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现界的门扉,跨步迈进虚界的黑暗中。”
空井伊依俐落地交叉双手,让戴在手腕上的纯白手镯摩擦并发出声响。
她有比平均梢矮的身高,活泼伸展着的漆黑双马尾,悬挂在胸前的骷髅顷链,还有率直的眼眸。
手镯发出锵一声的清脆摩擦声。
“越过寻求尸体的魔窟,分开刀剑的山岳。”
无尽遥远的相邻世界——虚界。
在这边的世界——现界中生活的人类要干涉虚界时,需要借助某种金属。那金属俗称虚界石,用途为连接现界跟虚界的出入口。
伊依套在双腕上的手镯便是使用那种金属制成,这手镯可以依照拥有者的意思,随时对虚界进行千涉。现在,用这种金属能办到的事,只有召唤虚界的生物——即所谓的怪造生物而已。
然后研究、解析怪造出来的怪造生物,以解开虚界全貌的学问,一般称之为虚界怪造学。
空井伊依是以专攻怪造学的学者——怪造学者为目标的女高中生。
“游过涂着墨水的小河,跑过叠着碎石的海滩。”
怪造需要被称为“门”的那副手镯,还有“咒文”以及“咒印”。咒文是指伊依嘴里低喃着的话语,咒印则是伊依在念咒文时所刻画出来的手腕或手指动作。透过这道“门”,理论上伊依现在是跟虚界相连,她的双腕则为了寻找目标的怪造生物而探索着虚界的世界。
“在冰之国的三号地区,冻结住的乾枯大树附近。”
伊依嘴里念的咒文是怪造学者所制订的虚界地名,藉由将咒文念出声,伊依可以在感觉上掌握住虚界的情况。还有在虚界的海洋跟山里,都必须刻画出各自规定的咒印,否则就会迷路。当然就算迷路也不至于会因此回不来,但就无法怪造出原本想找的怪造生物了。
想找的怪造生物——桃子。
伊依用力咬了咬牙。
曾经有个名为桃子的怪造生物。那是伊依所命名、只属于她的名字,她所属种别的正式名称是“雪童”。她有着不可思议的白色头发、几乎是同样颜色的振袖、斗大的眼珠跟鲜红的木屐,并握着黑色扇子,拥有冻结物体的能力。
五年前伊依十岁的时候,她有生以来首次怪造出来的怪造生物便是桃子。之后,两人就一直一起生活,一同欢笑、生气、流泪,偶尔也会起争执。尽管如此,她还是比任何人都重要,伊依就像对待家人一般地疼爱着她。
怪造生物是朋友,这就是空井伊依的怪造学。
桃子是让伊依产生这种想法的恩人,而且在跟父亲离别、母亲病死,单独一人被丢在陌生世界时,只有桃子拉了伊依一把。
伊依喜欢桃子。
桃子就仿佛难得的宝物一般,是非常重要的存在。
但是桃子她——那心地善良的小女孩,在两个月前发生的某个凄惨事件当中,被名为“凤凰”的强大怪造生物给燃烧殆尽。为了保护伊依,她用那娇小的身体将伊依推开。
然后,伊依失去了全部。
怪造生物是朋友。伊依甚至舍弃了心中那绝对的信条,杀了怪造生物——杀了“凤凰”。打破禁忌并失去亲友後,伊依成了一具空壳。
她心想这样也无妨。她一度认为这是自己应得的惩罚,因为她害死亲友、杀了称呼为朋友的怪造生物,自己亲身否定了应该紧抓住的信念。
但是,那只是在撒娇罢了,只是自己太过脆弱而已——现在她是这么想的。
由于朋友的鼓励和数师的督促,伊依尽管内心怀抱着伤口,也逐渐搜集起粉碎成屑末的自我意识,再度构筑出朝着梦想前进的自己。
即使到现在,构筑行动依然持续着。
或许自己一生都逃离不了,无法从名为过去罪孽的束缚当中获得解脱。
“在闪耀着白光的初雪上方。”
伊依咏唱了所有怪造她所需要的咒文,了解到不像往常一般有所回应时,伊依尽管眼里浮现出泪水,仍然试着预测并找寻其他场所。
“霜降山的锯齿河川边,阳光流泄的白色花田。”
她知道的,“雪童”桃子已死了。伊依亲眼目睹了现场,不会错的。但是两个月前,在不知是梦或现实的瞹昧意识当中,伊依听见了。那时不知是偶然或必然所怪造出来的虚界支配者——
魔王,承诺要让桃子复活、使她再生的约定。
当然像那种邪恶集合体所说的话,伊依并不怎么相信。尽管如此,只有那番话支持着伊依走过来,这点也是事实。桃子说不定还活着,不!说不定复活了,所以自己就继续怪造吧。但现实却跟魔王所说的话相反,伊依根本找不到桃子的踪影。
伊依的泪水涌了出来,她感觉自己就像被虚界的全部给拒绝一样。
她知道的,桃子已死了,是自己害死她的。
因此,伊依才要变得更坚强、变得更强大、变得更可靠,她再也不要让怪造生物死去了。
自己是非常软弱无力的。伊依有所自觉,因而她才必须变得更强。
<你想要力量吗?>
伊依的背后冒起一阵鸡皮疙瘩。
彷佛混入污泥一般诡异且让人感到恶心的声音响起。
伊依中断咒文的咏唱,用身体承受着不知何时开始下起的雨滴。
自己没有听错,那是回响在胸口空洞中的声音。
<那就乞求吧,只要那么做就行了。乞求吧!只要你希望,我就给予你将世界之光打入不合理的黑暗之中、将地上的树丛连根拔起的力量吧。>
那是光听就让人感到严重不安的邪恶语调,彷佛很耳熟又很陌生,感觉就像是黑暗本身、会出现在恶梦当中那种没有固定形状的怪物一般的声音。
面对连续几天几夜都能听见的那个声音,伊依今天也是平静地回答:
“我不需要。”
她用直率的眼眸注视着前方。
“我不需要什么力量。就算靠着力量想做什么,也只会破坏并杀了对方而已。”
在“凤凰”的事件当中,伊依因为一时的感情而使用了最强的力量,结果之后残留下来的只有焦土。那种力量——那种恐怖的力量,拥有再多也没有意义。
自己或许非常软弱无力。但是,实现自己的梦想并不需要力量。
她希望打造出怪造生物跟人类一起生活的世界。要是为此使用力量来杀掉反对者,那全部都没有意义了不是吗?
看到清楚表示拒绝的伊依,声音立刻消失无踪了。
但是,这声音确实对自己很有吸引力。无法保护桃子的自己、杀了“凤凰”的自己,只要是力量、只要不弄错使用方法,不也能成为最棒的手段吗?
