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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关向前冲!

自卫队三部曲 有川浩 20562 2024-11-04 10:41

  防卫省海上幕僚监部监理部公关室。

  这是海自上尉政屋征夫的名片上所印的所属部门。

  一年前,他隶属那霸的第五航空联队,担任P-3C机组人员,从事警戒监视活动;但后来却突然被挖角到公关室去。

  挖角的是政屋刚入队时的长官稻崎上校。

  「花花公子最适合当公关了!」

  这是稻崎的一贯论调,不过要是让人知道政屋是基于这种论调而被挖角到幕僚监部,于名声上可就大大有害了。

  政屋承认他确实是和女性谈笑自若的那一型(有许多自卫官就算是在安排好的相亲场合上,也会因为过度紧张而说不出话来),但因此被贴上花花公子的标签,可就教他敬谢不敏了。喂,花花公子!

  如今稻崎上校用这四字称呼他已经是家常便饭,客人初次来访时,甚至会如此介绍他:「这位是我们幕僚监部首屈一指的花花公子。」以博君一笑。

  「拜托你绕了我吧,稻崎上校!用这种方法介绍一个认真执勤的部下太过分了!我对女性向来是很真诚的!」

  稻崎并不把政屋的抗议当一回事。

  「那你手机里的优势怎么回事啊?」

  「呃!」

  这一下可踩到政屋的痛脚了。政屋能与女性淡笑自若,安排联谊的工作自然全着落到他身上来;而联谊的次数一多,不知何故,手机里的女性电话号码也愈来愈多了。

  「这……这不是我主动要来的!」

  大多是气氛热络之时,女生主动开口要求:「欸、欸,我们来交换手机号码嘛!」政屋却之不恭,便交换了。

  「真正的花花公子是不主动开口要求的,都是对方自动交出电话号码。靠着说话技巧来诱使对方顺着自己的心意行动,才是如假包换的花花公子。」

  「什么诱使,真难听……我才没做这种事呢!」

  「那就是天性使然罗?这是最厉害的一种。」

  其实稻崎本身也不遑多让,他在宴会中魅力四射,常被军官夫人包围。有些夫人特地寻找稻崎,就之时为了跟他打声招呼。

  这样的人还有一个漂亮的太太,实在太没天理了。政屋如此暗想,放弃抗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近几年来,政屋的女性朋友愈来愈多,但称得上女朋友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防卫省陆海空自都有幕僚监部公关室,风格各有不同。

  公关室的风格大多取决于公关室长的性格。有的室长为防泄漏机密,不喜欢向民间提供情报或协助;有的室长则认为这是让社会大众了解自卫队的好机会,对于任何事都采取积极协助的态度。

  稻崎是典型的后者,尤其对于各种娱乐作品的协助更是更是不分大小,不遗余力,连小说和漫画取材也照单全收(照单全收以后,便苦了得设法调整行程的部下),纵使面对以秋叶原系为目标的「萌」企划亦是毫不畏惧,甚至还向客人强调:「我们对这方面的事务也愿意提供协助。」亟欲展现自卫队的「开放」风格。

  目前他就接下了某出版社为了纪念活动而拍摄的两部连续剧,两部都是没有自卫队协助就拍不成的科幻剧。其中一部是名作重拍,广受瞩目;另一部则是知名军事作家为了这部戏而特别写下的新作,亦是倍受关注。

  也难怪稻崎会满心欢喜地答应协助。而现任防卫大臣对于宣传自卫队采取积极的态度,也是原因之一。不光是最新颖的神盾舰,连亲潮级潜艇都派上场了,可说是慷慨至极。

  唯一不安之处,就是从过去经验可知,电视台工作人员的时间观念向来散漫;他们与以严守时间为信条的自卫队能否互相配合,是个堪虑的问题。尤其这回是两部戏同时进行拍摄,时间问题更显重要。

  「拍电影的还比较守时一点。」

  企划敲定之后,稻崎嘀咕道。

  他们从前也常协助拍摄电影(以近年爆红的某乌龟为原型拍摄的怪兽电影等等),剧组人员至少能够定时开拍,时候才会因为出来的画面不满意、天候变化或参与该场景的人员意见不合等原因而延误时间。

  电视台或许是由于业界性质不同之故,连采访也会迟到;对他们而言,晚到十几、而是分钟似乎不算迟到,和视提早五分钟行动为天命的自卫官当真是水火不容。

  事前没谈到,临时却要加东加西的情形也常发生。

  尽量配合对方的要求——这是稻崎亲自对海自公关下达的「口谕」。陆自与空自的状况似乎也是大同小异,只能比比看谁最有耐性了。

  海幕公关室人员与剧组人员的初次照面,是在海幕公关室。

  *

  会客桌两侧,穿着清一色黑色制服的是海自人员,而穿得五花十色、极具电视人风格的则是剧组人员。

  政屋是里头官阶最低的一个,所以拿了张折凳坐在末座。

  会客室的沙发不够,双方人马各有几个人坐折凳。坐折凳的都和我一样是负责杂务的吧?政屋生了股莫名的亲近感,偷偷打量着对方的折凳组,发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个将长发束于脑后的裤装女性。她的年纪和政屋差不多,最重要的一点——以媒体工作者而言,她只能算是中等美女,不过对政屋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坐在上座的稻崎和制作人及导演在说话。根据起先的名片交换大会所示,制作人叫宫本,导演叫安藤。双方人马合起来共有十五、六人,名片你来我往,光是记住姓氏便教政屋分身乏术了。

  话说回来,稻崎炒热气氛的功力居然丝毫不逊于两个电视人,果然不是寻常角色。

  「那我们现在开始介绍人员吧!」

  听了稻崎的提议,政屋立刻缩起脖子。平时政屋总得在这种时候当笑柄。

  啊,今天能不能放过我啊?

  然而政屋的祈祷终究是徒劳无功,稻崎介绍到他时,又说他是「海幕首屈一指的花花公子,政屋征夫上尉」,教他不由得垂头丧气。

  对面的中等美女——助理导演鹿野汐里也吃吃笑着(政屋趁着上司聊天时偷偷确认名片,记住了她的名字和职称)。

  剧组也开始介绍人员,政屋关注的鹿野汐里小姐主要负责调整剧组和自卫队之间的行程以及联络工作。

  这么说来,和她最常接触的海幕人员就是政屋了。这种工作偶尔也有好处嘛!政屋坐在末座暗自窃笑。

  最后剧组人员将摄影日程表发给众人——此时政屋尚未察觉这张纸将让整个海自面临痛苦的地狱。

  *

  某小队预定自十点起充当两小时的临时演员,在横须贺基地的护卫舰上协助剧组拍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政屋上尉!」

  担任小队长的年轻中尉追问,政屋只能双手合十道歉。

  对不起,前一场戏延迟了!

