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利进入帕尔梅尼亚的王都洛兰特后,路希德马上着手镇压等同于帕尔梅尼亚心脏的艾斯帕尔达王宫。
城主索尔塔克王已经将所有财产与帕尔梅尼亚的王位,以及做为王者证明的芭比桑黛宝冠、寄放在弗多南大神殿的旧时代继承者的证明『贤者圣杖』、共六万五千兵力的帕尔梅尼亚军队、各方面警备队的指挥权、让渡国王直辖领的手续等等整理成一份文件,在几乎已是半个尸体的索尔塔克王面前,由仅存的寥寥数位索尔塔克的重臣与数十位路希德的部下见证之中,肃穆举行了王位继承的仪式。
当索尔塔克王本人挤出最后一丝力量,借助重臣桑札斯王弟的力量将芭比桑黛宝冠戴到路希德头顶,原本弥漫着沉重空气的王座厅顿时爆出欢声。
正式的加冕仪式预定在进城满一个月的隔天,待枢机长帝迪耶·卡裴兰抵达后就在王宫的加冕厅举行。
路希德早在处理自己的仪式之前,就先行亲口告知洛兰特市民,往后不会由艾兹森人支配此地,他会保障帕尔梅尼亚人的权利与身分,这一切都不会比艾兹森人低一等,也不会加收外国人税等税务负担。
在他的指示之下,洛兰特市内的五百个地点设置了同样的立牌,并派识字的圣职人员反复朗读。透过这个行动,市民之间并未产生特别大的混乱,比起恐惧来自外国的征服者,更多的是开始悄悄观察新来者会有何作为的奇妙气氛。
「哎,一开始会这样也是无可奈何。光是没有爆发暴动或革命就算不错了,我尽量不想动用军队。无论是基于什么样的必要性,看自己家乡被外国军队搞得一团乱,那怎么可能好受。」
路希德说得很宽大。
在艾斯帕尔达王宫设置与圣·安琪莉同样的执政府后,便要处理事先商议好的人事任命。为了避免混乱,他保证往后约一年内不会有人事变动。早已投靠路希德方的帕尔梅尼亚有力贵族主动承认路希德为新王,与他立下主从之誓。
近期全帕尔梅尼亚的豪族、贵族都会来到洛兰特吧。他已经对所有地方领主发布召唤,根据估算,光是安抚这块土地与进行主从宣誓,就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
「剩下就是处理在这场战争中提供资金的爱德里亚人的待遇,以及为他们在星教会之间搭起桥梁了。根据如何在达成他们要求的同时,也保障帕尔梅尼亚商人的权利,会决定对我这个人的评价吧。」
路希德并未太心急,毕竟太过急于同化不是好事。过去在艾斯帕尔达王宫学习帝王学时,博士曾比喻:好比烘焙中在小麦粉里加入鸡蛋搅拌时,若不慢慢搅匀,美味就会分离。也就是说,能否让两个不同的事物顺利结合,全视时间与处理方式而定。
他必须做出一个面包。
而且要尽己所能做出美味的面包。
「这方面超出我的擅长领域了。都交给你吧,马修斯。」
「遵命。我已经习惯交涉谈判了,必定能交出让陛下满意的结果。」
马修斯归还在艾兹森的男爵位,正式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宫专属司祭,一如以往以马修斯之名辅佐路希德。下次他离开路希德身边,应该就是上司帝迪耶·卡裴兰过世或当上法王,使得他被召回伊力卡的时候。
「真抱歉,没办法让你手刃敌人。」
「不会,请不要再在意这件事了。」
马修斯露出肃穆的表情摇头。他已经听过洁儿的报告,知道坐在婉蜒宫王座上的『索尔塔克』是谁,也知道那个人是被称为格列凡的墓园成员,是尼兰·泛树的双胞胎兄弟。
也就是说,为了撇除自己蒙受的异教徒嫌疑,故意将马修斯妻女居住的隐蔽村落泄露给星教会的索尔塔克本人已经不在了。他最终得到的是令人怜悯的下场,化为一捧连坟墓都没有的白灰。
「自从与您相遇的那一刻起,我的复仇或许就已经不再具有意义。我的妻子说得没错。即便心中怀抱的唯有空虚,只要活下去世界就会改变,而自己也会不知不觉产生变化。」
仿佛洗去了长年的污垢一般,马修斯的表情爽朗而没有一丝留恋。
由于不能让帕尔梅尼亚人感到教会掌握了主导权,马修斯不时会穿上艾兹森时期的秘书官打扮办公。虽然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兼任侍从,前来叫醒早上爱赖床的主人,但不变的是,他依然拿着可说是象征着他的那个滴滴答答的金怀表,催促路希德加快动作。
「快快快,再过十分钟就要开始谒见了。请脱掉长靴换上宫廷鞋。」
进城过了两天,南塞公爵萨拉密司·安巴斯汀马上就从艾兹森赶来。她有些兴奋地说无论如何都想见证路希德加冕的模样,但她的本意,显然是为了见身在路希德身边的表亲葛雷斯尼。
稀奇的是,总是与她在一起、感情和睦的妻子凯缇库克并未同行。听说她在启程前身体不适,因此留在南塞疗养。
为了见识路希德的英姿而奋起的可不只有萨拉密司。被他饶过一命后,成为热情信奉者之一的五城市伯爵礼思齐、他的儿子所罗门·索克,以及杰西德率领的青龙骑士团也都正在前往洛兰特,带来这些消息的快马毫不间断地奔进城内。
路希德一整个月都忙得几乎连睡眠时间都没有。一切都是为了让加冕仪式顺利结束。当中路希德最为费心的,是前任国王索尔塔克一世的葬礼。
与他面对面时已经因重度砒霜中毒而濒死的索尔塔克,也就是格列凡,在路希德进城的隔天就紧接着离世。他的葬礼全部按照帕尔梅尼亚方式举行国葬,以女儿梅莉露萝丝为祭祀者肃穆地办完。当然,她的真实身分是被基摩·帕帕拉奇,也就是墓园的艾克兰先行带到王宫的洁儿。
国丧结束前的这一个月,新国王不会接受加冕。在这段期间,路希德几乎无法和洁儿相会,只能不停与他人见面,忙到连用餐都是趁如厕的空档解决。帕尔梅尼亚的国土辽阔到跟艾兹森无法比较,历史也相当悠久。尤其是在论功行赏这方面,该如何看待拥有远比艾兹森更加严格的身分阶级与家督的古老历史,使艾兹森人和爱德里亚人与他们都能得到平等对待,这成了白热化的议题。
就算撇除这些因素,在帕尔梅尼亚由外国人登基也是史上头一遭,因此星格里欧骑士团,来自艾兹森的军队,以及星教会派出的杀手锏法米玛司骑士团,都为他负责警备。
路希德总算能回到属于自己的寝室,品尝着睡前酒仰望月亮,是在连日赶工而成的加冕仪式最上级礼服终于全套完成,充满紧张与疲劳的一个月即将告终的时候。
与路希德在蓝色废园重逢后,两人之间只能谈论极为义务性话题的时间持续了一个月。
在这段期间,洁儿与至今为止没有两样,以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成了艾斯帕尔达王宫的女主人,搬进被称为内宫的后宫一角。与艾兹森不同的是,现在夫妻分别在不同宫殿生活。不同于小规模的圣·安琪莉王宫,艾斯帕尔达王宫拥有被誉为苍鹰扬翅的宽广左右空间,若将贵族宅邸环绕的王宫外廓一起算在内,整体约有一座小城那么大。
她名义上是后宫正一品,但现在的路希德身边算起来是王太后的母亲娜尔达已逝世,也没有妹妹与妾室,当然也没有小孩,因此数间房间绵延而成的美丽古式宫殿也空空荡荡,不可否认,这让她感到空虚。
假如是带着满满的嫁妆与希望从外国嫁过来的新娘,想必会埋头于将分配给自己的宫殿布置成自己的喜好。但是很不巧,洁儿对装饰品或高级家具、伊瑟洛风或古代风格抑或是南方维兰迪样式都没有兴趣,而旦她根本不明白装饰的意义何在。姊姊琪琪对此十分了解,从前只要通通交由她的品味决定就不会有错。
『唉,真受不了你。要是洁儿好好打扮,肯定只会比我差一两个等级,变成漂亮又出色的小公主……不过也罢,反正你都和洛黎恩订婚了,也许你维持现在这样也不错。我可不想招来那个男人的怨恨。』
在有市集的日子,她会抱着纯看不买的心态与姊妹三个人一起四处逛街,而姊姊总会在为自己购物时顺便帮洁儿挑选适合她的配件,让她非常开心。
(洛黎恩已经不打算再来这个王宫了吗……)
那是过去洁儿来到这个城市时,第一个知道名字的童年好友,一直以来,他帮了自己很多忙。那天洛黎恩直到最后都见证着梅莉露萝丝在路希德眼前化为银沙消失,之后从王宫消失了身影。
听说城里对之前站在索尔塔克方的人展开肃清,担心的洁儿派遣使者到洛黎恩的老家,但那里已成空壳。他的父亲盖恩原有的几位弟子也都已经自立门戸,画室空无一人,也没有洛黎恩的身影。
屋内唯一的痕迹充满画家风格,是十几张靠墙而立、他亲手绘制的图画与素描。
将画作全数收回,一一按照排列顺序复原后,洁儿以此揣想洛黎恩与自己分开后度过的九年。当中也有画到一半象是习作的画。那是他所画的那张送到艾兹森的梅莉露萝丝肖像。
(派人送来那幅画,并不只是因为梅莉露萝丝要让路希德想起自己的存在,当中也暗藏了洛黎恩送来的讯息。)
启程前往凡希坦斯后,洁儿忽然想到这件事,连忙联络南塞,请凯缇库克找人将肖像上的颜料全数刮除。
那幅画上的洛黎恩·佛罗狄这个签名,显示出原本只是低微的花街画匠之子的他,已经靠着自己的本事爬上高位,得到足以出入王宫的身分,成为国王专属的画家。
这么做的原因很明显,因为洛黎恩想必一直试着帮助洁儿。既然如此,她认为那幅画里肯定藏着他送来的某些讯息。
而刮除那幅画上的颜料后,现形的究竟是什么昵?