<没错,所以——>
“请你你消失。”
不,即使如此,自己还是不需要什么力量,至少不需要那种他人所给予、过分强大的力量。
自己要靠自己变强,这就是伊依的决心。
“下雨吗……”
宛如眼泪一般大颗的水滴渗入了伊依的头发之中,流过脸颊跟下颚并逐渐滴落。伊依连忙躲到巨大的樟树下避雨。
场所是距离伊依所居住的学生宿舍徒步约十分钟,通过伊依所就读的古顷怪造高中一旁,在并排着无数即将倒闭的办公大楼的道路尽头,仿佛偶然会想起一般存在着的公园。它名叫鬼颈公园这种仿佛有什么由来的名字,是个宽广的公园。里面并没有游乐设施,只有树木漫无秩序地并排着,脚边则因杂乱的石头、杂草或树根而凹凸不平。公园相当阴暗,稍微走进深处就什么也看不见,非常危险。因此没有任何人会靠近这里。
正因为是这样的公园,所以如果要进行秘密行动,这正是绝佳的场所。
伊依每天都在这里怪造桃子——保护伊依而被火焰燃烧殆尽的温柔“雪童”。伊依的赎罪行为就是不停地寻找她,但根本找不到,不可能找得到。尽管如此,伊依仍然不放弃。虽然好几次被黑暗中所传来“没有意义”、“白费力气”的声音给击败并哽咽啜泣,但伊依仍然不灰心,今天也继续寻找着她。
她知道的,桃子死了。
她再也听不到桃子说着“咕噜沙丹啾拉”那可爱的声音了。
尽管如此,伊依仍然不放弃,因为她决定不放弃了。
“……好像不会停呢。”
‘笨蛋!所以我不是说了,叫你早点收工吗?’
瞬间,伊依的胸前——骷髅项链发出了回荡在脑内的阴险声音。这项练当中封印着伊依的父亲——空井灭作的灵魂。三年前,因为留在怪造学历史上的重大意外而死亡的伟大父亲,现在正身为无论伊依怎么拒绝、怎么努力,也绝对拿不下来的诅咒道具,难缠地苟延残喘着。
两个月前,明明已经实现了他想看看魔王的愿望,但这碍事的家伙却丝毫没有要成佛的样子。他用只有伊依跟怪造生物才听得见的声音说着废话,明明已经不想再听他罗唆了。
灭作根本不明白伊依内心的这些想法,仍然像往常一般用自大的语气给着建议。
‘嗯~~这样看来,用跑得回宿舍比较好吧?感觉这可不是阵雨,而是之后会下起大雨的样子。我可不会原谅你因为淋雨感冒,而无法上课的状况啊。’
“嗯……”
由于伊依小时候几乎是被监禁着养大的,所以她没什么抵抗力,在换季的时候一定会感冒。
所以虽说只是这种程度的小雨,也必须小心才行。
伊依下定决心,穿过宁静的公园。由于下雨的缘故,视野相当地模糊。虽然不是什么大雨,但这场所原本就相当阴暗,所以打从一开始就看不清脚边踩的地方。
“哇!”
因此,她没注意到那些被泥土弄脏的漆黑树根,被绊倒并跌了一跤。伊依夸张地滑倒在地,将项链压垮并撞上了额头,原本穿着的皮鞋也转啊转地飞了出去。
“唔哇……好痛,而且衣服都沾满泥巴了……”
虽说原本就是弄脏也不打紧的服装,但还是有点震惊,何况被雨淋湿的地面发出一股像是腐叶土的恶心臭味。
“奇怪?鞋子、鞋子呢?爸爸你有看见飞到哪去了吗?”
伊依站起身四处张望,但不知是否变成了保护色,伊依根本没看见皮鞋的踪影。
‘唉~~这个糊涂蛋……’
灭作发出无奈的声音,但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
‘那是什么啊?’
“怎么了吗,爸爸?”
伊依的表情也变得锐利。
‘——是怪造生物,不过很弱,应该说——快嗝屁了?虽然气息弱到我都没发现,但他往这边靠近了。’
“怪造生物?”
灭作在死后,将自己的灵魂封印到骷髅项链里面。据说那项链原本是拥有封印人类灵魂能力的怪造生物。
然后,虽然这点是相当多人知道的事实,但其实怪造生物可以察觉其他怪造生物的气息。灭作就是靠他那唯一的便利机能,察觉了怪造生物在接近吧?
伊依点了点头,决定先躲到附近的树荫底下。
要是以前,她在这种时候根本无法做出反应,只会不知所措地东张西望而已。但越过生死线之后,伊依身上的“天真”成分已经变少了。瞬间的错误判断会夺走重要的事物,有时也会因为一点小疏怱而使得某人丧命,伊依知道了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
所以——
‘要来啰。’
在灭作出声的同时,一个娇小的怪造生物拨开草丛,现出了身影。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强烈鲜明的白色。
仿佛在阴暗公园的黑暗之中点起灯火一般,那是只能用美丽来形容的纯白。那无瑕的纯白一边淋着雨一边吸了一口气,并用害怕的表情看着伊依。
“啊!”
为什么呢?
伊依吃惊地张大了眼,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着:“……小桃子?”
‘不是啦,你看清楚。’灭作冷静地说。
那仿佛感到害怕、察觉到伊依存在而缩起身子的生物,确实不是“雪童”桃子。似乎是因为她整体纯白的形象,使得伊依弄错对象了。
娇小怪造生物的特徵是从侧头部垂下来的白色羽翼,她用蹒跚的脚步走近之后,仿佛用尽力量似地当场倒了下去。伊依慌忙飞奔到她身旁,在近距离观察那不知是否因为昏厥而无法动弹的身体。
只见她遍体鳞伤。
身上四处可见明显的擦伤和割伤,漂亮的羽翼也凄惨地被血跟泥巴弄脏了。伊依不禁抱紧了她,且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愤怒——是谁做出这种事?
‘她衰弱得很严重啊。不过,不用担心这家伙的伤势,她身上没有一处是致命伤。但是,这怪造生物是什么啊?好像看过又好像没看过。’
灭作感到不可思议地说道。
“怪消!”
