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启动的思考
犀川创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个便宜的塑料制飞去来器,飞出去时什么气势飞回来时还是那样,但是旋转力在逐渐消失。他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出房间总是意味着消耗精力。当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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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川老师您想出的这个微积分题目有点儿……这里求微分方程式一般解的部分,高中的教科书上没有出现。而且,那个……即使拼命计算,三十分钟是不是也解答不出来呀。”说话的是一个中年教授。
“我也是这么想的。”犀川副教授回答说,“不过,只要看到把y移到左项再积分的话,五分钟就会得到答案了吧。”
“您认为多少人会注意到这一点呢?”
“大概会有一两成吧。这样不行吗?这不正是考试的初衷吗?至少可以说,这个题目是可以筛选出一部分学生的……如果出一些所有人都做得出的题目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犀川淡淡地说,尽量不表露自己的感情。
确实,考试这东西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出一些任何人都能答的题,然后找他们失误的地方,而是应该用一些看上去难以解答的题去发现杰出的人才。然而,如果这样说出来的话,大家肯定会争论不休,所以犀川没有直说。有点头脑的人就应该能听出他的意思。
“这种需要灵感的题目还是不出为好。”另外一个男老师用一种清高的声音说,“用这种问题来评价学生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我还是希望能保证平均分在六十到七十左右。”
评价这个动词的主语是谁呢?犀川想。是媒体,还是补习学校……
“明白了……那么,大家不要再考虑我的题目了。”犀川微笑着说。再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已没有意义。
“不,这个题目确实很不错的呀。”最初发言的那个教授看着委员长说,“能不能想想办法使它变得更巧妙并且简单一点呢?”
“巧妙的意思不就是需要灵感吗?”犀川说,“简单倒有很多意思。需要尽力才能答出来的题目既不能说是巧妙,又不能说是简单吧……肯定是这样的。”
“算了,那个方面请大家再考虑一下好吗?”委员长看着犀川说,“关于这个问题下周再讨论吧。”
犀川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犀川很长时间没有发言。他只是在脑子里整理自己的想法,表面上则不动声色。
犀川在自己的课上从来不考试。会做题不是一个人的能耐,真正能看出水平的是会出题,能发现什么是问题。因此,考试时出题这一行为不是测验做题的人,而是出题的人。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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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川创平回到了自己的研究室。他就像一个便宜的塑料制飞去来器,飞出去时什么气势飞回来时还是那样,但是旋转力在逐渐消失。他筋疲力尽,摇摇晃晃。出房间总是意味着消耗精力。
当然,他自己很清楚事情会成这个样子。
他丝毫没有期待会有什么有趣的发现,而且已经做好思想准备把自己的一部分时间虚度过去。即使是这样,在这种没有意义的虚度之后,肯定会留下一种仿佛被毫无品味的推销员打断工作时的不快感。这是一种不能轻松甩掉的感觉。
本来应该习惯了这种人类社会的执拗的攻击,可是……
三小时前很不情愿地走出房间时,他没有关掉空调。因此,为了保证这无人的房间的温度,能量一直在被无端地浪费着。他只是想着能在回来时享受一下这凉爽的感觉。如今,犀川从走廊里让人窒息的热浪中突然解放出来,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简直是一群傻瓜。)
是不是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呢?想到这一点让人义愤填膺。
他砰地把委员会的文件夹放到了书桌上。那是校内学生服务社里出售的最便宜的纸制文件夹。委员会的资料只是一堆庞大的东西,它的数量正好和重要程度成反比。通常情况下,它会超过这种便宜文件夹的容量,但是即使它膨胀得像一个枕头,一种想把它集中到一起的欲望使他总是想硬塞进去。
本应该一个小时结束的委员会应了他的预想,拖到了三个小时。这是一个大学入学考试有关的委员会议。暑假中的八月份召开的委员会无非就是这类。这次是讨论年末的二次测验的题目,犀川是数学学科的命题委员,比起其他学科可能有点轻松。他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决定的,每年度初总会有一个用红字写着“亲启”的信封送给他。里面只有一页纸,是一行任命书,动词只有一个:“任命”。所以“亲启”这个词最近让人觉得有种负面的感觉。由谁担任入学考试命题委员不会公布出来,所以参加这种一周一次的非创造性劳动的辛苦并不为周围的人所知。不,在他的世界里,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人监视别人在做什么。这就是大学这种单位的特点。
犀川本来在心理上不认同所有的“会议”。当然在那种场合下,他会以最大的忍耐力熬过这道难关。但一旦从长时间的约束中解放出来,他总是有一种强烈的无力感,而不是解放感。最令人感到吃惊的是竟然有一帮喜欢开会的人。犀川已经能够识别出那些故意把会议拖长的人,这对他来说比识别肤色不同的人更容易。
(就为了决定那么点事儿,为什么会用三个小时的时间呢?)