『如您所说,肖像画下方藏着另一幅画。但是上头画的只有一个鸟笼,而且画面十分奇妙,鸟笼中空无一物。』
在琉璃玻璃宫收到的凯缇库克的来信上,简洁记述了这些内容。
鸟笼是仅在梅莉露萝丝与路希德之间共通的意象。听说过去梅莉露萝丝曾经自嘲为被关进鸟笼的小鸟,而这件事也成了洁儿被路希德看穿真实身分的原因。
(这表示梅莉露萝丝已经不久于人世了吗?还是说,这表示她不是索尔塔克操纵的人偶,她已经离开鸟笼,亲自指挥所有行动吗?)
洁儿推测,大概两者都是正确答案。梅莉露萝丝显然是基于某种意圆而指派基摩·帕帕拉奇采取行动,且她的影响范围不仅只停留于宫廷内,就连那个黎戴斯——虽说是出自本身的愿望,最终还是按照她的计划自戕。
她能如此自由活动,是因为父亲索尔塔克已经无法保有存在的意义了吧。深爱路希德的她为了让他继承王位,冒用索尔塔克之名将帕尔梅尼亚缓缓逼上绝路。而不知何时,洛黎恩发现了她的意图。
他发现梅莉露萝丝的愿望,就是让帕尔梅尼亚缓慢死亡。
(洛黎恩一直使用好几个假名与爱德里亚商人接触。他也与许多教会相关人士有关连,拥有另一个不同于画家的政治活跃者身分。)
而洁儿从马修斯口中接获报告,得知了他主要的主张。令她惊讶的是,洛黎恩提倡『下任王位由梅莉露萝丝公主与路希德共同统治,这种继承形式对帕尔梅尼亚来说造成的摩擦最小」,这个方案在金融界也受到诸多赞同。
实际上,自从路希德将星格里欧骑士团收服到麾下,在西克索斯迅速起兵的时候开始,一切支援都顺利汇集到他身边。他进入洛兰特的时候也一样,并未看到积极排除他的行动。
这都是因为在帕尔梅尼亚全国上下,都已凝聚了「接下来并非由路希德国王一个人,而是由他与梅莉露萝丝公主共同统治,等哪一天这两人之间生下的孩子成为新国王就没有任何问题了」这样的认知。
(既然如此,我就还不能走下这个舞台……洛黎恩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才会离去吗?)
洁儿想起当时在房间里排成一列的肖像。几乎按照时序摆放的那些画,有着一般人乍看之下无法分辨的特征。
画中人是洁儿。虽然打扮得像梅莉露萝丝一般华美,但年代古早的画中描绘的明显不是梅莉露萝丝,而是洁儿。
画面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出现变化,以某个时间点为界,上头画的变成了梅莉露萝丝的容颜。尽管难以用语言具体形容哪个地方有什么变化,洁儿还是看得出来这是梅莉露萝丝,洛黎恩开始产生了画她的念头。
一如时间带来新的相遇,治愈了马修斯巨大的哀痛,洛黎恩想必也因遇到梅莉露萝丝而改变。原本对她怀抱的不信任、厌恶以及敌意逐渐变化,本来只是基于义务而画的公主肖像,转变为生活在废园、那个活生生的裸足少女的模样。
在废弃庭园重逢的时候,他一张口就是希望她听完梅莉露萝丝要说的话。
看到那幅画的时候,洁儿就明白——洛黎恩现在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爱着哪一个人。
月亮已升空。
从这个世界看得到的月亮有八个,每个月亮都有名字,但因国家或习俗而各有微妙差异。今天晚上是满月,她想起过去也曾见过像现在一样宛如会吸取生命的月亮。
(记得当时月亮吸收大量银色羽虱,眼见着变得愈来愈浑圆硕大……)
等待的人还没来,因此洁儿漫不经心地喝着酒。等接下来将会来此的人抵达后,她必须说出其实并不想说的一句话。为了那个时候做准备,先用一点酒精让自己容易开口比较好。
葡萄酒转眼间就喝完了。本想叫莉莉卡再送一瓶过来,但洁儿想起她从前几天开始就脸色不太好。
路希德进入洛兰特,并与梅莉露萝丝公主和解,即将正式接受加冕为帕尔梅尼亚王的消息才刚传遍全大陆,莉莉卡马上抛下圣·安琪莉城赶到艾斯帕尔达王宫。
「王妃殿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还好您没事呜呜呜呜呜呜,真是是是是是是太好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看到洁儿的身影,她就一副想扑过来抱住大腿似地嚎啕大哭,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后当她看到在路希德身边正常办公的马修斯,她却——
「咦欸……?马修斯大……人……咦……为……什么……穿着司祭的教袍……咦……您原本就是僧侣……意思是说……您不……能……结婚……」
才听她嘀嘀咕咕着莫名其妙的话语,她马上就高烧倒下,由可可贴身看顾。听说她明天早上就会回归工作岗位,但现在不能勉强她。
(为了莉莉卡好,也得快点想办法让马修斯舍弃星教会还俗才行。)
为了几乎没有亲属的路希德着想,她也希望马修斯无论如何都要站在不会继续被星教会摆布的立场。要是他在关键时刻无法在路希德或教会之间做出选择,对往后的治理会造成障碍。要是他能还俗并与莉莉卡共组家庭,洁儿就没什么好抱怨了……
「怎么,原来你也会一个人自斟自饮啊。」
明明没见到人,却唯有声音在房间里响起。
「咦?」
出乎意料的状况让洁儿身体一震,碰倒了正要拿起的陶瓷酒杯。
杯中空无一物,因此只有酒杯在地毯上打转,朝露台方向滚去。
「嗨。」
一只脚跨到露台扶手上。接着发出沙沙声穿过白花枝桠现身的是——
「路希德!?」
洁儿连忙跑向露台。也不知道是怎么爬到这里的,路希德全身沾满白色小花,坐在扶手上。
「嘿嘿,以前我常这么做。家庭敎师讲课太闷了,所以我就会从露台逃跑。」
露出得意得像个孩子的表情,他笑了起来。他的怀中好像放着什么东西,呈现不自然的鼓起。围在他颈边的那条陌生披肩令人在意。
「你这个人总是会带给我惊奇。」
洁儿帮他拍掉将他染得一头白的白色野茉莉小花。白花如雪。现在花都已经盛开,宛如白穗的几串小花垂坠而下。
不知不觉间,春天到来了。春意已深,庭园中弥漫着引诱虫子的花香。
「我总算闲下来想散个步,但不由得心生怀念,就到处走了走。这一带都没变……真要说哪里变了——顶多就是变得一个人也没有吧。」
他玩闹似地一弹头顶的枝桠,接着看向洁儿。
「抱歉。要是我能更早来见你就好了。」
「不会,你每天晚上都得参加夜宴对吧,这也是没办法的。」
路希德现在尚未正式成为帕尔梅尼亚国王,不可在王宫召开自己举办的夜宴。因此,在索尔塔克的丧期结束,明天举办帝迪耶·卡裴兰主持的加冕仪式之前,他主要参加的是在贵族宅邸举办的新王欢迎会。而在这种时刻,洁儿不会与他同行。现在梅莉露萝丝是帕尔梅尼亚国内身分最高贵的人,她不能随意前往臣子的家。
因此,重逢后他们也没有共度夜晚。即便偶尔在用早餐时刚好碰到面,大抵上路希德都忙得马不停蹄,彼此做过义务性质的报告后便要道别。
「听到来见你还要办一大堆手续,我就烦得逃跑了。受不了,这里未免宽广过了头。」
「真怀念圣·安琪莉的狭小呢。」
「真的。没想到连寝室都是分开的。」
说完,他不知道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而涨红了脸,连忙伸手掏摸怀中的鼓起。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对、对了,我带了酒。我以为你的房间没有酒……」
「我早就喝完了。」
「……你看起来……喝了不少。」
「看得出来吗?」
「你两眼发直了。」
路希德穿过露台,将瓶中酒液注入桌上准备的另一个酒杯。金色琼浆发出宛如血流般噗通噗通的声响,逐渐注满杯子。
「你一醉就很难搞。」
「没有这种事。」
「你不记得吗?我生日的那天晚上,你不是在王宫外的原野把我推倒了吗?」
「那是因为我闻到你的味道……」
她的手臂被用力一拉,便扑进了路希德怀中。
「那么现在呢?」
「……我感觉到你的气息。」
「为什么?」
「因为……我在路希德你的身边。」
还来不及眨眼,亲吻便落到她身上。他像小鸟啄果一样数度轻吻洁儿的唇瓣后,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我一直很想碰触你。」