伊依无视于灭作的话而唱起了咒文,但该说果然如此吗?结果并没有任何反应。
怪消——也就是将怪造生物送回虚界,是怪造的相反词。基本上怪造生物在回到虚界的同时,大部分的伤口都会痊愈。
但是怪消也有一定的规则,只有怪造出那名怪造生物的怪造学者可以进行怪消而已。例外是在怪造生物睡着或昏厥、受伤而变得虚弱的时候,即使是其他怪造学者也有可能怪消成功。
照理说应该是这样,但咒文在这名怪造生物身上却没有起反应。
为什么?虽然伊依感到愤慨,但也无法丢下她不管,于是伊依抱起她踏上回程。总之,既然无法怪消,就只能在现界治疗了。虽然不晓得靠急救箱能替怪造生物紧急救治到何种程度……
“给我站住!”刹那间,锐利且沉重的少女声音回荡在四周。
伊依像是爆裂开来似地转过头去,在视线前方——
“你最好远离那怪造生物。”
只见白头发配上日本刀——异样的少女正站在那里。
少女强烈的目光和伊依漆黑的眼眸,宛如命运般地交错。
***
戴着蜘蛛网图样的头巾,肩膀悬挂着日本刀。她的身体装饰着无数银饰,深红瞳孔配上纯白头发,宛如白化症患者的外表一般。手腕上可以略微看见的物体莫非是“门”吗?
“你用不着那么警戒。”
她仿佛公主又像是千金小姐一般,不屈不卑且威风凛凛地现身。自信——那是将自己的存在掌握成一个确切的东西,并对它没有任何不满或不安的完美站姿。
在蒙胧细雨之中,高大的少女笔直地眺望着伊依。
她低喃着意义不明的话语:
“嗯,打从登场方式就弄错了啊……就算是我,也没预料到在这种时刻、这种地方又下着雨之中,会有人站在那里。总之——”
瞬间,少女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留地拔出刀。
她应该是拔刀了——伊依心想,但伊依没能看见那动作。
等她察觉时,耳边响起了像是挖凿又像是切割的刺耳声音,少女已将刀收回刀鞘,那是双眼无法捕捉动作的拔刀术。一般说来,应该是无法从肩膀这样拔刀就砍的,但少女却用没握刀的左手灵活地按着刀鞘,成功完成了这困难的技巧。
咕、咕——在少女的背后,绝不算细的树木倾斜倒下。只见树叶飞舞并响起了地鸣,眼前的光景逐渐产生变化。
——她砍了吗?
被宛如吹雪一般飞舞的树叶包围着,手持日本刀的少女姿势挺直地看向伊依。
“上天下地世人皆呼唤着我,要我打倒罪恶——应该这么说吗?”
莫名伟大却又似乎什么都没在想的样子,那声音就像不会区分善恶的天真小孩一般。
——倒不如说,刚才的行为有什么意义吗?
伊依无法动弹,也无法做出反应。她只是像要守护一般地双手抱住依然昏厥的怪造生物,任雨拍打着她,并注视着有些与众不同的少女。
少女优雅地行了个礼之后拾起头来。
“我的名字是战桥舞弓,是正义的伙伴。”
这个人一脸认真地报上名字,但伊依越发不知该如何对应,整个人僵硬起来。
正义的伙伴?守护弱小、压制权势、除恶扶善的正义使者?只有小学低年级以前的学生,才会认真地这么自称吧?
伊依这么心想。但是,她那原因不明却自信满满的态度,总觉得让人无法反驳。名为战桥舞弓这个难以发音的名字的少女,拥有那种让人不由分说的气势。
“那么——”
雨静静下着,周遭非常平静,只听得见刚才树木倒下的回声至今仍回荡在四周。舞弓那彷佛[插图]硬是染色出来的白发滑落着雨滴。
“报上名后就已经解决了一件事,也演出了登场画面。之后该怎么做呢——对了,我说你啊,可以把那个怪造生物交给我吗?”
“咦?”
伊依将视线移向手臂中的怪造生物身上。
遍体鳞伤的怪造生物,追逐她而来的少女——这表示伤了这个怪造生物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眼前的少女。
——我要保护这个怪造生物才行!
不可以让那么害怕且遍体鳞伤成这样逃了出来的怪造生物,再遇到更危险的状况了——伊依这么心想。
虽然她这么想,但这个少女好可怕。
是什么呢?虽然那宛如洗链凶器般的外表也可能是原因,但她还有种身分不明、并非普通人的异常感。
伊依用力紧抱住怪造生物,并瞪着舞弓。
“这个怪造生物是舞弓小姐你怪造出来的吗?”
“正是那样。”
舞弓不知为何移开视线答道。
“虽然是我怪造出来的,但我却没能成功控制住而让她逃走,闪此我才会大费周章地追了上来。你能把那个怪造生物还给我吗?”
“……”
为什么?舞弓这番言行让伊依感到奇妙的圈套存在。为了摸索出那疑问的真相,伊依慎重地紧盯着看似从容的舞弓的站姿。
链条吊饰、货币吊饰、项链吊饰、念珠别针——装饰着她身体的无数银饰,反射着从云间缝隙暧昧地照射下来的月光而闪耀着光芒。那凶恶的光芒,就像是潜藏在黑暗中无数野兽的瞳孔一般。
可是,伊依并不退缩。当然她是害怕得双脚颤抖,但她仍挺身而出,率直地做出宣言。
“……我决定了,我不会将这个怪造生物交给你。”
舞弓一边的眉毛往上抽动。
“为何?”
“你说为何——”
伊依平静地说道:
“如果这个怪造生物是你怪造出来的,你只要当场进行怪消就好了。如果你说你办不到这点,那表示这个怪造生物并非你怪造出来的怪造生物。没错,如果这个怪造生物是你的怪造生物,根本不用寻求我的同意,你应该只要一声咒文就能将她回收才对。”
除了少数例外,只有怪造出那名怪造生物的怪造学者才能进行怪消。还有,那名怪造生物如果不是在怪造学者肉眼可以确认的距离之内,是无法怪消的。
但是舞弓却对伊依说“还给我”。
不是“怪消”,而是说“还给我”。
“还有,假使你是怪造出这个怪造生物的怪造学者,因为某些理由而无法将这个怪造生物送还虚界——如果你有那种理由,我就听听看吧。我能接受的话就会‘还给’你,不过——”
伊依眯起双眼,平静地做出宣告:
“——要是没有任何理由,或是对我说谎、或想将怪造生物用在实验上,我绝对不会照你说的做。”
怪造生物是朋友,这就是空井伊依的怪造学。
伊依将理想说出口,当然,伊依并非是崇高到能谈论理想的人类。在“凤凰”事件当中,她也面临失败了。但是伊依绝对不会放弃理想跟梦想,即使会挫败好几次,她也不会丧失梦想。
毕竟,如果在中途就舍弃梦想,要拿什么脸去面对死去的那孩子呢?伊依这么想。因为她这么想,所以才用笔直的双眸瞪著舞弓。
“唔——”
舞弓意外地露出为难的表情,并将手插在腰上。
“还是不该做不习惯的事啊,果然我不擅长说谎。话虽如此,但我也并非像义兄大人一般,是个能不说谎而活的圣人。”
然后,她用那彷佛要让人灼伤一般的炙热瞳孔看向伊依。
两人的距离大约十五公尺,算相当远。但是要逃跑的话,又显得太近了。
“那个怪造生物确实不是我怪造出来的,很抱歉对你说了谎。不过,我无论如何也想把她放在身边……怎么?你要阻挡我吗?妨碍我吗?要跟我战斗吗?跟我——用那瘦弱的身躯跟我战桥舞弓决斗吗?”
