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她一次都不曾回想起小时候的记忆。
不管再怎么想回忆,那就象是被沉重铁门封印住一样,使尽力气也无法撬开。
然而和艾克兰一起旅行后,洁儿没过几天就开始梦见至今一次都不曾梦到过的儿时记忆。
话虽如此,由于一切都发生在太遥远的往昔,内容都很零碎。她懂事以来就已经一直追逐着格列凡的背影,这点还是没有改变,但是确实如同尼兰所言,她想起遇到他的情景,以及潜入墓园的他在大雪的日子里,头部以下都被浸泡在水车旁的储水池中,差点冻死的事。她想起格列凡一看到他,就对那些没用的人说他是同类的事。
在那之后,记忆如同项炼珠子般被细线串在一起,自从被寄养在卡露莲席思身边的时候开始,平凡的记忆就成了回忆,开始带有鲜明的色彩。
(为什么那时候格列凡要把我留在卡露莲妈妈身边呢?)
根据艾克兰的叙述,格列凡为了不让洁儿融入这个世界,刻意反复对她的肉体这个容器造成伤害。的确,她一直受到他过分的对待。就算在途中经过的城市或村落有人怜悯洁儿,帮她擦拭身体或给她食物,她也会马上被命令交出一切。她也不只一次被要求吐出所有吃下的食物。
尽管他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也要将洁儿与身为人类活在这个世界的喜悦隔离开来,格列凡却将洁儿留给卡露莲席思养育。在她身边,洁儿得到姊妹这个特别的羁绊与母亲,明白了活着的意义。
(照理说他也可以把我交由墓园的人接手,他却没这么做,没让我像乌兰加一样在墓园长大。这究竟是为什么!?)
与艾克兰一同穿过怀念的洛兰特大门,是与强古·嘉顾在修弥沙城外分别的两天后。如果是骑快马,从修弥沙到洛兰特只需要半天。
(现在路希德是不是已经开始和黎戴斯交战了呢?)
以尼兰的能力,他想必早已运用派搏特安排好救回强古·嘉顾的准备。而且他或许也正在为了支援亲儿子路希德,以及统整留在草原上的反泰金派而东奔西走。
无论如何,只要尼兰率领剩下的草原兵推举强古·嘉顾为首领,泰金就会一下子无路可走。路希德似乎已经慎重地将洛兰特的防灾据点都市各个击破,只要能绊住泰金的脚步,他就能毫无挂碍地挥军前往修弥沙。
进驻修弥沙要塞的国王军司令官似乎是卡隆子爵。不管黎戴斯为他出多少主意,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支持、接获爱德里亚丰富金援的路希德也己势不可挡。
(黎戴斯将会死去。)
这恐怕也是他的计划一部分。打从听说黎戴斯背叛路希德,倒戈到索尔塔克那方的时候开始,洁儿就对他的意图了如指掌。说穿了,要是他真心有意取代路希德,觊觎艾兹森王位,他就不会离开索尔塔克身边。他肯定会马上和梅莉露萝丝本尊结婚,彻底击溃路希德的正当性,并更深入利用墓园的力量。
然而,他并未这么做。何止如此,他甚至选择修弥沙当成葬身之处,明明不懂打仗却死守在要塞之中,就好像想保持美丽的王都洛兰特不受鲜血沾污,将之完整移交给路希德一样。
路希德会发现吗?他会明白弟弟是为了什么而谋反,为了什么而迈向死亡吗?如果他懂了,他还有办法下手杀掉弟弟吗?
「我们要去哪里?」
「去王宫。」
艾克兰这么、说。洁儿闭口不语,快步追在他的身后。
睽违数年的洛兰特街道充满寂静与令人发毛的紧张感,险些让人忘记这是全大陆首屈一指的巨大都市。几乎无人在外走动,小贩藏身于阴影中,面包店甚至连升起炊烟都感到犹豫,市内的上百间磨坊也停止研磨谷物,唯有在引入的水流冲刷下持续空转的水车告诉人们光阴之河并未停滞。
平时在大马路上,总是有络绎不绝的货车来来去去,市场管理官留神关注有没有哪里在贩卖卫生状况不佳的食物,女人们试着招揽客人到店里。
(现在就连载客马车业者都没有。)
人人都紧关上百叶帘,无声无息地躲在家里。极为偶尔与洁儿他们擦肩而过的,只有城市警卫队的寥寥数人。
所有人都警戒着外族国王。这也难怪,毕竟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建国两百年来,一次都不曾有过异族成为国王。
(在这种状态下,路希德真的能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吗?)
就连深知他的领袖光环无人能及的洁儿,都不禁对洛兰特市民剧烈的抗拒反应感到一丝不安。
由于迟迟招不到马车,两人一路从大门走到第七区。途中会经过雷曼河上的吉斯克里桥,过桥后安迪鲁就近在咫尺。
在此他们总算拦到一辆马车,因此艾克兰马上将金币塞进车夫手中,要他驾车前往王宫。
安迪鲁的地门出现在左手边,转眼间就驶过了。
(啊,我真的回来了。)
感慨之情油然而生。她怀念的街道,夜晚的黑暗与水粉的雪白混合在一起,天地之间的夹缝——安迪鲁。
(但是绢屋已经倒闭,佩拉阿姨、卡露莲妈妈、琪琪和赫丝都不在了……)
想要大声吶喊的冲动充斥洁儿心中,甚至让她感到呼吸困难。
不久,马车抵达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正面大门。艾克兰先行下车前往交涉,请守门人让马车入内。一般来说,能进入王宫内的只有王宫专用的马车,但现在是紧急状况。
不知道是不是艾克兰的态度特别强硬,守门卫兵不情愿地打开正门,迎接简陋的出租马车入内。
(没想到竟然会以这副模样进入王宫。)
洁儿感叹地检视自己的模样。以前遭到这个男人绑架后,为了让她担任梅莉露萝丝的替身,洁儿接受过严格的贵族女性教育,因此她深知穿着这身宛如少年的肮脏旅行服装与沾着泥巴的长靴进入王宫,究竟是多么不被饶恕的事。
在大陆上诸多王宫之中,也没有一个宫廷的礼节与规矩比这座艾斯帕尔达宫更多。连女性穿着的连身长礼服所用的布疋份量都有规定,并且一定要配戴宝石。手套与鞋子必须是绢制品,头发要盘起,尤其是已婚女性必须戴上名为凯梅的额头装饰品,让额头露出来。原因众说纷耘,有人说这么做是因为过去支配邻国伊瑟洛的卡利斯民族中,擅长魔术的人拥有三只眼睛,也有人说这么做是为了防范魔术攻击。
总之,以她这么脏兮兮的打扮入宫,要是有个万一,就算遭到卫兵斩杀也不奇怪。
(不过有这个男人在,我应该是不至于突然被杀。)
下马车后,他们进入几乎只有男性使用的王宫入口。洁儿早已做好受到异样眼光注视的觉悟,但众人看到艾克兰的身影似乎就察觉到了状况,并未上前盘问。
真名为艾克兰迦德,国王索尔塔克的政务官基摩·巴尔坎快步走在前头。这么说来,这个男人甚至被允许出入只有国王能踏足的内宫。
但是获准出入后宫的男性并非只有他一人。索尔塔克宠幸的宫廷画家洛黎恩·佛罗狄想必也一直在此数度穿梭,否则就不可能为几乎一整天都在蓝色庭园生活的梅莉露萝丝画肖像。
(洛黎恩,你现在人在哪里?)