「路希德。」
「就结果而言,我等于杀掉了这两个人,而且还厚着脸皮准备接收两人留下的遗产。他们离开了人世,却只有我得到一切……」
他的右手贴住洁儿的脸颊。
「然而,我现在又要做出卑鄙的行为了。对于已经达成与我的约定、理应得到解放的你,我即将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过去你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但是她死了,没有人会再威胁你或你家人的性命。琪琪身边有哈克朗王,而赫丝身边有星格里欧骑士团。」
对了。重逢时,路希德已经发现了赫丝的真实身分。她其实是女性,是与琪琪血脉相连的妹妹,哈克朗王的侄女之一。不过赫丝对于自己的身世秘密似乎毫不关心,仅只透过路希德转达洁儿一声「保重」,就加入讨伐队前往可能会发生叛乱的桑札斯州。
反正已经知道琪琪与赫丝的所在地,她也不用着急。行踪不明的绢屋老板娘佩拉的去向也查到了,听说她回到出生的故乡摩塔尼亚,继续从事同样的工作。
她打算等哪一天与赫丝两人一起去见琪琪和佩拉,因为一则喜讯也意外降临:琪琪怀了哈克朗王的孩子。等她能访问琉璃玻璃都市的时候,孩子应该已经诞生了。
「你应该迫不及待想见到家人,一直以来你都是为此而战。然而,我将会永远从你身边夺走你最重要的事物。我知道如果说出这句话,你就再也无法自由活动。」
「请说吧。」
洁儿静静注视着路希德的眼眸说道。他接下来准备说出口的话,洁儿早已心里有数。
路希德先离开洁儿身边,带着并非恳求也并非命令,看起来宛如祈祷的表情说:
「舍弃你的名字吧。请你并非以洁菈萝娣·格朗恩的身分,而是以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而且是一生一世。」
尽管早有觉悟,洁儿还是想,他还真的说了。
她很清楚,也可以理解。这并不只是出于他的意志。支持着他、引导路希德摘下王冠的所有重臣、以马修斯为首的教会势力、知道内情的骑士团众骑士,以及艾兹森的所罗门·索克。往后也会继续辅佐路希德治世的这些人,为了让他在帕尔梅尼亚打下坚若磐石的基础,都判断他还需要梅莉露萝丝的名号。
如果按照梅莉露萝丝留下的诅咒而行,接受路希德的请求,洁儿就要舍弃洁儿这个名字,在表面上舍弃与赫丝以及琪琪的关系,往后永远扮演着理应已死的梅莉露萝丝活下去。
洁儿无法留下活过的证据。她会以不同的名字被呼唤,被葬在刻着不同名字的坟墓中……不对。
(我或许根本没有永远可言。)
「路希德,在回应你的请求之前,我也必须告诉你一件事。」
路希德现在深深畏惧着离别的痛苦。他已经达到半放弃的心态,认为无论是再怎么想信任的对象,或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到了该离开他的时刻都还是会离开。洁儿其实不想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
她不想说出自己总有一天必须离去。
「就算我舍弃洁儿这个名字,以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我『离开』的时刻还是会到来。」
握着洁儿掌心的指头一动。路希德胆怯地看向洁儿。
「洁儿……」
「我是贺斯佩里安,有一半是精灵。所以总有一天,我舍弃这个世界与肉体,启程前往希戴古林的时刻终将到来。」
路希德就好像不愿重要的事物被偷走一样,紧紧一把抱住洁儿。
「连你都要离开吗?」
他的声音洋溢着一直以来失去众多事物的悲伤,让洁儿心痛难耐。
「连你都要抛下我离开吗?为什么我必须失去这么多事物!?我只要有你……我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好,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奢求——至今为止我也不曾有任何奢求!」
「啊啊,路希德。」
他实在太过令人哀怜,洁儿主动拉起路希德的手亲吻他的手腕,紧紧靠上他的胸膛。
那是『受赠者』唯一必须付出的牺牲,因为那个人受赠的必定是离世者留下的遗产。
为了让路希德收下巨大的赠礼,成为这个世界上名留青史的伟大人物,许许多多的人会先他而去。他收下的总是遗物。
他将会被独自留下。
所谓英雄便是如此。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献给你。我没办法送你像梅莉露萝丝、像黎戴斯那样的礼物。」
「我想要的是你,就是你。我不需要其他事物!」
「那么,我就将我的名字献给你吧。」
哀悼着从这一刻起将永远消失的「洁儿」这个名字,洁儿流下眼泪。滚烫液体沾湿眼皮,在脸颊留下数道泪痕。
「唯有你,请一定要记得这个名字。即便我搭船前往星之林,即便我的棺木上刻着别的名字也一样,因为我跟他们不同,什么也无法留下。」
理应已遭蜜瑟罗黛夺走的泪水不断盈眶,滴滴答答掉下来,温热地打湿了路希德的胸口。啊,果然没错。真正重要的事物是无法夺走的,只是洁儿以为被夺走而已。
然而,这个世界却也有那么多的事物,仅只是人类自以为夺不走罢了。
(插图251)
「你在哭吗?」
路希德讶异地注视洁儿的脸。接着也不等她回答,便吻上只顾着扑簌簌落泪的洁儿脸颊,舔吮那些泪珠。洁儿哭个不停,因此路希德每逢她流泪就会在她脸颊落下一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感到心急地吻上洁儿的唇。
「别哭了。」
她又默默摇头。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流不尽的泪水。
吻逐渐加深,他将自己的舌头与洁儿交缠,呼吸开始有些困难。不久他的手强行拉开洁儿的睡衣前襟。冰冷的外头空气接触到肌虏,但滚烫的身体让她并不在意这件事。
她本以为什么都无法留下,但是她还有可以献给他的事物,就是这具没有任何作用的肉体容器。即便是如此贫乏的身体,既然他想要就给他吧。而她也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东西。
即便拥抱这具身体,也无法构成任何生殖上的意义。她无法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的血脉。但是,除此之外依然有带着这具肉体诞生的意义。至少在这一刻,她的身体与心灵能抚慰他的绝望,而他的拥抱与爱抚能治愈她的寂寞。
更重要的是,她深爱着路希德。
(这个人,即便如此依然说想要我的这个人,就是我深爱的人。)
他的手指熟练抚弄洁儿的胸口,嘴唇避开胸前从颈部一路吻到背后。近似发寒的颤抖瞬间转变成热度,黏稠而沉重的浪潮从身体深处汹涌而上,让她弓起背部。
「路希德……」
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吐出不成言语的声音,因此每当快沉溺于浪潮时,洁儿都会近乎疯狂地呼唤他的名字。
不久,似乎感到心焦的他一把捞起洁儿的身体,打横抱起她扔到床上,自己也将上衣拉过头顶脱下,随手丢到后头。年轻男子的体味,与闻惯的路希德衣服的味道——薰衣草香袋沾染在上衣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似懂非懂。这股味道稍微安抚了感到畏缩的洁儿。
裸着身体紧抱在一起,肌肤就像具有吸力一样渴求着对方。如此紧紧相拥,便让她体会到生在肉体之中确实是有意义的。这个温度,以及每次接触都会让对方、让自己的体温上升一度,这些都是不用全身彼此碰触就无法明白的事。
「我爱你。」
路希德将脸埋在洁儿胸口,开口这么说。
「我本来以为如果是为了将你牢牢系在这个世界,我什么都做得到。但是我肯定会再次失败。我必须以这个国家的繁荣为优先,要是一直紧抓着你的手,我就没办法做到这件事。」
「这样就够了。」