那表情就像是在怜悯即将赴战场的人一般,又像是看着被当成饲料而关在蛇笼里的老鼠。
“这算是请求就是了。”
少女的瞳孔发出了微弱的光芒,是鲜红——红色的光芒。
“别让我拔出刀来。”
伊依没将话听到最后,便背对着她跑开了。她根本没什么目的地,但通往空蝉舍的道路被舞弓挡住了。
这并非逃跑,何况原本就跑得慢的伊依,也不可能从展露出身体能力强到能劈倒树木的舞弓手中逃开。
“你在打什么主意?”
伊依打了个哆嗦看向一旁。
只见白发且有着强烈目光的少女,在一瞬间逼近了长达十五公尺的距离并站在那里。那根本不是人类的动作。
她并未拔刀,似乎也不打算朝伊依发动攻击,只是用慎重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伊依。
“唔啊!”
注意力分散到舞弓身上的伊依,被突起的树根给绊倒而爽快地跌了一跤。只见泥土溅起、雨滴飞散,一阵剧烈的冲击跟疼痛流窜过全身。当然伊依有灵活地弯起了身体,以免手里抱着的怪造生物被压扁。
“满意了吗?”
舞弓的语气并非嘲笑也非轻蔑,只像是在确认一般而已。趴在地面上的伊依弯起膝盖,背向注视着这边的她。
“……我真是搞不懂,我不认为你有必要像这般浑身泥巴又淋着雨,让自己感到痛苦。听好了,所谓生物是会自然从困难中逃离的,生物原本就会想远离痛苦跟悲伤。”
战桥舞弓没有停顿地继续说道:
“硬是逞强、咬牙、扼杀自己,人类——生物是可以不用那么做的,尤其是弱小的生物。像你这样的弱者,自然应该期望和平。”
伊依不看她,而舞弓用与其说是少女不如说是少年一般的低沉声音说道:
“战斗是我们战士的职责。这只不过是与生俱来的性能跟责任有差罢了。”
虽然看不见,但感觉舞弓似乎歪着头感到疑惑。
“嗯?看那手镯的颜色,你似乎是怪造学者实习生啊。为了以防万一,我话说在前头——你最好别以为只要怪造出怪造生物就能赢过我,我可是自认比普通的怪造生物还要强。”
“……”
是那样没错吧?她一定很强,还有自己太弱了。
所以才有准备的必要,准备能稍微变强的方法。伊依维持倒下的姿势并动着手,试着不被对方发现地只用指尖摸索地面。
在舞弓从容给予忠告的时候,伊依已经结束战斗准备了。
“……你的话说完了吗?”
伊依小声地打断她的话并站起身来,舞弓则用像是感到困惑一般,稍微皱起眉头的表情注视着伊依。但她的表情没多久便垮了下来,变成惊讶甚至感到佩服的模样。
“才在想你偷偷摸摸地不知在弄些什么呢。”
伊依手里握着在现场勉强能弄到手的武器。她假装跌倒以背向舞弓所准备的,是从父亲那里学会、在紧急状况时聊胜於无的武器。
没错,是武器。历经了手无寸铁前往战场,而失去重要事物的两个月前那件事,伊依已经做好持有武器的觉悟。
制作方式相当简单。幸好伊依打从一开始便没穿鞋子,之后只要迅速地脱下及膝袜,并塞入几个大小适当的石头在里面就行了。那甚至无法称为武器的钝器,其使用方法也相当简单,只要挥舞就行了。所以,即使是力气不大的自己也能勉强使用。
舞弓果然还是用与其说是嘲笑,不如说是确认的语调提出疑问:
“你以为用那种临时打造出来的武器,能够赢得了战士吗?”
当然不那么认为。
这只不过是——威胁罢了。
伊依使劲地挥动及膝袜,将袜子前端撞向附近的树木。于是树皮裂开,大量的树叶散落下来。要是打中人体的话,应该可以轻松让对方骨折。
伊依调查过了。从失去桃子、失去全部,受到朋友跟教师的鼓励,发誓不会舍弃梦想的那一天开始,伊依屡次回到跟父亲生活的家里,埋首研究各种文献。文献上面也记载着理应从父亲那学过的兵法跟紧急状况时行动的方法。
这个武器也是其中之一。
伊依笔直地看向舞弓。
“求求你,放过我吧。不然的话,我就要用这个跟你战斗了。”
要是这样她也不退让的话,就结束了。即使拥有最强的武器,如果没有使用那武器的觉悟便毫无意义——伊依明白这点。还有在两个月前,使出了地上最凶恶的“武器”并失去了重要事物的伊依,认为自己现在绝对无法使用武器。
没错,所以这是威胁。
怀抱着伤害他人便无法达成的梦想跟理想的伊依,不具备攻击的手段。她拥有的只是胁迫与逃亡,还有作为自卫的抵抗而已。
在处于战场的时候,伊依早已经败北了。
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早一点脱离这个战场才行。
伊依一边这么心想,一边在嘴里小声地编织话语。
舞弓并没察觉到这点。
“唉~拜托你,别让我拔刀啊。”
她露出看似疲惫的表情,静静地低声说道。
“你真是可悲的唐吉诃德啊,你弄错敌人的存在了。无论弱者持有多少武器,也依然是弱者,怎么可能打倒身为战士的我?就凭一把蹩脚的矛,是无法击败巨大的风车的,这甚至算不上赌注。你最好理解这点,然后早点放弃吧。”
这种事伊依明白。
不过,这可以算是个赌注了——舞弓没有察觉到的赌注。
伊依找出了那点,并睹上了一切,只为了才刚见过没多久的怪造生物——不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梦想。为了两个月前成了碎屑的梦想,伊依才会做出自己认为是正确的行动。
“更何况,你……”
舞弓看似不耐地擦拭着滴落的雨水,并看向伊依。
“有用那把武器揍我的胆量吗?无论是谁都能握住菜刀,即使是三岁小孩或百岁老翁都一样。不过,能够将它挥向别人的,只有战士或恶魔而已。但你两边都不是,只是个弱小的人类罢了——以上。”
舞弓仿佛言尽于此般,摆出了即将拉开弓箭的倾斜姿势。那似乎是她战斗时的基本姿势,只见她散发出来的压迫感比刚才更强烈了,而且她稍微举起紧握住的拳头。
她并不打算使用刀吗?这名少女——虽然真实身分不明,但从她刚才不断担心自己安危的言行来看,似乎并非坏人的样子。
正因如此,才不想跟她战斗的。
伊依这么心想。
舞弓威风凛凛的双瞳闪耀着光芒,说着让人猜不透意思的话。
“要对付你,用‘哀舞’就够了吧。”
伊依无视她,只是小声地一直喃喃自语。
她念着咒文——怪造绝对不可欠缺、经过完美计算的话语。
她小心翼翼地以免被舞弓察觉。
“我等你五秒钟吧!五秒之後,你最好把我当成无法用言语沟通的肉食性野兽。”
再接续相当简单。对于刚才被中断而丢下的咒文,只要伸手拿起那被放置的线,从那里再稍微编织出咒文就行了。
“五。”
只不过周围一片漆黑,因而怪造时从“门”所流泄出来的光芒,会无可奈何地醒目吧?