  从那声音可以想象出对方在手机彼端鞠躬哈腰的模样。通话对象当然是助理导演鹿野汐里。

  我们现在立刻赶过去!

  从她口中的所在地再怎么赶,也要近一个小时才能抵达基地;而她是在九点四十五分打电话来通知会迟到的。

  现在时钟所示的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这么点不长不短的时间又不能拿来操课,队员们只好各自打扫甲板之类的杂物来做。

  「他们说拍到十二点为止,所以我们下午还是照常排班耶!剧组未免太散漫了吧!」

  如果干脆延到十二点开拍,至少还可以安排其他勤务;但剧组又希望等他们一赶到就立刻开拍,于是等候时间一再延后,每延一次,手机彼端的汐里便多消沉一分。

  「别的不说,哪有人那么晚才通知会迟到的啊!到了这个时间还到不了的话,应该更早通知才对吧!」

  中尉说得极有道理,但亲耳听到汐里益发消沉的声音之后,政屋也只能帮忙缓颊。

  「抱歉,真的很对不起。」

  此时士官长出面打圆场。他的阶级虽然不如责难政屋的中尉,但他熟知整个船舰,又对队员了若指掌,防大出身的菜鸟军官根本无法与他抗衡。

  「媒体工作者本来就不守时嘛!责怪政屋上尉也没用啊!」

  士官长轻轻拍了拍中尉的背部。

  「再说稻崎上校也亲自交代过,要我们尽量配合拍片。」

  政屋忍不住对士官长投以感激的视线,接着又转而开导中尉:

  「这两部连续剧中的自卫队形象都是正面的,协助他们拍戏,有助社会大众了解自卫队,这个道理你应该也懂吧?片头也会打上感谢防卫省协助啊!」

  是啊,而且剧情又很浅显易懂!中尉的口气显得更加不快了。他这种一板一眼的性格是他的有点,但有时也是缺点。

  「让国民对自卫队产生亲切感,是了解自卫队最快的捷径。」

  「我们难得有这种机会自我宣传啊!」

  在士官长与政屋两人合力缓颊之下,总算平息了中尉的不满。然而剧组人员抵达之时,已经过了十一点半。

  助理导演汐里踩着低跟鞋跑上了集合地点——甲板。基地参观许可证在她的胸口上剧烈地舞动着。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汐里深深地垂下了头,交叠的手都快碰到地板上了。

  队员等着又累又气,不抱怨一句怎么甘心?中尉正要上前一吐怨气之时——

  政屋反射性地插了进来,用肩胛骨制止中尉。

  干嘛阻止我啊!中尉不满地问道,政屋用一句「好了啦!」堵住他的嘴。到底「好」什么,他自己也不明白。

  政屋满脑子只想着别引起纠纷。

  「日程表上市写着十点开始吧?」

  他尽可能平心静气地询问,免得像是在责怪汐里。

  「如果你能早一点联络我们,我们也可以趁空安排勤务,不用浪费时间。」

  「对不起。」

  汐里又低头道歉。

  「因为拍上一场戏的时候,演员没有来,我忙着处理那边的问题,就……」

  汐里的工作时调整剧组与自卫队之间的行程,以及联络工作;不过拍片现场发生问题,她身为剧组的一员,自然无法置身事外。身为免费临演且早已在现场待命的自卫队当然是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以后如果有延误,希望你能提早联络我们。毕竟我们可是把这么大的一条船停下来协助拍戏。」

  政屋刻意强调船舰的规模,汐里更加抱歉地缩起了肩膀。政屋虽然同情她,但这时候也只能请她当剧组的祭品了。

  正当此时——

  「哇————————————!好棒喔!好大!」

  一道相当女性化的声音响彻了甲板,那是极受年轻男性欢迎的偶像,脸蛋看起来比电视上小了许多,也漂亮许多。政屋记得她的艺名叫奈奈美。

  队员一阵骚动,似乎有不少人是她的粉丝。被政屋用肩膀卡着才没对汐里破口大骂的中尉也因为这个惊喜而放松了力道,看来他也是粉丝之一。

  政屋趁机小声询问汐里:

  「请问一下,之前演员名单上有她吗?」

  「呃,她是临时安插进来的。这部戏变成了双女主角……原先的女主角就是为了这件事而不高兴。」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曾发生过一阵风波。不过现在政屋很感谢这阵风波。

  「所以,呃……」

  汐里显得难以启齿,结结巴巴,此时有道迟到两小时也不以为意的厚颜声音响起。

  「哇!上来一看,还真是壮观啊!」

  原来是打扮依旧随兴的安藤导演。制作人似乎不到拍片现场来。

  「那先安装器材吧!」

  因意外惊喜而好转的气氛转眼间又变得恶劣起来。现在距离十二点的午餐时间只剩不到十分钟。

  「不,请等一下。」

  这下子政屋可不能不抗议了。

  「我记得你们说过,最少也得拍上两个小时吧?总不能要我们的队员挨饿拍片吧!再说,说不定又会像上午一样延误到时间。」

  政屋不着痕迹地指责对方迟到许久之事。要是不当心一点,或许队员就没午饭可吃了。

  闻言,导演「喂!」了一声。他不是对政屋,而是对汐里露出不耐的表情。

  「我不是要你拜托人家配合我们,等我们一到就立刻开拍吗?你连句话也不会传啊?」

  看来他是打算让汐里当箭靶,霸王硬上弓。这种伎俩令政屋忿忿不平。

  政屋抢在汐里开口道歉之前说道:

  「她说过了,我刚才正在和她商量呢!」

  政屋不能明说队员会有怨言。他不能拿队员当盾牌,破坏整个自卫队的形象。

  他的工作明明只是迎接剧组人员,陪同拍片,等拍完以后送他们离去而已,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状况?要不要请长官过来?请稻崎过来,或是担任副室长且为尉官直属长官的弓田少校?可是——

  ——连这种事我都搞不定,像什么话!