他只是一介画家,不是王族也并非大臣。希望他还留在安迪鲁附近第八区的自家,这样只要洁儿能设法离开这里,她就能去见他了。
喀、喀,响亮的鞋声响彻走廊。发出鞋声对宫廷人来说是无礼之举,因此军人以外的所有人依规定在宫廷内都必须穿着绢鞋。洁儿想起过去负责教育她的婕菈女士要求她走路不发出脚步声,在学会以前都不准睡,于是她被逼着走了整整两天的路。
那是短短数年前的事。那时她想都不曾想过,这个强大的国家会大幅倾颓至此。洁儿这种下层市民被掌权者随意杀害玩弄都是家常便饭,虽然她是被绑架过来的,但是除了服从婕菈的命令以外,她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
而那个大帕尔梅尼亚现在即将灭亡——
「我们要去哪里?」
面对再次发问的洁儿,艾克兰简短回答:
「去见国王。」
在被称为蜿蜒宫的谒见厅之间的通道——一连串的房间之中,艾克兰无视任何规矩快步前进。记得按照惯例,这里会根据身分决定到哪里为止不能再前进。
但是就连这个平时被前来求见的各种身分陈情者挤满的地方,现在也一个人影都没有。没有负责传话的资深侍从将金币悄悄收入怀中的模样,也没有针对彼此的身分解释争论不休的富豪身影。
洁儿也是第一次见到宫廷空荡至此。索尔塔克已经被众人抛弃到了这个地步。
王座厅已近在眼前。
「修弥沙失守是迟早的事。卡隆子爵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形式偿还祖先欠下的债吧,虽然他只是个倒霉鬼。」
艾克兰像在自言自语。
「这座蜿蜒宫是那位米德雷德陛下所建,采用伊瑟洛风格的建筑样式,华美外观在当时似乎蔚为话题,不过真要说的话,在这里上演的爱恨情仇在后世更为知名。」
「你指的是这些像箱子一样连在一起的房间吗?」
「没错。这一连串房间以盘旋的形式通往中央的王座厅,但是这里之所以被称为蜿蜒宫,是因为来到这里的人都有如不怀好意的毒蛇。
帕尔梅尼亚原本就是阶级制度严格的国家,但米德雷德王为了对付当时在国内势力增长的爱德里亚人,建构出没有地位会使谒见的可能性降低或是延后的习俗。贵族象是玩游戏一样,热衷于挑战自己能前进到哪一间房间,而爱德里亚人为了被封爵而积极将钱捧到国王面前。听说当时帕尔梅尼亚的国库本来已经濒临破产。」
尽管每一间都是没有人的房间,看起来却宛如身躯蜿蜒、随时都准备扑上来而将毒素注进牙中的毒蛇,让洁儿打了个寒颤。
「当然,这样的风俗也带来了弊病。贵族因婚姻而变得神经质,必须小心留意身分不会因婚姻而下降。结果由于这样的警戒心态,人们比以前更严加谨守同阶级通婚,家名与爵位开始具备有钱也买不到的附加价值。」
门前没有摇铃侍女也没有卫兵,因此艾克兰伸手推开沉重的胡桃木门。连这里都没有人未免太过奇怪,感觉所有人都已被下令回避。
「这是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事。当时宫廷中公认身分最高贵、最接近王族的是前代卡隆子爵。虽说是子爵,卡隆与桑札斯这两个子爵家原本就是有时也会由国王身兼的爵位,所以也掌握权威。卡隆子爵的父亲是赛尔堤·卡隆,而塞尔堤的哥哥是安波里欧二世,也就是后来的帕尔梅尼亚国王。安波里欧二世与塞尔堤是米德雷德王的姊姊的儿子。」
洁儿点头。她不知道此时艾克兰为何突然讲起王家族谱,但她决定默默听下去。
「前代卡隆子爵艾斯塔的妻子是名门贵族千金蕾欧涅,这两人之间的孩子就是索尔塔克,夫妻之间育有一男三女。艾斯塔一直以一个普通宫廷人的身分担任国务大臣,但有一天国王伊萨修二世私下找他商量,表示想收养他的儿子索尔塔克。
当然,由于伊萨修和艾斯塔是堂兄弟,既然伊萨修没有子嗣,艾斯塔与索尔塔克就同样拥有继承权。艾斯塔欣然答应了。一直旁观着伊萨修的妻子陆陆续续过世,他早已感觉到自己的孩子有可能当上国王了吧。」
至于之后的发展,洁儿也学过相关知识。索尔塔克在伊萨修二世过世后即位,父亲艾斯塔担任摄政辅佐他。
「索尔塔克是个聪慧的青年,直到他在伊萨修二世病危而被召回洛兰特之前,他一直在毕雍奴的大学学习法学与宗教学。取得学位后的他在父亲推荐之下找了帝王学的家庭教师,稳健进行成为国王的准备。然而,在伊萨修二世过世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一起事件。」
「事件?」
「索尔塔克出于玩心戴到头上的芭比桑黛王冠没有发光。」
洁儿因太过震惊而停下脚步,凝视着艾克兰的背影。
「你说王冠……?芭比桑黛没发光?可是那明明就是祝福始祖奥利葛洛特血脉的星石精灵!?」
「真相至今依然不明。」
艾克兰没有停下脚步,洁儿连忙追上他。他们总算走到子爵厅,但前方还有好一段路要走。
「可怕的是,按照俗世的法则,知道孩子父亲是哪个男人的只有女性。而索尔塔克的母亲当时已经离世了。」
「他该不会是母亲与人私通生下的孩子吧!?」
「当事人已经在九泉之下,再也得不到确切的答案了。」
艾克兰不知道是第几十次使劲推开门。
「加冕仪式在秘密中举行。艾斯塔·卡隆宰相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并未憎恨也没有舍弃可能不是自己孩子的索尔塔克。他说服不情愿的儿子即位,并做了一个约定,那就是他会找出具有同样价值的星石来代替芭比桑黛,这样芭比桑黛没有发光的理由,就能解释成是因为国王已经受到其他星石精灵守护。」
「那么,你之所以和帕尔梅尼亚王家产生联系就是因为……」
「我被墓园的管理者们找过去,被恳求为索尔塔克效力。当然,这是因为我是蜜瑟罗黛的主人。」
藏在艾克兰披风下的蓝宝石象是回应他一样,发出短短一瞬间的光芒。
「王家用钱买通了前来举行加冕仪式的洛兰特主教。不过后来这件事被伊力卡得知,司鲁·罗凯那巴德遭眨至艾兹森。」
司鲁·罗凯那巴德是路希德的表姊雅薇赛娜的亲生父亲。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产生关联。
「艾斯塔·卡隆也和儿子约好找出这个世界上斯卡路迪奥王族血缘最浓的女性,嫁给他当妾室。如此一来,芭比桑黛在他们的孩子那一代就会再次闪耀,斯卡路迪奥王朝会就此延续下去,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就是他们的想法。」
「……结果梅列朵妮卡被选上了?」