带着急促的喘息,洁儿回应:
「无论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哪一处,或是我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一处,哪怕日后我这个女人不再存在于你心中,也都完全无关紧要。反正就算是生为普通人,也有可能突然病死,所以我想活在当下。
而此刻,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
路希德忽然象是苦闷难耐地眉头紧锁,抬起洁儿的腿。
「啊!」
每当她发出轻喊,就会被他以吻封住,这样的事不断重复。
「路希……德……!」
疼痛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路希德的表情反而显得更痛苦,看起来有些寂寞,让她想主动伸出手紧紧攀住他的身子。
「洁儿……洁儿……洁菈萝娣……」
路希德一边激烈疼爱着她,一边用双手将洁儿被汗水黏在一起的发丝拨向两旁,脸颊爱怜地贴住她,呼唤她的名字。洁儿在难受与热情的夹缝间听着他的呼唤。
「我多想一直用这个名字呼唤你。」
这是一种失去并同时被填满的行为。
艾克兰的声音响起,告诉她这就是生命的容量。
数度相拥的夜晚带给两人比以往更深的睡眠,直到洁儿被没拉上窗帘的露台照进来的晨曦唤醒。
她马上感到口渴,寻找起水瓶。此时,她感觉到身旁有别人的体温。路希德还在睡。
她不经意微笑,心想真像个小孩子。已经好久没看到他唇瓣微张、带着充满安心感的表情呼呼大睡了。
捡起昨晚被他扯下的睡衣穿上,将水瓶中的水注入高脚杯一口气喝光后,她的意识已经变得相当清晰。
(对了,今天是路希德的加冕仪式……)
按照预定,他们要在早上六点的礼拜钟声响起之前起床,用过仅有面包与葡萄酒的早餐,两人就必须沐浴净身。在路希德的房间所在的冬宫,侍从应该正要去叫醒他了。
但是路希德当然不在那里。
因为他还全裸地躺在这里畅快酣眠。
「等等,这下糟了,路希德,请你起床!」
洁儿连忙象是对待从船上卸下来的大鲑鱼一样,左右摇晃睡梦中的路希德。
「你昨晚说过,你是从冬宫顺道散步过来对吧!?意思不就是说,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在这里吗?这可糟了,欸,路希德!」
即便在他耳边大吼大叫,身为关键人物的路希德也仅只将整张脸皱成一团。
「唔唔——不要啦,马修斯——再让我睡一下——」
才刚说完这句呓语,他又蠢动着深陷在被窝中。
「由不得你说不要,请快点起来呀,路希德。喂!」
就在这个绝妙的时间点,入口处告知有来客的铃声响起。
「!?」
这里确实是内宫其中一个房间,隔壁有一间彻夜值勤的女官待命的小房间。被称为摇铃侍女的女官当然早在洁儿起床以前,就在入口待命了。
昨晚轮班守夜的是可可吗?还是其他侍女?
从门外传来一道声音:
「早安,王妃殿下。我是马修斯。」
「噗!」
她不由得呛到。在门的另一头说话的,是洁儿完全没预料到的男性嗓音。
「恕我冒昧,请问您身上现在是否穿着衣物呢?」
「那那那那那那那那那那个,我、我有穿衣服……」
「这样啊,那就失礼了!」
他打了声莫名其妙的招呼,接着砰的一声,双开门被猛然推开。
「马修斯……」
身穿熟悉秘书装扮的马修斯,面露忍笑的表情站在那里。
「恭贺两位喜迎初夜。」
他说出这句太过露骨的早晨问候。
「那个,马修斯……」
「请放心。那边那位醉鬼昨晚的行动,我全都接获联络并充分掌握了。接到半夜有可疑男子爬上王妃殿下的房间露台的通知,本来打算冲进来的禁卫军被侍女们用全力挡在门外……」
「冲进来……」
仔细一看,在马修斯背后有个静不下来的侍女,正在忙乱地左摇右晃。是莉莉卡。
一看清身穿睡衣的洁儿,以及在她背后脱得散乱一地的路希德的衣服与长靴,还有裸着身体沉眠的路希德本人——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棒啦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就突然发出获胜的欢呼。
「呀啊啊啊啊啊啊,太棒啦太棒啦啊啊啊啊啊啊啊赞啦啊啊啊啊,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啦!!」
一面发出相当有劲的莫名嘶吼,莉莉卡一面握拳高举向天,转着圈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应该是洁儿的贴身侍女才对,现在她抛下主人是要跑去哪里?(话说,她的烧退了吗?)
「那、那个……」
「嗯嗯,总之真的非常可喜可贺,不过说坦白一点,之后这种事两位不管想做几次都可以尽情胡搞瞎搞,但是加冕仪式的日子一生就只有一次。」
「胡搞瞎搞……」
总觉得好像听他自然吐出了很惊人的话。
「这边的侍从果然无法驾驭好这位大人,他爱赖床的程度可是挂保证的。鄙人马修斯·索亚森此时无暇祝福两位迎向崭新未来,而是要专注于将那边那位贪睡的主子从床上挖起来!」
充满气势而流畅地自报名号后,马修斯大步走向床边,不由分说扯掉路希德身上的被子。
「大公陛下早安,不对,是国王陛下。」
以马修斯这句问候为信号,在门外迫不及待地等候召唤的侍女军团,如蜂拥般涌进夫妻俩的寝室。
「现在为您准备更衣。」
「现在为您准备更衣。」
眨眼之间,在路希德一丝不挂地沉睡着的床铺周围,围绕着众多侍女。
定睛一看,所有人怀中各自抱着洗脸用的水壶、脸盆、衣物刷、一整篮的梳头用具以及堆得像座小山的衣服。是在圣·安琪莉时同样一等大公夫妇清醒就涌进门的早晨更衣侍女。
人数大约四十名。
「向您问安,国王陛下!」
「向您问安,王后殿下!」
洁儿沉默不语。总觉得以前也有看过好几次类似景象的记忆。
但是路希德果然难缠。明明在他耳边如此吵吵闹闹,他却依然咕哝着试图埋头在棉被中。
「……您还是一样,裸睡却还能厚脸皮成这样。」
马修斯用冰冷至极的目光俯视着主人。
「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早晨,不对妻子献上一个吻却只顾着睡大头觉,身为男人真是丢脸。来,请快点起床。再不起床,就要由我献上早安吻做为惩罚了。三、二、一……」
在吵闹之中,执拗地继续徜徉于美梦的路希德身上,叠上了马修斯的影子。
(啊。)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于是。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经历初夜的夫妻,隔天早晨都不该出现的惨叫,响彻被清新空气笼罩的艾斯帕尔达王宫。
***
很久很久以前,在某个地方有个渊远流长,名为帕尔梅尼亚的大国。
那个国家有一位年轻开朗的国王路希德,以及美若天仙的王妃梅莉露萝丝。
两人虽是因为政治联姻而结合,感情却十分和睦。王妃善加辅佐醉心于战事的国王陛下,让国家走向繁荣强盛的道路。
「——我本来以为这应该会是一场被后世这样传颂的加冕仪式才对。」
长长的银发被高高盘起,耳边插上大朵鲜花,完美穿上加冕仪式正式装扮的洁儿摇曳着叮当作响的发簪,等待着身旁的路希德。
「真、真啰嗦。」
路希德故意摆出不快的表情,以此忍住呵欠。
原本路希德更衣的速度就比较慢,但今天的情况更为特殊。毕竟,这可是他登基成为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第三十三代国王的光荣日子。他穿的不是平时的艾兹森服装,而是身穿以特别生丝织就、相传代代国王都穿过的法袍。
「在这种值得纪念的日子,而且还是与妻子共度一夜的隔天早晨,你竟然是在男人的亲吻中醒来。」
「呜……但那是不可抗力!」
他恶狠狠地瞪向马修斯。但是让洁儿不高兴的始作俑者则是——
「陛下,距离典礼不到十分钟了。请您动作快。」
他一脸若无其事,冷淡地指着怀表。
「陛下,接着为您梳理头发。」