  如果是稻崎或弓田,会怎么做?

  「请给我们队员三十分钟吃饭,你们可以趁这段时间安装器材,我也想趁机向各位演员说明舰内的注意事项。我们舰内有许多地方对外人而言太过复杂危险,要是不小心伤到演员的玉体,那可就不好了。」

  他早在事前听闻这回的卡司阵容非常豪华,乳沟拿演员的安全当理由,导演应该不敢拒绝。

  导演见事情不遂己意,虽然答应了,嘴上却不忘抱怨几句:

  「我们可是趁着塞车的时候在车里吃完便当才来的,你们也太不懂得临机应变了吧!再说,不是说好队员要帮我们安装器材的吗?」

  血气方刚的中尉又想上前与导演理论,这回是士官长制止了他。

  「我们会请有空的小队协助安装器材。」

  说着,士官长不着痕迹地将中尉一起拉回舰内。他应该是去调整次序,让有空的小队先来帮忙,担任临演的小队先去吃饭。政屋暗自对着那结实的背影道谢。参与拍片的小队一定要派一个通情达理的士官长陪同协助,是弓田少校的建议;现在政屋不得不佩服他的先见之明。

  接下来就得靠政屋自己设法打圆场了。见导演一脸不快地看着队员进入舰内,政屋抓了抓脑袋笑道:

  「对不起,假如我们也有便当这种方便的东西就好了,但是自卫队是由伙食班负责煮饭,如果没有事前指示,在时间上酒没得通融。哟暗示队员因为肚子饿而猛NG,反而对大家过意不去。」

  就算要拿战斗军粮果腹,一个以四十人为单位的小队用餐还是需要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

  没等多久,就有十名队员赶到甲板上来了。

  「我们接到命令,来帮忙进行摄影准备工作!」

  政屋对举手敬礼的队员们回以敬礼,转向导演问道:

  「有哪些事需要帮忙?」

  「先安排几个房间给演员换衣服把!」

  搞什么,原来演员根本还没换装嘛!政屋在心中大力吐槽、这么一提,刚才走上甲板的偶像明星穿的显然是不合场面的便服。

  这样还要教队员挨饿拍戏,铁定会引发暴动。

  「要换衣服,办公厅舍的房间应该比舰内的更适合。舰内就安排四个补妆用的房间,男女各两个,如何?」

  「那就麻烦你们了。」

  导演的气总算消了。

  「办公厅舍要安排几个房间才够?对了,镜子只有厕所里才有,办公厅舍和舰内都一样。」有没有准备镜子啊?鹿野。

  鹿野答了声是,打直腰杆。

  「小道具应该有带足需要的数量!请安排两间单人房和一个可以容纳五、六个人一起更衣的大房间给女演员,三间单人房和一个可以容纳十个人一起更衣的大房间给男演员!」

  「了解……」

  政屋说了句「失陪一下」,走到一旁拿出手机来,打给横须贺基地公关室。他转达剧组的要求,并顺便拜托队员在各个房间备妥毛巾及面纸等物品,以供演员化妆时使用。

  「剧组可以随时向队员下指令。趁着这段时间,由不才我本人政屋上尉带领各位演员参观拍片区域。舰内有许多外行人看了莫名其妙的高低差、凹洞和隆起,希望各位能趁现在牢牢记住,努力规避危险。」

  听了政屋幽默的一番话,演员们都发出了开朗的笑声。

  进行这些准备工作,队员吃饭所需的三十分钟转眼就过了。居然连这么一点时间都不肯留给无偿协助的队员——导演下意识的傲慢令政屋十分气愤,但他职责所在,不能让气愤之情流露于脸上。

  开拍之后,汐里趁空来找政屋。

  「呃,对不起。」

  汐里满怀歉意地垂着头,完全不见初次见面时的笑容。

  「都是因为我联络不周才弄出这么多问题来,却要劳烦你替我善后。」

  「这下子你应该知道我不只是性好渔色而已吧?」

  政屋故意说笑逗汐里开心,汐里总算微微一笑。

  在那种导演底下工作,想必很辛苦吧!政屋自然而然地对她产生了同情之心。

  *

  之后,剧组提供的日程表更是化为了恶魔预言书。

  自卫队是以日程表为根据,将拍片部队的行程空下来,以备剧组来访。

  但是剧组从来不照日程表拍片。有时到了前一天才突然通知要取消,然后隔天早上又说照原定计划进行。

  什么提前五分钟行动,根本是笑话。

  队内怨声载道,拍片不顺利,剧组当然也感到不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就是政屋与汐里。

  政屋至少还有官阶当后盾,只要扮小丑缓和一下气氛,便能平息队内的各种不满;而电视台少了拥有原作版权的出版社及自卫队的协助根本拍不成戏,所以傲慢的导演在政屋面前也得客气三分。

  不过导演面对汐里时可就不客气了。政屋常看见导演在背地或人前用着形同刁难的话语斥责她。

  她在这种时候总是深深弯着腰,一再低头道歉,宛若不愿让人瞧见她的眼泪一般。

  「要不要来一罐?」

  当天开拍之后,政屋递了罐咖啡给汐里。休息时间汐里得应付演员和剧组人员吩咐的工作,反而没时间休息;只有开始拍戏且情况顺利的时候,她才有时间喘一口气。

  「谢谢。」

  汐里结果咖啡,在她低下脸前,政屋看见她的鼻子是红的。她才刚被导演冷嘲热讽了一顿。

  刚见面的时候,政屋只觉得幸运;她是政屋最爱的中等美人,负责的优势和政屋最常接触的工作。但是现在看见她这种可怜的模样,政屋再也无法庆幸了。

  意中人因为不合理的理由而被骂得狗血淋头,自己却只能袖手旁观,对于爱说话又外向的政屋而言,是件很痛苦的事。即使她受责骂的理由看在外人眼里再怎么不当,政屋碍于职务之别,也不能插口置喙

  「对不起,我们人太多,所以在小处上比较没得通融。」

  「不,这不是你们的错。」

  汐里用力摇了摇头。

  「那是当然的,是我们一直提出无理的要求……我觉得很过意不去。」

  汐里轻轻拉开拉环,说了声:「我开动了。」

  「不过如果净是不愉快的事,你也不会做这份工作吧?能不能告诉我在电视台工作有什么乐趣?我是公关人员,可以当作参考。」

  「咦?可是我还是新手,没做过什么像样的工作……平时都是复制打杂,这次是我头一次担任对外联络人,不过仅限于自卫队就是了。我的工作真的没什么乐趣可言,不过有时演员或采访对象称赞我一些小地方,我就会很开心。」