艾克兰叹息着肯定道:没错。
「所以索尔塔克才会宠爱化身为玛丽·希蕾的她?甚至对她以外的人看都不看一眼。」
「对。」
「而孩子出世后,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梅莉露萝丝离开,锁在后宫深处。」
「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而且依附于她肉体的精灵寿命并不长。」
「所以她才会一直幽居于蓝色废园中,没办法嫁给路希德。」
「只要离开那个废弃庭园,她就会消灭。下界贤者早在超过十年以前就来接她了,但她并未搭上船。索尔塔克不肯放她走。」
洁儿全身颤抖。其结果就是梅莉露萝丝的身体明明无法留下子嗣,却得停留在这个世界。明明要是有搭船启程前往异界的可能性,她说不定可以在更久以后才迎来死亡。
就在这个时候,梅莉露萝丝遇见路希德。
与自己一样因为国家内情而身不由己、渴求爱情的孩子路希德,不久便对她投注了深刻而真挚的爱意。据说在被遣回艾兹森之前,路希德向她求婚了。
梅莉露萝丝应该很清楚,就算路希德成为艾兹森国王后前来迎接自己,她也去不了艾兹森。
但是,她还是在废园摘取被流入的洛克玛丽亚染成蓝色的鲜花,一直等待着他。路希德没有忘记自己,这件事肯定是梅莉露萝丝活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喜悦。她该是抱着多么雀跃的心情,关注着路希德在草原举兵,陆陆续续打倒强敌的消息啊。推翻父亲、幽禁弟弟、成为名副其实的艾兹森大公的他,按照约定做好迎娶初恋的准备,正式向梅莉露萝丝求婚。
目送洁儿嫁到艾兹森时,梅莉露萝丝那张充满憎恨的面孔至今依然烙印在脑海。
那并不纯粹是针对夺走路希德的女人流露出的嫉妒目光。那是眼见着同母所生的姊妹、同样生为贺斯佩里安的洁儿却能嫁给路希德,梅莉露萝丝诅咒自身命运的表情。
「……索尔塔克是什么时候陷入疯狂的?」
「父亲艾斯塔·卡隆宰相过世的时候。梅列朵妮卡只生下一个孩子,其他女人对索尔塔克也没有意义。即便如此,宰相仍尽量安排血缘接近王族的女性,劝他再生孩子,但意外的是,索尔塔克在梅列朵妮卡死后依然执着于她。
按照宰相的遗言,索尔塔克转而聚集血缘接近王族的贵族子弟,打算选择让芭比桑黛发光的人当继承人。但是无论召来多少人、一一找来优秀贵族的子嗣,芭比桑黛都没有发光。仿佛已经失去守护这个国家的意志似的,钻石始终黯淡无光。
索尔塔克的心缓缓遭到黑暗侵蚀,开始将过去梅列朵妮卡告诉他的旧神故事当成心灵支柱。换言之,他想仰赖精灵与魔法。」
他几乎不再接近人,国政也抛诸脑后,开始躲在内宫的蓝色废园不出,一如恶魔王米德雷德曾在此沉溺于魔术,他也变得只对非人生物感兴趣。
当然,眼见自己的儿子被愚弄的贵族,早就对国王心生反感了吧。开始信仰旧神的国王甚至不怎么参加礼拜,招致了星教会的不信任。不久后,便酝酿出国王派与教会派的对立。
艾克兰停下脚步。
在两人眼前,出现一道比至今所见大了一倍的门。重重雕刻描绘的是金色的葡萄。那是子孙繁荣的象征,也常被当成产育神幸德米亚的体现。
(这里是王座厅。)
洁儿无意识间吞了吞口水。就连顶着王妃头衔的时候,她也不曾踏足帕尔梅尼亚王所在的王座厅。
「十年前,我被索尔塔克找去蓝色废园。梅莉露萝丝也在那里。他说,他搞错自己该走的道路了。
他说,从先王手中继承王位时,他没有做到该做的事。在那之前,认为自己毫无疑问具有王家血统的时候,他一直在毕雍奴热心学习如何改革国政,具体规划出自己当上国王时,究竟该如何治理帕尔梅尼亚。但是到头来他什么都没达成。他什么也没做。
索尔塔克认为,即使身上连一滴王家血脉也没有,还是可以好好当个国王,铺出治世的康庄大道。在这个强烈推崇血统主义的帕尔梅尼亚或许是条困难的道路,但并非不可能。
原本是有机会的。但是索尔塔克打从一开始就以困难为由拒绝去做,一心只顾着为延续血脉而奔走、烦恼、渐渐丧失正常神智。要是能回到十年前,他想必会在国民面前表明自己并未继承王家血统,在此状况下挑战星格里欧骑士团,以实力获得统治这个国家的资格。但是,已经无法回到从前了。
他受到肉体这个容器摆布太深。说完这些话,他就在我面前服毒,气绝身亡了。」
「他死了!?」
洁儿猛烈摇头,好像感到难以置信。
「开什么玩笑,这样的话,之后十年的索尔塔克又是怎么回事?虽说他总是潜居不出,但难道你想说后来完全是由别人担任替身吗!这种事哪有可能……」
「仰药自尽前,听说索尔塔克仿效我等墓园的人,一直进行着加深旧神信仰的仪式。」
「仪式……?」
「换言之,就是几乎不进食、将肉体与精神逼到勉强维持生存的边缘,试圆让人类的肉体容器失去力量。他或许是想看到精灵吧,也许是为了得到旧神的启示。因为这个缘故,在他身上已经再也找不到加冕时那个青年国王朝气蓬勃的面容。他的眼窝深陷,脸颊消痩到浮现颧骨,两腿细痩到走不动,原本丰厚的金发转眼间已经发白。」
洁儿心想,听起来就像身在圣·安琪莉地牢时的黎戴斯一样。或许他在那个阴暗、狭窄而绝望的监牢中,也同样试着想看见神明。
「人眼只看得见自己想看的事物,并且大幅受到色彩与印象左右。也就是说,比起脸部五官,人会先确认的是发色、肤色、胖痩这些大致的特征,而一旦形成认知就不容易被颠覆。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意思是说,极端消痩衰弱的人会让旁人不容易辨认吗?」
「你不是也看过吗?荒村里没有父亲的贫困家庭中,那些孩子的长相你有办法区分吗?一路逃离战乱而只能咀嚼剥下的树皮,连牙齿都掉光的小孩面容,你有办法分辨吗?」
「……」
「贺斯佩里安尤其是如此。所有人都手脚修长,大多数都是银发或金发,肌肤像透明一样白皙。眼珠颜色是遗传自父母,但听说除此以外也有很多人是红色眼睛。你和梅莉露萝丝之所以相似至此,与其说是姊妹,更主要是因为你们是贺斯佩里安。」
艾克兰缓缓握住门把,接着往前一推。叽的一声,听起来颇有年代的声音响遍四周。
「简单来说,索尔塔克死去时,能担任替身的人多得是。只要替身一直维持消瘦身形,也不太会被怀疑是别人。」
门被推开。艾克兰撑住门的期间,洁儿将身体从门缝滑进去。这是一扇厚重到平时必须要两个成年人一起打开的门。
(一片白……)