「这是今日的服装。」
兴致高昂的更衣侍女将路希德的头发梳理整齐,为他套上修长的长裤,穿上一件胸口盘踞有巨大龙形刺绣的软绢长袍。这件长袍的袖口与领口都以貂皮毛草滚边装饰,样式奢华,主要只在典礼上穿着。当然,也只会在此时才会用水粉化妆。
「陛下,请戴上戒指。」
「这是您的王杖。」
「请戴上手环。」
负责金饰的侍女毕恭毕敬地将那些擦拭得闪闪发亮的金属饰品,端放在银色盘子上捧至路希德的面前。每一样都样式精美到该说是过度装饰,但加冕仪式就是要摆场面。这纯粹是个要让国民大开眼界的典礼。
「帕尔梅尼亚国王陛下,距离典礼还有三分钟。」
「现在就称我为帕尔梅尼亚王还太早了吧。」
「我们都想快点这样称呼您。毕竟在场的人,全都是从圣·安琪莉就一直服侍两位的人。」
受到马修斯……正确来说是他手中的怀表催促,路希德快步离开房间,洁儿也随之在后。在他们后头,为了今日做准备,抱着不输主人气魄获准打扮的众多便服侍女跟在身后。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们的背脊似乎比平时挺得更直。
(插图263)
来到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最南侧,面对艾斯塔蜜许广场的大露台所在的房间前时,已经可以听得到翘首盼望他们出现的一般市民在欢呼。
与他相识,扮演假面夫妻共度至今已经过了五年。在这段期间,洁儿一直注视着路希德的背脊——一直注视着眼前丈夫这个宽阔可靠的背影。
今天他的背影感觉比以往更加强大,更加神圣。
「——怎么了?」
「……没事。」
难免带着紧张神色面向前方的路希德突然回头,害洁儿心脏怦怦一跳。
「只是觉得你好耀眼。」
「你在说什么啊。」
对着再度笑着面向前方的他,她说:
「我在想,我好喜欢你。」
「……!?」
她没有特别深思,漫不经心地如实说出脑中所想,但路希德不知为何陷入沉默。
「请问,怎么了吗?」
「……没事,只是你……为什么偏偏挑在这种时候……」
他粗鲁地用力摇头,紧接着脸凑到洁儿耳边悄声说:
「喂。」
「是。」
「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刻……」
「嗯?」
「——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刻,我早就把你抱上床了。」
他的脸慢慢远离,露出有点得意的笑容。此时洁儿才终于理解他的话中含意,整张脸像着火一样发红。
「……你、你突然说这什么话啊!」
「哦,你现在也能做出这种表情啦。」
路希德指着洁儿调笑道。
咳咳,伴随着刻意的干咳声,马修斯的声音宣布:
「两位,时间到了!」
当——当……
帕尔梅尼亚的首都洛兰特城中,位于这个城市最高处的洛兰特大圣堂的钟声响起。几乎与此同时,路希德眼前通往露台的门敞开了。朝阳令人眩目。
两人以此为目标,一路走到今天。
「喂,你的手。」
他像以往一样粗鲁地抓起洁儿的手,握着她的手举向前方,飞快向前迈进。
(你好歹也笑一下吧。)
(我在笑呀,你才该笑一笑。)
(我也可以笑得很完美,毕竟我一直练习到现在。)
洁儿笑了。
(说得也对。)
两人迈步到光芒之中。这一刻,挤满了整个广场的洛兰特人民以欢呼声迎接走上露台的两人。
我会一直牵着这只手不放。
——只要我还有「手」的一天就不会改变。
路希德·穆里·艾兹森即位成为第三十三代帕尔梅尼亚国王,其妻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成为共同统治者,很快地就过了五年。
今年将满二十八岁的年轻国王路希德,将自己居住的宫殿由圣·安琪莉改为位于帕尔梅尼亚首都洛兰特的艾斯帕尔达宫,仅在夏季赌博庆典的期间,将宫廷迁至圣·安琪莉。这是出于很有路希德个人风格的体贴,考虑到许多家臣是从艾兹森追随至此,这么做也比较方便他们返乡。
在新国王成立的新宫廷,有疏远前索尔塔克王的贵族、教会相关人士、爱德里亚人、艾兹森人等类型多得惊人的人种出入。他重新规划蜿蜒宫的谒见方式,聚集起某种范围内身分相同的谒见者,像演讲一样直接倾听他们的陈情。这是他重视共同统治者梅莉露萝丝,也就是洁儿的意见而得到的结果。
「他们虽有不满,但是因为你的倾听、直接见到你一面、与你近距离接触,这些不满也可能会有某种程度的纡解。你要尽量制造与基层人民交流的机会。」
实际上,面对与隔壁店家产生权利纠葛的陈情,路希德只回答一句:
「好,我知道了。我会派能干的市场官吏去现场看一次。」
结果他们几乎都满足了。
就这样,每周举行三次的上午陈情中,前来见路希德国王的人数有飞跃性的增加,洛兰特市民认为新国王愿意跟人民见面,倾听他们的意见,因此对他的评价逐渐水涨船高。
「据说最近也有很多人仅只是为了见您,就专程从外地参加旅游团来到这里。您已经变成一种名胜了。」
来到艾斯帕尔达后,几乎不再穿僧袍的破戒僧马修斯说得充满感慨。
「听说在帕鲁耶姆的飞龙座,早已开始上演名为『路希德征服王传奇』的精彩歌剧,加入您的肖像的卡牌与梳子也大为热卖。您真受欢迎。」
这种商业模式转眼间就被商人魂旺盛的爱德里亚商人引进洛兰特。现在洛兰特到处都在卖附有路希德王肖像的商品,以及他的纹章龙纹徽章。在最近的相关商品当中,连贩卖那个艾斯迈亚德率领的冬凤族的帽子,以及秋虎族的壶的店铺都出现了。秋虎族的首领对这个状况似乎也大为满足,但规定他们有义务在贩卖时附加一句注意事项,也就是:
「禁止当作夜壶。」
而为了让在艾兹森国内建设已久的十字大道通到爱德里亚的嘉萨拉,决定将大道延长到洛兰特,并制定法律保障运用这条大道运输的国外进口品可降低关税,因此道路很快就铺好了。
春天他会视察全国并顺便编制军备,夏季为了参加赌博庆典,会将宫廷迁至故乡艾兹森。由于配合了知名庆典的举办期间,就连平日将艾兹森蔑视为乡下的帕尔梅尼亚贵族也没有怨言,跟着一同前往。
久久回到圣·安琪莉,总是有期盼能见路希德一面的广大艾兹森贵族在等他。当中最为亢奋的,是现在已经成为广大恩帕利亚地方领主的所罗门·索克。
「在下有事向伟大的君王、至上的霸主与世界统一者,艾兹森主人兼大帕尔梅尼亚无与伦比的贤君路希德国王陛下报告!」
他因感动的眼泪与吶喊而呛到的同时,双手高举跪拜在地的那个身影,身上的装饰年复一年变得更多也更华丽,但他献给路希德的礼物数量也呈比例增加。
要让北方被解放的农奴在恩帕利亚成功发展农业,需要以十年为单位的漫长岁月。但是,所罗门以他的才能解决了这个问题。他的最终目标是酿制浆果酒,当然他为此施行耕地政策的同时,基本上也以农民食用的粮食为优先。在这个状况下大为活跃的,是东方传入的红芋与黒豆,以及在发现之后成为巨大文明革命开端的石炭。
「多亏那种可以燃烧的石头,让领民省去收集柴薪的工夫,大家对此非常满足。从极东的楼兰王朝进口的托秀这种红芋头没有雨水也能成长良好,种在岩石间也会发芽。虽然没有小麦可吃,但人民可以用豆子制作浊酒与面包,生活足以温饱。」
所罗门从东方引进的红芋不久也被路希德带到帕尔梅尼亚,很快就深入民间成为庶民主食。
路希德的返乡期间,造访频率不输所罗门的是南塞公爵夫妻——萨拉密司与凯缇库克公主。
在这数年前,这对因政治联姻而结合的夫妻喜获麟儿。两年前,尽管丈夫萨拉密司是女性,凯缇库克仍怀孕生下一个女儿。当然表面上是公布为萨拉密司的孩子,实际上这是当时被幽禁在南塞的奥兹马尼亚王子纳贾利斯·欧斯的小孩。
关于妻子的外遇,当丈夫的萨拉密司不怎么心焦,只是一心祈祷妻子能顺利生产。
「因为啊大公陛下,不对,国王陛下,凯缇太好懂了。她什么事都写在脸上,所以我早就多多少少察觉到她一直在跟欧斯王子见面。不过我没想到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宽容且宽大的丈夫也这么说:
「真羡慕凯缇,她喜欢的人不会不知去向!」
萨拉密司的意中人葛雷斯尼,罗万加入多兰古佣兵团后,主要驻守于托耶丹。摩塔尼亚的无数小国现在依然小规模冲突频传,对佣兵来说是最适合的工作地点。