因为平时他总是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所以会议可能会被人想成是一种社交场合。不同人种的人们把它当成一种必要的“亲善”了吧。恐怕是这样的……只能认为是一群头脑清晰的人在一起说一些没意义的话。我们得承认这种动机……这不是一种错误的情感。人类是有这样的弱点。但是,犀川是那种不希望其他人来陪伴的人。他的愿望仅此而已。
不,或许他们是在追求与别的人的“亲善”。如果那样的话,他们的目的虽然表面上达到了,但在实质上效果却是相反的。
犀川把那讨厌的文件夹塞到钢架上,然后打开房间里的小冰箱,取出一听可乐。这是最后一听了。他基本上不喝酒,到了夏季每天都喝可乐。他点上一支烟。最近学校的委员会是禁止吸烟的。长达三个小时不能抽烟使他愈加痛苦。
人工制造但很凉爽的环境,没有放冰却很清凉的罐装可乐,还有深深渗透到全身的尼古丁。他强迫自己只想这些好的事情。
心情略微舒畅一些了。
房间里放着三盆观叶植物,都不是犀川带进来的。他对植物和动物没有一丝兴趣。但是,每天一来上班,他都会用煮咖啡的玻璃罐给这些寄居者们浇水。那个罐子在几个月前就有裂纹了,但目前他的房间里没有其他有相同功能的东西了。
桌子上有一个二十一英寸的电脑显示器和键盘。旁边合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电脑。他一直带着这个电脑外出。两公斤的重量确实够可以的了,但他一般放在车里,所以并没在意。
他轻轻碰了一下键盘,宛如阿米巴虫般毫无意义的抽象画的屏保一下子消失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堆乱糟糟的图形。除了他的日程表,还有三四个被称为窗口的四边形重叠在一起。犀川用右手动了一下鼠标,隐藏在画面后面的浅紫色窗口跑到了前面。这个窗口是UNIX的终端显示画面。他按了一下回车键,画面稍微向上方移动了一下,最下方出现了一行文字。
You have new mail
有新的电子邮件到了。犀川叼着烟坐到椅子上,一边敲着键盘,一边读着画面上滚动的文字。
我是极地研的喜多。
哎呀,真不是什么好活。
已经两周了吧。
不过,总算有点起色。
论文也该交了,
真想让他们快一点。
那个秃头的警察大爷,
真是脑子有问题。
你也给叫去了吧。
跟他们真是扯不清。
我觉得可能警察什么都没明白,
因为他们老是在问同一件事。
嗨,对咱们俩来说,这真是一场灾难。
还有,今天晚上一起撮一顿怎么样?
是同事喜多发来的,下午三点四十分到的。犀川和喜多是当地即那古野的一所私立高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上了同一所大学,研究生也都是在K大学的工学部,那时在京都租住同一间屋子。再后来两人同时被N大学录用为助教,返回那古野。犀川学的是建筑,喜多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上比较接近。只是喜多晋升副教授比犀川早一年。犀川当上副教授到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今年冬天两人都要满三十四了,但仍然是独身。
后面还有一封邮件。
我是萌绘。
五点去了您的房间。
您把我的事儿给忘了吧!