  「什么小地方?」

  「啊,比方女星○○小姐之前拍巧克力广告,其实她不喜欢吃西式点心,因为容易长痘子;所以休息时间我都是准备日式点心和仙贝给他吃。还有担心糖尿病的演员,我会特别订购低卡路里便当给他吃。」

  的确是小地方。政屋一面暗想,一面点头附和,表示赞叹之情。只能在这些小地方上作主的她这回突然成了自卫队联络人,可说是连跳三级了。

  「你一开始就想从事连续剧相关工作吗?」

  「呃,其实我是想从事纪录片相关工作……就像『野生王国』那一种,我一直希望它能够重新开始制播。」

  汐里所说的,是政屋国中时停播的纪录片节目。该节目以贴近野生动物为唯一卖点,在民营电视台中,这种不靠腥羶色的硬派节目相当少见。这么一提,政屋才想起该节目好像是这个电视台制作的。

  原来如此。政屋大大地点了点头。汐里歪了歪脑袋,问道:「什么?」

  「鹿野小姐看起来很年轻,原来和我同年代啊!一样记得那个节目……我今年二十八岁。」唉呀,别推算我的年龄!

  汐里终于露出了初次见面时的笑容,轻轻地拍了拍政屋的肩膀。

  待汐里的心情好转之后,政屋才进入正题。

  「对了,我想个你讨论一下拍戏日程表的问题。」

  政屋好不容易引出的笑容又终于瞬间消失无踪,汐里再度露出抱歉的表情,垂下头来。

  「对不起,都没有照日程表来。」

  「不,我不是在责怪你,我们积极一点,向前看吧!那张日程表现在没有任何助益,完全没发挥日程表的功能,反而造成了双方阵营的压力。所以我有个提议……」

  政屋一本正经地对着抬起脸来的汐里说道:

  「我们私下把那张日程表毁弃,好不好?」

  汐里一时之间似乎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歪着头眨着眼睛。

  「换句话说,我在公关室就当作没有那张日程表。反正日程完全不合,毁弃的理由很充分。相对地,请你掌握好你们的行程,随时联络我;我一定会妥善安排,让当天剧组抵达时能够立刻开拍。如何?」

  这是政屋顾虑到队上的不满而想出来的办法。剧组人员的耐性比自卫队差,不满之情爆发得也比自卫队快,每回拍片现场都是濒临崩溃。

  用这个方法,铁定比遵从毫无作用的日程表好。这是政屋和长官商量过后得出的结论。

  「如果你打听日程的似乎在导演那一关遇上困难,我们长官会出面摆平,如何?」

  「可是,入股偶要改变做法,不向导演报告……」

  汐里迟疑不决,政屋耐心地说服她。

  「那个人的作风是不是像国王一样?」

  汐里忍不住点头,又惊觉不妥,缩起了肩膀;政屋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她别出声。

  「如果我们正式提议改变做法,想当然耳,国王一定会不高兴;到时一有问题,他就会开始追究责任。」

  届时上砧板的必定又是汐里,政屋不忍心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姑且当作这是出于他个人的同情和通病相邻的感怀吧!

  「只要现场的人圆滑一点,就能解决这些问题。」

  脑袋僵硬的防大出身军官和底下的士官之间,有士官长帮忙缓颊。

  「我们就用这个办法,尽量避免冲突。现在你亲眼所见而掌握的行程应该比那张日程表要来得可靠许多。剧组排班表应该得看演员的空档,导演也会向全体人员说明预定进度吧?自卫队协助拍摄哪些场面都是事先决定好的,应该可以做出某种程度的预测。」

  「……也许我会在半夜或凌晨打电话或发简讯给你,没关系吗?」

  汐里战战兢兢地问道,看来似乎有意答应这个提议。

  「没关系。」

  到这里为止,政屋尚能维持一本正经的表情,不过接下来可就不行了。

  「老实说,队内的抗议声浪也很大,这样我轻松多啦!」

  他笑着抓了抓脑袋。

  「那我答应这个提议。」

  汐里总算露出了笑容。

  ——我无法坐视你收到不合理的斥责。

  如果这句话说得出口,或许和意中人之间便能有所进展吧——正当他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之际,汐里又小声地说道:

  「……老是让你替我费心,对不起。」

  看来汐里明白这是政屋同情她屡屡挨骂而出的点子。知道自己的些微好意已经成功传达给汐里,政屋由不得高兴起来。

  「……我希望你说的是谢谢。」

  政屋一难为情,便又开始说笑;汐里听了也笑了起来,并实现政屋的心愿。

  「谢谢。」

  她改口道谢。

  *

  改变做法之后,拍戏状况变得顺利多了。当然,只是比以往顺利一些,要让国王满意还差得远;不过至少平息了许多队内的不满。

  队员有了余裕,在现场气氛变差的时候便能淡然置之,有助于放松剧组人员及演员的心情。被动员的士官早就习惯长官怒吼,相较之下,国王的不悦和冷嘲热讽又算得了什么呢?(国王也还包有基本的分寸,不会拿协助拍片的队员出气)。

  不愧是长官,经验和我完全不同。政屋不禁感谢起替他出计的稻崎和弓田。即使他现在常在半夜或凌晨因睡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而惊醒,他的感谢之情依然未减。

  然而,在接近杀青之际,看似顺利的现场却又发生了大问题。

  一开始便看过剧本的公关室人员在拍片时酒已经察觉了。

  知名作家撰写的原作之中,有个场景是三架P-3C、护卫舰与亲潮级潜艇为了追踪国籍不明的潜艇而从那霸基地出动;据说作家撰写这一段的灵感,是来自于近年发生的真实事件。

  潜水艇近乎最高机密,自然不能将发令所的构造公诸于世,因此海自公开了吴市基地的潜艇模拟器,并在稻崎等干部的指示之下变更重要部位,加上一些假仪表,再由电视台的技术小组于横须贺基地内依样制作。