内部空气幽冷,让人有种宛如长达几百年不曾向外开放的陈旧感。八角形的广大房间中,铺满没有一丝杂质的纯白大理石。而诸多同样是八角形的柱子向天延伸,与其说是王宫,更让人感觉像哪个古代神殿。
洁儿看向设置在正面的帕尔梅尼亚王座。
这个大陆上,奉安卡里恩星教为国教的无数国家当中,唯一认可古代精灵信仰的国家——神圣帕尔梅尼亚王国。
据说这个国家的国王代代在祭典之际,都会穿上弗多南大神殿出产的蚕丝制成的神圣绢衣。除了星教的主教、司祭以外,王宫另有专任神官的也只有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一直以来就是如此重视旧神。这个在外国人看来对血统固执到非比寻常、一直执拗地信仰始祖与精灵的国家,其起源就在于此。
王座上坐着一个男人。宛如覆盖上一层灰的满头白发并未绑起,而是长长垂下,眼珠色泽则宛如各种颜色退化后的结果,是种偏蓝而难以形容的色彩。他身上宛如白色长道服的僧衣样式,反而让他看起来像个圣职人员,而非国王。
(插图199)
他的皮虏颜色也很白。那是死人般的白,与洁儿的白皙完全是两回事。照理说索尔塔克王才四十多岁,他的手脚却都十分细瘦,身躯宛如活得太长的老人。
而在王座椅背上突出的装饰部分,挂着一个王冠。国王并未戴上王冠,只随随便便地——象是衣服还是帽子一样挂在那里,这让她感觉到自己能看出这个男人的真实身分。
(那就是王之星。据传在星石精灵中最为古老、存在于此世最久的『芭比桑黛』。)
那是一颗硕大美丽的金色钻石。由于它至今一直坚守始祖奥利葛洛特的遗言,王家才会产生有如诅咒的血统主义。
(但是,芭比桑黛肯定只是单纯地喜欢自己的主人吧。)
只要看到蜜瑟罗黛,就能明白这一点。她们本身不具有恶意,前提是对方不会危害主人。
除了王座上的男人以外,感觉不到其他人在场的迹象。洁儿没有行礼就走近王座。
「格列凡。」
如此呼唤的根据只存在于她的心中。眼前动也不动地坐在王座上的男人,与洁儿幼时一起旅行的墓园的男人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格列凡是黒发,男人却是白发:格列凡的眼睛是灰色的,男人的眼睛却偏蓝,宛如倒映在森林沼泽中的天空色泽。他的脸颊也严重消痩,眼窝凹陷,颈根浮现青筋。洁儿认识的格列凡,是个肉体有如钢铁般厚实的战士。她还记得追逐他背影时那股沉默的压迫感与威慑力,感觉起来宛如无法翻越的高墙。
但是,这个男人无疑就是格列凡。
「格列凡,你的肤色……」
依旧保持沉默,不否定也不肯定的格列凡简直象是已经活累而濒死的老人。洁儿忍受着内心沉痛摇摇头。他的肌虏与其说是白色,不如说是发青。这是因为砒霜导致血液循环不良,也就是砒霜中毒。
「他是为了让皮肤变白而服用砒霜吗?」
「只要持续微量服用,就能改变皮肤颜色。墓园拥有这种连人种都能掩饰过去的技巧。若要营造出褐色肌肤,也会用特殊液态金属将皮肤染色。」
「可是砒霜——!」
洁儿瞪向艾克兰。谁都知道长期微量服用砒霜的人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因为这是最常用于暗杀的毒药。
「他为了与索尔塔克相像,因而服用砒霜吗?但是肌肤不会这么快褪色,而肌肉也没有那么容易……」
「听说索尔塔克精神失常后,与墓园有过好几次讨论。换言之,就是讨论墓园是否要让索尔塔克就此死去,默默旁观帕尔梅尼亚因王位继承权而陷入内乱。
帕尔梅尼亚对墓园来说也是最大的旧文明守护者,斯卡路迪奥王朝的始祖奥利葛洛特陛下就是旧神的契约者。要是帕尔梅尼亚被受到不理解旧神的星教强烈影响的无聊人类征服,墓园的立场会产生危险。因此——」
「因此才会找替身吗?找的是一个与索尔塔克骨架最相似的墓园成员。一个年纪也很相近,所以马上就能担任替身、长相在外界鲜少曝光的人。一个眼珠颜色与声音都很相像的人。也就是说,那就是格列凡!」
「声音是可以改变的。格列凡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的职责并非只有担任替身。」
「并非只有担任替身?」
「他要让帕尔梅尼亚慢慢咽下最后一口气。」
洁儿骇然抬头。她靠近格列凡,轻轻跪在他面前。看得出他还在呼吸,但是他的眼睛肯定看不到了。这是砒霜中毒的末期症状。
格列凡一直负责墓园的重要工作,深受『没用的人』信赖,大家都说他总有一天会升上管理阶层。所以她从来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种地方强制被改变容貌,仅只为了让国家缓慢而自然地灭亡,而不惜残害自己的生命。
「把我带到卡露莲妈妈身边后,格列凡随即成了索尔塔克的替身对吧……在那个时候,墓园肯定就已经拟定好让路希德继承这个国家的计划了。但是由于他是外族,必须用上稍嫌曲折的手段,让他早日坐上公国王位,与梅莉露萝丝结婚并得到帕尔梅尼亚王的继承权——但是,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她的寿命已经濒临极限,到了离开蓝色庭园就无法活太久的程度。」
恐怕就和洁儿经历过的一样,格列凡同样前往索尔塔克身边,慢慢做好让自己与他容貌相似的准备。他一面在艾克兰的协助之下,让旁人觉得索尔塔克因发疯而消瘦下去,一面考虑索尔塔克死时的状况,随时准备取而代之。
而真正的索尔塔克死后,他故意倒行逆施,让人心背离王家。他一直巧妙安排,引导群众期盼迎来斯卡路迪奥王家以外的国王。
一切都是因为王家血脉早已断绝。
「格列凡,你还活着吧?听得到我说话吗?你知道你的女儿来了吗?」
艾克兰对王座上的老友说。
「你还记得与我的赌局吧。是我赢了。我说得没错吧。」
格列凡微微一动。他想说些什么,但艾克兰继绩说:
「你以前对我说过,按照墓园所言行事很重要。因为没有一个集团比墓园更能看见世界真理,也没有私利私欲。只有墓园能够公平、冷静选择并实行对这个世界最好的方法,所以我才是异端。」
「——你确实是异端。」
格列凡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什么都无法孕育,什么都无法达成,也没有整合性。你只是沉溺于快乐之中,将肉体容器产生的一时快感误认为幸福罢了。」
「你当时就是这么说的。那时你同样是按照墓园的逻辑行动,而我也是依照我的感情行动。你说精神面的幸福才是至高无上的事物,我相信的则是从肉体诞生的种种扭曲。所以我才提议,不要将洁儿——你的女儿交给墓园,而是交由卡露莲席思抚养。」