真是的。
我看了您桌上显示器上的日程表了,
没有写和我的约定啊。
我可不太高兴啊。
在Dennys餐厅等您。
犀川咂了一下舌。把这事儿完全忘了。
说好萌绘五点来,但没想到委员会延长时间,真是没有办法。可是,忘是确实忘了。昨天她打来电话时,犀川正在制作新的解析程序,所以听她的话时也是心不在焉。
西之园萌绘是N大学建筑专业的学生,是四年前去世的犀川的恩师的女儿。犀川从她小时候就很熟悉她,这几年她正在形成一种与西之园博士夫妇文静的形象完全不同的性格。
从种种意义上说,西之园萌绘对犀川来说是一个特别的学生。到底是什么方面特别很难说清楚,但就是很难说清楚这一点对他来说是特别之处。
(唉,今天的工作还是算了吧。)
这样一决定下来,犀川拿起了听筒。循着记忆中的数字组合,他连续按下了四个按钮。
铃声响了三次后,对方来接电话了。
“喂,我是喜多。”听到这么大的声音,犀川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挪开了一点。
“喂,我是犀川。”犀川精神饱满地说。
“啊啊,是创平。看了我的邮件了吗?今晚怎么样?”
“嗯,但是我先跟别人约好了,那个……”犀川有点搪塞的意思。
“是西之园吧?”
“哎?”犀川有点吃惊。
“哈哈,她给我打电话了呀。好像是在找你。跟你联系上了吗?”
(啊啊,原来是这样。)
犀川跟喜多说话感觉总是很被动。
“啊,是吗?”他只好这样说。
“在哪儿吃呀?算上我吧。是Dennys餐厅?”
这小子反应真快。可是仔细想一想,既然是离大学最近的家庭饭馆,这种推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啊啊,好啊。西之园已经去了Dennys了,我也马上过去。”
“那么,我过三十分钟左右去……关于那次事件的事想跟你们谈谈。”
电话挂了。
(谈事件的事?)
犀川稍微考虑了一会儿。
事件……
是啊,这一阵子太忙,把那个问题搁置起来了。
不,这样说也不准确。这两周,自从那次不可思议的事件发生到现在,犀川一半脑子都在考虑那件事。虽说自己也没有积极考虑的印象,至少这件事会不时浮现出来。
这一点不得不承认。
这个问题连知道它的性质都很困难……总而言之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到现在为止一直没有机会和喜多坐下来好好谈谈这件事。关于这次事件,虽然两人一直在电子邮件中提到,但大都是对警察发的牢骚。
可能是出于远离问题的本能的反应吧。
喜多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呢?
因为这次事件,最近许多无端的时间被白白浪费,结果搞得犀川很忙。但是,紧张的工作即将告一段落,跟老朋友聊聊也是一种消遣。而且,事件发生以来也没有跟西之园萌绘见过面,说句心里话这次会面让他很兴奋。
3
有人敲了敲门。
“请进。”犀川一边整理穿戴一边说。整理穿戴实际上只是把拖鞋换成运动鞋。
一个高个子瘦瘦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穿着男式的白衬衫,下身牛仔裤,带着黑边眼镜,发型像男性。事实上,她的头发比犀川的还要短。
“啊啊,是国枝呀。我正要出去,今天可能不回来了……”犀川说。
国枝桃子是犀川所在教研室的助教。像这样给人第一印象这么差的人可能不多吧。不,别说是第一印象了,很多年纪大的老师对她的评价都不太好。她这个人相当不懂礼数,说话总带有攻击性的,而且还不太精明,每次跟人讨论事情总会把对方激怒。另外平时话不多,对人很冷淡。但是犀川很欣赏她的能力。
国枝进门打招呼都不打。
“有个扎伊尔的学生给您打电话,”她笑都不笑一下,一副办事员的口气。犀川不在时电话有时会转到助教的房间里。“说是想让您指导他,他想跟着您做研究。”
“噢,”犀川扫了一眼国枝桃子,“想来当研究生?”
“不,他是公费留学生,在中国的上海大学上过硕士。所以,他说想上我们这儿的博士课程。明天他还会打电话来。”
“知道了。谢谢。”
犀川回答道。他想马上离开房间,可是国枝仍然站在那儿。“还有事吗?”
“还有两件事。”国枝报告说,“县政局的建筑部住宅课来了两个人。他们职务有些变动,来跟您打声招呼。”
国枝沉默了一会儿。犀川忍受不了她的这种沉默。
“还有一件事呢?”