“四。”
所以,直到最後的最后,伊依都无法进入虚界。她只是拿起被中断的咒文,寻找着周围是否有能够一击打破这个状况的怪造生物而已。
“三。”
然后她找到了,之后只要咏唱咒文就行。怪造所需要的咒文仅仅三个,但本来就连那三个咒文,眼前的少女也不会让自己咏唱出来吧?不过,她给了自己五秒的缓冲时间。当然这是会因她一时的情绪变化而被轻易缩短的缓冲时间,但伊依只能赌上这点了。
“再接续完了。通过冰之国的关卡,走在蚀盐虫的田地上,掀开农夫小屋的门帘。”
于是啵一声,微弱的光芒浮现在“门”的表面。
“一。”
舞弓的眉毛抽动了一下,但她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很好!伊依将所有力量灌注到咒文上。
“找到了。”
“一。”
舞弓将手伸向刀柄。
同时,在伊依的周围发出了宛如落雷般的闪光。
“——‘萌芽种子’,怪造!”
那光芒是连接现界跟虚界的入口兼出口。只见火花四散,鲜明强烈地舞动着的那阵光芒,缓缓烧着伊依的肌肤。
来得及吗?
从光芒深处,有无数宛如羽虫般、仿佛玻璃弹珠似的物体飞了出来。
“零。”
咻一声,全长八十公分且散发着危险气息,刀身中间弯曲的刀现出了身影。
“我撤回刚才的话,看来你并非只是个弱小的人类而已。”
然后她的瞳孔闪耀着凶恶且灿烂的光芒。
“不过你究竟是否跟我同样都是战士呢?”
“‘萌芽种子’,放出全部的能力!”
无数的玻璃弹珠发出了霹啪霹啪仿佛鱼在跳动的声音,并逐渐掩埋在地面之中。瞬间,舞弓跳了过来,刀子的前端毫不客气且毫不犹豫地刺向伊依。
已经不是什么“好快”可以形容的速度了,肉眼根本无法看见。
一瞬间,不知为何,伊依想起了桃子的模样。
——保护自己而死去的亲友少女。
然后,就在同时——
她想起来了,自己不可以死在这里。
刹那间,刀猛然地逼近。
“!”
然后远离了。
刀子它——舞弓她远离了。
“什么?”
舞弓大叫,并被植物给撞飞开来。仿佛是要替刚才被舞弓砍倒的树木报仇一般,植物接连不断地冲破地面并撞飞舞弓。
榆树、樟树、刺楸、金漆树。
白桦、椴树、山樱、岳桦。
生长季节跟种类都五花八门的树木,争先恐後地袭向舞弓——不,它们只是单纯地伸展着而已,只是以惊人的速度生长着而已。
这正是“萌芽种子”的能力——即所谓的养分,也就是让植物急速生长的能力。
名为“萌芽种子”的怪造生物,本体是刚才埋入地面之中那像玻璃弹珠一般的东西,他的能力则是供给地面养分,让植物暂时性地快速生长。只不过效力大约只能维持五分钟,所以也不能太悠哉地观赏这不知该说是奇迹或恶梦的光景。
算了,总之虽然是千钧一发,但还是赶上了。
“好。”
伊依立刻将视线从眼前仿佛演变成丛林一般的光景上移开,向其实从刚才就罗唆地喊着“快逃啊、快逃啊!这个笨蛋女儿,你脑袋烂掉了吗?”的父亲说道:
“那,我们逃吧。这招对那个人来说,应该只能暂时绊住她的行动而已。”
‘……是啊,真是的。说教就留到之后,赶快逃吧。我说过好几次了,你的战斗方式对心脏很不好啊。’
伊依对灭作不满似的声音露出苦笑。她一边避开被植物堵住的通路,一边思考着逃走的路径并前进着。
就在她背后——
“打开现界的门扉!跨步迈进虚界的黑暗中!”
在植物的缝隙之间,闪耀着从未见过的鲜红光线。
舞弓充满自信、彷佛要灼伤人一般的声音流泄出来。
“看透上下天外!不被左右门外迷惑!”
那是陌生且掀起一阵奇妙波纹的咒文。
这什么啊?那声响让伊依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恐惧,她全身颤抖起来。
“连接虚无的禁远仓库!拨开低俗的杂物!”
彷佛切裂开来似的鲜红光线传达到伊依身旁。
‘啥?这啥东西啊?这咒文是怎么回事……’
灭作的声音也相当急促。那是就连父亲——连传说的怪造学教授都不知道的咒文吗?
伊依点了点头,将视线移开,重新面向行进的方向。虽然她想跑,但双脚偏偏在这种时候不听使唤。
稳住差点跌倒的态势之后,因恐惧而脸色苍白的伊依看见了。
鲜红的光线正开始浓缩着,它们朝着似乎是被植物包住的舞弓收缩起来。
“钥匙是虹色十六号!钥匙孔是夜晚的右门!”
然后,真实身分不明的武士少女——战桥舞弓大声说道:
“开锁——怪造剑二二五!战斗形式,白木弓!”
然后伊依看到了。从植物细小的缝隙当中,可以窥见蕴含着平静怒火的强烈双眼、姿态笔直站着的战桥舞弓其身影。在她的手上,她手的前方——
那是——伊依心想着。那是什么?她无法理解。
舞弓用标准的站姿拉着约有她身长一般高的弓箭。
她几乎无法看见隐藏在细小树木后方的身影。但是她可以理解,那东西非常危险。
那双眼仿佛在高热之下锻造出来的刀刃,手上则是将近两公尺长的纯白弓箭,搭着三枝有着危险鲜红箭尾的征矢(注I)。
伊依打了个冷颤,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唔啊!”