「什么!?」
洁儿回头看向艾克兰,但是他并没有看洁儿一眼。他笔直的视线仅只贯注于已经什么都看不到的老友眼中。
「将在墓园长大、为墓园而生视为喜悦只是你个人的想法。就算强制将人与人世隔离开来,人还是会自己选择自己的生存方式,哪怕是个小孩也一样。
如果你是正确的,洁儿应该会更早搭上船才对。照理说她不会像现在这样站在你面前。」
「但是,那孩子是贺斯佩里安。她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是欠缺延续生命能力的存在,总有一天会搭上船。让她与俗世产生关联也没有意义。」
「这是有意义的,格列凡。」
艾克兰说。
「这是有意义的。无论是多么短暂的生命,它的意义也不在于死亡或是搭上船,而是在那之前度过了什么样的人生。」
「…………」
「而意义无论如何都不能由他人来选择,哪怕是你的女儿,若按你的说法,你们之间的关联也只在于肉体这个容器。洁儿走上了超出你预定的人生。这就是生命的容量。」
洁儿的视线缓缓转回格列凡身上。直到这一刻,她才好像明白了艾克兰所说的赌局内容是什么。
无论是谁,都想相信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有意义的。
谁都想相信自己继承的并不只是肉体,相信自身并不只是容器,相信装在肉体中的心灵自有其价值。
然而随着长大成人,开始必须为生活竭尽全力,尽管想找出意义也会不由得转变,只能随波逐流,无法事到如今才抛开现在的容身之处与拥有的地位,就此一走了之。
只不过是有困难而已,绝非不可能,然而人们却会认定不可能办得到。
格列凡也一样吗?
英勇、强韧,对年幼的自己而言就像神一样的他,也是一样的吗?他是否在不知不觉间,将按照墓园所言行动当成自己的一切,对此不再起疑了呢?
「我支持你们墓园的做法,而让帕尔梅尼亚慢慢迈向死亡,在濒死时受到路希德绚丽征服这样的做法我也赞成。但是与你们不同,我知道的只有一件事:
哪怕机率渺小到在几百人、几千人,不对,几万人之中才有一人,也会有些世间罕有的人,有办法将上万人认为不可能办到的白日梦视为单纯的难题。而那样的人,无论何时都能轻易远远凌驾于人类的思考之上。」
洁儿领悟到他指的是路希德。
「你们想必自以为顺利操纵了路希德。但是在我看来,你们墓园才是被路希德的野心巧妙利用,被卷进他所造就的庞大漩涡中。」
有好一段时间,格列凡就像死了一样什么也没说。但是他那单薄、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张开了一张纸的厚度,说道:
「或许是这样没错。」
「格列凡!?」
「我本以为早就有人接洁儿去搭船了。我以为就算寄养在卡露莲身边,贤者也会马上到来。只要洁儿搭上船,梅莉露萝丝就会更容易公开露面,而路希德将能得到一切——」
他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实际上,他最后的工作就是将王冠移交给路希德后,为了避免产生索尔塔克遭人暗杀的疑云,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去。
他这个人对于按照墓园描绘的计划而活,连丝毫迷惘都没有。只要路希德到来,他肯定会马上付诸行动吧。
「这场赌局是你赢了,艾克兰。」
艾克兰一脸满足地点头,转眼就抹去脸上表情并说:
「那么,你们就不要再利用双胞胎干涉人世了。」
洁儿感觉到,他的声音带有前所未有的热度。在他洋溢着谎言、化妆、玩笑的话语中,这句话宛如他独一无二的信念般具有份量。
「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拚命求生的存在都该比无意求生的存在更加优先。」
洁儿吸了一口气,然后停下来。艾克兰的肺部缓慢起伏。唯一没有任何动作的就是格列凡。
「你还得等着在这里将芭比桑黛交给路希德对吧,格列凡。那么,我们要在此道别了。」
格列凡的脸一动,转向洁儿的方向。很遗憾,他的眼中已经映不出自己的容颜了吧。即便如此,见他仿佛注视着自己,她还是有点高兴。
她早有预感。下次见面的时候,那肯定是在她的旅程终点。
她知道他们一定会再见一次面。
「格列凡,我一直很希望下次与你分开时,能够好好道别。这下子我的愿望实现了。」
听到这句话,格列凡仿佛有些吃惊地望向上方。
「谢谢你没有把我送到墓园,而是交由卡露莲妈妈抚养。」
「洁儿……」
「我早就察觉自己跟普通人有点不一样。即便年纪增长,身体也没有变得女性化,初潮也没来。所以我早已知道自己生不了孩子。而且从以前开始,我有时候也会看到奇怪的事物……没错,我明明不是蜜瑟罗黛的主人,却打从一开始就看得到她。」
现在已经离开自己手中,回到依恋的主人身边的那颗蓝宝石,此后会一直在艾克兰的胸口闪耀吧。直到他的生命走到尽头,离开这个世界为止。
「我本来想过,自己说不定不是人类,所以我也不会喜欢上别人,或是因为喜欢的人离开而痛彻心扉。因为没有这个必要。就像植物或动物一样,人类也会有生殖行为,但我不会留下子孙,也没有办法留下子孙。我之所以那么深爱安迪鲁的家人,或许就是因为她们都深爱着没有血缘关系的我。现在回想起来,我早就明白了。即便没有血脉相连,还是可以重视他人以及被人重视,关爱他人以及被人关爱。」
她轻轻伸出手,碰触格列凡消瘦的脸颊。好冰冷。感觉就像没有鲜血流过一样。
「如果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不会变成现在的自己;如果搭上船,我想必也会度过另一段与寿命相称的人生。但是,我很感谢自己拥有这具不上不下的不成熟肉体容器。我很感谢无缘谋面的妈妈和你,让我能够以这具身体站在路希德面前。
在那个人充满荣耀的一生中,就算我只不过是在片刻间依附于他的一根小小木棒,我也很开心能躬逢这个时刻。」
洁儿缓缓起身。
「请将王冠交给那个人。那个人是最有资格成为世界上最美丽钻石之主的人,我想芭比桑黛肯定也会喜欢他。」
她将手指探入他的白发之中,捧起他的头在额上一吻。
「再见了,格列凡。」
这里是为路希德布置的舞台,没有属于她的座位。而且,洁儿还另有一个必须去见的人物。
她转过身,毫不犹豫地离开此处。进来时像石头一样沉重的门,现在感觉起来一下子就敞开了。她没有回头。无论何时,她都不曾回头。告诉她不要这么做的,就是她的父亲。