“另外一件也不是什么大事……”
国枝桃子难得微笑了一下。不,可能是犀川的错觉吧。她能笑本身就是一件不现实的事,而且让人觉得很难受。犀川内心不由一颤。
“是什么事?”犀川问,他讨厌这样说说停停。
“我一直犹豫是不是该跟您说……”
“你也有犹豫的时候啊。”
“我决定要结婚了。”国枝说。
“什么?”犀川大声说。
“对不起,这么突然告诉您。典礼定在两个月后。”
“是、是吗……”犀川有点不能自已。这时的他处于应对一级紧急事态的模式。犀川的心里警铃乱响,所有的防火屏障一个接一个地拉了下来。
国枝桃子要结婚,这简直跟杀人事件具有同样的轰动效应。对不了解国枝的人很难解释这种感觉,至少犀川认定国枝是最不可能与这种事情沾边的人。这应该不是他的偏见。
“哎呀,太意外了。不管怎么说,恭喜你。”
犀川终于说出这句话时,国枝桃子跟往常一样一声不吭地走出了房间。
4
走了十分钟左右就到了离校园很近的Dennys。犀川一路上一直想像着国枝桃子的对象会是个什么样的人。
(让人无法相信……真是……)
真是怎么考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国枝桃子会结婚?……到底是跟谁?……
为了什么?……
国枝会跟别人一起生活,这太难以置信了。她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不,国枝肯定有犀川不了解的一面。只有这一种可能性了。她作为犀川教研室的助教只不过是几年的时间,自己不可能全面了解她的性格。不管怎么说,他只能修正一下自己心中的国枝桃子的形象,接受这愉快的事实了。
饭馆的停车场上停着西之园萌绘的红色跑车。那辆车的价钱可以顶十辆犀川开的破烂的Civic(本田思域)了。犀川坐过几次她那辆车,作为一辆汽车,它的功能显然比犀川的车差,因为只能乘坐两个人。
穿过自动门,店员走过来问“就您一位吗”,但犀川没有理会他,只顾在店里张望。他听到“一位”这个词心里一震。犀川现在仍然独身,当然迄今为止从没结过婚。国枝桃子结婚的消息给他的震动不小。国枝比犀川小四岁。在男女问题上虽然会有竞争意识,但是同一个教研室的国枝也没有结婚,这一点就会成为保护犀川的防洪堤。有人说起结婚的事,他经常会说:“哎呀,我们那个国枝呀……”然后逃之夭夭。
在饭馆的最里头他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
西之园萌绘穿着纯白色的T恤。下身可能是牛仔裤吧,因为桌子挡住了看不见。最后一次看到萌绘穿裙子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她把太阳镜架在短发上,眼影涂得特别显眼,耳朵上挂着巧克力球大小的蓝色卵形耳环,但只有一边。
犀川虽然不善于向别人描述自己对女性容颜方面的印象,但他知道周围的人怎样看萌绘。她的回头率可是很高的。
本来,对犀川来说,女性的印象其实是很朦胧的。现在的萌绘的外部印象与他感觉到的她的本质有点儿出入。但如果问他内部的印象是什么,他又不能明确回答。可能只是犀川的认识比萌绘的成长落后的缘故吧。
萌绘上小学的时候犀川就认识她。她那时比现在老实文静得多。换一个说法,那时还很清纯。这与现在的萌绘相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的这个变化很明显事关她父母不幸在事故中遇难。
萌绘注意到了犀川,微微笑了一下。
“您很忙吧,老师。”萌绘歪着头说。
“没想到委员会拖那么长。”
“可那是在计划内的吧。您的日程表里清清楚楚地写着三个小时呢。”
“不好意思。”犀川无言以对,“不过,我私人的计划并没有打进电脑里。”
犀川在说谎。萌绘进他的房间时看到他电脑里的日程表了。他是忘了把他跟萌绘的约定输进电脑了。正像邮件里写的那样,这已经被萌绘发现了。这种不小心的事虽然经常有,但忘了和她的约定还是头一次。
店员来问点什么菜,犀川要了咖喱饭和热咖啡。萌绘因为吃过了,所以面前只放了一个白色的咖啡杯。
“对不起,我答应了让喜多一会儿也过来。”犀川的目光从萌绘身上移开,低低地说。
萌绘双手捧起茶杯,小口吸着。一时没有回声,过了几秒才说:“喜多老师真帅。”
犀川已经觉察到喜多至少比自己受萌绘喜欢。
犀川从胸部的口袋里掏出香烟点上了火。他偷偷看着萌绘的表情,她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笑。
“你受了不少苦吧,西之园。警察叫了你几回?”