  不过护卫舰是由横须贺提供,P-3C则是由厚木提供,两者都是如假包换的真货。舞台虽然是冲绳外海,不过背景可以用CG蒙混过去。

  摄影机开始运作,饰演主要角色之一——年轻军官的演员在操纵台前抖着肩膀说道:

  「我好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当时稻崎与弓田互相使了个眼色之后,稻崎便去找国王说话。

  「台词与原先的剧本好像不太一样耶!」

  正在看小荧幕的国王有点不耐烦地转向稻崎,不过稻崎毕竟不是可以盛气凌人姿态说话的对象(政屋倒还可以)。

  「脚本家做了一点修饰,他认为这样比较能够展现出队员赌命出任务时的真实感……」

  「作家同意了吗?」

  那位知名的军事小说作家与防卫省干部素来交好,和稻崎自然也相当熟识。他对待政屋这些年轻军官时也相当亲和爽朗,不过在作品方面可使出了名的牛脾气,决不妥协;撰写这部作品时,也经过多次缜密的取材。

  「大师知道我们会对原作进行部分修饰。我们的脚本家也是老手,旁人很难插嘴出意见的。」

  「那至少先问过作家一声吧?」

  见稻崎坚持己见,国王不再掩饰自己的焦躁。

  「我没那个美国时间。接档日已经决定了,后制也需要时间啊!有时间去讨好大师,不如快点赶戏。」

  讨好你们的脚本师倒是不遗余力啊!政屋在一旁蹙眉。

  稻崎再也无法容忍了。

  「那么请你记得我们防卫省曾对这个场景的变动表示过反对意见。可以吧?」

  虽然稻崎平时总是笑眯眯地开玩笑,但他毕竟是身经百战的上校,关键时刻的魄力非比寻常。国王似乎也怕了,如赌气的小孩一般凸出下巴,点了点头。

  之后连续几天都出动了P-3C及护卫舰,但同行的稻崎及弓田不再对变动的内容发表任何意见。

  见公关人员完全不置一词,汐里趁空来打探政屋的反应,但这种时候政屋也不能多说什么。总不能告诉她:你们现在拍的全都是白费功夫。

  「对不起,我们导演又说了一些失礼的话……」

  汐里似乎以为公关室不再过问的原因是导演与稻崎的冲突,其实并非如此。把实情告诉地位低微的汐里,也只是让她多伤心而已。

  果不其然,限时炸弹在试映会上爆发了。

  「我要撤下原作。」

  作家不等片尾放完,便抢先开火。试映会上一阵骚动,不感惊讶的只有防卫省公关室的人员及出版社。

  「不,可是,大师……!」

  「我们明明说好的,原作的修饰只限于拍摄手法之上,如果更动故事,必须事先与我商量。我同意的脚本和这卷带子在重头戏部分完全不同,诠释出的意义根本是相反的。我无法接受这种窜改。」

  出版社人员似乎已经很习惯这种场面,若无其事地开始收拾物品;想必一回出版社,就会立刻进行法律谘商。

  「违约金的事下次再谈,反正我以原作的身份禁止这卷带子播映。」

  国王哭丧着脸,转头望着稻崎;然而——

  那么请你记得我们防卫省曾对这个场景的变动表示过反对意见。

  国王似乎想起了变动场景那天稻崎依然决然的态度,没脸开口向他求救。

  这下子防卫省人马也无事可做了。稻崎与弓田开始收拾物品,政屋等年轻人也如法炮制。

  离开电视台之前,政屋的脚步自然而然地停住了。其他同伴问起,他情急之下撒了个谎,说要去厕所。

  「对不起,你们先走,我借个厕所,随后跟上。」

  若是拍戏计划就此告吹,,或许政屋再也没机会和汐里见面了。他们是一起对抗『国王』数个月的战友,这种别离太教人惆怅了。

  一回到试映室附近,政屋便听见熟悉国王的怒吼声。

  「你给我想办法!自卫队的事本来就是你负责的!」

  听了这句话,政屋便知道国王的怒骂对象是汐里。政屋躲在一旁偷偷窥视,只能看见挡在通道上的国王背部与在他面前垂着头的汐里。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把联络自卫队的工作交给你这种菜鸟!就是为了哄政屋那种好色又得意忘形的家伙,让我好办事!你在组里导演之中还算长得能看的,我才提拔你来讨好那群男人!我不管你要用眼泪攻势还是色诱,反正给我想办法说服他们让我重拍!」

  ……啊,我好久没这么难过了。

  政屋不是为了国王的恶言而难过。

  他是为了汐里曾被国王如此命令而难过。不过鹿野小姐,汐里小姐,我并不是因为好色又得意忘形,才为了你扮小丑。

  我是为了工作。为了让拍片过程顺利,我不惜扮小丑跳舞。

  我可以相信你并未吹奏笛子催我跳舞吗?又或者吹奏笛子就是你的工作?

  低着头的汐里突然抬起脸来,与政屋四目相交。汐里又深深地低下了头,国王似乎没发现她这个动作不是向着自己。

  政屋不明白她这一低头是什么意思,只能悄悄抽身,返回来时路。

  *

  回到公关室,已经大幅超过了下班时间,留下来的只剩弓田。

  「你太晚回来啦!其他年轻人已经跑去喝酒解闷了。他们也有打电话邀你,不过你的手机没开。」

  「啊,试映前我关掉了电源,忘了重开。」

  「他们说要在老地方喝酒,要你有兴趣就过去。」

  「弓田少校,你不去吗?」

  「有长官在场,还解得了闷吗?再说我得加班。」

  你不去啊?弓田一面写文件一面问道。政屋不由自主拉过附近的椅子,坐到弓田跟前。

  「……我真的是个好色又得意忘形的家伙吗?」

  「干嘛突然这么问?」

  「稻崎上校不是常说花花公子最适合当公关吗?所以才挖我过来公关室。他在客人面前也都这么说。」

  「你不喜欢他这么说啊?」

  「被称为花花公子还会高兴的人应该不多吧?」

  政屋满脸不快地喃喃说道,弓田停止书写文件,抬起头来。

  「那可是稻崎上校至高无上的赞美啊!你知道你们不在场的时候,他是怎么跟客人说的吗?」

  政屋当然不知道。

  「能够靠对话逗女性开心的人,代表他的沟通能力很高明。公关的任务是让外界的人了解自卫队,沟能能力是不可或缺的;而这种能力在各种场面都派得上用场,可以掌握部下,也可以建立同事和其他部门之间的交流网络,重要性可见一斑。这番话用稻崎上校的说法来说,就是『花花公子最适合当公关』。他这个人个性很别扭,不会老实称赞你们『前途无量』。」

  他对你期望很高的。弓田下了结论之后,再度将脸转向文件。弓田和稻崎的类型虽然不同,但一样很受女性采访者欢迎。

  「他应该说清楚一点啊……」

  「要是说白了,你们就得意忘形啦!」

  说着,弓田挥手驱赶政屋,示意他快回去。或许也是为了方便他和弟兄一起喝酒吧!