伊依拚命稳住身体重心,将视线从舞弓身上移开并逃走。好可怕!危险根本没有远离,事态丝毫没有好转。
现在自己正被真正的弓箭给狙击着的事实,令伊依全身颤抖。她败给了无可奈何的恐惧,转头往后方看去。
瞬间——
“小心了!”
舞弓锐利的声音高声响起。
“因为我的征矢是看不见的。”
叽叽叽——舞弓拉紧了弓弦,将弓箭架得高高的。只见在抬起来的肩膀对面,她炙热的双眸正笔直盯着伊依。
注一:征矢是指在战场中使用的弓箭。
“要是为了闪躲而乱动,或许会射中不好的地方。”
然后她静静地拉开箭束,这在弓道上算是基本的观察架势。
“因此,你就老老实实地被射穿吧!”
话语笔直地传达过来,伊依不知为何非常清楚地了解了状况。这是——对了,跟“凤凰”对立时一样。面临绝对存在的恐怖,无法逃离也无法抵抗,只是处于对方留自己活口的状况。只要对方一时兴起自己便没命,伊依的人生也随之告终。
根本没有什么奇迹,生命可以轻易地消逝。
正因如此,她并不后悔自己所选的道路。
她要尽全力生存到最后一刻,不忘却梦想跟理想地活着。
自己要活下去!怎么能在这种不明所以的状况之下,被那种意义不明的少女给杀了呢?
伊依像是挣扎似地紧抱住小小的怪造生物,头也不回地逃开了。因“萌芽种子”而茂盛起来的树木,也开始逐渐缩回到地面之中。
伊依用尽最后的力量,拚命跑着。
在她背后,舞弓用彷佛要切裂开来的声音朝她怒吼着。
“让开!你最好离开那怪造生物!这样下去会连你都会被一起射穿的。用不着为了区区怪造生物而丧命!”
“你说区区——”
那发言让伊依不禁火大地转过头去。
“别瞧不起人!怪造生物可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决定绝对要保护他们了!”
这番话让舞弓消去了瞳孔中的理性,她一口气拉紧了弦并大叫:
“真是愚蠢!”
然后,舞弓的征矢便干脆地射了出来。
只见弓箭贯穿了风雨。
包括理想,甚至即将贯穿伊依身体的弓箭——
是怎么一回事?只见弓箭稍微擦过了伊依的侧腹部,以彷佛要削掉衣服质料的速度通过,并消失在黑暗之中。
伊依捏了一把冷汗,边跑边吃惊地看向舞弓。
虽然不知道舞弓的实力,但自己只是笔直地逃跑着而已。虽说因为下雨跟黑暗而让视野变差,但只要认真瞄准,应该是不至于射不中。
“我就认同你吧,战士!”
舞弓尖锐地大叫,威风凛凛地瞪着伊依。
“但是别忘了,我是可以杀了你的。你还太弱了!同样的,你的理想也过于弱小!但是我认同你,你在最后一刻——直到征矢通过的瞬间都没有放开那怪造生物。”
伊依将目光从不断叫着的少女身上移开,注视着前方的黑暗逃跑。
“我认同你,你是个战士!但是别忘了,我跟你的理想是对立的。下次相见时,就是我们一决胜负的时候!”
在单方面的宣告之后,伊依似乎听见了少女小声地喃喃自语。
“真是扫兴……这样看来,好像我才是反派啊。”
***
“累死我了。”
在古顷怪造高中为了培育怪造学者而建设的五栋学生宿舍之一,“空蝉舍~在你变成玩偶之前~”的大浴场之中。
虽说是大浴场,但并没有那么宽广,也没有露天浴池跟三温暖,由擦拭得相当干净的天空色磁砖所铺设出来的浴场跟浴缸就是全部了。因为空蝉舍里男女生都有,浴场自然是分开的。
时间是傍晚六点。虽是星期天,但由于是个不早不晚的时间,除了伊依之外,没有其他正在洗澡的学生。对伊依来说这正好,她泡在浴缸中,清洗着忍不住带回来、被泥巴跟血弄脏的白色怪造生物。
乳白色的水蒸气一边卷成漩涡状并飘散着。伊依累得四肢无力,将肩膀以下浸泡在稍微染成桃色的洗澡水中并叹着气。
由于封印着父亲空井灭作的项链宛如诅咒道具一般无法取下,全裸的伊依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一样挂着骷髅头。当然伊依也有身为少女的羞耻心,所以父亲所在的项链被胶带给包住了全身。虽然有时会听到挣扎叫着很痛苦、很难过的声音传来,但伊依并不理睬。明明是个非生物体却还会呼吸困难,真是笑死人了。
“真的是累死我了。”
声音回荡在四周。
“那个奇怪的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突然就朝我攻击过来。对了,你,嗯~~”
伊依将视线朝向将宛如布偶一般的身体收纳在脸盆当中,被热水跟肥皂泡沫给包围住的怪造生物。她察觉到伊依正看着自己之后,像是感到害怕似地眯起了双眼,并不断颤抖着。
所有伤口似乎都在逃跑的时候很不可思议地痊愈了,她的身体早已经一乾二净。
这先暂且不提。
“没有名字的话很不方便呢……”
伊依一将视线朝向她,她便移开了眼神。于是伊依在浴缸之中移动,这次换从正面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整个人低下头来。看来似乎是个内向害羞的女孩子。
“……”
嗯~~伊依低喃着,没多久像是想到好点子似地试着提议了。
“那,就叫你小梅子怎么样?”
伊依没注意到娇小的怪造生物露出了仿佛世界末日般的表情,一脸满足地点头自我同意。
“嗯,你有点像小桃子呢,而且感觉你应该就是叫小梅子。很好,决定了!你也觉得这名字不错吧,小梅子?”
<……>
被取名为梅子的怪造生物像是感到害怕一般,全身颤抖地摇着头。她还在警戒自己吗?伊依虽然感到有点寂寞,但仍然不断“小梅子、小梅子”地叫着。
(……我觉得梅子这名字很老土。)
伊依似乎听见了有人在喃喃自语的声音。
“嗯?”
伊依看向梅子,梅子移开了目光。总觉得梅子好像有开口说话,是错觉吗?
当然智力足以理解人类语言的怪造生物相当多。实际上,“凤凰”虽然只会说只字片语,但也会说人类的语言。
就在伊依悠哉地沉思时,突然——
涮~只见一名少女冲破洗澡水现身了。
“唔哇啊啊!”