脚步自然朝冬宫走去。那里有唯一一条通往内宫的回廊,而中途偏离走廊来到庭院,就会见到那座废弃庭园。
梅莉露萝丝应该就在那里,她肯定在等路希德。而洛黎恩也一样。
(几乎所有谜底都揭晓了,除了那个宛如含铅剧毒的唯一一个谜团以外。)
如果没有从她口中问出那个谜团的答案,为了路希德着想,洁儿也无法去见他或是离开他身边。
洁儿象是秋天的空气一般,转眼间就快步离开王座厅之后,艾克兰也向格列凡道别。
真是奇妙。相识的时候,他从没想到格列凡会得到这样的死法。他唯一明白的是,自己想用全力否定他那按照墓园的指示行动、接着步向死亡的思想,不对,是信仰。
为此,艾克兰一直扮演小丑。他救了洁儿,反之也试图夺走她的笑容与眼泪——她的感情。在探测洁儿有多么接近人类的这层意义上,这么做自有其必要。
此外,艾克兰一方面是墓园的协助者,一方面又不时采取妨碍墓园意图的行动。
最让他不快的,是墓园盯上路希德(担任帕尔梅尼亚的继承人)后,以他的妻子洁儿无法延续他的血脉会导致王权不稳为由,将乌兰加送过去这件事。那一次他特别想给墓园找麻烦。他装出协助墓园的模样,潜入南部都市联合军雇用的佣兵部队担任队长,保有在紧急时刻能靠这份武力解决问题的立场,并一边等着看洁儿等人如何出招。
看着那个女孩远远凌驾于自己的预期之上,完全不仰赖非人力量,仅只靠与生俱来的头脑开创未来,让他感到十分痛快。不知不觉间,艾克兰变得想陆陆续续以难题挑战她。他觉得只要能向墓园展示洁儿的智慧,以及对路希德的辅佐能力,他们说不定也会改变排除洁儿的想法。
而实际上,墓园后来认同了路希德若要在帕尔梅尼亚建立新政权,洁儿是不可或缺的人物。决定性的关键,是她在凡希坦斯漂亮地骗过奥兹马尼亚王与王子两人,即便不在国内也能守住艾兹森不起任何风波,而另一个关键就是梅莉露萝丝死期将近的事实。
假如洁儿选择像过去一样继续待在路希德身边,这次洁菈萝娣·格朗恩这个人的存在真的会从历史上被完全抹除。她必须以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轮到她上船的时候,她会选择启程,或是选择像梅莉露萝丝一样直到肉体死亡都待在路希德身边,全都是由她自己决定。
不管她怎么选,那都不会是太久以后的事。短则一年,长则三年之内,别离时刻就会到来。墓园应该也看穿了这一点,选择了不会让路希德留下憾恨的自然离别吧。路希德的政权必须长久且稳固地持续下去。他是个健康的年轻男子。只要心里没有留下伤痕,他想必还会再爱上其他女性。
(只要没有留下伤痕的话。)
那就是所谓的生命的容量。
推开好几道仿佛没有尽头的门,来到不知道是第几个房间时,艾克兰停下脚步。
「地之贤者大人。」
熟悉的身影站在那里。他长长的白金色发丝在后脑勺扎成一束,身穿灰蓝色长袍。是过去将艾克兰从凡希坦斯的琉璃玻璃宫带到弗多南的贤者。
难道他已经要来迎接洁儿了吗?但若是如此,他就不应该出现在此。看来他有事找自己。真是奇妙。
「好久不见,没想到您会在这里。看来神殿也无法对帕尔梅尼亚的政权交替视若无睹吗?」
「我不是为了职责。我是来见你的。」
贤者说。不可思议的是,这个男人的容貌无论过多少年都没有变化。不过这本来就是还没用尽存在量的贺斯佩里安的特征。
「见我?……我几乎完全变成人类了。等这具肉体衰败,我就会死去。拜此之赐,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常看见精灵。」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呢?」
说完,艾克兰意外认真地陷入思索。
「至今我全心全意专注于做好种种安排,准备将这个已成空壳的帕尔梅尼亚塞给路希德,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思考过。不过……也对,我有个感兴趣的地方。那不是宫廷,而是充满世俗的污秽与贪婪,不断进行血腥权力斗争的神圣战场。」
「神圣?」
「就是伊力卡的星山厅,安卡里恩星教法王所在的至高宝座。那里与墓园是位于正反两极的存在,所以至今我从来不曾进入过。」
那里的神真的如同墓园成员所说,是没有任何力量的人工神明吗?艾克兰从以前开始就很感兴趣。接下来摇身一变成普通僧侣混入敎会,以爬上神圣的制高点为目标或许也不错。
「您要不要一起来呀,贤者大人。」
艾克兰对他抛出连自己都没预料到的一句话。
「你说什……」
「反正您很闲吧。啊,还是说,您已经成功见到您以前提过想见的那些人了吗?」
听到这些突袭般的话语,贤者无法掩饰困惑的表情。
「既然您在人间徘徊近百年都无法见到他们,就表示您现在的做法行不通。既然如此,换个方法比较好。要不要一起去伊力卡,跟我一起揭开那里的神明真面目?」
艾克兰快步通过贤者面前。
「哪天心血来潮,请您来找我吧。」
「——你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谁知道是为什么呢?」
推开必定通往下个世界的大门,艾克兰回过头。
「只是因为我想起您也和格列凡一样,没有强逼逃出弗多南的我搭上船。」
艾克兰微微一笑。那不是虚情假意的笑容,而是因发自内心的幸福感而露出的微笑。
无论以理智能多么准确地预测往后的发展,无论偏离既定道路的未来会多么悲惨,大人或许都会想在拥有年轻活力的人身上赌一把,并想接纳他们的鲁莽。
那就是走在前头的人,送给还未成熟的人们的巨大赠礼吧。
「那就是生命的容量。」
***
愈接近废弃庭园,洛克玛丽亚就愈来愈浓。
(怎么回事?比起以前我唯一一次被带到那里的时候,现在好像变得浓密许多。)
洁儿快步走在被称为华盖回廊、设有玻璃屋顶的走道上,一心往废园前进。
这里是过去被称为残虐王的米德雷德二世,为了哪一天召来身为伊瑟洛皇王的妻子时所需,因而建筑的东方风格王宫的一角。后来原有的小宫殿因不够美观而被改装成现在的样式,变成国王妾室的住处,但唯独曾是他休憩场所的庭园被保留下来。
(正确来说,是因为谣传米雷德雷晚年一直在这里施行禁忌魔法,所以没有人敢处理。)
于是,就此荒废的庭园便被称为废园。据说布满整个圆形建地的半毁魔法阵威力犹存,与异界之间有微弱连结。因此泄出的洛克玛丽亚对庭园中的植物造成影响,那里的花皆为蓝色。
(难道说,异界只有蓝色吗?)