  政屋默默地敬礼,将椅子放回原位,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办公室,政屋突然想起该打开手机电源,便从制服口袋中取出手机,开启电源。如弓田所言,有弟兄们的来电记录和一封简讯,除此之外——

  还有两通汐里的来电记录,两通都没留言。

  此时,第三通电话打来了,是汐里。

  「喂,我是政屋。」

  「呃,我是鹿野。呃……」

  「国王骂完啦?」

  汐里的声音停住了。

  「你已经决定好要用眼泪攻势还是色诱了吗?」

  这番话要说是讽刺,显得太无力;要说是挑衅,又显得不够毒辣。连政屋都觉得自己的声音未免太没气势,国王的怒吼声还要来得气势十足许多——显然说得净是些荒唐的话语。

  「请你别相信他说的话。」

  汐里拼命忍住眼泪。她大概是担心如果哭出来,政屋会认为他选用了眼泪攻势。

  「我是正正当当地和你工作,我也不认为自己是靠性别或容貌而得到这份工作的。」

  「我知道。」

  想利用你的女性优势的应该不是你,而是国王。说来遗憾,以我对你的了解程度,只能用上「应该」两字。

  国王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时,总是故意骂你,逼我出头。见你成了炮灰,我不能不出头。不过,如果不是你,我会一样挺身而出吗?老实说,我不明白。若问我是否真的全无私心,我不敢点头。

  或许我真如国王所言,是个好色又得意忘形的家伙,随着国王的笛子——或是国王的命令你吹奏的笛子旗舞。

  即使稻崎上校对我的期望再高,弓田少校再怎么鼓励我,我还是没有自信成为一个引领女性的高手。

  「你那时候为什么要对我低头道歉?」

  政屋指的是国王骂人时,汐里与他四目相交的时候。

  「因为导演一定不会道歉的……可是我只能默默听他说那些话,所以……」

  虽然我不能代表他,但我还是想替他向你道歉、汐里的声音愈来愈微弱。

  「国王也知道我无法说服你们重拍,就算真的重拍了,没有出版社和作家的同意也不能播放。他只是和平常一样,找人出气而已。我是最好出气的人……而去今天政屋先生不在,没人出面制止他,他就愈说愈火,连政屋先生都一起骂上了。」

  对不起。汐里的声音终于参杂了泪水,但政屋知道这是懊恼的眼泪。

  「你平常帮了我那么多忙,我却只能默默听他骂你。」

  不是眼泪攻势,也不是色诱。汐里只是为了道歉,而打了三通尴尬的电话。

  「……我问你。」

  甩去愤慨之后,骨气逐渐从肚子里涌上来。

  「如果……只是如果,如果现在的问题因为你的力量而解决,你的立场会改变吗?能够成为一支击败国王的再见全垒打吗?」

  国王,国王。

  总是随意拿她出气,还狗眼看人低。

  只要能打得你唉唉叫,教我舔土地都行。

  「我想……那应该能够成为一支很厉害的再见全垒打。不过,他说不定会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我绝不会让他这么做。」

  国王。

  我还有好几张你绝对无法用的王牌呢!

  *

  稻崎与作家及出版社双方交情都很好,是具体的王牌;但这并不是政屋的王牌。

  「拜托你!」

  政屋鞠躬行礼,稻崎一面苦笑,一面挥了挥手。

  「头可别垂得比向天皇陛下不戴帽敬礼时更低啊!条件是向电视台高层人员表示这个会谈能够实现全得归功于鹿野小姐,是吧?」

  「这话可不假喔!我是拗不过鹿野小姐的热诚,才帮她向稻崎上校求情的。」

  「那当然。」

  稻崎也贼贼一笑。

  「对女性温文有礼看,是公关的基本价值。如果是那个导演来,就算他哭着求我,我也只会说句『我忠告过你了』,把他踢出去。」

  数天过后,出版社与作家联络了电视台。

  他们表示要进行会议,说明重头戏的涵义。如果电视台愿意重拍重头戏,他们可以考虑同意播放。

  当然,电视台——或该说连续剧部门立刻答应了。因为这场风波甚至危及了另一部连续剧的播放许可。

  地点选在立场中立的防卫省,由海幕公关室提供。

  电视台派出的与会人员有制作人、导演、脚本家、艺术总监等制片负责人,还有连续剧部门的几位高层人员,以及促成会谈的汐里。

  出版社的与会人员则有作家本人、责任编辑、总编及总经理。

  防卫省派出了稻崎、弓田,还有带给作家灵感的那个事件的几位当事人。这几位当事人之中,也包含了转调公关室之前在那霸基地担任P-3C机组人员的政屋。

  电视台人员说明他们更改追踪不明国籍潜艇的桥段,是因为在编写脚本的时候认为没有队员赶到恐惧,缺乏真实感之故。作家听了,平静地开口说道:

  「各位认为这个桥段缺乏真实感,请问各位对于这个事件,可有进行过比我更为详尽的采访?」

  「没有,不过按照常理推断,面临战斗时完全不觉得害怕,未免太不自然了。」

  「恕我失礼,各位所谓的真实感,不过是凭空想象罢了;但我可是请教过所有该事件的相关队员。现在就请这些队员看看你们拍出的重头戏吧!」

  『我好害怕……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

  扮演军官的演员在亲潮舰操纵台前抖着肩膀说道。

  还有队员在搭乘P-3C之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家人的照片,活像再也回不来了。见了这夸张的演出,有名队员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太扯了!……抱歉,个人认为这个桥段非常不合理!」