她有宛如天空跟海洋一般深邃且美丽的蓝色头发,少女彷佛维纳斯似地诞生,接着大大吐了口气,用让人莫名无力的声音,毫不遮掩前方地出声说道:
“呀喝~~哈啰~魅神香美登场啦!”
是魅神香美——跟伊依出身于同所国中,成绩名列全学年第一的优秀学生。只不过平时的行动相当奇特,所以看起来不太像是个优等生。
伊依吓破了胆,整个人僵硬起来。至于梅子则是将脸盆盖在头上,全身不停地颤抖着。香美没察觉到两人微妙的反应,整个人开怀大笑。
“附带一提,魅神香美大约从一小时前就一直在潜水了!”
“你、你在做什么啊,香米?”
伊依不懂她的意思。香美看似满足地笑了。
“偶叫香美,才不是香米呢。呵呵,伊依,人要是变得会对行动追求理由,就没救了啊!那种事是哲学家的工作。某个登山家这么说了:‘为什么要爬山?因为有山在那里!’”
砰——香美一脸非常愉快的表情,这么主张道:
“所以说,为什么要潜在浴池当中?因为浴池就在那里啊!”
“我想浴池应该不是拿来潜水用的……”
伊依小声地发言。香美用力拉了拉这么低喃着的伊依的耳朵。
“罗~~~唆~~~的~~孩~~子,有什么关系,这不也是种浪漫吗?唉呀?”
“啊好痛好痛这样很痛,香米很痛啦,嗯?怎么了?”
香美注视着在脸盆内侧,彷佛感到害怕似地看着她的梅子。不知是否害怕那视线,梅子转了转圈回过身之后,仿佛寄居蟹一般整个人躲在睑盆之中。真是个灵活的孩子。
香美像是在沉思似的,“是‘爱天使’吗?嗯~~好像不太对。”
香美这么说道,并将视线朝向伊依。
“伊依,这个是你怪造出来要做什么用的吗?”
“咦?不,这不是我怪造——”
[插图]
伊依话说到一半,想起梅子正被舞弓追杀一事。她心想不能让香美为多余的事担心,于是又转为沉默。
“没事。嗯,对啦,也没要做什么,我只是想怪造看看而已。”
“哦~~”
香美用一脸根本不相信伊依所说的表情注视着她。那视线让伊依感到刺痛,她从浴缸中起身,抱起颤抖不已的脸盆走向更衣室。
“啊、啊哈哈。真的,没什么事啦,只是一时心血来潮而已。那——再泡下去也会头晕,我先走一步啰。”
要是老实说出来的话,香美一定会尽全力帮忙自己。正因为如此,伊依才觉得危险,要是舞弓跟香美当真对上的话可就糟糕了。不能依赖香美,不能将香美卷进这不明所以的事态当中。
“……伊依。”
香美的声音追了过来。
“不可以做危险的事喔!”
那是香美很难得认真且有些担心的声音。
“……对不起。”
伊依没有回头看她,稍微低头致意之后便离开了浴场。
***
‘接下来是住在梦追坂市的空井灭作先生的谘询。请听我说啊,MA—RIN老师!我家的女儿不但叫我混帐老爸、恶灵还诅咒道具什么的看不起我,今天甚至还用胶带捆绑住我全身,把我浸泡到浴缸当中。请用MA-RIN老师擅长的魔法诅咒她吧。哇~真是个过分的女儿呢!让我吓了一大跳啊!我想您女儿一定是因为想被灭作先生疼爱,态度才会这么叛逆的。’
“……你很吵喔。”
不断上演着独脚戏的麻烦诅咒道具让伊依哑口无言,她在空蝉舍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用吹风机吹着长发。正前方很少整理的桌上摆着一本打开的《怪造生物百科》。
《怪造生物百科》是伊依就读的古顷怪造高中所使用的敦科书之一,全套共有十卷,记载着主要怪造生物的生态、能力以及怪造方法。
怪造生物根据其特殊性、战斗力、怪造难度被区分为上级、中级、下级,每个等级更细分成一位、二位、三位,作为测定怪造生物能力的基准。
由于伊依认为用打架的强弱来分类怪造生物是错误的,因此用那种基准编成的这本《怪造生物百科》的内容,她也是半信半疑。光看文字是无法了解太多事情的,她认为实际去接触怪造生物,并试着跟他们一起生活是最理想的方法。
但是这次情况特殊。
自称为正义的伙伴,想要梅子性命的少女——为了从她手上保护梅子,首先必须了解梅子才行。附带一提,梅子不知是否累了,正在伊依的床上呼呼大睡。
“刚才香米好像说是‘爱天使’?”
伊依从目次搜寻,打开“爱大使”那一页——中级一位,怪造难度虽高,但几乎没有战斗力,能力是让周围的人充满幸福感。
“幸福感?”
伊依认为那是个温柔的能力,看起来似乎也并非像“凤凰”那般危险的存在。只不过上面刊登的“爱天使”照片,跟梅子有点相似又不太像。“爱天使”的肌肤颜色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灰色,身高也略高一些,从侧头部长出来的羽翼还带有某种华丽的气氛,甚至还有豪华的头饰。
虽然讨厌用这种说法,不过感觉就像是拥有中级一位该有的高贵气质。
共通点只有像是天使这点,伊依心想。所以应该跟梅子不一样吧?
没了线索之后,伊依思一声地伸了个懒腰。
“没办法,明天找个老师问问看吧。爸爸虽然一副了不起地自称是传说的怪造学教授或天才什么的,却派不上用场啊。”
‘MA—RIN老师,女儿唾弃我是个废物又对我吐口水,我的身心已经满身疮痍啊!我已经忍耐不下去了。灭作先生,当父亲的就是要在这时温柔地接纳她啊!0K——伊依,爸爸知道的,你其实只是很寂寞而已吧?’
“……”
叩、叩、叩——伊依将骷髅项链撞向桌角。
“你别在那接收电波了,平常就只是个噪音生产装置,至少在这种时候派上点用场吧?”
‘呜呜呜~女儿虐待我,虐待无害的父亲啊。’
罗唆的父亲没出息地哭哭啼啼,然后沉默了下来。不过,就算死了或堕落成这模样,父亲也是被称为怪造学教授的怪造学权威。
就连那样的父亲也不知道其真实身分的梅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伊依不停翻阅着《怪造生物百科》,但没多久便放弃,老实地阖上了书本。总之,明天还要上学,早点睡吧。
伊依这么心想,关掉了书桌的台灯。
瞬间,叩咚一声,似乎有某种小东西打中了头部。
“?”
伊依回过头。她将视线往下移,只见皱成一团的纸张掉落在那里。
“这什么啊?”伊依感到可疑并捡了起来。
伊依了解到那张纸上似乎写着某种像是文字的东西之后,将视线移向双层床下方卷成一团的棉被上。
“……小片?”