萌绘用手指比划出三,然后眼睛直盯着天花板。
“电话都给打烦了,每天每天都是。也没白折腾,还交了一些朋友呢。和搜查一科的警官……”萌绘飞快地说着,“不过,那个留胡子的警官有点讨厌……脑子不太精细。”
“我们还算好的。”犀川耸了耸肩,“总算那个……我们是局外人,而且还多亏了你叔叔。”
西之园萌绘的叔叔是爱知县警察厅的本部长,萌绘失去了父母之后,一直是她的监护人。
咖喱饭端上来了,犀川开始闷头吃饭。他喜欢吃咖喱饭。孩子喜欢的饭菜他都喜欢,大人口味的高级菜他一般不太吃。萌绘默默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考虑什么。
犀川正想把国枝那让人吃惊的消息告诉萌绘,她突然说:
“老师,我想到一件事情。”
“哦,想到了什么?”
“密室的构造。呃,能不能给我来支烟?”萌绘说着从桌子那边伸过手来。她的这种要求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不行,不能抽烟。”犀川没理她的手,继续吃他的咖喱饭。萌绘的脸上有点愤愤不平。“密室?你知道什么了?”
听到密室两个字,犀川的脑细胞有点反应了。
(是啊,是密室……)
这是发生在犀川和萌绘身边的事件,是两周前偶然发生的与两人都有关系的事件。
那个事件在电视和报纸上也作了大肆报道。犀川电视和报纸都不看,所以不太清楚。但是,根据他从喜多和萌绘发来的邮件还有研究室工作人员那里得到的信息,报道中好像还没有使用过“密室”这个词。那是因为事件的详细经过还没有公布,而且包括犀川在内的相关人员都被警察告知要守口如瓶。因为这个信息只有凶手知道,今后可能会成为破案的关键。
犀川没怎么听说过“密室”这个词。他没有读过推理小说。第一次用这个词,是去年牵涉到他和萌绘两个人的一次意外事件。事情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那次事件的前因后果犀川还是不太清楚。在他看来,那是一件什么事与他没有关系。虽然它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可是直到现在他还在怀疑它是否是现实中发生的事。
但是,这次的事件更是发生在他身边的了。
事件是发生在N大学校内,而且是同事喜多所在的楼里。事件的相关人员全部是犀川书桌抽屉里的职员通讯录或网上可检索的校内数据库里记载的人员。这是突然发生在犀川现实生活中的一次大惨案。
密室……
没有人进去过,也没有人出来过。
在那个房间里……
可以说犀川在这两周里一直无意识地回避它,尽量不去想它。可能是一年前那次事件的后遗症,抑或是因为这次事件与自己关系太近了,他有一种想维持周边环境的动物性防御本能。
密室就是所谓的locked room,这是一种非常狭义的解释。广义的密室,比如说犀川的单位,也是名副其实的与尘世隔绝的密室。但是,说到密室杀人,那就不能再认为是现实的东西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年的事情直到如今还恍如梦境的原因。他没有像这回这样把它认为是现实的、而且是就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东西。
这样一件身边发生的密室杀人事件已经过去两周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犀川脑子里密室杀人这个词像植物一般一天天成长。成长是这个世间最不可捉摸的运动形式了。最初还是对身边的死的一种单纯的惊奇,现在已经成长为一种不能解答的数学题的奇妙,也就是说,是鲜明的部分的形态和暧昧的全体认识组成的暗语,或者是没有设计图的组合玩具。犀川想,这种抽象的、迟钝的感情也是去年事件的后遗症,不,应该说是副作用吧。
5
“呦,让你们久等了。”
喜多是戴着领带来的。犀川在大学基本上没有戴过领带,而喜多却完全相反。他长发、高个,皮肤黝黑,一副运动员的外形。实际上,喜多在体育方面也确实无所不能,上学时还是田径部的运动员。
喜多向店员要了牛排,然后看着萌绘,故意用一种不寻常的口吻说:
“不好意思,打扰了。西之园小姐,我抽支烟您允许吧?”