拨开愈往前进就慢慢变得愈蓝的草木,洁儿进入蓝色废园。总是深锁的门扉微微敞开,让洁儿知道里头已有来客。
她轻轻推开门,踏进废弃庭围。浓稠的空气在她吸气时涌入肺部,害她差点呛到。
抬起头,洁儿往前踏出一步。就在此时,几只长着透明羽翼的小虫飞了起来。她在哪个地方看过这种虫。
(对了,就是在赌博庆典结束的时候,那个收下我的金戒指的少女摇铃引导的虫——)
当她拨开春意尚浅却已长出繁茂绿叶的树木,她看到一位男性坐在眼前。
男人眼前固定着画布的大画板放在三脚画架上,颈上挂着各种色彩的颜料混杂的调色盘。是个画家。那是她绝对不会认错、深深烙印在记忆中的侧脸。
她的青梅竹马洛黎恩·佛罗狄。
「洛黎恩!」
他好像早已预料到洁儿的到来。他并未停下挥动画笔的手,只有脸转向洁儿。
「……嗨,洁儿。」
许久未见的童年玩伴的面容,依然保有过去被誉为或许是安迪鲁的孩子当中最美的容貌,轮廓深刻而五官端正。但是即使他坐在椅子上,也能看出他的手脚十分修长,体型长大了一圈。
在那之后过了九年。距离那场烧毁绢屋的火灾发生的那一天,在安迪鲁的小巷离别以来,已经过了九年。
「洛黎恩,还好你没事……」
「你是基于你个人的想法,所以才会来到这里吧。我还有机会听你说,在我们之间还有一点时间。但是,那位大人没有时间了。所以……你可以听她说说话吗?」
洛黎恩长至肩膀的头发微微摇曳,露出与孩提时分没有任何不同的微笑。
「听她说……」
洁儿感觉到他的视线前端有个人。是梅莉露萝丝。从刚才开始,洛黎恩即便认出洁儿的身影也没有离开原地的意思。他手中的画笔频频在画布与调色盘间来去,卖力详实摹写眼前的存在,仿佛连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
画布上满是蓝色鲜花。在花朵上休憩的小马、吐出雾气的银色鲶鱼、浮游在空中的无眼鱼群,这些人类不可能看得见的精灵身姿,在他笔下仅用蓝色这个有限的色彩便描绘得鲜明生动。
(洛黎恩是靠想象画出这些的吗?)
除非他成为星石主人,或是拥有特殊体质,否则不可能看到这些事物。还是说,由于这里充满特别浓的洛克玛丽亚,就连普通人也能看到精灵身影吗?
在湛蓝鱼群、宛如长了翅膀的帽子般的水母,以及透明羽虱形成的小桥上,她就站在那里。
在画布上的图画中,梅莉露萝丝仍显得栩栩如生。她象是喝酒一般,一口饮尽凝在树叶上的银色露水。
光是看到这幅画,洁儿就明白了——在洛黎恩原本来到这里的理由以外,他的九年所赋予他的事物。
慢慢地,洁儿离开洛黎恩身边,走向小桥上的梅莉露萝丝。
即便走近,也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在那里的气息。好轻。仿佛强风一吹便会化为粉末的虚幻生命,带着与自己相似的模样站在眼前。
妹妹。没错,她是自己的妹妹。拥有相同的母亲与不同的父亲,洁儿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手足。
「……我本来想对你抱怨一两句,不过一旦到了这个时刻就觉得都无所谓了。」
梅莉露萝丝说。
「我还以为你会带那个人过来。」
「路希德马上就要到了。」
「我想也是。那个人会前来接收他该接收的事物。」
她的嘴角挂着一缕银丝,正面面向洁儿。
「你知道吗?听说许多贺斯佩里安天生就会用魔法。就算是不会用魔法的人,也能活得特别长。这是因为这种人的存在量格外地多。」
「存在量……」
她想起过去在圣·安琪莉的更衣间,蜜瑟罗黛也曾用到同一个词。
「存在量就是身在此处的证明。当然拥有肉体的话存在量会比较多,但即便肉体消灭,有时存在量也会残留下来。那是唯一能留在他人肉体中的事物。」
「你指的是人类的生殖行为吗?」
「不是,是更单纯的事,那就是留下伤害。」
她掬起脚下的白沙,扬手撒向四周,并一边像孩子玩耍一样愉快地发出娇媚轻喊。
「就算像我们这种无法留下子孙的人,也能留下存在量。不断、不断伤害他人,让自己受人憎恨。真好笑。再怎么热爱、珍视、疼惜、恋慕、相思入骨,憎恨与悲伤却更能残留在心中。」
「你是说,这就是黎戴斯造反的原因吗?」
「没错。他将在路希德眼前,用与母亲相同的方式死去——不对,他已经死了。误闯到这里的风,带来了他的鲜血终于获得解放的气味。黎戴斯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死了。)
明明早已对此作好觉悟,罪恶感却沉重地落入洁儿心中。
(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处。)
「但死去的只有容器。黎戴斯还活在路希德心中,他在死前留下了存在量。真羡慕他。我想必没办法办到同样的事。」
梅莉露萝丝走出水中。奇妙的是,她的脚并没有沾湿。她手中握着一把刚才撒下的沙。
「欸,看着我。」
她缓缓走近洁儿。
「我就好像不存在对吧?」
「…………」
「存在量稀少就是这么回事。神之所以需要信徒,就是因为崇拜自己的人太少,会导致存在量减少。借由这个方式,拥有力量的旧神被封印了力量。因为若不处理掉愈受信仰愈有力量的凶暴神明,人类就无法建构出对自己方便的世界。」
「你现在快要消失,就是因为几乎没有人认识你……?」
「某方面可以这么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肉体的死亡。当肉体死去,人们就会忘记那个人,所以存在量也会减少。我打从出生以来,存在量就很微弱了。明明我生为贺斯佩里安,失去了成熟的肉体与人类的人生,却也没有被赋予魔法与寿命做为补偿。
我也无法实现父王的期望,让血脉传承下去。要是我能生为普通人,父王也不至于瘦成形销骨立的模样,在这个庭园中默默腐朽了。」
说着,她将握在手中的白沙撒到另一只手上。
(那些沙是……)
洁儿明白了她握着的白色物体的真面目。那是骨头与灰烬悲惨的末路,来自于她的父亲,真正的索尔塔克王。
「我想先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帮我转达给路希德吧。因为我想艾克兰应该没告诉你。」
「你是说,索尔塔克王在这里过世的事吗?」
「不对,不是这件事。必须转达给他的是,我父亲为什么会死去,为什么会没办丧礼也没被正式下葬而死在这种地方,象是气绝于路边的贫民一样被抛弃在荒野中。」
梅莉露萝丝用情绪激烈的眼神瞪着洁儿。
「你看过王冠吗?」
「……看过了。」
「那么,你也看到了那颗钻石对吧。」
她点头。老实说,洁儿被她的魄力震慑了。看到如此激动、豁出性命似地叙述着的梅莉露萝丝,洁儿忽然感到不安,心想她该不会——该不会就算路希德来到这里,她的性命也撑不到那时候了吧?