萨拉密司一直对完全不回故乡的葛雷斯尼感到气恼,但就连那头倔驴在凯缇库克生产的时候也不懂两个女人为什么会有孩子,担心地跑回南塞。这是萨拉密司笑着告诉路希德的事。
刚好一年以前,欧斯王子因父王支付了赔款,总算得以回到故乡奥兹马尼亚。最后一年他在城内也几乎解除软禁,被当成一介女儿的保母(佣人?)遭到公爵夫妻尽情使唤。据说他着实不愿留下可爱的女儿离开南塞,直到最后都嘀嘀咕咕个不停。反正在此刻的多拉罕金宫,学不乖的奥兹马尼亚父子肯定拟定了「夺回心爱的长孙女大作战!」的计划吧。
「不过呢,假如哪一天凯缇真的下定决心要回奥兹马尼亚,而陛下也允许的话,我们离婚也没关系。待在喜欢的人身边才是最好的。」
之后南塞夫妻再度添子,总共生下四个小孩。唯有长女是欧斯与凯缇库克的孩子,后面三人是萨拉密司与葛雷斯尼的孩子。凯缇库克在嫁到南塞的十五年后,带着女儿再度坐上花轿,嫁到正妃因病去世而成了鳏夫的欧斯身边,不过这和萨拉密司执着强烈的我追你跑恋爱传奇一样,都是另一个故事了——
以乔装与赌博度过炙热的艾兹森夏季后,收获之秋随即到来。
那一年,路希德也同样回绝了长期以来交往密切的凡希坦斯王,所提出的冬季玻璃祭邀请。凡希坦斯王哈克朗与爱妾加芙里尔之间终于生下期盼已久的王子,因此在正式公开她的身分后,也向周遭公布将会为她加冕为王妃。
当然,琪琪的妹妹赫丝也受邀参加这个重大仪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只是个帅气战士的荷莉赫丝,本来早已预定正式受封为星格里欧骑士团的骑士,但讨厌权力的她和琪琪同时表明自己的身分是有理由的。
「那是因为最近布里札的追求方式愈来愈夸张了,陛下。」
长年与赫丝搭档,现在已经高升到小队长这个位置的艾尼,也就是艾格尼夫·哈谢尔说。
「所以她好像觉得只要表明自己其实是凡希坦斯的公主,那个最讨厌权力、总是放话说王族和贵族跟虫蝇没两样的布里札就会放弃。」
而艾尼直接找上已经当上团长的拉薛霍普,自告奋勇担任护卫,保护准备前往凡希坦斯的赫丝。
「那个赫丝哪需要护卫啊!」
「可是一个搞不好,那个壮汉布里札说不定真的连赫丝都能推倒!」
就在两人埋头讨论如何守护赫丝的贞操时,当事人已经向骑士团书记交出退团申请,前往凡希坦斯了。申请书用几乎无法解读的歪七扭八字体写道:「我长年的梦想已经实现,我要去北方捕鲔鱼。」
突如其来的出走让艾尼满心不解,但路希德明白她启程离开帕尔梅尼亚的理由。
因为她的姊姊洁儿已经不在这里了。
——那是在两年前的冬天,正好该年初大量收获的恩帕利亚浆果酒上贡到艾斯帕尔达王宫的路希德手中,于是便从艾兹森召来贵族一同庆祝,举办一场大规模的祝贺宴会。
从那个时候起,如果不是路希德的错觉,洁儿似乎就开始隐隐约约安排好周遭事务了。仔细想想,那年夏天回艾兹森参加赌博庆典的那段时间,她就已流露出些许异状。
回到洛兰特后,她也找来特别要好的侍女莉莉卡·奥基德,以及尼兰的妹妹可可,与她们谈心商议。她写了许多封信,尤其和南塞公爵夫妻之间的信件往来似乎特别频繁。
针对至今不曾提起的马修斯还俗问题,她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大力鼓吹。洁儿殷切期盼等他还俗后再次获赐爵位,迎娶莉莉卡共组家庭。
关于这一点,马修斯与莉莉卡之间该说是有一番争论呢,或是该说骚动呢,总之就是有一连串的纠纷,并未按照洁儿所想顺利进行。总之整件事里最固执的就是枢机长帝迪耶·卡裴兰,他打算让马修斯继承自己的衣钵,不肯轻易放他还俗。
「哎,反正莉莉卡本人都宣言『一不做二不休,跟他拚啦啊啊啊啊啊!!』之后就交给他们两人看着办吧。」
由于身怀无法向任何人坦白的秘密,洁儿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两个姊妹以外,朋友顶多只有莉莉卡、可可以及南塞公爵夫妻。会担心自己离去后她们的发展也是理所当然的。
洁儿惦念的事情当中,唯一漂亮收场的就是她的叔叔尼兰·泛树与葛萝莉奥莎·泛树,也就是可可正式成婚了。他们原本就是订婚关系。
可可曾一度辞去王宫的工作回到泛树族村里,一年后却又回来了。她的主张是,反正尼兰几乎不会回到聚落,她待在哪里都一样。
「哥哥……不对,我丈夫被强古·嘉顾大老为首的草原大老强烈要求回到辉龙族,所以正在到处逃窜。他应该没有回到草原的意思吧。」
可可耸耸肩这么说。
在五年前的修弥沙,赴战场与亲儿子强古·泰金对决的嘉顾大老已过百岁,现在依然健在。亲手处决泰金后(泰金依草原戒律被斩首并曝尸荒野),他指定尼兰担任继承人,但当事人完全没有回来的迹象,因此偶尔会寄来近似发牢骚的书信给洁儿。
但是那些信再也送不到她手中。
(洁儿,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她离去后的艾斯帕尔达王宫其内宫,原本就人烟稀少的广大后宫用地,失去女主人后就像古代都市废墟一样冷清。
到了现在,他依然清楚记得她消失时的情况。从赌博庆典回来后,洁儿带着略显惨白的表情,告诉路希德自己的时间已所剩不多。
虽然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不过据说赌博庆典期间,帕鲁耶姆整个都市都会与异界相通,误阆人间的魔物也时常会让人类见识到各种奇妙现象。洁儿说,地之贤者来接她了,也提到对方愿意稍微等她一段时间。
之后在即将迎来冬季之前,感觉上两人一起着手处理了许多事。实际踏上洁儿殷切盼望许久的凡希坦斯访问之行,也是因为洁儿无论如何都想在消失前见姊姊琪琪一面。
她也将听说早已回到摩塔尼亚老家、亲如生母的娼馆老板娘佩拉一起找来琪琪身边。赫丝也与两人同行,在姊妹三人睽违许久终于团聚的期间,就算是路希德也觉得难以独占洁儿。
当要好的三姊妹像以前一样躺在一起,彻夜畅谈以填补彼此所不知道的空白时期,同一时间路希德也从凡希坦斯王哈克朗口中听说,他见过艾克兰。
哈克朗王说,他早已循线查出自己的妹妹被带到弗多南大神殿后,肉体恢复性别,以艾克兰的身分漫游于人间。
「其实,是艾克兰主动来见我的,当时他担任帕尔梅尼亚大使。他给我看蜜瑟罗黛,向我表明了身分。他还在我面前卸掉脸上的浓妆,看起来的确和母亲留下来的肖像很神似。」
他说出自己是蜜瑟罗黛现在的主人,以及自己是以哈克朗的妹妹这个身分诞生,但此外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或是具体提到接下来要做什么。
哈克朗说,之后他得知原本是母亲嫁妆之一的蜜瑟罗黛现存于艾兹森王妃手中,他便感到奇怪。
因为蜜瑟罗黛既然选择了一个主人,在那个主人尚未死亡的时候,不可能另选其他主人。
星石精灵就是这样的存在。
「我感觉到他拟定了一个庞大计划,正在试图实行。艾克兰是基于某种意图,将蜜瑟罗黛送到王妃身边。但是知道归知道,我也无法拿他怎样。路希德陛下,或许我们确实是诞生为双胞胎,但是我们的人生一次都不曾有过交集,而我觉得往后也不会有。
那个时候,我有一个模糊的感受,那就是让我们生为双胞胎的这具身体确实具有某种意义。」
宛如这个国家的落雪一般,哈克朗的话语静静飘落。
「他那个时候也像女人一样化着浓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结果他说他喜欢打扮自身,让肉体容器变成有意义的事物。
的确,他化上那副妆容,就不会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与我长相相似。只要用布遮掩、极端变瘦或增胖、加以后天改造,同样一张脸也会不再相同。反过来也是如此。在这层意义上,人的外貌和肉体就只是这点程度的东西。明明就只是如此而已,我们却深深受此摆布。你难道不曾有这样的想法吗?」
哈克朗继续说:关于身为公主这个容器,以及身为艾克兰这个心灵——