  「哇!有够丢脸,别闹了啦!」

  众队员哄堂大笑,说不出话来;见状,电视台人员还来不及生气,只是愣在原地,哑口无言。

  稻崎将捧腹大笑、说不出话的队员赶出充当试映室的会议室外。

  留下的当事人只剩政屋一个。

  「政屋,你出动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坦白向大家说明。」

  听了稻崎的命令,政屋点了点头。

  「我只想着:『别想跑!』」

  「可是……应该多少回害怕吧?比如被飞弹打中该怎么办……」

  导演以求助的语气问道,应该是为了替脚本家留些颜面。

  「不,完全不会,我反而觉得:『平时就是为了这种时候而接受训练,现在岂能眼睁睁地看它逃走!』我想,参与追踪的队员应该全都是这么想,恐惧的念头连闪都没闪过脑海之中。」

  政屋断然否定。

  「我并非爱面子,也不是受到了压力才这么说的。对我们而言,有人侵犯领海和领空是家常便饭,一碰到这种事就害怕的话,根本当不成自卫官。」

  「喔喔,政屋难得看起来这么威风!」

  稻崎在一旁插科打诨,政屋苦笑:「请别取笑我。」又说道:

  「再说,如果负责保护民众安全的人一碰上状况就如此惊慌失措,各位应该也很困扰吧?」

  电视台阵营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衷心赞同的只有汐里一个。

  「面对这种状况,最直接的反应反而时愤怒。潜水艇在潜航状态之下侵入领海,可是比各位想象的还要严重许多的事,甚至有可能引发战争。对方再三做出这种行为,摆明了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生气都开不及了,哪有心情害怕?只觉得『他妈的,你瞧不起我啊?』『没把它赶出领海之前,绝对不能追丢!』若是追丢了,会危及国民的安全。这种时候,脑袋根本没空去害怕。」

  去想多余的念头,反而时让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我想各位去问空自遇上外人侵犯领空时有什么感想,应该也会得到相同的答案:『满脑子只想着要把不明飞机赶出领空外,其他什么也没想。』无论是海自或空自都一样,这种时候,脑筋只会用在与司令部联手应敌之上,没有去想其他事,只会拼命扣押或击沉敌舰。大师的原作里,不久描写了男儿们为了阻止敌舰发射核弹而奋勇作战的样子吗?相互映衬之下,改编的部分显得突兀。」

  政屋又露出苦笑说道:

  「老实说,如果在大师所写的状况之下有队员说『我好害怕』,就算飞机已经离地,我也会把那个人踢下机去。因为跟这种人同机,只会被扯后腿,到时连我自己都有危险。与其让大家因你犯险,不如你现在先去死吧!」

  弓田使了个眼色,示意政屋住口,接着开口说道:

  「如果只抽出这个部分来看,改编后的脚本却是表现出战场抒情的一面。不过大师是以现代的自卫队为舞台,而我们之所以协助拍戏,便是认为这是宣传自卫队、加深民众对自卫队了解的好机会。如果这部戏描写的自卫队是遇到状况时裹足不前的负面形象,我们可就不能触动昂贵的兵器来协助拍戏了。」

  此时,稻崎又转对作家说话。他故意不向着电视台人员说话,乃是说话技巧的一种。

  「如果要重拍,我们自卫队愿意协助。幸好改编的场景只和海自有关,海幕可以作主……你觉得如何?大师。」

  「我是无所谓……出版社认为呢?法务应该已经开始和电视台交涉了吧?」

  作家又把球传了出去。

  「……拜托各位协助我们重拍。」

  电视台的最高负责人最后低头恳求,其余人员也跟着低下头来,鼻尖都快碰到桌面了。

  电视台人员离开会议室后,政屋开始收拾,发现有人忘了带走手机。手机是掉在电视台阵营这一侧。

  看来是放在上衣口袋,起身时滑落到椅子上。政屋对那夸张的色调有印象,国王曾炫耀过他的手机机壳上过特制烤漆。

  本来政屋想装作没发现,就让它搁在那里;但转念一想,这么做未免太幼稚了。电视台人员刚离开,现在应该还追得上。

  他拿起手机追上去,看见一行人正在等电梯。

  「唉呀,害我捏了一把冷汗……幸好顺利解决啦!」

  国王一如平时轻浮地笑着。他又说他和稻崎上校在拍片时互动良好,所以才能请上校代为缓颊,活像一切都是他的功劳。

  「现在不能再出任何差错了。你可别像平常一样又给我捅篓子啊!鹿野。」

  汐里不平地低下了头,国王又气势凌人地喝问:「不会回答吗?」

  政屋按捺不住,正要出面,电视台负责人冷冷地说道:

  「你有资格对鹿野颐指气使吗?」

  轻浮的笑脸僵住了。

  「今天的会谈能够实现,全得归功于担任自卫队联络人的鹿野热心促成。稻崎上校跟我说过了,鹿野在拍片时也出了不少力。」

  国王坠地了。不过或许只有这一瞬间而已。

  「如果没有鹿野的努力,电视台的损失可就大了。你知道为了邀请那位作家执笔,我们费了多少心血吗?连宣传都已经定调了。就算脚本家不是自卫队专家,拍片时听了稻崎上校的建议以后,就该先问作家一声啊!结果连我们都得被叫到这里来丢脸。」

  国王的脸色变得一片铁青,忙不迭地低头道歉,不过他的情况和汐里不一样,非常合情合理。

  政屋装出跑步而来的样子,走进电梯间。

  「太好了,各位还在。」

  说着,他将手机递给国王。

  「你忘了带走,幸好还来得及。」

  极富攻击性色彩花俏手机此时显得格外滑稽。

  不好意思。国王一面喃喃说道,一面接过手机。

  政屋对着其他人行了个自卫队礼。

  「啊,鹿野小姐。」

  临走之前,他又回头对汐里笑道:

  「虽然只剩最后的重拍部分,不过联络方面还是请你多多指教罗!」

  「不,彼此彼此。」

  汐里慌忙低头说道。

  政屋这回才真的离去。

  *

  开始重拍之后,汐里不再成天挨导演骂了。导演的国王姿态已经彻底收敛。

  护卫舰离开横须贺码头,消失于岸边之际,P-3C三机编队与两架拍片用的一般直升机通过了横须贺上空。

  机上没有厕所等女用设备,所以汐里没跟着去。公关室则由稻崎随机、弓田随舰同行,政屋一样没跟去。

  「谢谢你。」

  汐里向政屋低头道谢,政屋连忙挥了挥手。

  「不,我什么也没做。如果没有稻崎少校出面,这件事根本谈不成。」

  「不过,拜托稻崎先生重拍的是你吧?」

  「这是我的工作嘛!」

  不知是不是多心,当他说这是工作的时候,汐里的表情似乎显得有点失望。

  「再说我们都被国王找过不少麻烦,我也想报一箭之仇啊!」

  ……唉,为什么?