「父亲之所以绝望而死,并不是因为我母亲去世,而我又是贺斯佩里安,他感到斯卡路迪奥王朝的血脉即将断绝因而心死。当然,也不是因为他是没有流着卡隆子爵血脉的私通之子。
正式得知我是贺斯佩里安,是弗多南派地之贤者过来迎接我的时候。在那之前,我一直被当成单纯是太过瘦弱的多病公主。其实贤者本该更早过来,但不知道是顾虑于我的身分,还是父亲早就知道这件事而把贤者赶走了——
父亲晚年的某一天,他悄悄将自己的一群兄弟——也就是卡隆子爵的所有小孩召唤至王城。我的祖父卡隆子爵在我父亲的母亲亡故后再婚,因此父亲有了一群年纪相差甚远的异母兄弟。父亲以好玩为由,让他们戴上芭比桑黛的王冠。」
「那是……」
「你明白怎么回事了吗?」
她停下脚步。
「卡隆子爵的血统继承了浓厚的斯卡路迪奥王朝血脉。所以父亲认为就算自己是私通生下的孩子,与自己拥有不同母亲的弟弟应该能顺利让芭比桑黛发光。然而,如同无论哪个贵族子弟都未能得到钻石垂青,他的异母弟弟们同样无法让钻石发出光芒。」
可怜的父王,梅莉露萝丝呢喃。
「可怜的索尔塔克。他没有任何过错,祖母也根本没有与人有私情。他毫无疑问继承了王家血脉。然而——他却被王冠给背叛了。」
洁儿矗立在原地。她象是被打入地面的木桩一样,一步也动不了。
(索尔塔克继承了王家血脉!?)
「为什么……芭比桑黛会……」
「谁知道呢,没有任何人知道。没有人能听得到她的声音。但是,由于她突然放弃选择国王,父亲与祖父的人生都因此而狂乱,一心为了王家血脉、延续血统而奔走,不惜抛开一切……结果得到的就是这个。」
她的掌心仅残有些许白沙。
「这就是他的存在量。」
未能躺在王家的棺木厅之中,无人吊唁,其生其死都不会受到人们追忆。
洁儿想吞口水,这才发现口中干燥不已。她明白到此刻梅莉露萝丝让她见识的事物究竟有何种意义,这个事实又有多么沉重。
芭比桑黛已经不再选王了。
她是放弃了与奥利葛洛特的契约呢,还是契约本身到期了呢?无论是何者,那颗钻石都不会再以斯卡路迪奥的血脉与否或血缘浓度来选择主人。也就是说,帕尔梅尼亚国民不能再依靠血统,必须亲自选择国王的时刻已经到来。
「是血统到达极限了吗?还是国家本身维持不下去了?」
「答案不存在,存在的只有『现在』。无论何时,人类能拥有的都只有『现在』。」
但是既然那个墓园并未勉强找出流有斯卡路迪奥王家血脉的人,而是早早将计划切换到由路希德继承的方向,这表示——
「这个国家早已失去守护,斯卡路迪奥家不行了。」
洁儿微微摇头。
「所以你为了不要沦落到这个下场,才要在死前在路希德心中留下伤痕吗?不对,应该说你也要留下伤痕吗?」
「我才不会伤害他。他是我心爱的人,是让我得以停留在这个世界的人。我的爱与黎戴斯不一样。」
梅莉露萝丝笑了。看到她的脚边,洁儿不禁睁大眼睛。
(她正在变成沙!?)
正确来说,是她的脚尖到脚踝一带看起来正在不断碎成片片,就像烤脆的饼干一样。
不知从何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种宛如铃声,又宛如玻璃碎裂的奇妙音色。每响一声,停驻在脚边的羽虱就会突然振翅,飞入空中。
洁儿之前曾经目睹一次这样的光景。
「我生来什么都没有,但是那不等于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无法留下。
我,只有我,可以送给那个人一个巨大赠礼,那就是我这个存在。」
她有些遗憾地说:唉,已经撑不下去了。
「洁儿,你往后要以梅莉露萝丝的身分活下去。洁儿这个人的存在量将会凋亡,而我此后依然会活在那个人身边。即便我这个人消失了,我也不会消失。那个人在正式场合会一直对着你呼唤我的名字。这就是我留下伤痕的方式,是我送给那个人的礼物,是我的爱。」
「!?」
飞舞的羽虱再度聚集在空中,连成一条长长的道路,不断往天上延伸而去。这个景象雪白梦幻得无边无际,带来深深的悲哀。
就在此时。粗暴的军靴声响彻四周,紧接着这个废园唯一的入口处的门被打开了。有人不顾任何阻止闯进这里。
「梅莉露萝丝!」
啊,是路希德的声音。耳朵一捕捉到他的嗓音,洁儿的心脏就像另一种生物一样在胸口躁动起来。
拨开蓝色金雀花的枝条,路希德现身了。除了头发长长了一点,他看起来一点都没变。他的目光停留在洁儿身上,好像吃了一惊。
(插图227)
沙沙沙沙沙,无数生命振翅的声音响起。
有个东西跑了过去。那是个比马更轻盈,宛如一阵风的有形之物。
即便脆弱地粉碎,从指尖开始凋零成银色的沙,那个东西也依然坚持朝路希德而去。
『啊啊,路希德——我一直——在等你。』
是梅莉露萝丝。她扑到路希德身上。
她像翅膀一样张开的双臂一把搂住路希德的头,开口说:
『我按照约定,仅只摘取那蓝色鲜花,像个白发老妪一样一直、一直缅怀着与你共度的日子。我没有搭上船,一直思念着你——』
「咦……」
『我没有离去,这是我基于自身意志做出的选择。这就是我的人生。无论再怎么短暂、虚幻而没有意义,这依然是我的人生。』
发现此刻拥抱着自己的人,正在从两人接触的部分开始化为零落的沙尘,路希德的身体不禁一震。
「梅莉露萝丝!?这是……」
『你要收下这份巨大的赠礼,收下为了你付出性命的所有人留下的爱情证明。但是这些人都会比你早逝。得到馈赠就是这么一回事。』
说完,她吻上路希德。但是就连她的唇瓣都再也无法碰触到他,就此凋零而去。
三个月亮高挂在空中。
当中最大的一个看起来已经是满月,月亮宛如刚从新币铸造局出产的银币般。从梅莉露萝丝指尖零落的银沙,化作透明翅膀的羽虱,朝着月亮绵延出细细的行列。
月亮总是吸取无数生命。
今夜是如此。
此刻也是如此。
同时也让生者不得不面对未曾预料到的告别。
『所谓王之器便是接受馈赠的人。并且——会被独留在这个世界上。』
——倏然回神时,那里已经不见梅莉露萝丝的身影了。
「消失、了……」
路希德呢喃。接着他感觉到指尖有个东西,视线转了过去。在那里的是一只小小的羽虱。不知道是不是和同伴走散了,唯独这一只停留在他的指上。
「啊……」
羽虱蓦然飞起。
啊,这其实是她的依恋啊。
路希德忍不住伸出手追逐羽虱。然而羽虱轻盈地躲开他的手,在夜空中缓缓升空,不久象是被吸进人手无法触及之处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