犀川已经抽上了。喜多对自己专业的学生用这么礼貌的言辞,让他觉得不太合适。犀川本想马上讽刺他几句,可一时又想不出恰当的话。
萌绘微笑着点了点头,喜多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了。喜多上学时一直把香烟装在一个金属盒子里。犀川以前常想,他怎么有那闲工夫一支一支地换盒子呢。这个习惯好像最近才戒掉了。虽然喜多年轻时就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但犀川也承认喜多身上有很多自己欠缺的东西。不可思议的是,两人相当合得来,没有红过一次脸。这样的友谊可以说使两人都受益匪浅。
喜多的牛排上来了,三个人先是说了一阵无聊的闲话。但是喜多和萌绘都不是傻子,他们应该完全知道这些话是没有意义的。
桌子上只剩下喝的了,喜多是啤酒,萌绘和犀川是咖啡。
“电话里你说要说什么?”短暂的沉默后,犀川先开口了。
“啊啊,当然了。”喜多稍微坐直了身子,又点上一根烟说,“那次事件嘛……怎么说呢,我想今天借这个机会稍微梳理一下。正好西之园小姐也在。”
“梳理一下?梳理什么?”犀川在催他回答。
“有的地方搞错了,但是又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对吧?你们俩也应该考虑了吧。咱们交流一下对这次事件的认识,稍微讨论一下好吗?”喜多表情很认真,“今天有空吧?”
(是怎么认识这个问题啊?)
犀川想,还真是的,自己怎么认识这件事呢?怎么领会的呢?不,应该说还没有领会。
“西之园小姐,你觉得怎么样?”喜多看着萌绘问。
“对对,我也想讨论一下的。”萌绘坐起身子,高兴地回答,“我是不是不太谨慎?其实我特别期待着呢。”萌绘的口气比平时更显得大气,可能是因为喜多在场吧。
“我没有什么要说的。”犀川靠在椅子上,好像准备退缩了,“那么,就让我听听二位的高见吧。”
观察自己弄不明白的现象时,人们的反应可以分为两类。这是犀川上课时经常挂在嘴边的所谓二分法的一种。一种人认为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这些现象完全可以接受。另一种人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其中的道理,想对它进行解释。看魔术表演或听到UFO的话题也不表现出惊异的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精神较为安定的。说这类人中女性较多肯定算是偏见,但这是统计得出的结论。而另外一类人绝不承认用自己已有的科学知识解决不了的现象,他们不会简单地认为那只是不可思议的事实。
至少可以说,从事科学以及逻辑性工作的犀川周围的人无一例外都属于后者。犀川可以想像喜多和萌绘肯定比自己更有那方面的倾向。
犀川自己对这次事件虽然还是懵懵懂懂,但他也不想就这样糊涂下去。只是,迄今为止一直没有从容讨论这件事的时间。
窗外可以看到交通阻塞的大街。黄色的、红色的还有桔黄色的灯光在闪动着。换一个角度看,犀川看到了映在玻璃窗上的自己的影子。萌绘的侧脸也在上面。
忽然,尸体的图像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了。
那是一副用颜料抹成的抽象画般的血迹模糊的模样。
很少有人经历过的让人窒息的空气。
还有异臭。
犀川心里感叹:“啊啊,这就是人这种生物啊。”
尽管是炎热的夏夜,那凄惨的空间还是让人不寒而栗。暗淡的浓稠的粘性液体般的空气中,湿湿的光在流动,在分散,在无所顾忌地运动着。视觉拐了个大弯才绕到了脑细胞。看到那一切时,犀川的鼻子感到痒痒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和谐。刚看到的时候就是这种感觉。当然,从没有过类似或相似的情形。没有什么线索,更没有解释。对了,当时还觉得像是一个从没见过的新记号。看到倒在地上的尸体,犀川还想过这是一个什么文字呢。
那种不和谐的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犀川觉得自己第一次对这个事件进行认真考虑了。
首先,有必要弄明白要考虑的问题所在。
