落在你头上,但不管要接受还是放弃,都是你的自由。」
哥哥闭上眼睛。
「我真正想对你说的,其实就是这些。」
「是指我不用继承佛寺也无所谓吗?是因为有志摩子吗?」
虽然我知道让他讲太多话,对他的身体不好,但我却忍不住要问,我想知道哥哥说那些话真正的用意,要是放弃这次的机会,或许以后再也无法问了。
「我想让志摩子也自由自在地活下去,要是有机会,拜托你也这样对她说吧。」
「要是我们两个都随心所欲地活下去,那小寓寺该怎么办呀?」
「反正父亲的身子还很硬朗,没必要现在就去烦恼以后的事,虽然小寓寺是代代相传的佛寺,但没有必要在这点上执着不放,只要从别的佛寺迎来住持经营就行了。」
哥哥变了,他不像以前那样会顽固坚持某些事情了。
人生不是只有一条道路,人生中有许多叉路,要是走不下去了,只要回头走别的路就行了,这或许是他在波澜万丈的两年之中学会的教训吧。
之后过了半年左右,哥哥就去世了。
他微笑着离开了人世。
我想肯定是尤莉亚来接他了。
我开始相信起天堂和极乐净土是同一个地方了,那个地方,必须是没有任何宗教区别的世界才行。
失去了哥哥,我有了新的妹妹。
和我年纪差了一轮的妹妹。
既然哥哥要我自由地活下去,我便选择当僧侣了,我早早就得度,也打算之后要取得当主持的资格。
这样等志摩子长大,开始考虑起未来的事情时,我就能让她自由地选择未来的道路。
要是志摩子选择我哥哥本应踏上的道路,成为尼姑,然后从别处招佛僧入赘继承小寓寺,那样也好。
要是她想象哥哥一样,在外头的世界追求自由的生活的话,到时由我来继承佛寺就好了。
这就是我的「自由自在」。
怎么选择,是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