「生为公主的艾克兰并未得到属于王族的人生,这让我再次体认到原来也会有这种可能。接着,我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至今只会诅咒生为王族的自己,但是到了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感到不想因为诞生在这具身体就受其摆布。为此,我想正面面对这个身分,留下意义。」
「你觉得人一定得留下意义不可吗?」
听路希德这么问,哈克朗手中盛着葡萄酒的酒杯微倾,笑了一笑。
「这个问题已经有答案了。」
「答案……」
「那就是『现在』。」
之后哈克朗没有再提起艾克兰,话题转到琪琪与洁儿,以及刚出生的儿子身上。
哈克朗肯定再也不会见到艾克兰了。路希德从哈克朗的言语中,明白他并不期盼重逢,对方亦是如此。在见证格列凡的死亡之前,艾克兰就已离开帕尔梅尼亚,也接获了他带着旅伴的报告。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里,至于他是否舍弃了墓园,这方面也没有任何消息。
他就宛如无根的草,不属于任何一处的自由心灵让他的肉体在人世间流浪。背离肉体所拥有的生为公主的高贵身分,过着相差甚远的人生——
(而我这个因私通而诞生的私生子,「现在」戴上芭比桑黛,坐在国王宝座上。)
这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洁儿,如果是你的话,是不是就能明白哈克朗王那个回答是什么意思?如果是数度反复告诉我活在「现在」的你的话。)
吹拂的风中夹带细小冰珠,不久雾蒙蒙的冬季离去、空气开始恢复暖意的时候,洁儿离开了。
那是在两人度过相爱的夜晚,相拥而眠迎来的早晨。他在比以往更早的时间主动醒过来,是因为不知为何流进房间的冷空气扎疼了他的肌肤。
坐起身,他感到一阵寒意。他发现这是因为少了一直以来都在身边的人身上的温度。通往露台的大窗户敞着,早晨的低温室外空气就是由此流进来。
并非出于感情,而是更接近人类本能的部分感觉到,啊,洁儿离开了。然而等感情追上事实,路希德一下子就失去冷静跳出露台,穿着睡衣跑下中庭。
(没错,我当时是打算去废园。我总觉得洁儿是从那里离开的。)
他不可能赶得上。洁儿肯定早已心知肚明——所以昨晚她才一直故作自然。也或许连洁儿本人都是直到昨天才得知也说不定。抑或是在两人静静沉眠的夜里,地之贤者突然出现,将她从安眠中摇醒呢?
路希德缓缓前行,走过那天早上因无可置信而混乱地光脚奔过的道路。
远方传来大圣堂的钟声。响了好几次,所以这是告知时刻的钟声。再过不久,马修斯就会来呼唤他。
(时间,啊啊,已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
洁儿离去后,已过了三年的岁月。王妃前往米洛温泉疗养的谎言,也渐渐圆不过去了。至今一直顾虑到路希德感情的马修斯也提案,差不多该公开梅莉露萝丝的死讯。洁儿的死亡公布后,就会基于政治理由为路希德选择新王妃。路希德实在很难拒绝这件事。
路希德对帕尔梅尼亚的统治远比当初所想还要顺利,然而这也只是表面。征服这片土地已经过了五年,一开始躲在暗处关注事态发展的人,现在开始像在土里过冬的野兽一样满脸若无其事地登上舞台。在他们之中,当然也会有对路希德没有好感的人。实际上,去年南部地区持续大旱,导致小麦歉收。只要发生一些像这样的祸事,就会有人将一切怪到统治者头上,煽动对现任政权的不满。
若在这种时候公布梅莉露萝丝的死讯,难保会造成什么影响。知道内情的少数重臣都对此态度慎重。但是,无法继续拖延下去也是事实。
因为现在洁儿已经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了。
「嗯?」
脚边传来象是用鼻子哼气的噗噗声。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小猪用鼻子磨蹭着路希德的小腿肚。
「哦,是你啊。」
它戴着项圈,看来是马修斯饲养的其中一只猪。在那之后,缇亚菈可贺地找到血统优良的肉猪当夫婿,繁衍后代。而马修斯不畏一逮着机会就挥刀想将它们做成红烧猪肉的洁儿,将小猪保护得好好的。现在的这只小猪应该已经是第四代或第五代。
「你真幸运。要是你在洁儿还在的时候在这种地方乱晃,明天就会变成烟熏猪肉了。」
想起热爱猪肉的肉食妻子,路希德笑了起来。即便他快步前行,小猪仍跟在身后。
走过仍残有冬季气息与枯叶的回廊,树叶在鞋底发出喀沙声响。除此之外没有旁人的气息。
他来到废园。
三个月亮高挂在空。
当中最大的一个看起来已经是满月,月亮宛如刚从新币铸造局出产的银币般。曾几何时被洁儿如此形容的三轮明月绵延至东方天际。
(异界是不是就在那里呢?)
路希德仰望月亮。
(哪一天我也年老体衰后,我去得了那里吗?然后见得到洁儿你,或是梅莉露萝丝还有黎戴斯吗?)
『所谓王之器便是接受馈赠的人。并且——会被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消散之际,梅莉露萝丝留下的这句话宛如永远不会痊愈的伤痕,成为留在心中的一根刺。在这种时候,他就会无意识地碰触围在脖子上的朱红披肩。这条披肩是黎戴斯留下的遗物。他一直围在身上,所以已经磨损得破破烂烂。
一如他的预料,废园没怎么经过打理,因恣意生长的草木而变得杂乱无章。但或许是据她所说通往异界的门微敞的缘故,这里的树枝生得乳白,银色草叶托着银露。已经开始绽放几朵花的木兰花瓣与外界不同,呈现淡淡蓝色。
啊啊,路希德深吸一口气。一切都维持着梅莉露萝丝离去时,以及在洁儿离去的那天早上,他光脚冲进来时的模样。
那时候路希德收下了离世者留下的巨大赠礼,所以他有该尽的义务。接下来他恐怕要迎娶重臣选择的女性为新妻子,生下子嗣以传承艾兹森的血统。自己应该会做得很好。
他可以预料,只要花上足够时间,他想必也会爱上新妻子,疼爱继承血缘的孩子。曾经治愈马修斯的时光也会治愈失去洁儿的路希德,会有其他人来满足他的空缺。从手中溜走的事物,或许会在不知不觉间以其他形式归来。
但是路希德明白,无论什么样的人都无法取代另一个人。即便长相再怎么相似,或是血脉相连的姊妹,抑或是兄弟、亲子都一样。
洁儿,洁菈萝娣。拥有一头银色长发与玻璃般晶透的肌肤,以及仿佛承载着星辰的蓝色眼眸,路希德最深爱的妻子。
一开始他们也只是假面夫妻。当时年轻的自己被梅莉露萝丝占据着心房,深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真爱。当然,他对洁儿的态度也浑身是刺,作梦也没想过会有心意相通的一天。
然而,他的心不经意爱上了她。回想起来,从她遭到歹徒袭击,在自己面前流泪呼唤其他男人的名字时,他的内心就一点一点发生变化。
命运这个词对路希德来说太过不负责任·他不太喜欢。但是现在想想,他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两人是血脉相连的堂姊弟这件事,是种命定的缘分。即便不再将她视为别人的替身、想与她共度长夜、被高墙阻隔而分隔两地,这份爱情都不曾动摇。
洁儿,我从你手中得到了诸多事物。我爱上你,也被你所爱。唯一的遗憾是,我没办法赠予你任何事物。我总是一味接受馈赠,无论是黎戴斯还是梅莉露萝丝,我都没能为他们做什么就目送他们离去。我这个人迟钝又不懂人心,所以老是后侮莫及。
啊,我真的老是在后悔。到了现在,我还是不知道该为你做什么才好。我该为你做什么,才能与我得到的事物份量相等?我真的不知道。
我无论过多久都是这么愚蠢。好歹也是戴着帕尔梅尼亚王冠的男人,其实是如此愚昧而平凡。
竟然连想为世界上最爱的女人做些什么,都再也做不到了。
「洁儿!」
他双手捂面,仰天吶喊。如果可以动用蛮力撬开,他真想当场撬开那个什么黄昏之门,将洁儿带出来。但是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人力无法破坏也无可颠覆的法则。
即便明白不会有答案,他还是忍不住探问,你究竟在哪里?