  我无法坐视你受到不合理的斥责。

  废话要说多少就有多少,为什么这句话偏偏说不出来?

  「原来政屋先生在领海被侵犯的时候也有出动啊!你可以多谈一些那时候的事嘛?」

  「哦,那我们去咖啡厅坐着聊吧?」

  「在这里就好了,这里的风很舒服。」

  说着,汐里率先在草坪上坐下。政屋不好意思坐得太近,隔了一段距离之后,才在她身边坐下。

  「大家都知道更动那个桥段是个致命性的错误吗?」

  「嗯……大师和防卫省各幕僚都很熟,和稻崎上校的交情更是深厚,就连我们这些低阶军官看了也知道:『啊,要是擅自更动这个地方,大师一定会生气。』所以当时稻崎上校才那么坚持。」

  「你们遇上这种任务的时候,真的都不害怕啊?」

  「完全不会。」

  无论再问几次,政屋都能自信满满地点头。

  「因为这种任务正是我们『正式演出』的时候。我们每天从早训练到晚,就是为了这个不知何时到来的『正式演出』;一旦『正式演出』的时候到来,就肾上腺素全开啦!我们不是从头到尾都用同一架飞机追踪,因为燃料不够用,必须在中途与僚机换手。空中换手的时候最容易追丢,大家都不愿意在自己接手的时候追丢,所以每个人都卯足了权利。」

  「幸好你平安回来了。」

  汐里笑着说道。政屋慌忙别开视线,因为他心里想着:啊,假如平时也有人带着笑容庆幸我平安归来就好了。

  「回来以后你做了什么事?」

  汐里问道,随即又像辩解似的补充说明:

  「我只是好奇,因为刚才没谈到任务结束后的事。」

  「骑着自行车去基地附近的超商。当时大概是因为太累了,很想吃甜食……泡芙、蛋糕或鲜奶油点心等比较贵的那一种。基地里也有超商,不过当时这些东西碰巧卖光了,只剩一些便宜的夹心面包。」

  「……怎么突然就回到日常生活了?」

  汐里格格笑了起来。啊,她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比红着鼻头低下头时好看多了。

  「也就这样了。听说有个已婚的队员踩着自行车回家,太太只跟他说:『今天的晚餐有味噌鲭鱼喔!』前一刻才上演媲美电影的大追踪,但一回到地上又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买了鲜奶油泡芙和闪电泡芙,付了三百多元,还说不用收据。」

  「不过,多亏了你们,才能『一切如常,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不知何故,这句话就像启动了开关一样,让政屋的胸口热了起来。

  ……还是结婚的人好,可以对老婆说「今天有够累的」。

  如果我在结束这种任务之后,也能打电话给她说:「今天有够累的。」该有多好?

  「你本来在那霸基地工作,为什么现在会在海幕的公关室?」

  唉,不行,没救了。政屋沮丧地垂下了头。就算他掩饰,问了道歉一样会曝光;再说一开始的介绍就已经露馅了。

  「是稻崎上校挖我过来的……他说花花公子最适合当公关。」

  汐里似乎也想起了头一次见面的事。不知是否出于缓颊之意,她问道:

  「是真的吗?」

  「呃,根据弓田少校所言,这是稻崎上校的说法,意思是能和女性自然交谈的沟通能力较强,适合担任公关。」

  他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颠三倒四。

  「你喜欢和女性说话?」

  「当然啊!天下间每一个正常男人不想和女人打好关系的。再说平时认识异性的机会已经够少了,有机会说话,当然希望能够开开心心地聊天啊!」

  政屋有点恼羞成怒,连珠炮似地说道:

  「这时候对方提议交换手机号码,拒绝不是显得很不识相吗?所以每次参加联谊,手机号码和电邮信箱都会增加。」

  「所以才说你是花花公子?」

  「我也不愿意被这么称呼啊!」

  政屋的声音忍不住变大了:

  「只有女性朋友增加,又交不到女朋友。而且你知道女人一旦把男人排除于恋爱对象之外,态度就变得有多随便吗?单方面地写信跟我说她的爱情故事,再不然就是吐苦水或炫耀。说什么『因为我和你很谈得来』,根本就只是利用我嘛!」

  「啊,不过我能了解她们的心情,因你感觉上就是个『肯听我说话』的人。」

  「我也希望别人听我说话啊!」

  如果,如果——

  「如果你肯和我交往,我愿意把联谊时拿到的女性电话号码全部删掉。」

  反正今天是最后一天见面了。政屋豁出去了,在草坪上躺了下来。

  「真的吗?」

  没想到有道认真的声音落下,政屋不由得心跳加速;只见汐里一本正经地俯视着政屋。

  「……真的。所以呢?」

  「我很会吃醋,如果男友去参加联谊,就算只是作陪客,我也会不高兴。而且我也不是很能容忍男友交女性朋友的那一型。」

  哇!我超想要这种立场!政屋在心中呐喊,发出的声音却很嘶哑。

  「……我一直很希望在完成一个艰巨得难以置信的任务之后,买鲜奶油泡芙和闪电泡芙回队舍吃时,能有个人让我打电话告诉她:『今天有够累的。』不用我拼命逗她笑,只要安安静静地说话,只要待在身旁,就能感到安详的人……」

  政屋茫然地说着,这才发现事情的变化,连忙跳了起来。

  「啊,呃,那我删罗?」

  他拿出手机问道。电话簿有分类,一瞬间便能删除。

  然而汐里却笑着摇了摇头。唉,果然只是在开玩笑。政屋垂下头来,汐里又笑道:

  「不是啦!她们都知道你的手机号码,出发你换掉号码,不然这么做并没有意义。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心胸这么狭窄,所以会努力试着忍受。不过相对地——」

  你得把我的手机号码登录在最特别的地方。

  政屋再度缓缓地倒向草坪。怎么了?汐里窥探着他,但他已经无法正视她的脸,只得将手臂放在眼睛上方,答了一句:「我的心融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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