饭馆的墙上有一个设计不太美观的挂钟。差五分七点。屋外还很亮,但正在一点点地黑下来。因为是暑假,店里除了犀川他们人不多,客人之间,隔的距离很大。熟悉的音乐悠然地播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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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川侧耳倾听喜多和萌绘谈话。
虽是两周前的事了,两人还是极其准确地复述出来了。他们按照时间经过的顺序,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逐一梳理……把脑细胞里储存的无序信息按照流程重新排列……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能力。这是犀川不擅长的一种能力。
犀川几次想插话进去,可是觉得与事件的关系好像不太重要,也就作罢了。他怎么能连那么微小的细节都记得清楚,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发现尸体之前的事反而记得更清楚啊。”犀川闭上眼睛说,他的屁股深深坐在塑料软座里。
他们谈到现在,话题始终是事件发生之前观察到的情况。萌绘的记忆力确实不凡,而且还能把思绪快速地转到相关信息上去。她能从别人的表情上准确洞察他们的心理。而且,在犀川认识的人当中,萌绘的脑子是转得最快的。
本来这种讨论是需要集中精力的,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虽然已经聊这个事件有三十分钟了,但没有人做过记录。一来这还没有复杂到必须做记录的程度,二来他们的脑细胞还没有那么老化。
窗户外边已经很暗了。几乎所有的车都亮起了灯。犀川意识到自己在观望这些时,有点吃惊。萌绘和喜多专注于讨论两周前的杀人事件,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周围的一切。只有犀川还处于一种相对客观的立场。
“几个人谈一下比自己一个人单独考虑确实能想起很多细节来。”喜多一脸认真相,“输出信息真是对大脑一种很好的刺激。用邮件交谈的话是传递不了这么多信息的。话说回来,西之园的观察力还有记忆力确实很了不得。”
“可是,说了半天不就是发现尸体之前的事吗?”犀川又想吸烟了。最后一支了,他把烟盒捏扁了放在桌上。“一点也没有关系。跟本质问题没有沾上边。我希望你们别装得神神秘秘的,先把想到的给我说说听听。关于密室构造的可能性什么的。”
“不,不行。先有必要确认一下具体的问题。因为有可能是我一个人想入非非。”喜多没有采纳犀川的提案。
“对,一下子都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萌绘这么说完后又问犀川,“老师,您刚才提到了本质。本质指的是什么?”
“嗯,也就是说……”犀川准备回答。说“也就是说”的时候,多半情况下想说什么还没决定下来。这是一种拖延回答的方式。“我觉得你们说的跟谁是凶手、怎样杀的人这些本质问题没有关系。怎么说呢,如果说我们忽略了什么的话,那会不会是刚发现尸体后混乱的时候呢?”
“关于那一点,我们在邮件里不是讨论得够多了吗?”萌绘反问道。
“好了好了,我们再努力想一想吧。”喜多说。
这时响起了“噼噼”的电子音。
开始大家还以为是谁的手表响了,萌绘打开手提包把声音停住了。
犀川终于明白是传呼机的声音。他没有用过那玩意儿。以前他问过萌绘为什么不用手机。因为他觉得作为西之园家的千金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回答得挺有道理,“我没有可怜到非得接电话的程度。”
萌绘像是自言自语似的嘀咕了一句“有这样疑神疑鬼的老人吗”,然后走向了饭馆入口处的电话亭。犀川的目光尾随着她蓝牛仔裤的背影。
“老人是说谁?”喜多小声问,“西之园夫人已经过世了吧。”
“啊啊,怎么说好呢?管家,是管家吧。”犀川不想告诉喜多很多西之园家的事。
“管家?这年代?”喜多一边笑一边说。
犀川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
过了一会儿,萌绘回来了。喜多不再喝啤酒了,又要了杯咖啡。犀川去售货机买香烟,一边想,今天快抽了一包了。
犀川一回来,三人的讨论又重新开始了。
不可思议的问题……
必须解决的疑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