「你回来吧——求求你回来!」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即便抛开以这双手接下的一切都无妨。
「拜托回到我身边,就算只多留一点点时间也好……!」
「好的————!!」
砰咚!巨大的冲击与重量自天空降落到路希德头顶。
「啊……?」
还来不及惊讶,路希德就和掉下来的东西一起在地面上翻滚。幸好枯草发挥缓冲的作用,他才不至于被压扁。
「呜喔……」
剧痛与遭到用力撞击的后脑勺,让他眼前窜过剎那白光。他爬不起来,只能仰躺着翻了个筋斗。呈现在片刻后恢复的视野中的,不知为何不是面朝上方的他理应看见的天空。
一双比天空更湛蓝的眼眸正低头注视着自己。
「咦……」
有人趴在路希德身上。那是一个有着蓝眼睛,银发长及委地的——
(洁儿!?)
他眨眨眼,感到不可置信。刚才掉下来的肯定是死掉的乌鸦或别的东西,自己是遭到激烈撞击才会发白日梦。
「路希德,你没事吧?」
但是坠落的乌鸦怎么可能会说话。
「洁儿,真的是你!?」
他的上半身猛然坐起,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人大声呻吟,滚到一旁。他被怀念的洁儿嗓音指责:
「很痛欸,你做什么啦!」
「你会痛,那么这真的不是幻觉吗?不是作梦也不是魔法……」
他不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压在地面上。碰触得到。这不是魔法也不是作梦。熟悉的、在梦中数度相逢的容貌就近在自己眼前。
「这不是魔法……」
「不是哦。」
带着发红的额头,洁儿笑了起来。
「我回来了。我没想到你会在这种地方……」
「你、你说回来了,是从哪里回来……」
「从弗多南神殿。我这两年一直都在那里,等着轮到我搭船。」
「轮到你!?」
唉……洁儿吐出一副深感厌烦的叹息。
「那时候贤者催个不停,我才会哭哭啼啼地离开你身边,但一到弗多南就听说关键的搭船顺序还没轮到我,所以我一直待命。后来我差不多开始等得不耐烦,于是逃下山在山脚村落帮忙养猪,结果被贤者逮到遭到流放了。」
什么?路希德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所以说,我遭到流放。他们说我可以不用再来了。」
「被养猪户吗?」
「是被弗多南大神殿。」
「为什么!?」
洁儿大声嚷嚷说「我才不知道」之后,微微噘起唇。
「……他们说,我俗气太重。」
「啥?」
「我也不是很懂,不过听说贺斯佩里安其实不能吃人类经手的食物或加工食品。可是这样会肚子饿呀!?肚子会饿对吧!?」
扯着响彻晴朗天际的大嗓门,洁儿连连大喊会肚子饿。
「他们说贺斯佩里安不可能像我这样,我肯定是放着不管就会恢复性别的类型,所以反正我也无法搭上船,他们就说我不用继续待在那,赶快回人间去。」
洁儿不高兴地鼓起腮帮子说:害我在那种偏远地带等了两年。
路希德按住额头。
「……等……等一下,我现在很混乱……」
「好的,我想也是。」
「也就是简单来说……意思就是……」
他做了两次深呼吸以便冷静下来,接着掺杂着肢体语言说:
「你随贤者一同前往弗多南大神殿,但由于太过饥饿而忍不住逃跑,在山脚的养猪农家大吃特吃火腿时被贤者逮到,结果被说不可能有俗气这么重的精灵,所以不需要你了。」
「就是这样。」
洁儿鼓掌赞道:你整理得真简洁。路希德忍不住怒上心头,逼近她眼前。
「骗人的吧。这不会太扯了吗!?」
洁儿确实从以前开始就很爱吃肉。她身材嫌细却是个大胃王,每天早餐时间感觉总能轻易吃下超过路希德两倍的量。他曾经问过这件事,这才听说她从小食量就这么大,在来到艾兹森之前,也是只要一有充裕金钱马上就会买东西来吃。
(这个特点偏偏就在这次立了大功吗?就只因为这家伙是毫无矜持的肉食动物!?太夸张了。)
「但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向我清楚宣告,我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性别,但是不知道会变成男还是女。」
什么!这次路希德真的差点晕倒。
「因为艾克兰也是中途就变成男人了。既然如此,虽然我现在是这副模样,但或许不久就会变成如假包换的男人。」
「等等……这未免……」
「如果我变成男人,路希德就无法接受我了吗?」
洁儿手撑地面猛然坐起。她的脸靠得好近。
这是自己长久以来苦苦相思的面孔。是自己喜欢的面孔。不是别人,就是洁儿的面孔。
明明想一直凝视着她,不知为何又想移开视线。
「呃,那个,这个……突然要我想象这种情况,我也没办法啊。我做不到啦!」
「要是路希德变成女生,我也一定会喜欢你哦。」
「不是这个问题!」
受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责备,路希德感到想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洁儿的归来明明让他开心得想哭,明明他想马上抱住她拥吻,为什么就是无法形成感动重逢的场面呢?
「你就没有别句话好说吗!」
「有的。路希德!」
再度遭到她的袭击,路希德向后倒去。确实感觉得到肉体的触感,那是洁儿的身体。这把纤细又缺乏肉感,仿佛随时会折断的腰……
「其实,我肚子饿了。」
她的视线缓缓从路希德身上移开,灌注到依旧噗噗叫着在一旁打转的小猪。
(啊——!)
「这看起来是很美味的猪肉。看来马修斯在这两年又扩大牧场了。」
「不要说那是牧场。」
马修斯抽泣的模样浮现在眼前,路希德忍不住订正。
「呜呜,肚子好饿。由于见不到你,我悲伤得胃部紧紧收缩,回程路上再怎么沿路买沿路吃都填不饱。我的肚子饿扁了。」
「意思是说,你很寂寞吗?」
她发出惊叹,睁圆了眼。
「就是这个。整整两年见不到你,我孤零零一个人非常寂寞,所以我对你——非常非常饥渴。」
接着,她提心吊胆地俯视路希德的脸。
「那个,我又搞错……用词方式了吗?」
「……意外地没有搞错。」
以自己的额头在洁儿靠过来的额头上轻轻一撞,路希德笑了。
「我也很饥渴。」
「那么,我要享用了。」
她张开嘴,发出啊——的一声。
路希德主动张口,啃咬般地吻上她的唇。
「嗯……呜!?」
「不是要享用吗?既然如此,我们就享用彼此吧。」
路希德伸臂环住洁儿的脖子,撩起勾在耳际的长发凑过去悄声说:
「我会好好享用你的,无论身心都是。」
碰触得到她。
她的身体如此温暖,就连不可能碰触得到的内心深处都有股暖意。正因为会洋溢出这股温度,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真的爱着洁儿。
「这就是所谓的『疼爱』。」
不远处传来几道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废园的门被推开。
「啊,王后殿下!」
莉莉卡诧异的声打破笼罩废园的寂静。
从眼角余光,可以看到接着现身的马修斯从她身边脸色大变地冲进废园,同时捂住小猪与莉莉卡的嘴,试图将他们拖出去的身影……
——妈妈说过,所有女孩都有一颗公主的心灵。
所以,其实无论是什么地方的什么人,都能够成为公主。
为此并不需要真正的王冠。
不需要真正的宝石。
也不需要真正的马车。
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所谓的冒牌货。
你受过的伤,流过的泪。
对你说的话语。
针对你而来的视线与爱情。
一路累积至今的过去——
你所得到的事物全都是真实。
全都会在未来让你绽放出公主的光辉。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