片津理梦——跟伊依同房的女孩子,无论天气冷热都裹在棉被之中。因此伊依到目前为止,一次也没见过她的容貌,就连听到声音的次数也屈指可数。不过,有事的时候她就会像这样丢信过来,所以作为室友一同相处倒是没有问题。
会是什么事呢?伊依一边心想一边不情愿地看着皱成一团的信。
“现在还来得及回头喔!”
独特的潦草文字散发着诡异的气氛。
“我劝告过你了喔!之后我就不管了。片津理梦
PS不过我觉得你挺有趣的,所以别死。”
“……”
伊依陷入沉思,没多久她将视线栘向理梦。
“……什么意思?”
真实身分不明的同居人片津理梦,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
同一时刻,下午九点二十分。在古顷怪造高中直属学生宿舍“空蝉舍~在你变成玩偶之前~”的管理员室当中,特殊的电子声响跟敲打着游戏手把的声音,还有静静进行对话的男女说话声空虚地回荡着。
平常被符纸跟锁链严重封锁起来、位于宿舍人口附近的管理员室里,女性跟少年灯也不开地一边注视着电视画面,一边玩着格斗游戏。
“啊~主人,将对手困住并连续攻击是很卑鄙的。”
“你要是这么想,就稍微手下留情点怎样?”
从电视画面上流泄出来的七色光芒,照着认真注视画面的两副美貌。其中一方是宛如洋娃娃一般的女性,她有不带表情的瞳孔、无力伸展着的双脚,发圈固定着仿佛混入微薄绿色般的直顺金发。而且人虽然美丽却不带血色,果然还是散发着仿佛洋娃娃的气息。她微妙地倾斜着头,双眼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画面,而细长指尖的动作早已经迅速得人类无法以肉眼辨认。
“主人,经过解析之后,可以得知主人所使用的角色并不擅长应付从上方而来的攻击,无法防御我方角色的跳跃攻击。”
“俺早知道了,罗唆!”
在她旁边的,是个看起来大约小学生年纪、一脸拚命敲打着按钮的少年。跟女性同样颜色的头发在头部后方整理成四束,身上穿着很明显是尺寸不合的衬衫与牛仔裤,而且还从上方披着鲜红的披风。
这两名外国人已经将近两小时没有站起身了。
彷佛洋娃娃的女性——暗宫血影是这间空蝉舍的管理员,也就是寮母。她负责照顾在宿舍生活的住宿生们,包括餐点、洗衣、清扫等日常生活方面的各种问题。
少年名叫暗宫影文,设定上是血影的弟弟。虽然他实际上并没有去上小学,但有时心血来潮会跟附近的孩子们一起玩。那时他首次知道了名为电玩的东西,并在格斗游戏上输得一败涂地。
影文激动得手心冒汗,他拚命地握紧手把。
“像俺这般人物——过去甚至被称为大公的俺,虽说是区区游戏,但还是不能败给那种小孩。‘虚无大公(GameOve)’要是在游戏上败北,这玩笑实在过火到让人笑不出来。等着瞧吧,梦追坂小学三年二班的御剑真子!俺记住你的名字了!俺这个人是不会输给同一个对手两次的!”
“影文大人,现在的战绩是我四十四连胜呢。”
“闭嘴,你这只母猪!”
低声喃喃自语的血影,让影文露出非常愤怒的表情低喃道。血影异常地擅长游戏,虽然她并不擅长烹饪。
在画面之中,影文所操纵的吸血鬼正被血影的剑士大卸八块,根本就不成胜负。虽然他连忙往背后回避,但似乎是被看穿行动,所以剑士从上方使出了锐利的攻击,而且是连续好几次、固执地使出同一招。
“……唔、可恶!你、你太卑鄙了,血影!你明知道俺这边无法防御从上方来的攻击啊!你要是个优秀的仆人,就不能漂亮地打输好给俺留点面子吗?”
“那样对主人的修行是没有帮助的。避开无法防御的攻击,并从中思考反击的手段——这就是主人在战斗中所欠缺的东西。要是只会一股脑地突击,攻击方式或许稍嫌肤浅。”
从上方而来的攻击——
“那么,最后一击——我要上了!”
从上方而来的攻击——就在吸血鬼体势崩落的时候,来了一记袈裟斩、横扫劈、必杀技!
吸血鬼被虹色的闪光给一刀两断,发出沙哑的临死前惨叫声并败北了。
“……”
影文的额头冒出了血管,他不甘心地咬牙切齿,气得全身发抖。
血影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低声说道:“这样一来,就是我四十五连胜了。”
“……看来俺应该认真考虑该怎么处分你啊。”
那低沉的声音让血影微微地笑了。
“您真爱说笑,主人。要是把游戏的胜败牵扯到现实当中,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不,俺是认真地在考虑,再说你真的很令人火大。”
“主人,这太不讲道理了。”
沉默暂时充斥四周。只见电视画面转暗,变成角色的选择画面。影文沉默下来一事似乎让血影感到不安,她战战兢兢地出声问道:
“……那个,主人,您该不会是当真——”
“你注意到了吗,血影?”
影文不知是否有察觉到血影的样子,他用认真的表情凝视着半空中。
“有怪造生物入侵空蝉舍了。”
“……您此话当真?”
血影也变了表情。如果这是事实,就必须排除才行。威胁到影文生活的外敌,自己要一只不剩地歼灭掉,这就是血影的存在理由。
“我太大意了……因为我在机能上无法察觉怪造生物的气息……在何处——主人,侵入的怪造生物在何处?”
“别冲动,这气息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喽罗罢了。”
影文用冷静的表情操作着手把。
“那个——叫什么来着,头发往左右两边伸长的……”
“是伊依小妹妹吗?”
“没错,在那个叫伊依什么的房间里,有个小只的怪造生物。不过,既没什么恶意而且非常弱小,应该不是什么需要提防的货色。如果你很在意,就去观察她们的样子吧。”
影文随便说说之后,便迅速地开始下一场对战。血影犹豫着应该当他的对手,或是去确认入侵者的模样。没多久她低下头来,默默地站在原地。
“主人……”
影文看也不看她地点头首肯。
“嗯,随你高兴。”
“深感庆幸。”
然后血影的身影跟气息便消失了,似乎是去观察伊依的模样。虽然影文一直认为她是个像人偶一般的女人,但在跟住宿生互相接触之时,似乎启动了类似人的心灵。这是进化抑或是退化?影文并不知道。
“……无论如何,都是跟咱们无关的事情。”
就这样,“虚无大公”这次也决定彻底旁观,并埋头在适合孩童的游戏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